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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乔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黑暗族……这些受诅咒的非人生物,他巡逻的时候只遇到过一回,当时可把他吓得不轻。那情形实在太吓人了……试想一下:你正负责警戒,坐在篝火边取暖,突然,你听到从隧道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有节奏的敲击声,这声音起初很远很轻,紧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就在这时,一声可怕的哀嚎,仿佛从地狱传来,敲击着你的耳膜,而且这个声音似乎就近在咫尺……所有人都吓坏了!人们一跃而起,迅速把沙袋和屁股下面的木箱摞在一起,一股脑儿堆起一道屏障,在后面隐蔽起来。队长用尽力气大喊一声:戒备!只见从站里飞奔出一支增援小队,在一百五十米处的位置架好了重机枪。再看这边:人们知道自己就是第一道防线,迅速四散开来,卧倒在沙袋后面,数支冲锋枪齐刷刷瞄准了隧道口。当黑暗族近在咫尺的时候,人们猛地亮起探照灯,于是,怪物那狰狞而可怕的轮廓暴露在人们眼前:它们赤裸的皮肤黑得发亮,有着硕大的眼睛和瘪进去的嘴巴。它们整齐划一地提步向前,走向人们的防线和枪口,走向死亡;但它们却步伐平稳,毫不迟疑地越走越近……三只野兽倒下了,五只,八只……这时领头的野兽突然仰头发出一声嚎叫。

这声嚎叫顿时令众人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刻蹦起来,扔下冲锋枪,抛下战友,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人们把探照灯直直对准了这群野兽的脸,想用明晃晃的灯光晃一晃它们的眼睛,可它们既没有眯缝起眼睛,也没有抬起胳膊挡光,就那么用大睁的眼睛盯着探照灯,然后继续整齐划一地向前,向前……就在这时,增援部队终于到了。大部队从一百五十米外飞奔而来,架起重机枪,在一旁卧倒……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

“开火!”

刹那间,数支冲锋枪吐出火舌,几架重机枪同时咆哮起来。但这并没有让黑暗族却步,它们的阵脚丝毫未乱,依旧步伐平稳,毫不迟疑,就那么整齐而平静地向前走。在探照灯的映照下,一切清晰可见:子弹将它们黑得发亮的身体撕裂,它们摇晃着,它们倒下了,可它们很快又站起来,挺直身子,继续前行……一只野兽的喉咙被打穿,又发出一声嘶哑而可怕的惨叫。枪林弹雨持续了好一阵子,终于终结了这群非人生物徒劳的顽固之举。所有野兽几乎被打成了碎片,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停止了呼吸(如果它们需要呼吸的话)。战士们又隔着五米远的距离,往这些野兽的脑袋上补了枪,直到确认全部死绝,才将尸体抛进竖井里。一切都过去了。然而刚刚经历的恐怖场面却在人们脑中挥之不去:子弹射入那黑色的躯体,探照灯灼烧着它们大睁的眼睛,可它们还是缓缓地往前走着……

阿尔乔姆猛地回过了神,心想:还是不提它们了,万一它们真能感应呢。

“喂,彼得!收拾东西了!我们这就来!”有人从南边的黑暗中呼唤道,“该换岗了!”

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活动活动僵直的身子,站起来伸伸懒腰,背起了背包和武器,安德烈抱起了捡来的小狗。彼得·安德烈耶维奇和阿尔乔姆要返回地铁站,安德烈则要和手下回自己三百米处的岗哨去,他们还要继续等待换岗。

下一班执勤的人到了。人们相互握手致意。这边告知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那边提议好好休息。寒暄过后,前来接班的人就在篝火旁坐下,接着聊他们早些时候开了头的话题。其他人则沿隧道往南边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彼得·安德烈耶维奇和安德烈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显然是某个老话题了。先前询问黑暗族吃什么的那个光头壮汉故意走得很慢,等到阿尔乔姆走到跟前,两人开始同步并肩而行。

“怎么,你跟苏霍伊认识?”他压低声音问阿尔乔姆,并不看他的眼睛。

“萨沙叔叔?当然了!他是我的养父。我们住在一起。”阿尔乔姆诚实地回答。

“原来如此……是养父啊。我还不知道有这事儿……”光头嘀咕道。

“您叫什么名字?”阿尔乔姆反问道。他觉得,既然别人问起自己的家人,那么自己也有权利提出类似问题。

“我叫什么?”光头惊讶地说,“你问这干什么?”

“我好告诉萨沙叔叔您打听过他啊……我指苏霍伊。”

“哦,原来是这样……就告诉他,是猎人……猎人问的。我这个打猎的向他问好。”

“猎人?这可不是个名字。难道是您的姓?还是绰号?”阿尔乔姆追问道。

“姓?哈哈……”猎人笑了,“是什么呢?说起来……不,孩子,这不是姓氏。这是,怎么跟你说呢……是职业。你叫什么?”

“阿尔乔姆。”

“很好,咱们就算认识了。咱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很快。你保重吧。”

一百五十米处的岗哨到了。临别的时候,他冲阿尔乔姆眨了眨眼。再往前走了没几步,地铁站那热闹的喧嚣声就钻进了耳朵里。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突然关切地问阿尔乔姆:“听着,阿尔乔姆,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你们刚才都聊了些什么?”

“他有点儿奇怪……向我打听萨沙叔叔来着。他们认识吗?您不认识他?”

“不怎么认识,他才来咱们站里没两天,说是来办什么事儿,不过安德烈应该认识他,非要拉他来巡逻。鬼知道为什么非要拉上他……他的脸倒是有些面熟……”

“是啊,这个外表应该不大容易忘。”阿尔乔姆说。

“可不是嘛。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呢?你知道他的名字吗?”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来了兴趣。

“猎人。他是这么说的,叫猎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猎人?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皱起了眉头。

已经能看到远处的红光了:和大多数地铁站一样,展览馆站没有正常的照明,二十多年来,人们一直生活在暗红色的应急灯之下。只有在“私人府邸”——帐篷和房间里,才会偶尔亮起旧时的普通灯泡。至于真正的日光灯带来的明亮,只有少数最富有的地铁站才享用得起。这些灯被描述成了传奇,来自被上帝遗忘的偏远小站的人们多年来怀揣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目睹这个奇迹。

二人走到隧道出口,将随身携带的武器交给守卫。签完名后,彼得·安德烈耶维奇同阿尔乔姆握手道别,同时说道:“赶紧去睡吧!我都快站不稳了,你恐怕站着都能睡着吧。好好替我向苏霍伊问个好,让他有空来串门。”

别过队友,阿尔乔姆感到一阵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好不容易走回了家,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展览馆站总共有二百多人居住,一些人住在地铁站的办公室里,大部分人在月台上扎帐篷住。这些帐篷都是军用的,虽然破旧,但还算是好用。况且地下没有风雨,人们也经常修补,这些帐篷住起来很不错:它保温,不漏光,甚至还隔音呢。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居所吗?

在曾经的展览馆站候车厅里,有两道墙体分别将两条铁轨和站台分隔开,墙上则是供人穿行的一道道拱门。人们的帐篷就紧贴着这两道墙的两侧搭建:一侧对着铁轨,一侧对着站台。两侧的帐篷给站台中间留下一条相当宽的过道,让它几乎变成了街道。有些拱门被一些大家庭的大帐篷堵住了,不过人们还是空出了中间和两头的拱门供人出入。站台下面还有一些隔间,不过房顶都不高,住着也不舒服,就被站里的人们用来储存粮食了。

当年的设计者为了方便地铁转弯掉头,让北边的两条隧道在几十米处交会成了一个短小的“人”字。如今这“人”字的一边全部堵死了:这边的隧道恰好延伸到这里堵上;另一条则一直北上,通到植物园站,一直能到终点站梅德韦德科沃站。人们把这条隧道留作紧急情况下的撤退路线,阿尔乔姆就在这个地方执勤。第一条隧道的剩余部分,以及两条隧道的交会区间被开垦成了蘑菇种植园。人们把地上的铁轨全部拆除,拉来污水池的肥料,把地面养得松软肥沃。于是,一排排整齐的白蘑菇冒了出来,到处都是白花花一片。南边的两条隧道也塌了一条,在隧道三百米处和隧道尾端的无人区,人们搭起了鸡舍和猪圈。

阿尔乔姆的家就在那条主道上,他和养父一起住在一顶不大的帐篷里。他的养父是车站要员,负责和其他地铁站的联络工作。因此,再没有第三个人住进这个帐篷,它归父子二人独有,是最高官阶的官员才能享受的待遇。养父隔三差五就消失两三个星期,而且从来不带上阿尔乔姆,他总劝阿尔乔姆说事情实在危险,不想让他也跟着冒险。每次他出差回来,人要么瘦了一圈,要么胡子拉碴,有时还负着伤。回来的头天晚上,他总是要和阿尔乔姆坐在一起,给他讲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即便是那些人早就听惯了这个荒诞世界的住客所讲的荒诞故事,仍会对他所讲的故事感到不可思议。

阿尔乔姆当然想去探险。可大摇大摆地在地铁线上闲逛,实在是桩危险的事情。每个独立的地铁站都有警觉多疑的巡逻队,你带着武器他们绝不放行,可要是不带武器进隧道,这等同于找死。所以,自从阿尔乔姆跟着养父从萨维奥洛沃站来到这里以后,他就再没出过远门。有时他会去阿列克谢站执行公务——当然,不是独自前往,而是和队友一起;他们甚至还到过里加站。其实,他还参与过一次探险,尽管他很想与别人分享那段经历,可这注定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当时植物园站还没有出现黑暗族的身影,只是一个黑漆漆的废弃地铁站,并且,展览馆站巡逻队的岗哨当时还设在植物园站以北很远的地方。阿尔乔姆当时也还是个小男孩呢。那一次,他和小伙伴决定去探险。于是,他们带着手电筒和不知从谁家父母那儿偷来的双筒猎枪,趁着巡逻兵换防的空当儿,溜到了封锁线以外。他们沿着植物园站的隧道爬呀,爬呀,感到既害怕又有趣。很明显,这里曾有人住过。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只见随地散落着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煤炭,烧焦的书本,毁坏了的玩具,撕破了的衣服……老鼠就在四下里穿梭。从北边的隧道里不时传来奇怪的咕噜声。阿尔乔姆已经记不清是哪一个朋友了,可能是叶尼亚吧,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活泼、好奇心最旺盛的孩子。叶尼亚提议道:“咱们试试从防护栏钻出去,沿着扶梯到上面去吧,就去瞧瞧那里有什么,是什么样的,怎么样?”

阿尔乔姆立刻提出反对。他的脑海里还闪现着养父不久前讲的那些故事,故事里的人去了上面,看到了种种骇人景象,回到地下以后全都大病一场。伙伴们就劝他,说机会无比难得,没有大人的看管,来到一个真正废弃的地铁站,况且还可以到上面去看看,亲眼看看那个抬头不会看到天花板的世界……他们说完了好话,最后撂下一句,要是他这么胆小,就坐在下面等他们回来好了。想到要一个人待在这废弃的地铁站里,败坏掉自己在两个好伙伴心目中的威信,阿尔乔姆完全不能接受。他咬咬牙答应了。

出人意料的是,拦在站台和电梯间的那道屏障门的控制机关竟然还能正常运转。阿尔乔姆绞尽脑汁,终于在半小时后打开了它。三人忍受着刺耳的摩擦声拉开锈蚀的铁门,一道通往上面的短扶梯便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扶梯有几级台阶已经坍塌了,透过手电筒的亮光,能看到下面多年没有运转过的巨大齿轮,它们被锈蚀得厉害,表面长满了一层褐色的东西,轻轻地、隐秘地摆动着……

路途充满艰辛。好几次,他们踩塌了脚下的台阶,伴随着一声脆响,整个台阶就重重地坠了下去,露出一个大洞。他们只好抓着扶梯旁的灯罩子,绕过那个洞。往上走的路并不长,可当初毅然决然的态度,却早随着第一级脆弱的台阶一起崩塌了。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他们把自己想象成了真正的潜行者。

潜行者……

这个词在俄语中是个奇特而生疏的存在,用处却不少。它可以用来称呼那些在穷困的驱使下,溜进废弃军事试验场收集哑弹哑炮、把里面的黄铜拆出来卖钱的人;它也可以用来称呼那些和平年代在下水道里爬来爬去的怪人,这样的人可不少……总之,潜行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往往从事最危险的行业,总会跟未知的、神秘的、邪恶的、不了解的东西打交道……谁知道废弃的军事试验场里会发生什么?在那顶住了成千上万次试爆又被堑壕和地道掏空的、充满放射性的土地里,会不会钻出奇迹般的幼苗?没有人知道,当建筑工人封住井盖、永远离开之后,什么东西会在那阴暗狭仄、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定居下来?

在地铁系统里,“潜行者”则被用来称呼那些少有的敢于暴露在地面世界的勇士。他们穿好防护衣,戴好深色玻璃制成的防毒面具,一直武装到牙齿,再装备好弹药、设备、备用零件和燃料,然后到地面上去寻找人们生活的必需品。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很多,不过,能够活着回来的却屈指可数。这些人像金子一样宝贵,比那些过去的地铁工作者还要可贵,因为各种各样的危险都在上面等待着这些挑战者,包括致命的射线以及射线制造出的骇人生物。地面上也有生命,但并非人类通常理解的那种生命。

每一名潜行者都成了活着的传奇,被赋予半人半神的色彩,大人小孩见到他们都激动不已。当孩子们出生在一个没有天空和海洋的世界里,“飞行员”和“水手”这两个词汇已经黯然失色,逐渐被抛到脑后,这时候,孩子们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潜行者”。转身离开,身着闪亮的铠甲,迎着无数人崇拜和敬畏的目光,上去,去靠近上帝,和怪物搏斗,重返地下,给人们带来燃料、弹药、光与火,带来活下去的希望。

阿尔乔姆、叶尼亚和爱挑刺的维塔利克三个好朋友也想成为潜行者,所以,为了鼓励自己沿着嘎吱作响的可怕台阶继续往上爬,三人想象自己身穿防护服,腰揣测量仪,还有一挺顶厉害的轻机枪随着身子直往前倾,就像真正的潜行者那样。可他们既没有测量仪,也没有防护服,至于想象中顶厉害的轻机枪,无非是一柄老旧的双管枪,而且极有可能压根就出不来个响儿。

他们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头,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到了地面。幸好当时是晚上,否则他们就变成瞎子了。长年的地下生活使得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红色的篝火和应急灯,因而受不了地面上的明亮。一旦失明又无人相助,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植物园站的前厅已经完全损毁,半个屋顶也塌了。透过露天的屋顶,可以看到被放射性尘埃云净化过的深蓝色夏日夜空,还有点缀在上面的无数繁星。这迷人的星空,让不善想象的孩子恍然大悟:原来头顶上还可以没有天花板!当你抬头仰望,视野中没有了混凝土和纵横交错的电线管道时,你便彻底迷失在这深邃的蓝色深渊中。这感觉太奇妙了!还有那些星星!没见过星河的人很难想象什么叫作无垠。说不定,正是群星璀璨的夜空给予人们灵感,让人们创造出“无垠”这个词——那是数以万计的银钉子,闪烁着耀眼璀璨的星光,镶嵌在蓝色天鹅绒般的苍穹之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谁也说不出一句话。若不是那件事突然发生,恐怕他们会一动不动地站到早上,直到太阳把他们烤化。正当他们痴痴凝望夜空的时候,突然,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可怕的嚎叫。听到这个声音,三人回过神来,拔腿就往回跑。他们飞一般跑下扶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破洞,好几次险些跌进洞口,被巨大的齿轮撕碎。他们相互搀扶,连拉带扯,转眼就要回到下面了。

最后那十级台阶,他们是纵身飞滚下去的,双管枪也在路上弄丢了。脚一落地,他们便冲向屏障门的控制机关——该死!生了锈的屏障门竟卡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不想再回到老地方。想到怪兽随时要从上面扑下来,三人吓得半死,又朝地铁站的岗哨狂奔而去。他们明白自己可能闯下大祸了,为恶魔打开了通往地下世界的大门,让整个地铁网络和人类都置于危险之中。他们在奔跑中约定保守这个秘密,谁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大人。跑到岗哨,他们只说去一个隧道捕老鼠来着,丢了枪,就害怕地跑回来了。

事后,阿尔乔姆自然挨了养父一顿胖揍,被军官皮带抽过的屁股疼了好长时间。可他像一名被俘的游击队员那样经受住了考验,没有泄露军事机密。他的两位同伴也都保持沉默,信守诺言。

然而事到如今,每当回想起这段经历,阿尔乔姆就不禁在想:那一次探险,尤其是那道被他们打开的屏障门,会不会就是近些年来哨卡不断遭到怪兽攻击的原因?

一路上,阿尔乔姆又是打招呼,又是到处听新鲜事,他和同伴握过手,吻别过熟识的姑娘,向老一辈讲完了养父的近况,总算回到了家。帐篷里没人。八小时的执勤足以撂倒任何人,招架不住的困意让阿尔乔姆决计不等养父了,他踢掉靴子,脱下外套,把脸埋在枕头里,酣然进入了梦乡。

不一会儿,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在暗红的应急灯光下,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光溜溜的脑袋被照得发亮,似乎预示着不祥之事就要发生。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好啊,咱们又见面了,朋友。看来你养父不在。没关系,我迟早会逮住他,他跑不了。你先跟我走吧,我想跟你谈谈,说说植物园站的屏障门是怎么回事。”

阿尔乔姆浑身发凉,听出说话的人正是早上在岗哨里见过的、那个自称猎人的人。猎人朝他走来,走得很慢,很轻,他的脸还是完全看不见,在灯光下有些诡异。阿尔乔姆想要喊救命,却被他有力的手捂住了嘴巴,这只手冷冰冰的,像死人的手一样。阿尔乔姆终于摸到了手电筒,照亮了男人的脸。眼前这张面孔瞬间让他浑身瘫软,惊骇万分:这张脸,哪怕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也好啊,然而面前却是一张黑乎乎的野兽的脸,上面有两只空洞且没有眼白的巨眼,和一张血盆大口……阿尔乔姆猛地一挣,跳起来就往帐篷外面跑。突然,光全都熄灭了,整个地铁站陷入了黑暗,只有远处还跳动着一簇微弱的火光。阿尔乔姆不假思索地朝那里跑去。野兽在身后紧追不舍,吼着:“停下!你跑不了的!”他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笑声渐渐又变成了熟悉的凄厉号叫。阿尔乔姆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只听到身后追捕者那对沉重的靴子正有节奏地踏着地面,从容不迫,徐徐而来,似乎认定他已插翅难逃,迟早会被捉住……阿尔乔姆终于跑到了篝火旁,见火边有个人背对他坐着,他忙上前去扯他,希求他的帮忙,可那人突然向后倒地,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不知为何,他的脸上居然蒙了一层白霜。阿尔乔姆猛地认出,这具僵硬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养父萨沙叔叔……

“嘿,阿尔乔姆!睡得可真香啊!好啦,快起来!你已经足足睡了七个小时……快起来,懒虫!客人马上到了!”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了苏霍伊的声音。

阿尔乔姆从床上坐起,定定地望着他。

“哦,萨沙叔叔……你……你一切都好吗?”

他把眼睛使劲眨了又眨,终于开口问道。他艰难地压制住自己想要问问苏霍伊是不是活人的念头,好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你自己看呢,我好得很啊。赶紧起来吧,别赖在床上。来,让你认识一个朋友。”苏霍伊说。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阿尔乔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声音又把他拉回刚刚做过的那个逼真的噩梦里。

“原来你们已经认识了?嘿,阿尔乔姆,真有你的!”苏霍伊有些惊讶。

客人终于挤进了帐篷。阿尔乔姆打了个寒战,身体紧紧贴靠着帐篷——来人正是猎人。

噩梦又浮现在阿尔乔姆眼前:空洞的黑眼珠,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篝火边的尸体……

“是啊,已经认识了。”阿尔乔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情愿地同客人握了握手。

这次,猎人的手温热而干燥。阿尔乔姆慢慢开始相信,那不过是个梦,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坏人,都是那八小时的执勤让积攒在体内的压力催生出的想象力,幻想出那些恐怖画面。

“阿尔乔姆,帮我们做件事!去烧点水来,咱们好泡茶。你尝过我们的茶了吗?”苏霍伊冲客人挤挤眼,“哦呦呦,那可是香浓的迷魂药!”

“领教过了,”猎人点点头,答道,“好茶。印刷工站[位于莫斯科地铁10号线(柳布林诺–德米特罗夫线)上]也这么做茶,味道却像泔水。你们的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阿尔乔姆拎着灌满的水壶去公共火堆烧水。在帐篷里生火是严格禁止的行为,有好几个站就是这么烧着的。路上他又想到,印刷工站几乎位于地铁系统的尽头,要想到那里去,没人知道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岔路,穿越多少通道,闯过多少地铁站——而通过这些地铁站有的要用花言巧语,有的要拼拳头,有的得靠关系……可这个人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印刷工站也这么做……

毫无疑问,这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尽管有点吓人。那只手握起来像个老虎钳,要知道阿尔乔姆的手劲也不差,他一直想找个掰手腕的高手比试比试呢。

水开了,他拎着水壶回到帐篷里。猎人已经脱去斗篷,斗篷下是一件高领的黑色紧身绒衣,紧紧裹住他粗壮的脖子和宽厚结实的上身,衣摆掖在军裤里,用一条军官皮带紧紧扎住,绒衣外面还穿了件有很多口袋的马甲。腋下的挂肩枪套里装有一把特大号手枪,枪体已经磨得锃亮。阿尔乔姆细细辨认,发现这是把装了长消音器的斯捷奇金自动手枪[一种9毫米自动手枪,由苏联设计师斯捷奇金在20世纪50年代初研制成功],枪上还安了个装置,想必是激光瞄准器。阿尔乔姆立刻注意到,只有他这样的怪人才配得上这套装备,因为这套装备很不一般,毫无疑问,不单单是用来自卫的。他明白了“猎人”这个名字的含义。

“嘿,阿尔乔姆,快给客人上茶!你坐着,猎人,坐着!快说说你最近怎么样!”苏霍伊说,“鬼知道我多久没见过你了!”

“我的事放一放,没什么意思。倒是你们,我听说,你们遇上不少怪事儿。我今天执勤时候听说,有怪物正从北边往这儿爬,是什么东西?”猎人操着自己惯常的像是被肢解了的短句问道。

“是灭顶之灾,猎人,”苏霍伊的语气变得忧郁了,“是我们的灭顶之灾要来了。它会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为什么是灭顶之灾?我听说,你们把它们全部干掉了。它们也没有武器,对吧,为什么那么说?它们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我从没在别的地铁站听说过这种东西,从没有。就是说,这种东西别处没有。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觉得这的确很危险,我只想知道危险的程度,弄清危险的性质,所以我来了。现在你明白了吧?”

“还必须把危险解除,对吧,这位猎手?你还是牛仔的个性……可是危险究竟能不能解除……问题就在这儿,”苏霍伊苦笑道,“难就难在这儿。这一次比你以为的要复杂,复杂得多。这一次可不是电影里走来走去的僵尸,活死人。要是那样就简单了:只需要一把填了银子弹的左轮手枪,”说着,他用手比划出枪的样子,“啪啪两下子,邪恶力量就被消灭了。可它们是别的东西,让人害怕的东西……我很少怕什么,这你知道,猎人。”

“你怕了?”猎人吃惊地问。

“它们的首要武器,就是恐惧。普通人很难承受得住。人们带着冲锋枪、机枪卧倒在地上,这些没有武器的东西朝他们走来。人们看到它们在个头和数量上占有的优势,即使不跑,也快要被吓疯了。悄悄告诉你,有些人已经疯了。可它们的武器还不止恐惧,猎人!”苏霍伊压低了声音,“它们……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给你解释清楚……它们一次比一次强大。不知怎么的,它们能让你的头脑有感应……我觉得它们是有意这么做的。隔得很远你就能感觉到它们,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种不争气的不安会让你腿肚子直哆嗦,你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可你已经知道它们就在不远处走着……走着……能听见它们的嚎叫声了,这时候你只想跑。等到它们来到近前了,你跑都跑不了,整个人抖成了筛子!还要过好一会儿,你才能看到它们瞪着一对大眼走进探照灯的灯光里……”

阿尔乔姆打了个寒战。原来,被噩梦折磨的不止他一人。过去他从不和别人聊起这个话题,怕被当成懦夫或傻子。

“到那时,这些混蛋能让所有人精神崩溃!”苏霍伊接着上句说道,“知道么,它们像是在调试你的波段,这样下次出现的时候,它们就能让你更好地接收信号,让你更痛苦?这可不只是恐惧……我再明白不过。”

说完,他陷入了沉默。猎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观察着他的眼神,显然也在思考苏霍伊的话。然后,他呷了一口热茶,缓缓地轻声说道:“这是对每个人的威胁,苏霍伊。是对整个受污染的地铁网的威胁,不只是你们站。”

苏霍伊沉默着,像是不肯回答,却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说整个地铁网?不对,不只地铁网,是我们人类好不容易升级的文明系统,还有人类的发展成果,全要付诸东流!这是物种的竞争,猎人,是物种竞争!那些黑暗族不是妖怪,更不是什么吸血鬼,它们是新人类,是我们进化到下一步的产物,比我们更能适应环境。未来是它们的,猎人!说不定,在这个我们自掘的鬼洞子里,我们这些老一代的智人还能活上二十年,或者五十年呢。那个时候我们人还很多,多到地面上已经装不下了,所以,只有胜者才能在白天待在地下。人们开始变得苍白,虚弱,就像作家威尔斯[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著名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代表作《时间机器》出版于1895年]笔下的摩洛客变种人。记得吗,《时间机器》里就是这么写的:未来它们住在地下,长得也像野兽,也曾是智人……没错,我们人类可以强迫自己乐观,毕竟我们不想现在咽气!我们用我们的粪便饲养蘑菇,猪成了人类新的最好的朋友——不妨这么说——生存伙伴……我们咯吱咯吱地咀嚼复合维生素片,这是我们那懂得呵护自己的祖先成吨成吨留给我们的。我们羞答答地爬到上面去,就为了能挑拣出一罐汽油、几件破衣裳,足够幸运的话,再加上一把子弹,然后飞快地跑回来,回到这个闷罐儿似的地牢里来,还要四下里偷偷望一望,有没有被什么东西盯上,因为上面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园了。世界不再是我们的了,猎人……世界不是我们的了。”

苏霍伊又沉默了,他凝视着茶杯里的蒸汽慢慢升腾到昏暗的空气中。猎人也沉默着。阿尔乔姆突然意识到,他从没有听过养父这么说话。长久以来,养父看起来总是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总是饱含鼓励地冲阿尔乔姆眨眨眼,说一句“别怕,这事难不倒咱们!”……是养父的信念土崩瓦解了,还是他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在表演?

“你怎么不说话,猎人?不说点什么吗……反驳我啊!抛出你的论据啊!你不是个乐天派吗?上回咱俩聊天的时候,你还言之凿凿地说射线水平在下降,总有一天人们能回到上面去。唉,猎人……‘太阳升起在林上,可它不是为我而升’……”苏霍伊嘲弄地唱了一句,“我们要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活下去,否则,哲学家和教徒们说得天花乱坠,可万一什么都没有呢?你不愿相信,不肯相信,可在灵魂深处,你知道是这么回事。猎人,是不是?咱俩都喜欢活着!咱们爬进这臭烘烘的地下,搂着猪崽睡觉,嚼着老鼠过活,可咱们活下来了,不是吗?醒醒吧猎人,没人会为你著书立传,写一部《一个真正的人》的小说,没人歌唱你对生活的渴望,还有你那强烈的自我保护本能……你对蘑菇、复合维生素和猪肉忍受多久了?放弃吧,智人!你不再是大自然的主宰了!你被解雇了!不,你还不会马上咽气,你还要做一番垂死挣扎,趴在你自己的粪堆上……可你这个智人知道,你的日子到头了!你所知道的进化法则已经完成了自己新一轮的造物,你跌下了食物链顶端,不再是造物者的王冠。你成了恐龙,该给新人让位了,给那些更完美的物种让位。可别那么自私,游戏结束了,到点了,该让别人玩了。等你灭绝以后,让未来文明的人去浪费脑细胞,思考智人灭亡的原因吧,尽管有可能压根没人感兴趣……”

就在苏霍伊发表这段独白时,猎人却一直忙着审视自己的手指甲。最后,他抬眼望着苏霍伊,语气凝重地说:“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的。记得你当时和我说,要是我们能保存好文化,要是我们不丧气,而且还能正确地使用俄语,并教会自己的孩子读和写,那就没问题了,也许在地底下也能过下去……说这话的人是你吗?你……现在倒好,缴械投降的智人……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我只不过想明白了某一点,猎人。我感觉你可能还没弄明白,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明白:我们就像恐龙,终归会走向灭亡,可能还有十年,可能还有一百年,但终归……”

“抵抗是徒劳的,对吗?”猎人不客气地说,“你不就是想说这个?”

苏霍伊低垂着眼睛,默不作声。看得出来,他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番话的。在阿尔乔姆印象里,他从没向任何人承认过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向一位老战友张口,还当着阿尔乔姆的面。对他来说,举白旗是一件痛苦屈辱的事情。

“胡扯!你等着瞧吧!”猎人挺直身子,慢慢说道,“它们也等着瞧好了!你说新物种?进化?不可避免的灭绝?粪便?猪?维生素?这些我还没试过呢。我不怕这个,明白了?我绝不投降。自我保护的本能?你可以这么说。没错,我就是要咬紧牙关活下去,我还在你所谓的进化簿上待着呢,让其他物种等着吧,我可不是等着进屠宰场的牲畜。你举白旗了,长官,那就走进历史堆吧,让那些更完美也更有能耐的家伙替代你吧!要是你觉得没有胜算,那就走你的,去做你的逃兵,我不会审判你。可别想也让我做逃兵,也别吓唬我,别想着把我领进屠宰场。你为什么要讲那些大话?是不是有人陪着你,大家集体投降,你就不这么害臊了?还是敌人给每一个被策反的俘虏许诺了一碗热粥?我的战斗毫无希望?你说我们到了深渊的边缘?去你的深渊吧!要是你觉得你已经身处深渊,那就来个深呼吸然后向前冲吧。但是,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要是只有选择投降才算得上精致、开化的聪明人,那我拒绝这个光荣称号,我宁愿去做我的野人。而且,我也要像野人那样,没头没脑地拼命活下去,咬断别人的脖子也要活下去。我会活下去的。明白吗?!我会活下去!”

说完,他又坐下,轻声请阿尔乔姆再给他续一杯茶。苏霍伊自己站起来给他添了茶,拎着水壶去烧水了。他全程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帐篷里只剩下阿尔乔姆和猎人。猎人方才话尾流露出的对危险的蔑视,以及他对于活下去的坚信,点燃了阿尔乔姆心中的火花。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不过,倒是猎人先转过身来,打开了话匣子:“孩子,你怎么想?说说看,别不好意思……你也想活成个木头人吗?或是恐龙?就那么坐以待毙?你听过那个牛奶里的青蛙的寓言吗?两只青蛙掉进了盛牛奶的罐子里,一只青蛙很理智,马上明白挣扎是徒劳的,得认命,说不定还有来世,何必为一个虚无的希望多费力气呢?于是它蹬蹬腿儿,沉了底儿。另一只青蛙,大概是个无神论者,它拼命挣扎。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挣扎有什么用呢?可它一直跳,一直跳……到了最后,牛奶被搅和成了凝固的黄油,于是它爬出来了。现在,我们可以悼念一下它那个死于哲学精神和理性思维的同伴了。”

“您是谁?”阿尔乔姆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我是谁?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是猎人。”

“可您为什么叫猎人?您是干什么的?打猎的?”

“该怎么给你解释呢……你知道整个人体系统是怎么运作的吗?它由无数微小的细胞组成,这些细胞有的传导电信号,有的储存信息,有的吸收养分,有的运输氧气……可要是没有免疫细胞,这些细胞,即便是当中最重要的细胞,也存活不过一天,整个人体系统也会完蛋。这些免疫细胞叫作巨噬细胞,它们工作起来就像时钟和节拍器,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当病原体入侵身体的时候,它们会找到它,尾随它,不管它藏在哪儿,迟早能把它找出来,然后……”说到这儿,他比划了个拧脖子的动作,嘴巴发出一声惨叫,“解决掉。”

“这和您的职业有什么关系?”阿尔乔姆不松口,为自己的问题能吸引住这个高大勇猛的男人而欢欣鼓舞。

“设想一下,整个地铁网就好比人体系统,由四万个细胞组成的复杂系统。而我就是巨噬细胞,这就是我的职业。任何严重到威胁整个系统安全的情况,都要被解决掉,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是个猎人,也是巨噬细胞。”

苏霍伊终于拎着水壶回来了。他往每个杯子里都添了点煮沸的茶汤,显然在外出期间梳理了一下思绪。他问猎人:“你打算怎么解决这次危险的源头,牛仔?扛起猎枪,把所有黑暗族打死?还能有什么别的好点子吗?咱们什么也做不了,猎人,什么也做不了。”

“出路总会有的,苏霍伊。最后的出路,就是把你们北边通往黑暗族老巢的隧道炸掉,炸它个稀巴烂。把那些新物种堵在那头,让它们到上面繁衍去,不要打扰我们这些地下的鼹鼠。这地底下如今可是我们的栖息地。”

“再给你说件趣事,这事儿我们站都没几个人知道呢。我们不是已经炸了南边一条隧道么?原来啊,就在我们头顶上,在我们北边那些隧道的上方,有好几条地下河流过。所以,等到炸北边第二条隧道的时候,差点没把我们淹死。要是炸药再厉害一点,我就要和我的故土展览馆站永别了。所以,要是我们现在想炸掉北边另一条隧道,不只会被淹死,还会被水里的放射性液体冲走。到了那个时候,要遭殃的可就不只是咱们了,整个地铁系统都得完蛋。要是你只顾眼下用这种方式忙着物种战争,那咱们这个物种可就输定了。就跟下棋一样,直接被将死了!”

“密封门呢?难道不能关上那一侧隧道的密封门?”猎人提醒。

“那些密封门十五年前就被这条地铁线上的聪明人拆了,拿去不知给什么站当防御工事了。具体哪个站,恐怕现在早就没人记得了。难道你不知道?怎么样,又被将死了吧!”

“和我说说……近来它们的攻势越来越猛了?”猎人似乎接受了他的观点,继而转向另一个话题。

“越来越猛?这还用说!不久前我们还对它们的存在一无所知,眼下它们就已经成了头号威胁,这简直叫人不可思议。相信我,离它们全歼我们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它们会摧毁我们所有的防御工事、探照灯、重机枪。想要发动所有地铁站来保卫一个没用的地铁站,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茶汤是不错,可谁会为我们的美味茶汤卖命?况且没了我们,有的是能做茶的地铁站,印刷工站可是从来不缺对手。又被将一军!”苏霍伊苦笑道,“没人需要我们。我们很快就没法自保了,我们没法炸掉隧道去堵住它们,也不能到上面去烧光它们的老巢,谁都知道为什么……死路一条。你也一样,猎人,我们都一样!我们很快都要完蛋,你明白我意思吧?”苏霍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咱们走着瞧,”猎人斩钉截铁地说,“走着瞧吧。”

他们又海阔天空地聊了好一会儿,聊天过程中不时冒出几个阿尔乔姆没听说过的名字,或是一段他没听说过的事情。二人时有争论,阿尔乔姆跟不上,但也听得出这些话题都已被持续争论了数年,因为老友分开而中断,由于重逢而再续,其间恐怕每人还都准备了新的论据。终于,猎人起身说要去睡了,他和阿尔乔姆不一样,从巡逻结束到现在他一直都没休息过。同苏霍伊道过别,走到帐篷口,他突然转身向阿尔乔姆耳语道:“出来一下。”

阿尔乔姆立刻跳起来,随他往外走去,甚至没留意到养父惊讶的眼神。猎人在外面等他,一只手抬着门帘,另一只手系好了长袍的扣子。

“走走?”他提议,说完便自顾自地甩开大步朝前,走向他的客用帐篷。阿尔乔姆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猜测着猎人有什么可同他这个毛头小子谈的。他从没办过什么大事,就算对别人有用的小事也没做过。

“你对我这份职业怎么看?”猎人问。

“棒极了……要是没有您……还有,别的跟您一样的人,如果还有别人的话……我们恐怕早就……”阿尔乔姆难为情地低声说道。他感到周身发烫,像是被丢进了火坑,既为自己的笨嘴拙舌而发窘,更为此时此刻被猎人这样的人物关注而激动不已,而且,这个人想和他单独聊聊,甚至要和他出来聊聊,不被人打扰,哪怕养父也不行。他像个小姑娘一样脸红了,说出来的话也含混不清。

“你觉得它有意义?很好,要是你能觉得有意义,”猎人笑了,“那就说明,你没听进那个失败主义者的话。你养父打哆嗦了,但他是条真正的汉子……一直都是。你们这儿有可怕的事儿发生了,阿尔乔姆,事情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你养父是对的,它们和其他站里的那些东西不一样,不是野人,也不是退化的物种,而是一个新物种,更凶残的物种。这种新生物会让人感到寒冷,带来死亡。在你们站的第二晚,我就已经感受到这里弥漫的恐惧了。你了解它们越多,你研究它们越多,看到它们的次数越多,这种恐惧就更强烈,我是这么认为的。打个比方,你不常见它们吧?”

“只见过一次,我来北边巡逻的时间并不长,”阿尔乔姆承认,“不过说实话,对我来说一次就够了。直到现在我还会做噩梦,其实今天就做了,可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噩梦?你也在做噩梦?”猎人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像是偶然现象……我来这儿的时间还短,只有两个月,要是我天天和你们的人一起去按时巡逻,不出意外,我也会变得没精打采……原来如此!孩子,你养父犯了一个错误:刚才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他想出来的,是它们放进他脑袋里的,也是它们借他的嘴巴说出来的。是它们在说,放弃吧,反抗是徒劳的。他成了它们的传声筒,可他自己还不知道……看来,它们真的能调控人的头脑。这帮混蛋,竟然跟我们玩心理战!该死的!告诉我,阿尔乔姆,”他径直喊出了阿尔乔姆的名字,预示着他即将发表一番很重要的谈话,“你有秘密吗?那种你不想告诉站里任何人,却能跟一个局外人分享的秘密?”

“嗯……”阿尔乔姆沉默着,在一个洞察力无比敏锐的人看来,这足以证明他的确藏有一个秘密。

“我是有个秘密。不过咱们得交换。我要是想和什么人分享秘密,就要确信他不会泄密,所以你也要告诉我你的秘密。当然,我可不想听和某个姑娘有关的废话,要来点严肃的,别人谁也听不到的。这样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这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明白吗?”

阿尔乔姆又打起了退堂鼓。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当然好奇,可他害怕让他了解自己的秘密。他不只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一个有趣的谈话对象和终生的冒险家,同时也是个冷血杀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消除掉自己职业生涯中的任何障碍,在执行自己的使命时不掺杂一丝个人情感。能信任这样的人吗?阿尔乔姆竭力想弄明白这一点。

“别怕。你不必怕我,我保证绝不伤害你。”猎人朝阿尔乔姆眨眨眼。

他们走到了客用帐篷前,这顶帐篷可供猎人全权使用一晚。二人在外面站定,阿尔乔姆最后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像倒豆子一样,把植物园站的那次冒险经历一口气倒了出来。听完他的故事,猎人好一会儿没说话,细细咀嚼着听到的内容。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事实上,按照通常的做法,你和你的朋友都应当被枪毙。不过我已经保证你不会受到伤害。至于你的朋友们,这一条并不适用……”

阿尔乔姆的心收得紧紧的,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在恐惧的驱使下变得麻木,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他紧张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只得安静地等待着宣判的继续,好在他并没有等到。

“鉴于你们当时还小,事情发生时都还没头没脑,事情也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们被赦免了。活下去吧,不过——”为了让阿尔乔姆尽快摆脱沮丧,猎人又冲他眨眨眼,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可要吸取教训,你站里的邻居们是不会可怜你的。你这是心甘情愿把一件对付你自己的重量级武器交到了我的手上。现在来听听我的秘密吧。”

阿尔乔姆陷入了对自己口无遮拦、不计后果的懊悔之中,可猎人只管接着说道:“我穿过整个地铁网来到这个地铁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是带着使命来的。危险应当消除,你今天大概不止一次听到我说这话了。应当不计代价地去消除危险,我会这么做,可你养父却怕了,在我看来,他正在慢慢地变成那些鬼玩意儿的工具。他自己越来越不愿意反抗,甚至还想说服我。要是地下水的事儿是真的,炸掉隧道自然不可行。但你的故事让我明白了点什么。要是它们是在你们探险之后才第一次出现在这里,那么它们准是从植物园站过来的。有什么东西应该还在植物园站里慢慢长大,如果那里果真是它们的温床……就是说,它们或许是被困在了离地表很近的地方。只要在上面解决了它们,人们就不必面临地下水泛滥的威胁了。然而,鬼知道你们站七百米处是个什么情形,你们站的统治范围到那里就结束了,而黑暗势力的统治正从那里开始——这才是莫斯科地铁网络里最广泛的统治形式。我要到那里去。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就跟苏霍伊说,我盘问了你很多关于你们站的情况,就说这些,别的不用向他解释。要是一切顺利,要是我能回来,我会亲自向该解释的人解释。但还有一种可能——”他注视着阿尔乔姆的眼睛,停顿了一秒钟,“不管有没有爆炸声,要是明早我还没有回来,得有人把我的遭遇告诉我的伙计们,告诉他们北边隧道里有些什么鬼东西。这个站里我所有的老相识,包括你的养父,我今天都见了。我感觉,我几乎能看到,有条怀疑和恐惧的小虫正折磨着所有人的头脑,这些人经常从正常人的频段掉到被它们操控的频段上。我不能指望一个脑袋里有虫的人,我需要一个健康的家伙,一个理智还没有被魔鬼吞噬的家伙。这个人正是你。”

“我?我怎么才能帮得上你?”阿尔乔姆大吃一惊。

“听我说。要是我回不来,你要不惜任何代价——记住,是任何代价——到波利斯[波利斯(Полис),意为“城邦”,指文化繁荣的古希腊城邦国家]去……找一个叫‘梅尔尼克’的人,将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他。还有,我要给你一个信物,你转交给他,好让他相信你是我派去的。你跟我进来一下。”说着,猎人摘下帐篷上的门锁,掀开门帘,让阿尔乔姆进去。

帐篷被摆在地上的一个硕大的迷彩背包和一个特大号旅行箱填得满满当当。借着手电筒的亮光,阿尔乔姆看到在旅行箱深处有一样醒目的武器正泛着幽幽的光,似乎是一挺拆卸了的军用轻机枪。阿尔乔姆刚想细瞧,猎人却合上了箱子。匆忙之间,阿尔乔姆还瞥见在枪的一侧有一个暗黑色的金属箱,里面盛满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机枪弹链。而枪的另一侧,还有一些小个头的绿色防步兵手榴弹。

猎人对这些武器未置一词。他打开背包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胶囊,是用机关枪弹壳做成的,弹头部分被拧成了螺旋状。

“给,接着。最多等我两天。不要怕,你会在路上遇到帮你的人。一定要照我说的做!你知道,一切全靠你了。不用再给你解释一遍了,是不是?好了,祝我成功吧。你可以走了,小伙子……我该睡一觉了。”

阿尔乔姆好不容易挤出一句道别的话。他握了握猎人有力的手,转身朝家里走去,几乎被自己肩负的重任压得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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