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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条隧道。

只要走完这最后一条隧道,猎人交给阿尔乔姆的那件任务,让他直入险境、历尽磨难的任务,就完成了。只要在这条干燥又安静的隧道里走上两公里,也许三公里,他就到了。此时阿尔乔姆的头脑彻底放空了,就像这条隧道一样,激荡在耳边的几乎只剩下回声。他不再有疑问。再过四十分钟,他就到了。四十分钟,他的旅程即将画上句号。

他甚至顾不上去想,自己正在至暗的环境中行走,两条腿有节奏地向前迈步,枕木再也绊不倒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危险境地:没有证件,没有手电,也没有武器,可谓手无寸铁,身上还裹着一件可疑的长袍,而且对这条隧道和它的危险性一无所知。此时的他满怀信念,只要他跟随命运的引领,就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先前隧道带给他的似乎摆脱不掉的恐惧感不见了,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怀疑也不见了。

可是这回声有点不妙。

由于这条隧道太空旷了,前前后后都回响着他的脚步声。脚步声被墙壁反射回来,声音大得惊人,渐渐消减,变为沙沙声,这段反应造成的时间间隔,导致听上去仿佛走路的不止阿尔乔姆一个人。经过时间的发酵,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阿尔乔姆恨不能停下来仔细听一听,如果自己的脚步停止了,那个回声还会继续吗?

他作了好一会儿思想斗争,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身体就已经先于内心采取了行动。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他的耳朵仔细倾听着那个回声的动静。最后,阿尔乔姆完全停了下来。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的噪音让自己错过了远处最细微的响动。他伫立在幽幽的黑暗中,等待着。

一片死寂。

现在,当他止步不前,他突然又丧失了对于空间的真实感的感知。他走动的时候,仿佛能从脚底捕捉到这个现实。当他在幽暗的隧道中间停下来时,他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似乎?

他似乎感觉,当他接着赶路时,一只脚刚刚落在水泥地面上,耳边就已响起了微弱的脚步声。

他的心跳急促起来。不过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关注隧道里的风吹草动是件又傻又没有意义的事情。阿尔乔姆坚持了一会儿,试着忽略那个回声,可是,当最新一声回声微弱地响起时,它听起来似乎更近了。他堵上耳朵,继续赶路,但这也只能算是权宜之策。

过了几分钟,他拿开了手,继续往前走。这时他惊恐地听到,自己前方的脚步回声更响了,像是在不断靠近。可他一停下来,前面的回声延迟了两秒钟,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条隧道在挑战阿尔乔姆和他对恐惧的承受能力。他不会屈服的。他已经走过了太多的隧道,还惧怕什么黑暗和回声?

可那真的是回声吗?

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那个声音正在靠近。阿尔乔姆上一次停下来的时候,那个幽灵般的声音听上去离自己已经只有二十米远了。这个情况真是难解又恐怖。阿尔乔姆抹去脑门上的冷汗,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隧道放声大喊:

“有人吗——?”

这句话的回声近得令人恐怖,阿尔乔姆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雷鸣般的回声互相追逐着,涌进隧道深处,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有人吗……人吗……吗……”无人应答。突然,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回声竟然传了回来,也是重复着他的问题,却成了“吗……人吗……有人吗……”,并且越来越响亮,像是三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人正用恐怖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他的问题。

阿尔乔姆害怕了。他转身就往回走,起初还试着尽量慢慢走,后来就完全对内心的恐惧缴械投降,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可是跑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个脚步声依然若即若离地跟自己保持着二十米的距离。看来这个看不见的追随者是不想放过自己了。阿尔乔姆直跑得气喘吁吁,也没拉开和那个声音的距离。最后,他在一个隧道的岔路口撞到了墙上。

那个回声立刻消失了。又过了五分钟,阿尔乔姆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是去波利斯的方向无疑了。可是自己每走一步,那个用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出的沙沙声就朝自己逼近一点。这个发现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眼下,只有沸腾的血液敲击耳膜的声音,才能掩盖一下那个不祥的声音。每一次阿尔乔姆停下来,定格在黑暗中,那个追随者就会跟着停下。阿尔乔姆现在可以肯定,那个声音根本不是回声。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那个脚步声分明已来到跟前,距离他仅一臂之遥。于是,阿尔乔姆大叫着,胡乱挥舞着拳头,朝他认定的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两只拳头呼啸着划过一团虚空。没人接招。他徒劳地击打着空气,兀自高喊着,躲闪着,两手比划着,想要揪出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他扑了空,那里什么人都没有。但是当他喘过气来,朝波利斯刚刚迈出第一步,那个沉重的脚步声也回来了,这次竟已近在眼前。他又挥动手臂,结果又扑了个空。阿尔乔姆感到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他把眼睛瞪得生疼,想要发现点什么,他的耳朵也在竭力捕捉那人靠近时的呼吸。但真的什么人都没有。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想通了一点:这桩蹊跷事不管该如何解释,至少并没有什么危险,很可能是某种声学现象。“等回家以后,倒是可以问问养父。”他自言自语道。然而刚要抬腿往波利斯走,耳边冷不丁地传来一声低语:

“等等。你现在不能去那儿。”

“是谁?谁在这儿?”阿尔乔姆喘着粗气,大喊一声,但是没有人回答。四周又被无尽的空虚笼罩了。他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继续向着博罗维茨基站跑去。

追随者那幽灵般的脚步声完美应和着他的步伐,与他相背而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这时,阿尔乔姆才停了下来。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朋友们从没向他提到过类似的事,养父也不曾在夜里的篝火边讲过这种故事。但是,不管那个在他耳边轻声要他停下来等一等的人是谁,阿尔乔姆已经不怕他了。眼下,当他有时间去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忽然觉得这个提议听上去竟带有莫名的信服力。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坐在铁轨上,像个醉鬼似的左摇右摆,不住地发抖。他一边努力克制着这种情绪,一边回想着那个非人的怪声让他“等一等”。直到身子不再发抖,头脑中恐怖的沙沙声终于融入隧道安静的氛围中,他才继续上路。

剩下的这段路程,他一心埋头赶路,努力什么都不去想。除偶尔被地上的电缆绊倒外,再也没有别的可怕的事情发生。由于时间会在黑暗中拖长变慢,他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但感觉中似乎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就看到了隧道尽头的光亮。

博罗维茨基站到了。

波利斯,到了。

与此同时,只听车站里传来一声粗鲁的咒骂声,紧接着枪声骤响。阿尔乔姆退闪到墙边,找了个凹处藏身。一阵阵呻吟声,夹杂着咒骂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冲锋枪扫射,经过隧道的扩音,枪声格外刺耳。

“等等。你现在不能去那儿……”

足足过了有一刻钟,等到一切都归于平静,阿尔乔姆才壮起胆子,从藏身处走出来。他将两手高高举起,缓慢地朝光亮处走去。

前面真的就是站台入口了。显然是仗着波利斯的不可侵犯,博罗维茨基站连巡逻岗哨都没有。走出圆拱形的隧道出口五米远,就是进站检查点的混凝土隔间,那里有一些身穿绿色制服,头戴军帽的边防士兵,和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当阿尔乔姆走进这些边防兵的视野时,他们命令他走过去,脸贴墙站好。看到地上死尸的惨状,他立刻乖乖照做。

他被迅速搜过了身,交代了护照的情况,然后被反拧着胳膊,带进了站。光,就是那样的光。故事里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那些传奇故事没有说谎。光线是那样明亮,阿尔乔姆不得不眯起眼睛,好不让它们瞎掉。可光芒竟能穿过眼皮照进他的瞳孔,他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直到边防士兵用一块布条蒙住了他的眼睛,才恢复正常。看来,要想回到那种生活,回到从前人们的地上生活,其痛苦将超出阿尔乔姆的想象。

当蒙住眼的布条被摘下时,阿尔乔姆已经身处一间警卫室了。它小小一间,地上的瓷砖都已有了裂纹,一张漆成了黄褐色的木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办公间。屋子里很暗,只有一根蜡烛,在桌上的铝盘中独自散发出微光。

卫队长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穿绿军衣,袖子挽起,领带松散,脸也没刮。他拿手指接住一滴蜡油,一边观察着它的冷却,一边打量着阿尔乔姆,就这么过了许久,才开口问他:“你从哪里来?护照在哪?那只眼怎么了?”

阿尔乔姆觉得自己没必要撒谎,于是一五一十做了交代,护照留在了法西斯分子手上,那只眼也差点在那里没保住。出人意料地,卫队长接受了他的回答,并且露出了赏识的表情。

“我们知道,是那么回事。你瞧,我们北上的隧道正好能到契诃夫站。我们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完整的要塞。虽然没有开战,但已经有不少伙伴建议我们保持警惕。正如格言所说,Si vis pacem,para bellum[古罗马军事著作家韦格蒂乌斯的名言:如果你想要和平,那么就准备战争]。”他向阿尔乔姆使了个眼色。

阿尔乔姆听不懂他最后的那句格言,但他宁可不问。这时,卫队长臂弯上的文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只因辐射而扭曲的鸟,有两个脑袋,伸展的翅膀,钩形的喙。这只鸟让他依稀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他想不起来。接着,当卫队长转向一名士兵的时候,他在他左太阳穴处又看到了相同的微缩图案。

“你到我们这来有什么事?”卫队长又问。

“我在找一个人……他叫‘梅尔尼克’,应该是个代号。我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告诉他。”

卫队长突然脸色大变。他那漫不经心的和蔼笑容从嘴唇上消失了,摇曳的烛光映亮了他眼中满满的惊讶。

“我可以代为转告。”

阿尔乔姆摇了摇头。他一边道歉,一边向他解释:“请您理解一下吧,我真的办不到,这个秘密是严格保密的,除了这个‘梅尔尼克’本人,我谁也不能说。”

卫队长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冲士兵打了个手势。一部黑色的塑料电话机被抱了出来,电话线打理得整整齐齐。卫队长用手指在电话盘上拨了一个号,对着话筒说:“我是南部岗哨的伊瓦绍夫。我找梅利尼科夫上校。”

就在卫队长等待对方回应的时候,阿尔乔姆留意到,屋子里那两名士兵的太阳穴上,也有小鸟文身。

“怎么介绍你?”卫队长用脸颊和肩膀夹着听筒,问阿尔乔姆。

“就说,是猎人派来的,有要事。”

卫队长点点头,又对着话筒和转接到另一条线上的接话员说了些什么,谈话才告一段落。

“他在阿尔巴特站,在站长那里。明早九点以后有空。”说完,他冲正要往门外退的士兵挥了挥手,又对阿尔乔姆说,“等一下……想必你是位贵客,又是初来乍到,拿上这个,但是要记得还!”他递给阿尔乔姆一副褪了色的金属边墨镜。

要等到明天?阿尔乔姆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委屈。为了来到这里,他不顾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安危,就换来这个结果?为了及时赶到,即使筋疲力尽,他依然逼迫自己不能停下脚步,就换来这个结果?这算哪门子的紧急要事呢?这个该死的“梅尔尼克”,明明已经把情况都跟他说了,可他还是没空搭理自己?还是说,自己来迟了,他已经都知道了?或许,“梅尔尼克”已经知道了阿尔乔姆不知道的事?或许,是自己迟到得太久,整个任务已经失去了意义?……

“要等到明天?”他忍不住了。

“上校今天有任务,明天一早就赶回来。”伊瓦绍夫解释,“走吧,先去歇一歇。”说完,他把阿尔乔姆送出了门。

阿尔乔姆虽已冷静下来,可还是一肚子不高兴。他戴上墨镜,自我感觉很不错,这下眼底的淤青没人看见了,镜片上有划痕,使得画面有些轻微变形。他谢过卫队士兵后就往站台上走,此时突然意识到,没有墨镜他压根寸步难行。对他来说,这里的灯光过于强烈了,让人睁不开眼。并且这么想的不仅他一个人,车站里有不少人都戴着墨镜。应该也是外来的吧,他心想。

看到这一整个被照得灯火通明的地铁站,对他来说是种奇怪的体验。这里完全找不到影子。不论是展览馆站,还是他到过的其他大小车站,光源都很少,无法照亮视野里的全部空间,于是,在光线抵达不了的地方,就给阴影留下了可乘之机。每个人都拖着好几条影子,烛光下的那条,模糊又暗淡;应急灯下的那条,血红血红的;还有电灯下的一条,是边缘清晰的黑影。人们自己和自己的影子,自己和别人的影子相互交织,有时候在地上抻出好几米长,看上去怪吓人的,而且具有欺骗性,勾起人的猜测和联想。可在波利斯,残酷的日光灯让一切影子遁形。

阿尔乔姆用惊叹的眼神打量着博罗维茨基站,他看呆了。这个车站保存得异常完美。不论是大理石墙面还是雪白的天花板上,都找不到一丝烟熏的痕迹,车站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在月台尽头,有一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女工,正俯身在一块年久锈蚀的青铜浮雕上方,用海绵块和清洗液精心擦拭着。

车站里宽厚的拱廊都被改造成了居所。月台两侧各保留了一个拱廊,作为进出轨道的门洞;其余的,都用砖块从两边垒起来,打造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寓单间。每个单间都留了门和窗,有一些甚至还安装了真正的木门和玻璃窗。从一个单间里传出了音乐声。有几户门前还铺了地垫,供人入室前先擦净鞋底——阿尔乔姆还是头一回见这种东西。这里的居所是多么温馨、多么舒适啊,此情此景,令阿尔乔姆的心揪得紧紧的,眼前突然闪现过一幅童年画面。但是最叫人感到惊讶的,是沿月台两侧墙面而立的无数整整齐齐的书架。这些书架占据了每个公寓单间之间的空间,让整个车站看起来妙极了,充满了复古感,令阿尔乔姆想起作家博尔赫斯笔下的巴别塔图书馆[作家博尔赫斯在他的《巴别塔图书馆》中虚构了一个由无数图书、书架构成的宇宙,或者说图书馆。在他心目中,“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自动扶梯位于大厅的另一头——前往阿尔巴特站的通道就从那里开始。隔离门是敞开的,过道边设有一个小小的检查站。不过,守卫任凭人们自由进出,连证件都不检查。

而在大厅的另一头,就在青铜浮雕边上,驻扎着一个真正的军营。那里支起了许多绿色军用帐篷,帐篷上的标识,很像是边防士兵太阳穴上文的双头鸟。一辆拖车停在那里,车上载了些不知什么武器,从罩布下面只露出一根长长的枪管和它呈喇叭形的枪口。边上站着两名穿深绿色制服配防弹衣并且带头盔的执勤士兵。军营把空悬在轨道上方的过道台阶整个包围了起来。直到看到亮着的指示牌上显示那里“通往地面”,阿尔乔姆才明白这里如此戒备森严的原因。另有一处楼梯也通往地面,已经被一堵巨大的水泥墙截断了去路。

站台中央摆着几张笨重的木桌,桌边几个身穿厚布灰袍子的人正聊得火热。走到跟前他才吃惊地发现,他们的太阳穴上也有文身,不过不是那只鸟,而是一本打开的书,背景是几条类似廊柱的直线。被阿尔乔姆盯得太久,其中一个面带礼貌的微笑,问他:“你不是本地的吧?第一次来?”

一听到“不是本地的”,阿尔乔姆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定了定神,点点头。问话的人比他大不了多少,他站起来,从宽大的袖口里抽出手,握了握阿尔乔姆的手。这时阿尔乔姆发现,他们的个头也相仿,只不过对方更壮实些。

阿尔乔姆的这名新朋友叫作丹尼尔。他并不急着介绍自己,看得出,他想先跟阿尔乔姆聊点自己感兴趣的,像是波利斯外面正发生什么,环线上有什么新闻,以及法西斯和红线上的传闻……

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坐在了丹尼尔局促的家中——属于最窄小的拱门“公寓”当中的一间,喝上了很可能是从展览馆站辗转至此的热茶。房间里,有一张堆满了书的桌子,一排直达天花板的铁隔板架,上面摞满了大部头的书,此外还有一张床。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四十瓦的小灯泡,并不明亮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一幅画上,那是一座恢宏的古老宫殿,阿尔乔姆过了好久才想起来,那正是矗立在波利斯地表之上的列宁图书馆。

等到主人的问题都问完了,就轮到阿尔乔姆了。

“为什么你们这里一半的人脑袋上都有文身?”他好奇地问。

“怎么,难道你对种姓一无所知?”丹尼尔吃惊地说,“也没听说过波利斯议会?”

阿尔乔姆猛地想起,曾有人(他怎么会忘记呢?就是那位被法西斯杀害的老人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告诉过他,波利斯被军人和图书管理员分权把持着,因为它的上面既有曾经的列宁图书馆,还有某个跟军事有关的组织的大楼。

“听说过!”他点点头,“军人和图书管理员。这么说,你是个图书管理员喽?”

丹尼尔望着他的眼神变得惊慌失措,他脸色煞白,不住地咳嗽。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压低声音说:“哪还有什么图书管理员?你见过一个活的图书管理员没有?最好不要见到!图书管理员都在上面坐着呢……你看到我们戒备有多森严了吧?别把这些事情当儿戏。我可不是图书管理员,我是个图书保管员,他们也管我们叫婆罗门[印度种姓制度将人分为四个等级,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第一等级婆罗门主要是僧侣贵族,拥有解释宗教经典和祭神的特权以及享受奉献的权利]。”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称呼?”阿尔乔姆挑起了眉毛。

“要知道,我们这里是有种姓制度的,跟古印度一样,也就是卡斯特体系……类似阶层吧……那帮红线的人没跟你解释过?没关系。婆罗门是祭司种姓,是知识的保管者,包括所有收集并管理书籍的人。”他解释道,可阿尔乔姆却始终对他故意回避“图书管理员”这个词感到惊讶。

“还有战士种姓,负责守护和防御,跟印度非常相似。另外还有商人种姓和用人种姓。他们有的我们都有,并且我们也按印度的叫法称呼自己:祭司是婆罗门,战士是刹帝利,商人是吠舍,用人是首陀罗。种姓一旦确定就会跟着你一辈子。加入时要举行特别的仪式,尤其是刹帝利和婆罗门。在印度,种姓是由血统决定的,世代相传。不过在我们这儿,是你年满十八岁时的个人选择。在我们博罗维茨基站,婆罗门是最多的,几乎个个都是。学校、图书馆和宿舍,都在我们站里。至于图书馆站,自从移交给红线以后,它有另外一套制度,如今是他们的必保之地。我们用这个站换来了亚历山大公园站。再就是阿尔巴特站,那里是总参谋部,所以几乎都是刹帝利。”

又一个拗口的古印度词汇。阿尔乔姆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一次可记不住这么多高深的头衔。可丹尼尔一点都没留意到,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个很好理解,能进入议会的种姓只有两个:刹帝利和我们。但其实我们私下里管他们叫‘当兵的’。”他冲阿尔乔姆眨眨眼。

“那他们为什么要在身上文两只头的鸟?”阿尔乔姆想到了这个,“至少你们文的还是书,书好理解,可鸟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们的图腾,”婆罗门丹尼尔耸了耸肩,“我猜是从前能让军人免遭辐射的保护神。那应该是头鹰。他们总爱相信自己奇奇怪怪的那套东西。总的说来,我们不同种姓间的关系算不上特别好,过去还起过冲突。”

透过窗帘可以看到,站里的灯光已经暗淡下来。看来这里已到了夜晚,阿尔乔姆打算告辞。

“你们这儿有能过夜的旅馆吗?我约了明早九点在阿尔巴特站见个人,今晚没地方住。”

“你要是愿意,就在我这里过夜吧。”丹尼尔两手一摊,“我习惯睡地上,眼下正好也该做晚饭了。留下吧,再和我说说你路上的见闻。要知道,我还从没离开过这里呢。我们图书保管员遵照遗训,不得离开车站半步。”

阿尔乔姆想了想,点点头。房间里舒适又暖和,况且阿尔乔姆从一开始就对房间主人很有好感。他们有某个相同之处。一刻钟后,他已经撸起袖子洗起了蘑菇,丹尼尔则忙着切肉片。

一个钟头以后,两人吃上了肉片炒蘑菇。

“你亲眼见过那个图书馆吗?”阿尔乔姆边从军用铝碗里夹菜,边口齿不清地说。

“你指大图书馆?”婆罗门严谨地确认。

“就是上面的那个……它还在那里吗?”阿尔乔姆用叉子指了指头顶。

“大图书馆那儿,只有我们的长老能上去。除他们外,就只有为婆罗门做事的潜行者能去了。”丹尼尔回答。

“是他们把书带下来的吗?从图书馆里?我是指,从大图书馆里?”见主人又皱起了眉,阿尔乔姆赶忙纠正自己。

“是他们,但他们也是奉长老的命令办事。我们自己做不了这件事,所以才差遣他们来做。”婆罗门不情愿地解释,“按照遗训,这本是我们的分内事:保管知识,传授给有求之人。不过,要想传授知识,就必须先获取知识。可我们谁敢去那种地方呢?”他叹口气,抬眼望着上空。

“是辐射的缘故吗?”阿尔乔姆点点头,表示理解。

“也有这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图书管理员——”丹尼尔压低了声音。

“可你们不就是图书管理员吗?或者这么说,你们不就是图书管理员的后代吗?我听过这种说法。”

“咱们还是先好好吃饭吧。反正我不爱说这些事,总会有别人告诉你的。”

晚饭后,丹尼尔开始收拾桌子。他略想了一秒钟,把墙上一部分书往边上挪了挪,露出后面的一个暗洞。只见里面摆着个大肚瓶的家酿酒,晶莹的瓶身微微闪光,还有几只棱形酒杯。

酒过三巡。阿尔乔姆兴奋地望着满墙的书架,最先打破了沉默。

“瞧啊,你的书可真多,恐怕我们展览馆站整个图书馆的书,也比不上这儿的书多。那里的书早就被我读了个遍。我们站里很少能遇到好书,养父有时会带回几本还能读的。那些小商贩总是卖一些垃圾的侦探小说,一半都看不懂。这也是我梦想来波利斯的一个原因:大图书馆。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上面究竟有多少书,才需要造这么庞大的一个建筑。”他指着桌边的那幅画说。

两人已经喝得眼睛直放光。听到阿尔乔姆的恭维,丹尼尔得意扬扬,俯身靠近阿尔乔姆,十分肯定地对他说:“这些书统统不值一提。大图书馆可不是为它们造的,那里保存的也不是这种书。”

阿尔乔姆吃惊地望着他。婆罗门刚要开口继续,突然跳下椅子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一道缝听了听,然后又轻轻关上门,回到椅子上。他凑到阿尔乔姆耳边,悄悄对他说:“整个大图书馆是为了一本独一无二的书建造的。这本书被单独藏了起来。其他书都是为它打掩护用的。事实上,人们在找它,可它被严密保护着。”

阿尔乔姆不由一个激灵,也压低了声音:“这是本什么书?”

“是本古老的典籍。描金的语句镌刻于墨色纸张上,将一切历史记录在案……直到最后。”

“为什么要找它?”阿尔乔姆小声问。

“这还用问?”婆罗门摇头晃脑地说,“直到最后,就是直到最后的结局。而距离这个结局,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那么,谁事先知道了这个结局,谁就……”

这时,窗外突然闪过一个半透明的黑影。虽然一直死盯着丹尼尔的眼睛,阿尔乔姆还是注意到了,他冲丹尼尔使了个眼色,故事便就此打住。丹尼尔一跃而起,扑向门边,阿尔乔姆也紧随其后。

月台上不见人影,只有远去的脚步声,从通道里传了过来。可扶梯两侧的守卫依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回到房间以后,阿尔乔姆还等着婆罗门接着讲故事,可他已经酒醒了,只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允许讨论这些,”他回绝道,“泄密者是会遭到议会惩罚的。是我喝多了,说漏了嘴,”他懊恼地皱起眉头,“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听过这件事。要是有人听到你知道那本书的存在,你就会大祸临头,我也要跟着你一起遭殃。”

阿尔乔姆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告诉他那本书的事情时,婆罗门的手心一直冒汗。可他又联想到了一件事。

“这种书应该没几本吧?”阿尔乔姆稳住心绪,问。

丹尼尔警惕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

“可怕的真相,就隐藏在古老的经卷中,里面描金的语句,镌刻于墨色纸张上,永不朽去[见本书第五章]。”他念道,眼前浮现出波旁在黑暗中吐出这些陌生晦涩的字句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婆罗门顿时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从一本启示录里看到的。这书又不止一本……别的书里是怎么写的呢?”阿尔乔姆着迷地盯着大图书馆的画作,问道。

“就只剩下这一本了。曾经一共有三本,”丹尼尔终于开了口,“分别记录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记录过去和现在的那两本早在几个世纪前就不复存在了。只剩下这最后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

“它在什么地方?”

“就在主档案室。那里面有超过四千万本藏书,它就在其中。而且,它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来,就是本普普通通的硬皮书。要想认出这本书,必须翻开书页去找——据说,这本书的书页是纯黑的。可要想一一翻找完主档案室里所有的书,不休不眠也得要花七十年时间。可人们能待在那里的时间超不过一天,而且根本不会有时间让你心平气和地站在那儿,一本本地去翻看。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他在地上铺好床铺,又在桌上点燃一支蜡烛,熄了灯。阿尔乔姆不情愿地躺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尽管已经记不得上一次休息是猴年马月了。

“我想知道,上去到图书馆的路上,能看到克里姆林宫吗?”他不带希望地问了一句,因为丹尼尔已经入睡了。

“当然看得到。不过不能看它,会被吸进去。”他含糊地小声说道。

“怎么个‘被吸进去’?”

丹尼尔支起一条胳膊,昏黄的光线映亮了他满是愠色的脸。

“那些潜行者说,上去的时候,不能看克里姆林宫,尤其不能看那些塔尖上的星星。你只要看一眼,眼睛就挪不开了。要是还盯着看,就会被吸过去,那里所有大门都是敞开的。所以去大图书馆的时候,潜行者从来不独往,倘若有人一不小心看了眼克里姆林宫,另一个人就得马上帮他回过神来。”

“克里姆林宫里面有什么?”阿尔乔姆咽了口唾沫,轻声问。

“没人知道,因为所有人都是有去无回。书架上有本书,写的是星星和纳粹标志的一些趣闻,里面就提到了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星星。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读一读。”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书,翻到那一页递给阿尔乔姆,然后又钻进被窝。

丹尼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阿尔乔姆把蜡烛挪到身边,读了起来:

……无数受召唤的恶魔镇守着苏联的全部:孩童和成人,楼房和设施。恶魔领主们则被安顿在克里姆林宫众多尖塔之上的巨型五角星内,为了他们日益增长的势力而自愿过起了被幽禁的生活。正是以此地为发端,无形的力量蔓延笼罩起了整个国家,使其免遭混乱和崩溃,并让百姓顺服于克里姆林宫当权者的意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国家已变为一颗巨大五角星,其疆界则形成了这颗巨星的结界。

阿尔乔姆放下书,四下里看了看。蜡烛已经燃至一半,冒起一缕黑烟。丹尼尔面朝墙壁,睡得正香。阿尔乔姆伸个懒腰,继续看下去:

同纳粹德国的战争,是苏维埃政权面临的一场决定性考验。借同样古老而强大的神秘力量的庇护,全副武装的日耳曼人得以在千年内第二次深入我国腹地。此次他们出征旗帜上的标志,代表着太阳、光明和繁荣的反转。直到战争胜利五十年后的今天,不论是在博物馆全景图上,在电视屏幕上,还是被淘气的学生画在作业本上的画作里,随处可见苏德坦克对垒的图案,一辆坦克绘着星星,另一辆绘着纳粹标志。

烛光跳了两下,熄灭了。该去睡了。

倘若你转过身去,背对纪念雕像,透过半毁的房屋之间的那道缝隙,就能看见一小片高墙和无数塔尖的轮廓。但你不能转身去看,原因你很清楚。况且,台阶上面的那些门也必须守好,这是因为,假如出现意外情况,你就必须第一时间拉响警报,要是傻愣着可就完蛋了,你完蛋了,其他人也跟着完蛋了。

所以,阿尔乔姆强忍住转身的念头,只是站在原地,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雕像。雕像底座已长满青苔,这是位单手托腮倚坐着的老人,他的面容深沉,一些黏稠的东西从他青铜雕刻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滴落到胸前,就像是他在哭泣似的。

总不能一直看着这尊雕像吧。于是,阿尔乔姆开始绕着雕像转圈,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门口。一切都很平静,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在残垣断壁间穿梭,带起轻微响动。那支小分队已经离开很久了,他们没有带他,而是命令他留在这里警戒,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就赶紧去给下面的车站预报。

时间过得可真慢。他一圈圈地绕着纪念碑,数着脚下的步子:一,二,三……

当他数到五百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吼叫,身后突然响起脚掌落地的声音,正是从那个不能去看的方向传过来的。有个东西落在了身边,随时可以朝他扑过来。阿尔乔姆竖起耳朵,一动不动,然后飞快地卧倒在地,身体紧贴石碑底座,端起了冲锋枪。

阿尔乔姆听到了属于动物的沙哑呼吸。很明显,那个东西现在已经近在咫尺,就在纪念碑的另一头。它在移动,正绕过纪念碑向他靠近。他努力控制住两手的颤抖,端好枪,将瞄准镜对准了那个东西即将出现的位置。

孰料,呼吸声和走动声竟掉转方向往远处去了。阿尔乔姆从雕像后面探出身,想趁机对着那个神秘敌人的后背来上一枪,可他突然忘记了敌人,忘记了其他一切。

即便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在他眼中,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五角星却依然清晰可见。在被云层遮挡的昏暗月光下,塔楼本身已成为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塔尖的那颗星却分外明亮,足以吸引世间所有目光。它一直在闪耀。阿尔乔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掏出了望远镜。

那颗星的确在闪耀。它迸发出万丈绚丽的红光,照亮了方圆数米以内的空间。细看之下,阿尔乔姆发现,那星光很不寻常,在这颗硕大的红宝石内部,仿佛有一团风暴在流动、翻滚、燃烧,那星光就是因它而来。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绝美的景色?又怎能让距离限制住自己的视线?不行,得再靠近一点瞧瞧。

阿尔乔姆把枪扯到背后,跑下台阶,跳到了龟裂的柏油路上。他找到一个街角,从这里能看到克里姆林宫一整面的宫墙……以及,塔楼。每一座塔楼上都有一颗红星在闪耀。阿尔乔姆激动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又端起了望远镜:群星的星光依然汹涌,真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阿尔乔姆把目光聚集到最近的那颗五角星上,端详着它变幻莫测的美丽星光,突然之间,他看出了五角星表面之下,那些不断运动着的东西的轮廓。

要想看清它们奇怪的轮廓,必须再靠近些。阿尔乔姆忘记了所有危险,他走到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收起望远镜,努力想要弄明白自己看到的事情。

恶魔领主。他终于想起来了,正是受了领主们的召唤,恶魔大军才会镇守此地。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都已经分崩离析了,可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五角星,却依然保持着原状,同恶魔订下契约的人已经消失,如今已没有人能归还它们自由……没有人了吗?不是有他吗?

“得找到那扇门。”他心想,“得找到那个入口。”

“快起床,一会儿该出发了!”丹尼尔推醒了他。

阿尔乔姆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刚才的梦转眼就消散了,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无比有趣的梦,但梦里的情景他已经记不起来了。窗外已经大亮,可以听到清扫女工一边打扫车站,一边嬉戏对骂的声音。

他戴上墨镜,接过主人从背后递来的一块不干不净的毛巾,准备出门洗漱。洗手间位于青铜浮雕这一头,人已经排成了长队。阿尔乔姆排着队,打着哈欠,努力想要回忆起梦里的哪怕一个画面。

不知什么原因,队伍突然不动了,人们都在大声议论着什么。阿尔乔姆朝四下里张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道上了锁的铁门。现在铁门打开了,门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看到这个人,阿尔乔姆也把排队的事情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潜行者。

这个人能满足自己对于潜行者所有的想象。从养父的讲述中,从小商贩的道听途说里,他已经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的模样。这人身上的防护服已经花了,有的地方已经烧焦。他穿着又长又沉的防弹背心,宽阔的肩膀上,一挺笨重的轻机枪轻巧地搭在他的右肩,左肩则斜挎着一整挂油光锃亮的子弹。裤腿胡乱塞进马丁靴里,背着一只硕大的油布包。

潜行者脱下全罩式特种兵头盔,摘掉橡胶防毒面具,露出他憋得通红、满是汗水的脸,跟哨所指挥官交流着什么。他已经不年轻了,阿尔乔姆看到了他脸颊和下巴上的白胡髭,和他黑色短发里夹杂的银发。然而,这个男人浑身都散发着力量和自信,他整个人显得坚定而从容,仿佛时刻做好了迎接危险、应对危险的准备,即便身处这个安静祥和的车站里也不例外。

眼下只剩阿尔乔姆一个还在痴痴地望着那名来客。队伍里的其他人开始催他往前走,后来就直接绕到他前面去了。

“阿尔乔姆!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呢?快要迟到了!”丹尼尔走了过来。

听到他的名字,那名潜行者转向阿尔乔姆,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大步流星朝他走了过来。

“莫非你来自展览馆站?”他用低沉洪亮的声音问。

阿尔乔姆默默地点了点头,两条腿却激动得直打哆嗦。

“要找‘梅尔尼克’的人是你吗?”他又问。

阿尔乔姆又点点头。

“我就是梅尔尼克。你有话带给我?”潜行者盯着阿尔乔姆的眼睛。

阿尔乔姆忙从脖子里摘下弹壳吊坠。他已经把这枚吊坠当成了自己的护身符,把它递给潜行者时,他的心情甚至有点酸楚。

潜行者褪下皮手套,拧开弹壳,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某样东西,放在手掌上。一张小小的纸条。一个留言。

“跟我来吧。很抱歉,昨晚没法见你,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上去的途中了。”

匆匆谢过丹尼尔并同他道别后,阿尔乔姆紧紧跟在梅尔尼克后面,步入通往阿尔巴特站的换乘电梯。

“有猎人的消息吗?”他怯生生地问,两腿拼命跟上潜行者的步伐。

“什么都没听说。我很担心,恐怕现在得向你们的黑暗族打听他的消息了。”梅尔尼克用余光望着身后的阿尔乔姆,“不过,关于展览馆站的消息倒是有很多。”

阿尔乔姆感到自己的心开始狂跳。

“什么消息?”他努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

“没什么好消息,”潜行者冷冷地说,“黑暗族又发起了进攻。一个星期以前,有过一场恶战,死了五个人。黑暗族那边的数量似乎还在不断增多。你们站的人开始逃命了。据说,是受不了那种恐惧。所以猎人是对的,他曾告诉过我,你们那里隐藏着某种骇人听闻的东西。他感觉到了。”

“您可知道,死了的是什么人?”阿尔乔姆战战兢兢地问,努力回想着那一天该是谁执勤。一个星期以前?那是哪天?是叶尼亚吗?还是安德烈?但愿不是叶尼亚……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死人又不能爬过来。和平大道站一带的隧道里还出了件邪乎事,人们丧失了记忆,还有几个人死在了轨道上。”

“那该怎么办?”

“今天议会将召开会议,听取婆罗门长老和几名将军的意见。不过他们未必能帮上你们站的忙,他们连波利斯都快要守不住了,而且这还是在暂时没人敢对它图谋不轨的情况下。”

阿尔巴特站到了。这里也是汞灯照明,跟博罗维茨基站一样,住所也都坐落在砖砌的拱洞里,一些房间周围有卫兵值守。总的说来,这里的士兵可不是一般地多。刷成雪白的墙壁上,挂满了绣着金鹰的军旗,看上去依然和崭新的一样。车站里熙熙攘攘:身穿长袍的婆罗门在站里走来走去;清洁女工一边拖地,一边呵斥想踩湿地面的人;从其他站来的人也不少,这些人很容易判断,要么戴着墨镜,要么拿手遮挡着眯成一道缝的眼睛。月台上只有生活区和行政区,所有商铺和小吃摊都在通道里。

梅尔尼克带阿尔乔姆来到月台尽头的办公区,让他坐在一条大理石长椅上等他,之后径自离开了。

椅子上的木板已经被无数张屁股磨得发亮了。阿尔乔姆盯着天花板上别致的浮雕装饰看了一会儿,心想,波利斯真的没有辜负自己的期待。这里的人们把生活过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他们不像其他车站的人那么动荡、愤怒、担惊受怕,在这里,知识、书籍和文化的地位似乎是举足轻重的。单单从博罗维茨基站到阿尔巴特站这一路上,阿尔乔姆至少经过了五个书摊,甚至还看到了明晚上演莎士比亚戏剧的宣传海报,并且在两个车站都听到了音乐声。

那条换乘通道,同时得到了两个车站的精心维护。除去墙上的旧痕,所有破损之处,都会被随处可见的维修队修好。出于好奇,阿尔乔姆往隧道里面瞧了瞧:连那里也是井然有序、干燥、洁净,每隔一百米就亮着一盏灯泡,同样亮得刺眼。站台上不时有载着成箱货物的轨道车停靠,或是让搭便车的人下车,或是把成箱的书装车,从波利斯输送到整个地铁。

“这一切也许即将终结,”阿尔乔姆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自言自语道,“展览馆站快要扛不住那些怪兽的进攻了……意料之中。”他想起了自己执勤时和黑暗族的那个交战之夜,以及交战后那些折磨过他的噩梦。

难道展览馆站会失陷吗?那意味着,他将无家可归。要是养父和朋友们能逃出来就好了,那就还有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们在地铁里相逢。他暗暗发誓:要是今天梅尔尼克告诉我,我的任务完成了,没事可做了,那我就立刻返程。如果他的车站注定是阻挠黑暗族前进的唯一屏障,朋友和亲人定会誓死保卫它,他宁可和他们并肩战死,也不愿在这个天堂苟且偷生。他突然想回家了,想看看家里成排的拱顶和那个茶叶厂,想跟叶尼亚说说话——如果他还活着——和他讲讲自己的冒险经历,其中的大半经历他准不信……

“阿尔乔姆,我们走,”梅尔尼克在唤他,“有人想跟你谈谈。”

梅尔尼克已经脱去防护服,换上了高领套衫和猎人同款的工装裤,头戴一顶无帽徽的黑色软军帽。他总能让人联想起猎人,自然不是外表,而是举止。他的精神也是绷紧的,没有丝毫涣散和懈怠,说起话来也跟猎人一个样,爱用简练的短句。

会议室相对的两面墙上,挂着两张巨幅油画,画框是深色橡木的。阿尔乔姆一眼认出,其中一幅画的是图书馆,另一幅画了一座高大的白石头建筑,底下写着“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总参谋部”[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总参谋部是俄罗斯国防部领导下的执行机构,负责实现国防部长作战指示和命令。俄罗斯国防部长是名义上的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最高指挥官,接受俄罗斯联邦总统领导]。

在宽敞的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桌,桌边坐了大概十个人,正在打量着阿尔乔姆。当中一半的人穿着灰色婆罗门长袍,另一半的人穿着军官夏装。军官们都坐在总参谋部的画下面,婆罗门则坐图书馆的画一侧。

桌首端坐着一名小个子男人,看样子是总指挥。他戴着黑框眼镜,头顶秃了一大片,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身上却没有表明种姓的文身。

“说正事吧,”他没有做介绍,直接说,“请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包括从您的车站到和平大道站那段隧道的情况。”

阿尔乔姆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展览馆站和黑暗族的战斗情况,讲到了猎人交代给自己的任务,最后讲了自己来到波利斯的一路上的经历。当他讲到阿列克谢站、里加站和和平大道站那几条隧道里发生的事情时,军人和婆罗门开始窃窃私语,一部分人表示怀疑,另一部分人大为震惊,角落里还有名军官把他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在座的人请他接着讲下去。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旅行经历。这一段并没有引发听众们的兴趣,直到他讲到了林地站和那两名居民。

“一派胡言!”一名军官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此人五十岁上下,身材魁梧,油亮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一副金丝眼镜重重地架在他肉乎的鼻梁上,“众所周知,林地站没有人居住。车站早就被废弃了。的确,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那里,但那个地方没法住人。那个站总是定期喷发气体,种种迹象表明,那里充满危险,自然早也没有什么猫和废纸堆了。那个站台上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别再编故事了。”

其他军官也点头表示同意。阿尔乔姆困惑地沉默了。在林地站的时候,有个念头曾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这个车站太安静了,在地铁里安静得很不真实。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否定了,毕竟站里还有两个正在交谈的大活人。

然而,婆罗门并没有加入军官们的声讨。其中最年长的那位留着花白长胡子的秃顶老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阿尔乔姆,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跟身边的几人交流了几句。

“这种气体,你们也知道,在与空气按一定比例混合时,会有致幻的效果。”坐在老头右手边的婆罗门当起了和事佬。

“问题是,现在还要不要相信他其余的话。”一名军官不信任地盯着阿尔乔姆,反驳道。

“谢谢您的陈述,”穿西装的男人打断了讨论,“议会将对其进行商讨,并告知您结果。您可以走了。”

阿尔乔姆朝门口走去。难道,和林地站那两个吸水烟的家伙的整场谈话,都是自己的幻觉?那就意味着,什么他是被命运选中的,什么他可以让现实扭曲,好进入预设情节……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是自己打给自己的安慰剂……现在,就连博罗维茨基站和林地站隧道里的那个神秘声音,似乎也不能看作奇迹了。只是气体吧?只是气体。

他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根本不想去听议员们的争论。人群、轨道车和内燃机车在他身边往来穿梭,可他始终坐在那儿,思考着。他的使命真的存在吗?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现在应当怎么办?该何去何从?

不知是谁拍了拍他的肩。原来是那名在他陈述时负责记录的军官。

“议会宣布,波利斯无法向贵站提供支援。议员们感谢您对于地铁系统现状的详细汇报。您可以走了。”

好的。波利斯无法提供支援。全是白费劲。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但并没有改变什么。他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回展览馆站去,和仍然坚守在那里的人们并肩作战。阿尔乔姆缓缓地站起身,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当他就要走到去往博罗维茨基站的通道时,身后响起一声轻咳。阿尔乔姆转过身,就看到了刚才在议会里见过的一名婆罗门,就是坐在婆罗门老头右手边的那位。

“年轻人,请留步。我想,我们还有事与您商量……是私人层面上的。”婆罗门礼貌地微笑着,“如果议会无法为您提供什么,那么,或许您忠实的仆人可以效劳。”

他轻扶着阿尔乔姆的肘弯,一路把他引到一间砖砌的拱洞居所前。这间房子没有窗户,也没安电灯,只有一根蜡烛在桌上燃烧,映亮了屋内的几张面孔。还没等阿尔乔姆看清,其中一个婆罗门就吹灭了蜡烛,屋子里顿时漆黑一团。

“你在议会会议上说到有关林地站的事,可是真的?”一个嘶哑的声音问。

“是真的。”阿尔乔姆坚定地回答。

“你可知道,我们婆罗门怎么称呼林地站?命运之站。那些刹帝利认为,是气体让人精神恍惚,我们没有反对,是因为我们不想治好新敌的眼瞎。我们相信,在这个车站,人们遇到的是命运的使者。命运并未对大多数人开口,他们经过时,看到的只是一个废弃的空车站。所以,如果你在林地站遇到了什么人,你就应当好好重视这场相遇,把他们对你说的话牢记一辈子。你都记得什么?”

“我忘了。”阿尔乔姆撒了个谎。这些人很像是某个教派的教徒,他无法信任他们。

“我们的长老坚信,你来到这儿并非偶然。你不是普通人,你的特殊能力,在路上已经不止一次救了你的命,也能帮助到我们。作为交换,我们会向你和你的车站伸出援手。我们是知识的守护者,在这些知识里面,就有拯救展览馆站的办法。”

“这跟展览馆站有什么关系?!”阿尔乔姆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要只提展览馆站!你们似乎还不明白,我来这儿不只是为了我的车站,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不幸!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要大祸临头了!先是展览馆站完蛋,然后是整条线路,再然后就轮到整个地铁系统了……”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们匀称的呼吸。阿尔乔姆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问:“需要我怎么做?”

“到上面去。去主档案室,找到属于我们的某样东西,再回到这里。要是你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我们会从中找出你需要的知识,帮你消除威胁。我要是撒谎,就让大图书馆被火光吞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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