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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那儿?喂,阿尔乔姆,去看看!”

阿尔乔姆不情愿地从篝火旁起身,把背在肩上的冲锋枪拽到胸前,径直朝暗处走去。他走到光线能照到的最远处站住,故意把枪栓拉得分外响,粗着嗓子喊道:“站住!口令!”

就在刚才听到响动的地方,又传来了零落而匆忙的脚步声,似乎有谁退回到了隧道深处,大概是被阿尔乔姆的喝问和枪栓的声音吓到了。阿尔乔姆赶紧回到篝火旁,对彼得·安德烈耶维奇说:“没谁。没发现情况。没露面就跑了。”

“你这个笨蛋!不是告诉过你吗,别犹豫,一有动静就开枪!你知道那是什么人?说不定是黑暗族想偷袭咱们!”

“不……我觉得那根本不是人,那个动静有点奇怪……脚步声也不像是人的。我总不会连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吧?况且,要是黑暗族的人,它们怎么会就这么跑了?您也知道,彼得·安德烈耶维奇,黑暗族现在都是只知道往前冲的,它们就算赤手空拳也敢袭击巡逻队,见到机枪也不会后撤。可刚才这个立马就溜了……似乎是某种胆小的动物。”

“得了吧,阿尔乔姆!就你聪明!有命令你就执行,别那么多废话!那万一是个侦察员呢?只要瞟一眼,就知道咱们没几个人,兵力不足……说不定,它们转身就回来把咱们连锅端了,直接用刀子挑开喉咙,就像波列扎耶夫站那样来个全站大屠杀……而这全是因为你放跑了那个混蛋!你给我听好了,再有下次,我就把你扔进隧道里去追它们!”

想到让自己一个人走进隧道七百米开外的地方,阿尔乔姆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实在太可怕了。还从来没有人敢从隧道七百米的地方再往北走。巡逻队最远只到过离尽头还有五百米处的地方,他们从轨道车上用探照灯照照界标,确认没什么东西爬过来,就赶紧回去了。就连那些当过海军的侦察员,个个都是大块头,也只敢走到六百八十米处的地方,把点着的香烟藏在手掌里,紧盯着夜视镜中的影像,大气都不敢喘。撤退时,他们都是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倒着走,两眼眨都不眨地盯着隧道深处,绝不敢背对那个方向。

他们现在巡逻的地方,正位于隧道四百五十米处,离界标五十米远。边界检查每天进行一次,当日的检查已在数小时前结束。眼下,离边界最近的就只剩下他们这支巡逻队了。检查结束后的这几个小时里,被巡逻队吓跑的野兽很可能又开始往这边爬了——被火光吸引,慢慢逼近人群……

阿尔乔姆坐回到原位,开口问道:“波列扎耶夫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他对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故事早有耳闻,是那些地铁站的商贩们讲给他的,可他还是不由得想再听一遍,就像孩子们无法抗拒鬼故事里的那些无头怪物和抓小孩儿的吸血鬼一样。

“波列扎耶夫站的事儿?你还没听说吗?那个地方很可怕,又可怕又诡异。起初是他们的侦察员开始不断消失,他们进了隧道就再没回来。那帮人都是新手,跟咱们没法比,他们的站也比咱们的小,住那儿的人——当时住那儿的人——也不多。就这样,怎么说呢,就是他们的侦察员总是不断地消失。派出一支队伍,就再也回不来了。一开始他们以为那些侦察兵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因为那边的隧道也是弯弯绕绕的,跟咱们这边的情况一模一样。”

阿尔乔姆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不管是出去巡逻还是在地铁站里,不管点了多少灯,就是没发现巡逻队的影子。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什么都没发现。那些人消失的地方,其实最远也就是隧道深处一公里,他们不可能再往更远的地方走了,毕竟他们也不是傻子……后来,站里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派出增援部队去找,找了又找,喊了又喊……全都是白费功夫,什么也没有。那些侦察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吧,就连一丁点声响儿都听不到,一丝痕迹都没有。”

阿尔乔姆开始后悔向彼得·安德烈耶维奇追问有关波列扎耶夫站的事情了。要么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是真的知道,要么就是添油加醋了一番,他讲述中提到的诸多细节,是那些擅长且热衷讲故事的商贩们做梦都编不出来的。这些细节令阿尔乔姆的每个毛孔都感受到一股寒意,即便坐在篝火边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隧道里传来的任何窸窣,即便是正常的响动,都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就是这么回事。波列扎耶夫站的人没听到枪响,所以他们认定,那些侦察员应该是当了逃兵——可能是对什么不满,就选择了逃跑。那就让他们见鬼吧!不就是想活得轻松一点,跟一群废物、无赖一样到处晃悠么?那就滚吧!波列扎耶夫站的人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也就没什么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是一个星期过后,又一组侦察员不见了。这一次他们只在隧道五百米之内的范围里巡逻,然而事件又发生了,没有声响,没有痕迹,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波列扎耶夫站的人开始担心了,一个星期之内竟有两支侦察队消失不见,这就不太正常了。必须得行动了,得采取措施。于是,他们在隧道三百米处拉起警戒线,用沙袋垒起工事,架起机关枪,装上探照灯——总之是全面防御的架势。他们还派了人到别戈沃伊站去——他们跟别戈沃伊站和一九〇五年街站是结了盟的,早些时候十月平原站跟他们也是一伙的,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出了什么变故,那里没法住人了,人就都跑光了。唔,这些并不重要——总之,他们派了人去别戈沃伊站,提醒那边情况可能很危险,请求支援。派出去的人刚赶到别戈沃伊站不到一天,别戈沃伊站的人还在考虑怎么回复呢,第二个人也到了。他浑身都被汗浸湿,说他们一枪都没来得及放,加固过的警戒线就被攻破了。所有人都死了,就像死在睡梦中一样,可怕就可怕在这儿!别说有军令和条例在,不允许睡觉;就算没有,都怕成这样了还怎么可能睡得着?事到如今,别戈沃伊站的人才明白,要是他们不做点什么,同样的悲剧很快就会在他们这里上演。于是,他们集结了几百个经验丰富的老兵组成突击队,带着机关枪、火箭筒……这些自然花了些时间,大约一天半吧。在这期间,他们让两个信差先带话回去说支援随后就到。又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后,这支突击队出发前去支援。结果,当这支队伍赶到波列扎耶夫站的时候,那里已经连一个喘气的都不剩了。除了满地鲜血之外,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没见着。就是这么回事。鬼知道是谁干的!反正我不信人类能有这本事。”

“那别戈沃伊站后来怎么样了?”阿尔乔姆的声音都变了。

“没怎么样。他们的人见过这副惨象后,就炸毁了通往波列扎耶夫站的那一截隧道。听说,炸塌了四十多米长的隧道,没有设备你压根别想再打通。即便是有设备,恐怕也不是很容易……更何况到哪儿去找设备?已经十五年没人摸过了,要是有设备也早锈死了……”说到这儿,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望着火光,陷入了沉默。阿尔乔姆轻咳一声,开口道:“是啊……刚才我就应该开枪才对……怪我。”

这时,从南边地铁站的方向传来喊声:“嘿,五百米的兄弟们!一切正常吧?”

彼得·安德烈耶维奇将两手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高声答道:“过来吧!有情况!”

只见在三束手电灯的探照下,三个身影沿隧道从地铁站方向走了过来,想必是三百五十米处的巡逻队员。走到篝火前,三人熄掉手电灯,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你好啊,彼得!原来是你啊!我还在想,今天是谁被派到五百米巡逻呢!”岁数大的那位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儿烟说。

“听着,安德烈!我这个小伙子刚才发现那儿有动静。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躲进隧道里去了。说是不像人类。”

“不像人类?长什么样儿?”安德烈问阿尔乔姆。

“我其实连影子都没见到……我一问口令,那个东西就退回去了,往北跑了。不过脚步声的确不像是人类的,很轻,而且特别碎,好像不是用两条腿走路,而是四条腿……”

“万一是三条腿呢?!”安德烈眨眨眼,摆出一副受惊吓的模样,阿尔乔姆顿时惊得说不下去了。他想起了菲利线[即莫斯科地铁4号线。——译者注,下同]上三腿人的故事。菲利线有一些地铁站因隧道挖得过浅而建在了地面上,导致住在那里的人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辐射之中,变成了三条腿、两个脑袋或是其他模样的怪物。这些怪物离开地铁站后,就在整个地铁系统里到处晃悠。

安德烈深吸了一口烟,对自己的同伴说:“伙计们,咱们既然都来了,不如就在这儿多待会儿?要是那些三条腿的家伙又爬过来了,咱们也能帮上忙。阿尔乔姆!你们这儿能烧水吗?”

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站起身,把水桶里的水倒进一个熏得黢黑、快要散架的破水壶里,架在火上开始烧水。没过几分钟,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这声音在他们听来是那样亲切而舒适,仿佛回到了久违的家中。阿尔乔姆感到温暖了不少,也平静了不少。他环顾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他们个个都是结实、可靠的汉子,艰辛的生活磨砺出他们坚毅的品格,值得信赖和托付。他们的地铁站一直是这个地下系统里最安宁的站点之一,对此眼前的这些人功不可没。在保卫地铁站的过程中,他们之间也结成了亲兄弟般的真挚情谊。

阿尔乔姆已经二十多岁了,他出生在上面,不像地铁站里出生的孩子那样消瘦而苍白——由于害怕辐射和热得要命的阳光,这些出生在地下的孩子从不敢到上面去。其实,阿尔乔姆总共也只上去过一回,而且只是短暂地站了站——上面的辐射太强了,好奇心过盛的人要是敢久留,只怕还来不及到处走走或是好好欣赏一下那个光怪陆离的地上世界,就被烤熟了。

阿尔乔姆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印象。母亲陪伴他到五岁,母子二人在季米里亚泽夫站生活了好些年。那里的生活一切都好,日子过得安稳而又平静,直到有一天,鼠患侵袭了季米里亚泽夫站。

那些老鼠是灰色的,个头都大得吓人。就在那天,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湿淋淋的鼠群如潮水般从那条漆黑的隧道中涌了出来。这条隧道本是北边主隧道一个不显眼的分支,它逐渐下沉,深陷,最终融为那个由数百条线路交织而成的、恐怖、冰冷、臭气熏天的复杂迷宫的一部分。这条隧道一直延伸至大老鼠们的老巢,那是一个连最勇敢的冒险家都不肯踏入的地方,即便是那些在这张地下网中迷失方向的流浪者,也嗅得出入口处里头散发出来的那种黑暗、骇人的危险。他们飞奔逃离那个塌陷而成的血盆大口,像是要避开一座罹患鼠瘟的城市大门。

从来没有人去搅扰这些鼠类,从来没有人涉足它们的领地,更没有人胆敢侵犯过它们的疆界。

可它们却找上门来。

那一天,很多人都丧了命。鼠群的数量之可观,不论在地铁站内外都是前所未见。这股巨鼠的洪流冲过守卫防线,冲进地铁站,将战士和居民的身躯湮没,让他们连临死前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它们贪婪地吞噬掉路上的一切:所有活着或已死去的人类,甚至是那些羸弱濒死的同族。它们在某种人类智慧无法理解的力量支配下,盲目而决绝地一往无前,绝尘而去。

灾难过后,只有寥寥数人幸存了下来——没有女人,也没有老人和小孩,这些需要帮助的老弱病残无一幸免,唯有五个精壮的男人幸免于难。他们之所以能从这股死亡洪流中死里逃生,只因为他们站在这股洪流的前方。当时他们正在一辆轨道车旁,在南边隧道中巡逻。听到地铁站传来的惨叫,其中一人拔腿就往那里跑,想要确认发生了什么。然而待他跑到现场,整个车站已经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刚跑到车站入口处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态势——当时第一拨鼠群正形成洪流,往站台上流窜。他自知事态已无力挽回,已经帮不上守卫的弟兄们什么忙,转身就要往回走。就在这时,有人猛地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眼前是一个因惊恐而面庞扭曲的女人。她死死攥住他的袖口,声嘶力竭地在一片绝望的哀号声中喊道:“救救他,战士!求你了!”

女人领过一个小孩,把他的手递到他面前,这只手小小的,肉肉的。他一把攥住这只小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拯救一条生命。他只知道自己被叫作“战士”,只知道这个女人有求于他。他一把拉过孩子,夹在腋下,随即同第一拨鼠群展开了生死时速的较量——冲进隧道,冲向队友和轨道车所在的地方!距离集合地点还差五十多米,他便大声催促同伴将车发动。

幸运的是,这辆轨道车是相邻十个地铁站仅有的一辆自动机械车,靠着它,他们才得以跑在鼠群前头。队员们拼了命地全速大逃亡,当轨道车飞一般滑翔过废弃的德米特罗夫站的时候,队员们赶忙冲寄宿在那里的几名隐居者大喊:“快跑啊!老鼠来了!”——然而谁都明白为时已晚。

临近萨维奥洛沃站的守卫防线,他们放慢了车速,以免被当成入侵者遭到攻击;幸运的是,枪声没有响。他们扯着嗓子冲巡逻的战士们喊:“老鼠!老鼠来了!”他们做好了逃亡的准备:通过萨维奥洛沃站,然后继续往前跑,往前跑,只要不被拦下,只要还有路,就要向前奔跑,赶在那灰色的熔岩吞噬掉整个地铁网络之前。

但是,幸运的是,萨维奥洛沃站的人们拯救了他们——同时也拯救了自己的地铁站,或许还拯救了整条谢尔普霍夫—季米里亚泽夫线[即莫斯科地铁9号线]。就在他们行至近前,满头大汗地向巡逻战士们警告身后的死亡大军的时候,这些战士们已经迅速集结完毕,并从一个很奇怪的机器上扯下了外罩。这是一台火焰喷射器,是当地工匠用搜集来的零件手工拼装而成的,外表虽简陋却威力巨大。伴随着第一拨鼠群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只听到黑暗中传来成千上万只巨鼠用爪子刨地形成的奇特的沙沙声。就在这时,火焰喷射器吐出了长长的火舌,咆哮的橙色火焰喷出数十米远,火焰填满了隧道,点燃了鼠群,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火焰喷射器片刻不停地怒吼,直到耗光全部燃料。隧道里充斥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和野鼠的疯叫声……萨维奥洛沃站的战士们成为拯救整条地铁线的英雄。在他们身后,那辆轨道车也熄了火,车上还坐着五个死里逃生的大男人,以及他们救下的那个男孩——阿尔乔姆。

鼠群撤退了。它们疯狂的意志终究未能战胜人类的新式武器。毕竟,屠戮生命向来是人类的拿手好戏。

鼠群退回它们庞大的帝国中去了,没人清楚它究竟有多大。一个个迷宫横卧在地底深处,似乎对地铁系统的运转没有任何意义,它们的来历也无人知晓。尽管有权威人士信誓旦旦地说,这个庞大的地下系统其实全是人类——而且是普通的地铁建筑工人修建的,但人们还是感觉难以置信。

其中有这么一位权威人士,多年前曾是地铁副司机,这样的人所剩无几,格外珍贵。在毛细血管般复杂细密的莫斯科地铁世界里,即便离开了舒适安全的车厢,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这些人也不会迷路,对隧道毫无惧意,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因此,地铁站里的每个人都对他无比敬重,并且教导自己的孩子也要这么做。阿尔乔姆牢牢记住了这个男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男人那瘦小而单薄的身形。积年累月的地下工作使他看上去有些干瘪,身上的旧工装一穿就是很多年,磨损和褪色令衣服失去了风采,不过穿在男人身上,就像一名退休的海军将领身着笔挺的制服,依然令人感到敬畏。在年幼的小阿尔乔姆眼中,这个瘦弱的地铁副司机浑身散发着无法形容的威严和力量。

当然,这没什么奇怪的。要知道,对于每一位地下居民来说,这些地铁工作者就好比带领丛林科考队深入密林的当地向导,人们虔诚地相信他们,全身心地倚靠他们,他们的知识和技能就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保障。当统一的政府体系分崩离析之后,很多昔日的地铁工作者当上了地铁站的首领,过去作为民防综合工事和大型防核防空洞而存在的地铁网络,如今被一个个拥有独立政权的地铁站割裂开来,彻底陷入混乱和无政府状态。一个个地铁站变成了独立自主的独特小国家,每一个都有其特定的意识形态和政权结构,还有了自己的领导人和军队。他们一会儿斗来斗去,一会儿又结成联邦和盟友,今天还是崛起的帝国和大都会,明天就被昨日的朋友或奴隶占领,沦为殖民地。为了抵御共同的威胁,他们也会结成临时联盟,不过一旦威胁解除,元气开始恢复,他们紧接着就会掐住对方的脖子不放。他们忘乎所以地争夺一切:生活空间、食物(一种酵母蛋白植物)、不需要日照的蘑菇,还有鸡舍和猪圈——人们在那儿用无色的地下蘑菇饲养出苍白的地下猪和发育不良的鸡——当然,也包括水源和水质过滤器。那些蛮族人不懂得修理他们站内逐渐老化的过滤系统,喝着被污染的有毒水,几乎丧命,于是他们就如野兽一般进攻文明生活的据点,进攻那些拥有正常运转的发电机和小型人工发电站的地铁站。这些地铁站里的过滤器总能得到定期修护和清理,在女人们勤劳双手的呵护下,顶着白色伞盖的蘑菇络绎不绝地从湿润的泥土里钻出,吃得肚子溜圆的猪在圈里满足地哼唧。

出于生存的本能和“夺取一切再合理分配”的原则,人们被引领向前,加入这场旷日持久、看不到希望的征战。那些强盛的地铁站的守卫者,通常由经验丰富的前职业军人组成,为了抗击入侵者,他们甘愿流光最后一滴血。等到反攻号角吹响,他们又为夺取每一米的站间隧道(站间隧道不属于地铁站领地)而拼尽全力。

每个地铁站都在努力储备军事力量。一旦和平状态无法维持,就要靠军事手段应对邻站的来袭,将入侵者赶出自己生存的家园。最后,还要抵挡那些不知会从哪个窟窿或隧道里爬出的邪恶生物。这些古怪、丑陋又危险的怪物,它们中的任何一只都能因彻底违背进化论而令达尔文感到绝望。这些生物与人类通常概念里的动物完全不是一码事:它们有的由于遭遇了致命的射线,从无害的城市动物一下子变为地狱使者;有的世世代代生活在地下深处,如今却被人类搅扰。它们也都是地球生命的一分子,尽管扭曲了、变形了,可只要还是地球生命的一分子,它们就会遵从这个星球上所有有机物都要遵从的原始本能——

生存。

阿尔乔姆接过一只白色搪瓷杯,杯中泡的是车站自己生产的茶叶。当然,这不是真正的茶,而是由干蘑菇和添加剂混合而成的浸泡液。真正的茶叶太稀罕了,一定会被珍藏起来,只有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才喝得到,价格要比蘑菇茶贵上几十倍。不过尽管如此,地铁站的人们还是非常热爱自己的蘑菇茶汤,并且自豪地称之为“茶”。虽说刚开始喝的人还不习惯它的味道,通常会吐出来,不过接着就没事了,习惯就好。此茶大名远播到站外,有倒爷专程为它而来。他们络绎不绝,不惜拿身家性命冒险。后来,此茶便在整条线路上流通起来,就连汉萨同盟也对它产生了兴趣。于是,前往展览馆站(全名为“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购买“魔法茶汤”的人连成了一长排,金钱如流水般流淌进了展览馆站。他们用这些钱买武器,买柴火,买维生素——有了这些就能活下去。自从这种茶叶开始在展览馆站进行生产,这一站也跟着逐渐壮大,邻近站内和区间的商人们移居到这里,这里便越发繁荣起来。另一个让展览馆站的人倍感自豪的,是他们养的猪。据传,猪正是从这里进入地下世界的:最早的时候,一些胆子大的人历尽艰难险阻,成功摸到了展览馆半损毁的“生猪展”展区,设法把一群猪赶进了他们地铁站。

“嘿,阿尔乔姆!苏霍伊那边最近怎么样?”安德烈问道。他小口啜饮着他的茶,不时将水面上的茶叶吹开。

“萨沙叔叔?他那里好着呢。前不久才远征回来,跟咱们站几个勘察队的人一起。这事儿您应该也知道。”

安德烈比阿尔乔姆年长十五岁左右。他当过侦察兵,多数时间在警戒线四百五十米开外的地带活动,当上警卫队队长之后也是这样。眼下,他被指派到三百米处守卫,在掩体中活动。然而那神秘的黑暗地带一直吸引着他,于是他一次次找出借口、编造警报,只是为了能够更加接进黑暗,接近秘密。他热爱隧道,了解隧道,了解一千五百米内隧道里所有的分支。这些分支通向哪儿,他全都了然于胸。可一旦进了地铁站,身处农民、工人、商人和管理者的中间,他却浑身不自在,有种类似毫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他受不了耕地种蘑菇的活儿,更别提跪在车站农场遍地的粪便中,抓着这些蘑菇往肥猪的嘴巴里塞。他不会讨价还价,天生厌恶那些奸商。他只能是一名战士,他笃定地认为,这是唯一配得上男人的职业,并且深以为傲。他,安德烈,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弱者,保护那些臭烘烘的农民,唧唧歪歪的商贩,碌碌无为的管理者,以及儿童和女人。他那副轻慢敷衍的模样,十足的自信心,再加上他遇事沉着冷静,总能保护别人,所以总能吸引女人们的目光。女人们向他倾吐爱意,承诺会让他快活。可在他看来,真正的快活,是他走进隧道五十米远,没有女人跟着,转个弯就看不到地铁站灯火的那一刻。这是为什么呢?

滚烫的热茶让安德烈周身温暖起来。他摘下黑色旧贝雷帽,用衣袖拭了拭胡子上的水汽,便急切地向阿尔乔姆打听起苏霍伊此次南部之行带回的消息和传闻。苏霍伊是阿尔乔姆的养父,也就是那个十九年前从季米里亚泽夫站的鼠群里把阿尔乔姆救出来的男人。他不忍将男孩抛弃,于是一直抚养他长大。

“我嘛,或许也听来了点儿什么,不过还是先请你再说说,阿尔乔姆。你是不是有点遗憾?”安德烈问道。他知道男孩很愿意讲这些:阿尔乔姆喜欢自己先饶有兴趣地回味一遍,再把养父告诉他的事儿一股脑儿转述给大家,直把每个人都说得目瞪口呆。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您大概已经知道了……”阿尔乔姆打开了话匣子。

安德烈笑着说:“知道,去了南边。他们这些‘竞走运动员’的行动可是高度机密的,特别任务,你懂的!”说完,他冲一个伙计挤了挤眼。

“这里头压根没什么机密,”阿尔乔姆抢着说道,“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侦察环境,收集信息……可靠的信息,因为那些从别处跑到咱们站来嚼舌头的小商贩,全都不能信——他们这些人,可能就是商贩,但也有可能是奸细,专门来造谣滋事的。”

“小商小贩一律不能信,”安德烈嘟囔道,“他们都是些自私的家伙,今天他把你的茶卖给汉萨同盟,明天就能把你整个人卖了,你根本没法判断这些人。说不定,他们就是来咱们这儿收集情报的。老实说,就连咱们自己的商贩,我也不太敢信。”

“怎么,连咱们自己人你都……这是你的不对了,安德烈·阿尔卡季伊奇,咱们的人没问题,我差不多都认识。他们也是人,和其他人一样,爱财,想要比别人过得更好,有自己的追求而已。”阿尔乔姆试图替站里的商贩们辩白。

“你说得对极了,这正是我要说的。他们爱财,想要比别人过得更好。谁知道他们离开车站后都干些什么?你敢保证他们在原先的地铁站里没给人当过眼线?你敢吗?”

“给谁当眼线?咱们的商贩给谁当过眼线?”

“得了吧,阿尔乔姆,你还太嫩,有许多事儿你还不知道。要多听听过来人的话,你才能多活几年,多见点世面。”

“可是他们的工作不能没人做呀!要不是那些小商小贩,我们的枪里连子弹都不会有,只能喝喝茶,装装样子,黑暗族来了就冲他们丢盐粒子。”阿尔乔姆不肯让步。

“行了行了,还真成经济学家了……冷静点儿,还是给咱们讲讲苏霍伊在那边的见闻吧。邻近那几个站都怎么样?阿列克谢站怎么样?里加站呢?”

“阿列克谢站?没什么新鲜事儿,他们也培育出了自己的蘑菇。没什么奇怪的,那儿本来就是农场……对了,据说,”就要说到机密的部分了,阿尔乔姆不由压低了声音,“他们想加入咱们。里加站似乎也不反对。他们南边的隐患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在担惊受怕。人人都在悄悄议论某种威胁,人人都感到害怕,可究竟怕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要么是怕地铁线那头崛起了某个新帝国,要么就是怕汉萨同盟,他们不是一直想扩张么?要么,就是别的什么。这些农庄,不管是里加站还是阿列克谢站,都开始往咱们这边靠拢。”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又能拿出点什么东西?”安德烈来了兴趣。

“他们想跟咱们结盟,共同建立防御系统,两侧的边界同时加固,站与站之间所有隧道都要安装照明,还要组织警察队伍,除主隧道以外的其他隧道和走道一律封堵,开通轨道车接驳,铺设电话线,在所有空地上都种上蘑菇……要有一个总的管理机构,以便在必要时协调各站互帮互助。”

“他们早干什么去了?植物园站跟梅德韦德科沃站的那些鬼东西爬过来的时候,他们干什么去了?黑暗族攻击咱们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儿呢?”安德烈埋怨道。

“安德烈,不要恶意揣测别人!”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插话道,“现在不是还都挺好吗?黑暗族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不会进攻了,不是咱们战胜了它们,是它们自己内部出了乱子,所以消停了。说不定它们正在积蓄力量呢。照这么看来,咱们结盟没坏处。再说了,跟邻居结盟的话,他们受益,对咱们也有好处。”

“是啊,自由、平等和友谊属于我们!”安德烈掰弄着手指,讥讽地说。

“您不想听下去了,是吧?”阿尔乔姆气鼓鼓地问。

“不,你继续吧,阿尔乔姆,继续。”安德烈说道,“我和彼得晚些再吵。这可是我们俩的老话题了。”

“那好。据说,咱们的头儿貌似也同意这一点,没有提出原则性的反对意见,剩下的应该就是商量细节了。很快他们就会召开代表大会,然后就是全民公投。”

“得了吧,搞什么全民公投?大家说好,那就好;大家说不好——那就是大家没想清楚。那么就让大家再想一次呗。”安德烈揶揄道。

“对了,阿尔乔姆,里加站后面的那些站怎么样?”彼得·安德烈耶维奇丝毫不理会安德烈的话,接着问道。

“里加站跟谁挨着来着?和平大道站。和平大道站嘛,大家都清楚,这是咱们跟汉萨同盟的分界。萨沙叔叔说,汉萨各站和红线[即莫斯科地铁1号线,也称“索科利尼基线”]各站依旧和平相处。人们早就把那场战争忘得一干二净了。”阿尔乔姆说道。

“汉萨”是环状线上各站所组成的同盟的别称。这些地铁站各自与其他地铁线路相交会,各站又以隧道相连,这意味着,它们是商人买卖的必经之路,并且几乎从一开始就成为整个地铁网里所有商贩的据点。由此,汉萨各站以惊人的速度积聚起财富,不久,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财富会让无数人眼红,于是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结为同盟。

同盟的正式名称为“环行线地铁站联合体”,不过人们都喜欢叫它“汉萨”。名称的由来是这样的:有一天,不知什么人随口把它和中世纪德国的商业城市组成的汉萨同盟作比较,这个名称是如此恰如其分,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就被人们采纳了。汉萨同盟起初范围并不算太大,只包含环行线上从基辅站到和平大道站之间的五个地铁站点[分别是基辅站、红普列斯妮娅站、白俄罗斯站、新村庄站以及和平大道站],它们统称为北部弧线。接着,库尔斯克站、塔甘卡站和十月站也加入进来,其间经历了漫长的谈判——每个站都想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后来帕维列茨站和多勃雷宁站也加入进来。就这样,南部弧线也形成了。此时,连接南北弧线的首要问题也是首要障碍,在于索科利尼基线。

事情的来龙去脉,养父曾对阿尔乔姆提起过。索科利尼基线历来特殊,打开地铁线路图,你第一眼就会注意到它。首先,这条线就像箭一样笔直;其次,它不仅在线路图上是用鲜红色来代表的,地铁站的名字也颇为念旧:红村站、红门站、列宁图书馆站、共青团站,还有列宁山站。也许是因为这些站名,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生活在这条线路上都是些怀念往日辉煌的人,复兴的情绪在这条线上格外浓厚。先是其中的一个地铁站宣布正式回归了过去的信念,以此建立了政权和规则,邻站紧随其后,一个接着一个,直到隧道另一边的人们也被这种革命的乐观情绪所感染,纷纷脱离原来的政权,一路追随而来。那些在世的老兵以及其他拥护者,全都涌进了这些日渐火热的地铁站。

这些站成立了委员会,向整个地铁系统宣传他们的精神和主张。他们组建了数支队伍,队员由专业人士担任,其职责是深入敌方传播理想。总的说来,革命的代价微乎其微,只流了一点点血。究其原因在于,挣扎在贫瘠的索科利尼基线上的人们已经饥肠辘辘,他们渴望重新建立起公平的秩序,并且知道,人人平等是唯一出路。革命之火很快发展为燎原之势。

多亏亚乌扎河上的地铁桥[地铁桥连接索科利尼基站和革新广场站]奇迹般地得以保全,索科利尼基线上其他站点和革新广场站之间的交通始终没有中断过。起初地上运行的那一小段只准许全速运行的轨道车在夜间运行。后来,人们以顽强的毅力在桥上搭建起了防护墙和顶棚。

这些地铁站都恢复了早先时期的叫法:卢比扬卡站变成了捷尔任斯基站,猎人商行站改名为马克思大道站。那些名称比较中性化的地铁站则热衷于改成倾向更为明晰的名字,例如,革新广场站——此次革命的源头——更名为革命旗帜站。就这样,“红线”得以真正建立。而它最初被如此称呼,不过是莫斯科人为了在地铁图上容易区分,便给每一条地铁线用颜色标注罢了。

然而,革命未能完成。

完整的红线形成后,便开始向其他线路展开宣传攻势。很多人知道红线是怎么回事,不少人看到了委员会派往整个地铁网络各个角落的宣传队。他们宣讲员和演说家磨破了嘴皮,还承诺要给整个地铁系统通电。然而人们不为所动,只把这些聒噪家伙们抓起来,遣送回了他们的老家。在人们看来,红线根本没有传承真正的共产主义精神,甚至严重歪曲了崇高的理想。与昔日那些真正的革命者不同,他们只是想借着革命的口号扩张领地罢了。

幌子一被戳穿,红线高层便恼羞成怒,宣布是时候采取最终行动了。既然这些地铁站不肯接受革命的圣火,那就一把火把他们烧个精光!那些同红线相邻的地铁站,在愈演愈烈的宣传下以及颠覆活动的威胁下,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历史经验已经表明,想要对付这些威胁,没有比武力更好的手段了。

战雷乍响。

不认同红线的地铁站结成盟友,在汉萨的带领下全面迎战。此时的汉萨已被红线挖走了半壁江山,渴望着能收复失地。红线完全没料到会遭到有组织的反抗,还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他们所期待的轻而易举的胜利,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这场血战旷日持久,作战双方都损失惨重,人口骤减。战争持续了一年零六个月,主要作战形式为阵地战,其间还穿插着必不可少的游击战术和声东击西战术,以及堵隧道、处决俘虏、策反等等。它具备了一场真正战争的全部要素:军事行动、围剿和反围剿、英雄主义、统帅、英烈和叛徒。不过,此次战争最大的特点,在于交战双方始终未能显著推进各自的战线。有时一方得了优势,就近占领了某个站,可只要对手一使劲,调配力量前来增援,胜利的天平就又倾斜到了这边。

就这样,战争耗尽了资源,战争夺去了人们的生命,战争叫人筋疲力尽。

幸存下来的人们都厌倦了战争。红线领导层在不知不觉中调整了初衷,变得温和了许多。这场战争最初的主要任务,是在整个地铁系统培植和传播伟大理想,尽管这所谓理想已经与苏联时期真正的信仰毫无关系;如今呢,他们想要的是夺取他们眼中的圣地——革命广场站。其原因第一在于此站的名字;第二,它是整个地铁系统中最靠近红场和克里姆林宫的一站。有许多怀揣理想的勇士坚信,红星依旧在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上闪耀,他们很想到上面去看看克里姆林宫的样子。当然了,就在上面,在紧挨克里姆林宫的红场的正中央,就是列宁墓。没人知道列宁是否还躺在里面,然而经历过数十年的积淀后,这里已经有了象征的意味。这里是昔日伟人们阅兵巡视的起点,也是当代领袖们向往的终点。据说,在革命广场站的办公室有数条密道直通列宁墓的秘密暗室,从那儿可以直达列宁的棺椁。

位于红线上的斯维尔德洛夫广场站[此站是红线上距离革命广场最近的一站],也就是过去的猎人商行站,是革命广场站的桥头堡。这个地铁站的防御工事是加固过的,便于将子弹和兵力投向革命广场站。

为了解放革命广场站和上面的列宁墓,红线领导层一次又一次对这里发起攻势。此站对红线意义重大,革命广场站的守卫者们深知敌人目标坚定,所以发誓要抵抗到最后一人倒下。革命广场站成了一个无法攻克的堡垒,所有最惨烈的血战都围绕着它展开。无数人在通往它的道路上倒下。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背着手榴弹以身炸毁敌人的火力点;被禁止对人类使用的喷火器也出现在了战场上……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们头一天攻下的地铁站,还来不及加固防御工事,第二天就被转入反攻的盟军逼得连连撤退。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列宁图书馆站[红线上的地铁站点,该站是莫斯科四条地铁线路的交会站点],只是敌我双方互换了一下角色。那里是红线的防御阵地。盟军不断试图夺下此地,因为列宁图书馆站具有举足轻重的战略意义,只要突破这里,就能把红线一劈为二;除此之外,占领列宁图书馆站,就能开辟出一条直抵其他三条地铁线的通道。像列宁图书馆站这样同时四线相交的地铁站,红线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在盟军看来,眼下它就像一个已经感染了病毒的淋巴结,会让病毒毫无障碍地吞噬掉整个有机体。为了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夺下列宁图书馆站。

然而,他们最终没能如愿。与此同时,红线占领革命广场的不断尝试也以失败告终。经久不息的战争让人们疲惫不堪,队伍中出现了逃兵,越来越多的士兵扔掉武器,重叙兄弟情谊……革命之火渐渐熄灭,被鼓动起来的热情消失殆尽。不过盟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们不愿整日为死亡而担惊受怕,于是拖家带口离开中心地铁站,搬去了更远的地方。汉萨变得岌岌可危,战争沉重打击了他们的商业,商人们另觅他路,过去的黄金商业通道如今变得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了人烟。

眼看快要失去军人的支持,政客们不得不找个办法,在枪口调转对准自己之前结束这场战争。于是,在绝密的情况下,两方领袖在一个中立车站里见面了:代表红线一方的是总长莫斯科温,代表盟军一方的是环行线地铁站联合体主席洛基诺夫,出席会面的还有阿尔巴特联盟总统特瓦尔特瓦泽,他代表阿尔巴特—波克罗夫卡线[即莫斯科地铁3号线]从基辅站到多灾多难的革命广场站之间的四个地铁站[另两个地铁站点是斯摩棱斯克站和阿尔巴特站]。

和平协约很快便签署完毕。双方交换了地铁站。红线全权得到了半毁的革命广场站;作为代价,列宁图书馆站则被交给了阿尔巴特联盟。对于双方和每个人而言,能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阿尔巴特联盟失去了一个成员站,还因此失去了对东北方向的掌控。红线则被拦腰截断,由于丢掉了最中间的车站而被一分为二,即便双方在协议中保证地铁将按以往线路自由通行,这种状态还是不能让红线放心……可是盟军的条件也足够诱人,令红线无法抗拒。然而从和平协约中受益最多的,自然要数汉萨。如今他们终于破除了繁荣之路上最后的阻碍,成为一条完整的环线了。双方约定遵守现状,严禁在对方领土上进行煽动和颠覆活动。各方都对结果表示满意。现在,大炮和政客都已经沉默,轮到宣传家们登场向公众阐释,是自己一方凭借卓越的外交才能在这场战争中赢得了实质性胜利。

转眼间,距离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双方都很好地遵守了协约:汉萨将红线看作重要的合作伙伴,红线也将扩张一事抛到了脑后。莫斯科地铁列宁图书馆站总长莫斯科温辩证地证明了在单条地铁线上建设伟大事业的可能性,并做出历史性决定,大力开展该事业建设。就这样,人们忘记了旧恨。

阿尔乔姆对这段故事的印象太深了,他几乎记住了养父说过的每一个字。

“好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彼得·安德烈耶维奇说道,“那一年半的时间里,想进入环行线就是做梦——到处是封锁,证件能检查一百遍。当时我有一次去那边办事,没别的路,只能穿过汉萨,那就穿过汉萨吧。可才到和平大道站,他们就把我给截下了,差点没把我枪毙。”

“是吗?这事儿你可从没提起过,彼得……是怎么回事儿?”安德烈来了兴趣。

眼看彼得抢走了话头,阿尔乔姆略微有些沮丧,不过这个故事应该很有趣,他并不打算打断。

“这个嘛……原因非常简单,他们把我当成红线的探子了。当时,我刚从隧道里出来,进了和平大道站,我是说咱们线上的那个[和平大道站是环行线和6号线的交会点,两站共用一个名字]。可咱们的和平大道站也是汉萨的。吞并,可以这样说吧,吞并了。不过那儿管得没那么严,那里有他们的一个市场,是贸易区。你们知道,汉萨到处都这么搞,把环行线上的地铁站作为他们的家,把辐射线上和这些站相交的其他站当成他们的边防站——海关啦,身份检查啦……”

“这个我们都知道,不用你教……还是说说你在那儿的遭遇吧!”安德烈打断了他的话。

“身份检查。”彼得·安德烈耶维奇重复了一遍,严肃的眉毛拧成一团。随后,他打开了话匣子:“辐射线上的这些地铁站就是他们的市场和集市……那里什么人都能去。但要是想穿越边防站,那可就没门了。我进了和平大道站,手里拎着半公斤茶叶……我的冲锋枪需要搞些子弹,所以就想着用茶叶换一点。他们那个地方当时正戒严,不让买卖弹药。我问了一个小贩,又问另一个,都说没有,说完就飞快地溜了。只有一个人悄悄对我说:‘还要什么子弹啊,白痴……赶紧滚吧,过一会儿估计他们就来抓你了。这是我作为朋友给你的建议。’我向他道过谢,转身蹑手蹑脚朝隧道走。刚走到地铁站出口,一支巡逻队就把我给拦下了。站里响起了警笛声,接着又有一支卫队跑了出来。他们问我要证件,我就给了他们,上面有咱们站盖的戳。他们仔仔细细地看过,又问我:‘您的通行证呢?’我吃惊地问他们:‘什么通行证?’后来才知道,要想进站,必须有通行证才行。隧道出口那儿有张小桌子,算是他们的办公室,专门负责核查人员身份,必要时发放通行证。这帮官僚,大耗子……”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从这张桌子前面漏过去的。这些废物当时怎么没把我拦下来?于是我赶紧向巡逻队解释。一个穿迷彩服的短毛儿不住地叨念:‘你是溜进来的!要么就是钻进来的!爬进来的!潜伏进来的!’他没完没了地翻看我的证件,瞧着那上面索科尔尼基[俄罗斯城市,位于图拉州东部]的印戳——我以前在索科尔尼基生活过一段时间……他盯着这个印戳,盯得眼睛里都要流出血来,那样子就像一头裹了红布的公牛。接着他从肩上摘下冲锋枪,冲我大吼:‘把手放到脑袋后面,混蛋!’随后他又展示了一把抓嫌犯的技能。他揪住我的后衣领,像是这样,拖着我穿过整个地铁站,一直走到通道里的检查点,要去找上司。他对我说:‘你等着,小子,现在我只要得到上级的许可,马上就能枪毙你这个间谍。’我很害怕,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说:‘我怎么成间谍了?我是个商人!这是我带的茶,从展览馆站来的。’他回答:‘小子,我要把这些茶叶塞满你整张嘴,再用手枪压实,看看到底能填多少进去。’我看出来,我的话根本没奏效,要是他的上司冲他点点头,按照战时的法律,他这就能把我拖到二百米开外的地方,把我的脸塞进管道里,然后把我打成个筛子。我心想,这回算是完蛋了……还没到检查点,别的士兵就开始给这个蠢货出主意,往哪个部位打比较好。直到我看着他的上司,心里的大石头才猛地落了地——那人竟然是帕什卡·费多托夫,我中学的同班同学,毕业后我们也一直很要好,直到后来失去了联系……”

“他妈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呢。”安德烈“恶狠狠”地插话道。挤坐在这团四百五十米处的篝火四周的人们,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就连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本人,也只不过埋怨地扫了安德烈一眼,然后便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笑声在隧道里回荡,回荡……回声从隧道深处某个地方传出来,听上去却完全走了调,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这可疑的声音是从北边的隧道深处传出来的,此刻已经听得无比清晰:那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间还夹杂着轻盈的脚步声。

安德烈无疑是第一个听清这些动静的人。他顿时收声,抬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同时从地上拾起冲锋枪,噌地站了起来;他缓缓地拉开枪栓,把子弹上膛,随即悄无声息地贴到墙上,从篝火旁摸进了隧道深处。阿尔乔姆也站了起来:他好奇地张望着,想知道上一回放走的是个什么家伙。可安德烈转身气急败坏地示意他坐下,阿尔乔姆只得乖乖坐好。

安德烈扛着枪,一路走到火光可及的尽头,他止步卧倒,同时大喊一声:“开灯!”

他的一个手下,手中拿了一个大功率的蓄电池探照灯,这是站里的能工巧匠用旧车灯组装成的。探照灯亮了起来,雪白的光线瞬间撕裂了黑暗。就在这时,一个模糊的轮廓从黑暗里蹿了出来,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这个东西不大,也并不怎么可怕。眼看它飞也似的又要蹿回北边去了,阿尔乔姆不禁拼命大喊:“快开枪!它要跑了!”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安德烈并没有开枪。彼得·安德烈耶维奇也站了起来,端着上了膛的冲锋枪,大喊:“安德烈!你还活着吗?”

人们坐回篝火旁,让枪里的子弹退了膛,彼此不安地低语着。这时候,安德烈终于出现在了探照灯下。他抖了抖上衣,笑嘻嘻地说:“活着,我还活着呢!”

“有什么好笑的?”彼得·安德烈耶维奇谨慎地盘问道。

“三条腿!还有俩脑袋!变种!是黑暗族爬过来了!来把我们斩尽杀绝!快开枪,不然就跑了!听听,它们的大军要来了,一定是这样。老天爷啊!”安德烈还在笑。

“你为什么不开枪?是,我的人还年轻,他没搞清楚就算了,可你怎么也搞砸了?你可不是小孩子了。你难道不知道波列扎耶夫站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待安德烈回到篝火旁,彼得·安德烈耶维奇不高兴地问道。

“你们波列扎耶夫站那事儿,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安德烈不耐烦地说,“可那不过是条狗!狗都谈不上,也就是条狗崽子吧……它这已经是第二次想过来了。咱们这儿有火,又暖和又亮堂,可你们差点儿没把它打死,现在又来质问我为什么对它这么客气!你们可真够无赖的!”

“我怎么知道那是条狗?”阿尔乔姆感到很气愤,“它发出那种怪声……而且,听他们说,一个星期以前,他们见到过一只像猪那么大的老鼠,他们开枪打它,所有子弹都打光了,可它一点事儿也没有。”

“你真是什么鬼话都信!等着,我这就把你的老鼠带来!”安德烈说着,背起冲锋枪就往黑暗里走去。一分钟后,黑暗中传出了他细细的呼哨声,接着,他用温柔的语气说:“来啊……来啊,小家伙,别怕!”

只听他在里面自说自话了很久,足有十来分钟吧,又是呼唤又是打呼哨的。直到最后,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昏暗的火光中。他走到篝火旁,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敞开了怀,只见一只小狗崽从里面掉了出来。它浑身湿透了,抖个不停,肮脏蓬乱的毛发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对黑眼睛充满了恐惧,两只小耳朵往后面紧贴着。它一落到地上就想逃,却被安德烈有力的手捉回去,放到了老地方。安德烈摸着它的脑袋安抚它,又脱下衣服裹住了小狗。

“让小家伙暖和暖和,它快要冻僵了。”安德烈说。

“赶紧松手,安德烈,说不定它身上全是跳蚤!”彼得·安德烈耶维奇试图说服他,“也说不定,它身上有寄生虫。总之,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感染,到时候再把病毒带回站上去……”

“得了吧,彼得!别再唠里唠叨了。瞧这个小东西!”安德烈掀起盖在小狗身上的衣服一角,把它那可爱的小脸蛋展示给他看。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寒冷,小狗还在瑟瑟发抖。

“看看它的眼睛,彼得!这对眼睛可不会说谎!”

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用疑虑的眼神审视着小狗。它那对眼睛流露出害怕,但无疑是诚实的。彼得·安德烈耶维奇心软了。

“那好吧,天真的自然爱好者……等一下,我这就给它找点吃的来。”他把手伸进背包里摸索着。

“好好找找吧。说不定它会长成一条有用的狗,像德国牧羊犬那样的。”安德烈说着,把裹在衣服里的小狗朝篝火挪了挪。

众人只默默地听着。这时,安德烈手下一个披散着黑发的瘦削男人打破了沉默。他满脸狐疑地望着在温暖中睡去的小狗,质疑道:“可这狗崽是打哪儿跑来的?咱们那个方向上可没人居住,只有黑暗族。难道黑暗族也养狗?”

“基里尔,你的话确实没错。”安德烈认真地答道,“据我所知,黑暗族从来不养动物。”

“那它们怎么生存?它们吃东西吗?”另一个人低声问道。他用手指甲挠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直挠得如电火花般劈啪作响。

这位大叔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看上去是个老手。他的脑袋剃得光溜溜的,眉毛很浓密,穿着一件手工细腻的长皮衣,这样的衣服在这个时代可是稀有货。

“吃什么?据说,什么玩意儿都吃。它们吃动物尸体,吃老鼠,也吃人。你知道,它们从不挑食……”安德烈满脸憎恶。

“食人族?”光头男人用平静的口吻问道,他似乎曾和黑暗族打过交道。

“食人族……它们压根不是人,是妖怪。鬼知道它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好在它们没有武器,咱们还能抵挡一阵。彼得!还记得咱们半年前活捉的那只吗?”

“记得。在咱们的笼子里待了两个星期,水也不喝,饭也不碰,就这么死翘翘了。”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答道。

“没问出点儿什么来?”光头男人问。

“咱们的话它一个字都听不懂。我们用俄语和它讲话,它也没反应。总之,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跟个哑巴似的。我们打它,它不吱声,叫它吃饭,也不吱声,只偶尔吼两嗓子。死之前它悲号了好一阵,把整个地铁站的人都吵醒了。”

“这条狗是打哪儿跑来的?”披散着头发的基里尔又抛出了这个疑问。

“鬼知道它打哪儿来……说不定是从它们那儿跑出来的,也许它们想吃了它,毕竟那里离这儿不过两公里远。一条狗还跑不了这点儿路?要么就是什么人养的,这个人从大北边过来,走着走着碰上了黑暗族,倒了大霉,而小狗却及时跑掉了。它打哪儿来并不重要。你自己瞧瞧它,哪里像是怪物?像是变种?好了,狗崽就是狗崽,没什么特别的。爱往人这边凑,说明已经习惯亲近人类,不然它干吗要在篝火边溜达两个多小时?”

基里尔不再应声,陷入了对于这场争论的思索。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把水壶装满,问道:“还有人要添点茶吗?这是最后一杯喽,咱们马上要换班了。”

“喝茶才是正事!来吧!”安德烈说道。立马有人附和这个提议。

水烧开了。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给想喝的人们一一添茶,同时请求道:“你们就不要谈论黑暗族了。上一次我们这么坐着,聊着它们,它们就来了。也有伙计们告诉我,他们也遇上过这种事儿。当然了,这也许是个巧合,我不迷信,可万一不是呢?万一它们有感应呢?咱们马上就要换班了,干吗要拿这些家伙来收尾?”

“是啊……恐怕不值得……”阿尔乔姆附和道。

“好了,孩子,别怕!咱们早晚也得死!”安德烈本想鼓励一下阿尔乔姆,偏偏说出的话却这样底气不足。

一想到黑暗族,安德烈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尽管他努力不表现出来。他什么样的人都不怕,管他是强盗、无政府主义暴徒还是士兵……可这些半死不活的妖怪却让他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他并不怕它们,但是一想到它们给人们带来的危险,他就无法冷静。

战士们沉默了,寂静笼罩着篝火旁的人们。在这沉重而压抑的沉默中,只听得见燃烧的木头在火焰中爆裂发出的声响。整张莫斯科地铁网就像是某个未知怪物的巨大肠道,从中不时传出微弱而低沉的杂声,这些声音来自遥远的北方,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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