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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乔姆走出屋子,来到站台上,怔怔地望着周围。他刚刚签订了人生中最离奇的一份合约,雇主甚至拒绝明示他要去主档案室寻找什么,只说等他到了上面自会有人告知。尽管他立刻就反应出来,要找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丹尼尔头天提到的那本书,可他不能向这些婆罗门求证。那天夜里,在他们两个都喝得酩酊大醉的情况下,热情的主人才向他吐露了这个秘密,所以没必要怀疑它的真实性。

婆罗门说了,不会让他独自上去的,他们会为他配备一整支小分队。至少有两名潜行者陪同阿尔乔姆左右,另有一名婆罗门,若此行顺利的话,负责第一时间接收他找到的东西,并把他所需要的内容找出来,以消除展览馆站面临的威胁。

现在,当他离开那间昏暗的屋子,来到月台上,回想起合约的条款,只觉得十分荒唐,就像是古老的童话里的情节:在使命的召唤下,他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寻找一样未知的东西,他会因此获得神奇力量的救赎,怎样的救赎?自然也是未知的。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两手空空踏上归途?这绝不是猎人希望的。

当阿尔乔姆向那些神秘人物询问,他要如何在主档案室浩如烟海的藏书里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时,他们告诉他,他自会知道答案,他要做的,只是跟从那个声音的指引。于是他住口了,生怕雇主们对他的特殊能力产生怀疑,尽管他自己就在怀疑。到了末了,他们严正警告他,不能向军人透露任何消息,否则合约作废。

阿尔乔姆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张长椅上,陷入了沉思。这次倒是个上去看看的绝佳机会,并且不用担心受罚和承担任何后果。他只上去过一回,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次上去,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真正的潜行者一起,去执行婆罗门的秘密任务……可他始终没有问他们,为什么那么讨厌“图书管理员”这个词。

这时候,梅尔尼克重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会儿他看起来疲惫又紧张。

“你为什么要趟这个浑水?”他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

“您是怎么知道的?”阿尔乔姆大吃一惊,距离自己和婆罗门的谈话才刚刚过去一刻钟。

“我必须和你一起去,”梅尔尼克没有接他的话茬,用他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说,“现在我要替猎人对你负责,无论他是死是活。和婆罗门的合约一旦签下,就不能反悔,还没人那么做过。最重要的是,别跟那些军人说漏了嘴。”他站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说,“但愿你明白你卷进了一桩什么事情里……我去睡觉了。今晚咱们就要动身。”

“您不就是军人吗?”阿尔乔姆追着他问,“我听到他们都喊您上校。”

“上校是上校,但跟他们不是一回事。”梅尔尼克丢下这句话,走了。

这一天剩余的时光,阿尔乔姆全都在对波利斯的探寻中度过:漫无目的地走在无尽的通道和台阶上,欣赏着庄严雄伟的柱廊,为这座地下城能容纳下这么多人而惊叹不已。买一份印在包装纸上的小报《地铁新闻》,听一听流浪乐手的演奏,翻一翻书摊上的书,逗弄下待售的小狗,再了解下最新的流言八卦……在这段时间里,他无时无刻地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追随着自己,监视着自己。有好几次他猛地回头,想要迎上那对凝视的目光,却是徒劳——周围人来人往,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在一个通道里找了家旅馆,睡了几个小时。按照约定的时间,晚上十点钟不到,他赶到了博罗维茨基站的出站口。梅尔尼克还没到,但是守卫已经得到了指示,让阿尔乔姆喝杯茶等他。一名年老的守卫帮他的搪瓷杯里添了沸水,又接着讲自己的故事:

“……于是,他们让我去监听无线电。所有人都巴望着,能收到乌拉尔山里的政府掩体发过来的信号。可是白费功夫,他们最先打击的就是这些战略目标。拉缅基区也完蛋了,还有城外所有的小房子,全给炸成了三十米深的大坑……那个时候,人们还都不知道,这是一场战争……最后知道了,但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兴许他们也舍不得拉缅基区,可是指挥站就设在那儿呢,只好投了下去……至于平民伤亡,是这么说的:‘很抱歉,连带损失,无可奉告。’可事情都这样了,还是没人相信。长官下令让我监听无线电,就在阿尔巴特站边上,在那个地堡里。一开始接收到的,净是些古里古怪的信号……唯独西伯利亚没动静,其他地方都有响应,那些战略核潜艇,也有响应。他们一个劲地问,打还是不打……没有人相信莫斯科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舰长大人们在电话里像孩子似的,哭成了泪人儿。感觉相当怪异,当你听到那些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海军将领,一辈子连句软话都没说过,却边哭边求着我们去找找,看他们的妻子和女儿是不是还活着……‘去找找他们吧’,他们这么说。接着,一切突然变了:有的人说,好哇,既然你们不让我们活,你们也别想活了,统统见鬼去吧,然后就冲向海岸,把弹药一股脑儿地喷给了他们的城市。另一些人正相反,他们觉得,既然横竖都是下地狱,打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人何苦还要自相残杀?光这个就够人们受的了。那些起初想为家人复仇的,也不想打了。那些船上一直有人回应。他们在水下能坚持半年。当然了,只能联系上一部分人,没法找到所有人。”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没关系,说说也行。有一回,我联系上了一个坦克兵,他在战斗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和几个战友开着坦克离开了基地还是什么地方……那坦克装的可是新一代防辐射装甲钢板。他们一共有三个人,从莫斯科全速往东开。沿途经过的村庄都烧没了,捡了个娘们儿——然后加了油,接着上路。他们一直开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荒凉得甚至都没人去轰炸,坦克的油也耗光了。那个地方竟然也有辐射,不过,总比城市附近要好得多。他们在那里安营扎寨,挖了个半人高的坑,把坦克埋进去,当成他们的防御工事。就着坦克的边上扎起帐篷,过了一阵子又挖了地窑,还造了手摇发电机发电。就这么挨着坦克生活了很久。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和他们每晚都通话,对他们全部的家庭生活情况一清二楚。起初他们的日子挺平静的,做做农活,那两人还生了孩子……几乎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弹药也充足。他们见识过从森林里跑出来的各种野兽,它们的样子他都没法形容——就是那个中尉,我们一直联系的那个,后来就联系不上他们了。我花了半年时间找他们,但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兴许是发电机还是发射机出了故障,兴许是弹药打光了……”

“你说,拉缅基被炸毁了。”他的伙伴插话,“而我在想,咱们在这里服役了这么多年,也从没听人提起过克里姆林宫的事情。怎么偏偏就它完整保留下来了?为什么没人动它?说不定那个地堡就在里面……”

“谁告诉你没人动它?还要怎么才叫动它?”老头肯定地反驳,“他们只不过是不想毁了它,因为它是一座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顺便还可以用来测试新装备。这就是咱们了解到的情况……其实,他们还不如直接把它从地球上抹了去呢。”他啐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阿尔乔姆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多关于那件事的细节。他一声不吭地坐着,生怕打断了老兵的回忆,可那名老兵不再张口,陷入了自己的深思。最后,阿尔乔姆憋不住了,他决心提出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其他城市不也有地铁吗?据我所知,至少是曾经有过。那些地方就没人活下来?您监听无线电的时候,从来没收到过他们的信号吗?”

“没有,从来没有。不过你是对的,举例来说吧,圣彼得堡应当有幸存者才对。他们的地铁站挖得很深,有的甚至比咱们的还深,配套设施也是一样的。我记得我年轻时去过那儿,他们那儿有一条地铁线,每一站的轨道和站台间都用厚厚的铁门隔开了。列车到站的时候,那些铁门就和列车门同时打开。我记得我当时惊讶坏了,问了好多人,为什么建成这样,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是为了防水灾,有的说这么弄节省材料。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建地铁的,他告诉我,修建那条线的时候,他们施工队一半的工人,都叫什么东西给吃了,其他施工队的情况也是一样。人被发现时就只剩下啃干净的骨头和修路工具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并没向外透露,为了防止意外,就把整条线都加装了这种厚厚的铁门。这是很早的事了……至于遭受核辐射之后怎么样,就很难想象了。”

这场谈话因梅尔尼克的到来而中止。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矮小敦实的男人,宽脸盘,短络腮胡,眼窝深陷。他们两人都已穿戴好了防护服,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梅尔尼克默默打量了一会儿阿尔乔姆,将一只黑色大包丢在他脚边,用手指了指军营。

阿尔乔姆拉开包上的拉链,从包里取出一套跟梅尔尼克和他的伙伴一模一样的黑色防护服,一顶不常见的带有宽护目镜和滤罐的防毒面具[隔绝式防毒面具,适用于缺氧的水下、高空或是密闭舱等比较特殊的场所,以及在高浓度含毒空气中作业时使用],一双高帮靴子,最重要的,是一把崭新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枪上海配有激光瞄准器和金属折叠枪托。这件武器非常特别,类似的款式,阿尔乔姆只在搭乘内燃机车进行环线巡逻的汉萨精英部队那里看到过。包的最底部还有一柄长手电筒,以及一个布面的全罩式头盔。

他还没来得及换上这身行头,婆罗门丹尼尔就从掀起的帐篷帘里走了出来,手上也捧了个同样的大包。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尔乔姆先一步弄明白了状况。

“你要上去?跟我们一起?去找我不知道的那东西?”他揶揄地问。

“我倒是知道,”丹尼尔回敬他,“不过你打算怎么找到它,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阿尔乔姆坦白,“他们告诉我,上去后我自会知道的……那就等着呗。”

“他们告诉我的是,这次派上去的是个千里眼,该往哪儿走他自有感觉。”

“这个千里眼就是我喽?”阿尔乔姆扑哧一声笑了。

“长老们认为,你天赋异禀,命格特别。遗训里提到,会有一个命中注定的青年,发现尘封在大图书馆里的秘密,也会找到我们婆罗门苦寻了十年的东西。长老们相信,你就是那个青年。”

“就是你说的那本书吧?”阿尔乔姆径直发问。

丹尼尔沉默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你应该能感知到它。它并非骗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假如你真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年轻人’,你甚至不用在主档案室里乱窜,那本书自会找到你。”他敏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阿尔乔姆,犹豫着问,“你向他们要了什么报酬?”

答案没什么好隐瞒的,阿尔乔姆只是有点惊讶,有点失望。丹尼尔,这个身负使命告知该如何拯救展览馆站的人,竟对这件事以及自己和婆罗门议员达成的约定一无所知。于是,他简要地向丹尼尔介绍了合约内容,并解释了他想要阻止的是多么大的灾难。丹尼尔认真地从头听到尾,直到阿尔乔姆换好行头从帐篷里出来,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梅尔尼克和络腮胡潜行者已经整装待发,他们把防毒面具和头盔拎在手上,就等两个男孩了。络腮胡手持一柄轻机枪,梅尔尼克则搂着一挺跟送给阿尔乔姆的一模一样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脖子上挂着夜视仪。

当丹尼尔走出帐篷,他和阿尔乔姆趾高气昂地互相看了看。丹尼尔挤挤眼,两人都笑了。现在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潜行者。

“真够走运的……潜行者菜鸟在被派执行重要任务之前,都得先到上面去捡两年的树枝,咱俩可是一步到位了!”丹尼尔轻声说。

梅尔尼克不以为然地瞧了瞧他们两个,什么话都没说,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跟上。走到前往通道的拱门,上楼梯,在一堵水泥砖墙上的专用小门前停了下来。门前有众多卫兵把守。梅尔尼克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开门。一名士兵起身走了过去,用力拉开门闩。厚重的钢门轻轻打开了。梅尔尼克让三人先行通过,之后他向卫兵们敬了个礼,这才跟上队伍。

门后是长约三米的短小缓冲带,由两面墙和一道铁制密封舱门组成,另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一名军官在此值守。在下令升起舱门之前,梅尔尼克决定指导一下两名新人。

“听着。路上不准交头接耳。你们上去过吗?没关系……把地图给我,”他对军官说,“到达入口大厅之前,每一步都要跟紧我,不准乱走,不准四处乱看,不准交谈。从入口大厅出去的时候,不要走旋转门,除非你的腿不想要了。始终要跟紧我,不准擅自行动。我出去的时候,老十,”他指着络腮胡说,“会留在后面打掩护。确认安全以后,出站接着左转。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出去后不要使用手电筒,否则会引起注意。克里姆林宫的情况你们都了解吧?它会出现在右手边,但是有一个塔是毫无遮挡的,出站后一眼就能看见。任何情况下,不准去看克里姆林宫。谁要是看了,就等着吃我的耳光吧。”

原来是真的,关于克里姆林宫的传言,关于潜行者在任何情况下不得看它的规定,都是真的。阿尔乔姆大吃一惊。某些东西突然在他体内涌动,一些支离破碎的想法和画面……骤然滑过,又归于平寂。

“现在说说怎么进入大图书馆。先上台阶,走到门口。我先进。要是台阶上没问题,那就老十警戒,咱们先上去,然后咱们警戒,让他上来。在台阶上不准出声。要是发现危险,就用手电筒发信号。除非万不得已,不准开枪,枪声会把它们引来。”

“它们是谁?”阿尔乔姆忍不住问。

“还用问吗?”梅尔尼克反问,“在大图书馆里你还能碰见谁?当然是图书管理员。”

丹尼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色变得煞白。阿尔乔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尔尼克,自知眼下不能再不懂装懂了:“图书管理员是什么人?”

梅尔尼克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他的搭档络腮胡用手捂住了眼,丹尼尔则盯着地面。梅尔尼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阿尔乔姆看了很久,终于弄明白,这个人并没有开玩笑。他不动声色地对阿尔乔姆说:“你会亲眼看到的。最重要的,记住一点:直视它们的眼睛,就能拖慢它们进攻。直视眼睛,明白吗?别让它们绕到你的背后……好了,出发!”说完,他戴上防毒面具,套好头盔,竖起拇指朝卫兵们示意了一下。

那名军官一步跨到闸刀开关前,开启了密封舱门。随着钢铁大门的徐徐爬升,行动开始了……

梅尔尼克挥挥手,示意可以通过。阿尔乔姆端起冲锋枪,推开透明玻璃门,霎时间就已身在地面世界了。尽管梅尔尼克有言在先,要求他跟紧每一步,不得掉队,可他怎么可能做到?

这时的天空,跟阿尔乔姆上一次见到的天空截然不同。头顶那片无边无际的空间不再是晴朗的天蓝色,而是低悬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将初秋的雨滴洒落大地。阵阵冷风吹过,即使隔着防护服,阿尔乔姆依然感受到了寒意。

这里实在太空旷了,竟然有那么多的空地,左边、右边和前面,都是空地。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空旷,既吸引人,又带给人莫名的压抑。有那么两秒钟的工夫,阿尔乔姆恨不能跑回博罗维茨基站的入口前厅去,重返地下世界,感受铜墙铁壁带给人的安全感,和有限空间隔离出的舒适感。为了克服这种压抑的感受,他强迫自己去观察四周的建筑,转移注意力。

太阳已经下山,城市逐渐被可怕的昏暗笼罩。低矮的楼房只剩骨架,又被酸雨侵蚀了数十年。腐朽的窗框是它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这四名过客。

这座城市……衰败而迷人。阿尔乔姆已经听不到队友的任何召唤,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贪婪地朝四处张望。他终于可以将现实与梦境,与无比模糊的儿时记忆进行比照了。

丹尼尔也在他身边站住了,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到上面来。最后一个从车站前厅出来的是老十,为了转移阿尔乔姆的注意力,他拍了拍阿尔乔姆的肩,手指着右边远处一个大教堂的圆顶轮廓让他瞧。

“瞧那个十字架。”从防毒面具下面传出潜行者闷闷的声音。

阿尔乔姆起初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连十字架都没看到。然而,伴随着从残梁上传来的一声长长的凄厉叫声,一个巨大的带翅膀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他才明白老十的意思。那个叫声简直能让浑身的血液凝结成冰。那个怪物拍了拍翅膀,冲向高空又俯冲下来,盘旋着觅食。

“那里就是它们的老巢。”老十挥了挥手,解释说,“就在救世主大教堂[世界上最高的东正教教堂,也是最大的东正教教堂之一,位于莫斯科河畔]的顶上。”

他们紧贴着墙,朝大图书馆入口方向移动。梅尔尼克打头,走在前面几步远处,老十断后,侧身盯紧后方。正是由于两名潜行者都心有旁骛,阿尔乔姆才得以在经过老人坐像时,瞥了一眼克里姆林宫。

阿尔乔姆是下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从他看到雕像的那一刻起,他像是受到了触动,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变得清晰起来,突然,昨天的梦境完整地浮现出来。可他现在并不觉得那只是梦,呈现在眼前的大图书馆外观,还有它的柱廊,都跟梦里的一模一样。这是否意味着,克里姆林宫也是梦里的样子呢?队友没人注意到他,丹尼尔也落在后面,跟老十走在一起。要看就趁现在,阿尔乔姆自言自语。

他嗓子发干,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塔尖上的星星真的在闪耀。

“喂!阿尔乔姆!阿尔乔姆!”有人猛烈摇晃着他的肩膀。

意识从麻木中艰难地醒了过来。一束手电光直刺眼睛。阿尔乔姆眨动眼睛,伸手去遮挡。此时,他正背靠纪念碑的花岗岩底座坐着,丹尼尔和梅尔尼克躬身俯在他身前,担忧地望着他的眼睛。

“瞳孔收缩了,”梅尔尼克确认,又埋怨起边上始终紧盯街道的老十,“你是怎么搞的?”

“那后面有动静,我一直没法转身。”潜行者解释,“谁知道他动作这么快……一分钟之内,差点就跑到马涅什广场去了……就这么快,好在咱们的婆罗门够麻利。”他拍了拍丹尼尔的后背。

“它在发光,”阿尔乔姆用微弱的声音对梅尔尼克说,之后又告诉丹尼尔,“它在发光。”

“好好,它在发光。”丹尼尔哄他。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往那儿看吗,笨蛋?”确认他是有惊无险,梅尔尼克拍了下他的后脑壳,骂道,“你怎么不听老人家的话?”

头盔多少减轻了这个带有训诫意味的巴掌的力度。阿尔乔姆仍然坐在地上,两眼发直。梅尔尼克只好提溜起他的两肩,猛晃一通,然后让他自己站立住。

阿尔乔姆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对自己没能抵挡住诱惑而羞愧不已。他站在那儿,眼睛盯着靴头,不好意思去看梅尔尼克。好在梅尔尼克没时间训斥他,站在十字路口上的老十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十打手势招呼搭档过去,又把手指头放在嘴巴的位置,示意大家别出声。阿尔乔姆决心吸取教训,梅尔尼克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绝不再朝那个神秘的塔尖多看一眼。

走到搭档身边,梅尔尼克也呆住了。老十手指的方向,正是加里宁大街的尽头,这条街正对着克里姆林宫,街上被时间腐蚀的高楼大厦,就像是它龇着的一排残缺獠牙。阿尔乔姆小心翼翼走到梅尔尼克身后,透过他宽阔的肩膀向远处瞭望,一下子看明白了。

就在大概六百米开外的街心位置,他看到,有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沉沉暮色中。那……是人影吗?距离太远了,阿尔乔姆无从断定,不过从个头和双腿站立的姿势来看,像是人类。

“他们是谁?”阿尔乔姆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他努力透过糊了层水汽的玻璃眼罩做出独立判断,远处的究竟是人影,还是他从人们口中听说过的某种变异物种?

梅尔尼克默默摇了摇头,意为自己知道的不比他多。这名潜行者对着三个黑影打开手电筒,连晃三圈,然后熄了手电筒。很快,远处也投来一束手电光,晃了三圈,熄了。

气氛顿时松懈下来。不等梅尔尼克解释,阿尔乔姆就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是潜行者。好好学着点:手电打三圈,是咱们验明身份的方式。要是得到同样回应,大可放心大胆地往前走,自己人不会伤害自己人。可要是压根没有回应,或是回应得不对劲,就赶紧跑,一刻也不要耽搁。”

“可是,既然他们有手电筒,不就说明他们也是人类,不是这上面的什么怪兽吗?”阿尔乔姆提出了异议。

“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发生。”梅尔尼克丢下这句话,也不解释,径直迈上大图书馆门前的台阶。

那扇足有两人高的厚重的橡木门,似乎不情愿地被缓缓推开了,生锈的大门合页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梅尔尼克戴上夜视仪,单手端起冲锋枪,闪进了门里。一秒钟过后,他示意可以进入。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各有许多严重扭曲变形的铁制挂衣架,想必以前曾是衣帽间。再往前看,是通往二层的宽大台阶,室外暮色里的微光映在上面,还原出一片洁白的大理石地面。这个双层前厅高约十五米,上下层大致等高,依稀能看清上层回廊镂空的护栏。大厅里静谧极了,每走一步,回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前厅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它们始终在微微摆动,像是在呼吸;从天花板上垂下诡异的藤蔓植物,每一截都有手臂粗细,几乎碰到地面。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它们的枝干油亮泛光,上面盛开着大朵大朵丑陋的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直熏得人头晕眼花。这些花也在微微摆动,至于是由于二楼窗口缝里漏进来的风,还是它们的自主意识,阿尔乔姆并不想去探究。

“这些是什么?”阿尔乔姆伸手摸了摸,问老十。

“是这里的绿植……”老十回答,神情高度戒备,“受了辐射,就长成这样了。是喇叭花,植物学家都没见过的新品种……”

他们跟着梅尔尼克,来到石阶前,在老十的掩护下,贴着左墙,开始往上移动。走在最前面的梅尔尼克,眼睛死死盯住前方的黑暗地带,那里直通向办公区的数个房间。其他人则用手电筒照着大理石墙面,还有长满了锈色青苔的天花板。

这宽大的大理石石阶上方,没有加盖任何遮挡物,因此上下两层共享着同一大片前厅。楼上整体呈一个“U”形,内部和敞口就是脚下的石阶,其余三面则摆满了木柜。大部分木柜已经烧毁、腐朽了,还有一部分仍保留原状,看上去就像是昨天还有人用过。每个柜子里都有数百个小抽屉。

“这些是索引卡片柜,”丹尼尔一脸虔诚地看着这些柜子,小声说,“答案就在这些抽屉里。仪式后,任选当中一个柜子,然后从任意一个抽屉里任选一张卡片。要是仪式进行得对,你挑中的书名就预示了你的未来是凶兆或是吉兆。”

阿尔乔姆本想走到最近的柜子前,抽出那张冥冥中的索引卡片,解码自己的命运。可他的注意力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吸引了过去。这张网结在破窗边的角落里,直径足有几米长。一只体型巨大的鸟,粘在纤细但看上去异常牢固的丝网上,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好在巨网的主人不在场,阿尔乔姆舒了口气。除了他们几个,空旷的二楼就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梅尔尼克让所有人停止活动,对阿尔乔姆说:“现在,用心去听,不要被外部杂音打扰……试着去听你内心的声音,脑海里的声音。那本书应该在召唤你。婆罗门长老认为,它最有可能藏在主档案室的书里,但什么地方都有可能。在某个阅览室,不起眼的手推车上,走廊里,管理员的桌上……所以,现在我们会想办法进入主档案室,而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感受一下那个声音。闭上眼,放松。”

阿尔乔姆眯起眼睛,侧耳聆听。在绝对的黑暗中,静谧被无数细小的噪声打破:木柜的脆响,穿堂风,街上传来的窸窣声穿过阅览室,就像老人的咳嗽声一样……但是没有一种声音像是对他发出的召唤。阿尔乔姆一动不动地站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大气不敢喘,生怕从声音的大杂烩里漏过那个声音,那是由一本有生命的书发出的,要穿越成千上万本没有生命的书才抵达他耳朵的声音。

“没有,”他睁开眼,内疚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梅尔尼克沉默着,丹尼尔也一声不吭,可阿尔乔姆捕捉到了他失望的眼神。

“也许它真的不在这儿,咱们得到主档案室去。或者这么说,试着坚持到那儿。”沉默了一分钟,梅尔尼克下令,打手势让三人跟上。

他朝宽大的门厅移动,两扇对开门如今只剩下一扇,门的边缘都烧焦了,门上涂满了奇怪的符号。门后就是个圆形的小隔间,高六米,有四个入口。老十跟着梅尔尼克绕过了房间,丹尼尔却趁他们不注意,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完整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取了张卡片出来。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困惑地撇了撇嘴,把卡片塞进胸前的衣兜。见阿尔乔姆看到了这一幕,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头压住嘴唇,做了个嘘的动作,接着就去追潜行者了。

圆形房间的墙壁上,也画满了图案和笔迹,角落里有一张塌陷的沙发,皮革面上尽是划痕。在四道门中的一道门里,躺着个倒扣的书架,几本书散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都别碰!”梅尔尼克提醒。

老十已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压得弹簧吱呀乱响。丹尼尔也跟着坐了上去。阿尔乔姆像是着了魔似的,盯着地板上那几本书。

“不要动它们……”他低声说,“我们站的图书馆会下鼠药,不然老鼠会把全部东西啃光……这里应该也有老鼠吧?”他的脑袋里想起波旁的那句话,老鼠满地跑的地方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只老鼠也没有的地方。

“哪还有什么老鼠?你在开玩笑吗?”梅尔尼克拉下脸来,“这里怎么会有老鼠?一百年前就被吃光了……”

“被谁吃光了?”阿尔乔姆慌张地问。

“还能是谁?自然是图书管理员了。”老十解释。

“它们是人还是动物?”阿尔乔姆问。

“肯定不是动物。”老十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一条通道深处的巨大对折木门突然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吱扭一声响。两名潜行者迅速各自扑向一边,隐藏在圆拱两边的半圆柱后面。丹尼尔从沙发出溜到地上,闪到边上,阿尔乔姆也和他躲到一起。

“那里是大阅览室,”丹尼尔低声说,“它们有时候会在那里出现……”

“闭嘴!”梅尔尼克骂道,“图书管理员受不了噪声,你不知道?你这等同于朝公牛挥舞红布。”说着,他冲老十指了指阅览室大门。

老十点头。两名潜行者贴着墙根,慢慢地朝阅览室的巨型橡木门推进。阿尔乔姆和丹尼尔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们。梅尔尼克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他用背贴住其中一扇门板,举枪让枪管朝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用肩顶开门板,枪口同时已经对准了黑漆漆的室内。

其余三人也迅速就位。这个阅览室大得不可思议。已经残缺的天花板足有二十米高。跟前厅一样,天花板上也爬满了长势茂盛的喇叭花,沉重的藤蔓已将阅览室四壁占领。两面墙壁各有六张巨幅窗户,少数窗户的玻璃仍是完整的。

然而,室内光线很弱,仅有几丝月光穿透盘旋交错的粗壮茎叶漏下来。

看起来,过去这里应该从左到右摆满了成排的桌椅,供阅读者使用。如今大部分桌椅都已撤掉,有一些被烧毁或损毁了,不过,还有十张桌子保留在原位,就在正对面墙上开裂的壁画下面。壁画前有座雕塑,雕得好像是一个人在看书,在昏暗中看不清楚。室内到处挂着写有“禁止喧哗”的塑料牌。

同样很安静,但和前厅的静,却截然不同。这里的安静,是那么稠密,似乎伸出手就能摸到。它蔓延开来,填满整座巨大的厅室,没人敢去惊扰它。

四个人站在门口,用手电筒探照着各自面前的区域。最后,梅尔尼克得出结论:“也许是风吹的……”

话音未落,阿尔乔姆就发现一个灰影,从两张破桌之间蹿过,躲进了书架之间的阴影里。梅尔尼克也看到了。他戴上夜视仪,端起冲锋枪,谨慎地踩过长满青苔的地板,一步步朝那个神秘的东西靠了过去。

老十紧随其后。尽管被要求待在原地,阿尔乔姆和丹尼尔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留在门口的感觉太恐怖了。前进过程中,阿尔乔姆不由为阅览室那尚未完全消逝的美所倾倒,他的眼睛把大厅整个地扫视了一遍。谁料这个举动,既救了他自己,也救了其他人的命。

高出阅览室地面几米,是一整圈环绕大厅的连廊,连廊的过道不宽,围着木制栏杆。这圈连廊将许多事物相连:左右十二张窗户、前后两堵墙、墙上古老壁画的两侧以及通向办公区的两扇门。要想到连廊上去,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可以走大厅前端的左右两道楼梯,直达正对面那座“阅读者”雕像前,也可以选择从门口左右两边的楼梯上去。

就在他们方才背对着的门口两道楼梯上,现在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溜下来一些含胸塌背的灰色影子。这些生物数量上不少于十只,正接二连三地融进地面的黑暗里,每一只都和阿尔乔姆个头相当,要是直起身子来几乎是他两倍高,长长的前爪酷似人手,几乎碰到了地面。它们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却走得驾轻就熟,步伐轻盈。远远看过去,这些生物很像生物课本里的大猩猩,就像小时候养父教他知识时提到的那样。

阿尔乔姆完成这一系列观察的时间不过数秒。他看准其中一只生物,猛地将手电光照向它,在它身后的墙上投下一个清晰的黑影。顿时,四下里响起无比瘆人的吱吱乱叫声,那些野兽不再掩饰,俯冲下来。

“是图书管理员!”丹尼尔狂喊。

“趴下!”梅尔尼克下令。

阿尔乔姆和丹尼尔迅速卧倒在地。他们还记得梅尔尼克的教诲,枪声以及任何响亮的声音,都会惹怒图书管理员。他们正犹豫要不要开枪,突然看到梅尔尼克已经飞身卧倒在他们旁边,率先开了火。几只生物惨叫着跌落到地板上,其余生物则迅速闪进了黑暗中,想靠近他们再偷袭:眨眼间,一头野兽意想不到地出现在距他们仅两米远的地方,纵身一跳,想要撕破老十的喉咙。可它刚一落地,就被老十几枪给解决了。

“跑!离开这儿!退到圆屋去,再想办法去档案室!婆罗门应该知道怎么去,他们学过!我们留在这儿掩护你们,试着把它们击退!”梅尔尼克向阿尔乔姆下达了任务,之后无暇多言,便匍匐着朝搭档靠了过去。

阿尔乔姆冲丹尼尔一示意,两人压低身子,朝门口跑去。一只图书管理员从黑暗中蹿出,拦住了去路,随即就被雨点般的子弹撂倒在地——是身后的潜行者在守护着他俩。

退出主阅览室后,丹尼尔又一路冲向他们驻足过的前厅。阿尔乔姆退出主阅览室后,丹尼尔又一路冲向他们驻足过的前厅。阿尔乔姆起初以为,他是被图书管理员给吓坏了,想要逃跑,但是丹尼尔并没有跑下石阶离开,而是绕开了它,在一片索引卡片柜旁飞奔而过,径直跑向了前厅另一头。

那里是一间突然变窄的大厅,尽头有三扇对开门,正对面一扇,左右各一扇。从右边的门出去,是黑漆漆的楼梯间。丹尼尔一口气跑到这里停下来,喘匀了呼吸。阿尔乔姆晚了好几秒才赶上来,怎么都没想到同伴能跑这么快。两个人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厮杀还在继续,主阅览室里的枪声和喊叫声响成一片,也不知是哪一方占了上风。可他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等着看热闹上。

“咱们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这儿?”阿尔乔姆气喘吁吁地问。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咱们去什么地方,”丹尼尔耸耸肩,“也许他们打算走另一条路。长老们只教会我们一条路线,就是怎么从前厅这边去档案室。现在咱们得沿着楼道往上走一层,然后通过走廊,到楼道后接着往上爬,然后穿过索引卡片室,就能到达档案室。”

说完,他将枪口对准黑洞洞的楼道,迈上了台阶。阿尔乔姆尾随其后,用手电筒照着前路。

楼梯间的中部是电梯井,他们目前所处的楼层是第三层,看上面还有三层。曾在这里运行的应该是部玻璃电梯,电梯的钢铁外骨架上至今仍支棱着尖利的玻璃残片,数十年的灰尘让它早已不再透明。电梯顶盖的外表面包裹着木条,上面落满了碎玻璃碴、用过的子弹壳和已经干透的、不知什么东西的粪便。楼梯上没有护栏,阿尔乔姆紧贴墙壁,死盯着脚下,生怕一跤滑进电梯井里。

他们上了一层,来到一个不大的方形房间,同样有三个出口。阿尔乔姆开始明白,没有向导是无法走出这个迷宫的。打开左门,是一条黑漆漆的宽走廊,手电光照不到它的尽头。右门是关着的,不知为何被无数木条死死封住了,旁边墙上写着:“切勿打开!极度危险!”

丹尼尔拉上阿尔乔姆就往左门外走。走着走着,走廊拐了个弯,两人进入一条更窄的走廊,两旁有很多道门。丹尼尔放慢了脚步,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这里的地面是拼花地板的,和图书馆任意地方一样,刷成黄色的墙面上也挂着“请勿喧哗”的提示牌。从那些大敞的门里,能看到各个房间和损毁的办公室。至于那些紧闭的门里,有时会传出沙沙声。还有一次,阿尔乔姆自认为听到了脚步声。从同伴的脸色判断,这恐怕不是什么吉兆,两人赶忙匆匆穿过了走廊。

接着,正如丹尼尔所说,他们右手边出现了一个通往新的楼梯间的出口。相对于黑暗的走廊,这里可就亮堂多了,每层的墙壁上都有窗户。上到第五层,透过窗口,就看到了楼顶的露台,以及露台上的几个设备间和一些严重烧焦的机器。阿尔乔姆来不及细看,便惊觉有两个佝偻的灰影,从楼梯间外侧一角闪进了视野。它们在露台上缓慢地挪动,像是在搜寻什么。突然,其中一只停了下来,它仰起头,眼睛似乎直直看向这边的窗户。

阿尔乔姆忙闪身蹲下。不需要他解释,丹尼尔已经明白了一切。

“图书管理员?”他用惊恐的声音低声问,同时也蹲了下来,以防暴露。阿尔乔姆默默点了点头。丹尼尔顿时慌了,他伸出手,使劲擦拭着防毒面罩上的有机玻璃,好像这样做就能擦干他前额的冷汗似的。不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喊阿尔乔姆赶紧跟他一起往上爬。两人上了一层,又摸进了一条弯弯绕绕的走廊……终于,这名婆罗门迟疑地停在了几道门前。

“我对这个地方毫无印象,”他茫然地说,“这里应该就是通往索引卡片室的入口了。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这里有好几扇门。”

他略一思索,试着拉了拉其中一扇门的门把手,没拉动,其他门也是一样。他困惑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感到难以置信,又挨个试了一遍,阿尔乔姆也跟着照做。结果是徒劳的。

“全都锁着。”他绝望地指出这一点。

丹尼尔的身子突然微微抖动了一下,阿尔乔姆惊恐地盯着他,为了以防万一还后撤了一步。可丹尼尔一直笑个不停。

“要不你敲敲门试试!”他向阿尔乔姆提议,已经笑出了眼泪,“抱歉,大概我这是间歇性发疯。”

阿尔乔姆也被不合时宜的笑意击中了。一个小时以来的紧绷情绪倾泻而出,绷得有多紧,笑得就有多放肆。两人倚墙站着,傻笑了足有一分钟。

“敲门!”阿尔乔姆捂着肚子,重复着这句话,恨不能摘下面罩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

他走向最近一扇门,用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三下。

不料,一秒钟后,门后竟传来了清晰的回响。阿尔乔姆顿时喉咙发干,心脏狂跳。门后有人!他一直站在那里,听着他们大笑,耐心地等待……等待什么?丹尼尔抛来一个六神无主的眼神,离那扇门越退越远。这时,门后再次响起了敲门声,力度更重,更急促。

于是,阿尔乔姆按照苏霍伊教过他的,先远离墙面,然后一脚踹向旁边另一扇门的门锁。他本没指望这招能奏效,可那门却轰然倒地,钢锁也从腐朽的门上脱落下来。

门后的空间,跟在图书馆里他们见过的其他房间和走廊,都不一样。不知为何,里面格外潮湿闷热,在手电光的照射下,能看出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长满了奇奇怪怪的植物。粗壮的茎杆,沉重油亮的叶子,浓烈的混杂气息甚至透过面罩都能闻到。树根、树干、尖刺和花朵纠缠盘错,将地板覆盖得严严实实……一些植物的根还扎在完整或不完整的大小花盆里。在图书馆已经屡见不鲜的藤蔓植物缠住了一排排站立的木柜,这些木柜跟二层前厅里的一模一样,但在高度潮湿的环境下已经烂透了。当丹尼尔试着拉开一个抽屉时,这一点得到了印证。

“是索引卡片,”他吁了口气,向阿尔乔姆宣布,“咱们就快到了。”

背后又响起砸门声。声毕,那个声音的主人像是试探着,轻轻转动起了门把手。两人见状,拔腿就跑,他们用枪口挑开头顶的枝蔓,脚下还要留意着不被树根绊倒,一口气跑出了这一整座隐藏在图书馆深处的邪恶花园。厅的尽头又有一扇门,好在它没有上锁。接连又穿过一条走廊,两人这才停下。

档案室已经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空气中布满书尘,大图书馆在平静地呼吸,数十亿书页正沙沙作响。

阿尔乔姆环顾四周,一股打孩提时就无比热爱的旧书气味钻进了他的鼻腔。他用征求的眼神望着丹尼尔。

“没错,咱们到了,”丹尼尔回答,又满怀希望地问,“怎么样?”

“怎么样……阴森恐怖。”阿尔乔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没听到那本书的声音?”婆罗门提示他,“到了这儿,它的声音应该更清楚才对。”

阿尔乔姆闭上眼,努力让精力保持集中,可脑袋里就像有一条空空荡荡的隧道。这么站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去接收和分辨充斥在图书馆内的各种微弱声响,但没有听到任何类似召唤的呼声。就算是丹尼尔和其他婆罗门提到的那种他的特殊感应,也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什么都没感觉到。”他两手一摊。

“好吧……”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那咱们就换一层,这里总共有十九层呢。不找到它决不罢休,可不能空手回去。”

两人走上工作梯,沿水泥台阶往上走了几层,然后停下来继续碰运气。这一层和上一层很相像:不大不小的屋子,玻璃窗,几张办公桌,天花板上和角落里已经见惯不惯的巨大植物,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走廊,成排的书柜望不到尽头,仅留一条窄道供人通行。屋子和两条走廊的天花板都很低,刚刚超过两米,在见识过宏伟的前厅和主阅览室以后,这里的空间叫人感到局促,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来。成千上万本不同的书籍密密麻麻挤满了书架,很多书看上去从没被人碰过,保存得完好如初——由此看来,早在最初修建的时候,大图书馆就被设计成了即便无人照料,也能维持一个适宜图书保存的微气候的建筑。这个藏宝室,让阿尔乔姆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走到一排书架前,浏览着书名,掌心虔诚地在书脊上划过。丹尼尔起初以为同伴终于听到了冥冥之中的召唤,就没有打扰他,很久之后才明白真相,扯着阿尔乔姆的胳膊就往前走。

走过了三条、四条、六条走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档案室里,手上的手电筒的黄色光斑,打在一百个接着一百个书架上,照亮了成千册接着成千册的图书。一层,又一层……但一无所获。阿尔乔姆没有感应到任何召唤,任何特别的事都没发生。他回想起人们的不同看法:波利斯议会上的婆罗门将他视为天选之人,认定他有特殊的天赋和命运的指引;而军官们则为他的所见所闻找到一个固有的解释——幻觉。

当他们身处最后面的几层时,他开始有了感觉,但绝非自己期待的那个。他模糊地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人存在。他不寒而栗,过去由隧道带给他的那种深深的恐惧感,此时又找上了他。尽管他们走过的每一层,看上去都早已彻底荒弃,也没有图书管理员和其他生物的明显痕迹,可他偏偏总想要频频回头,似乎有什么人,正透过书架之间的空隙,密切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丹尼尔拍拍他的肩膀,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自己的一只靴子。这个婆罗门不怎么会系鞋带,有好长一截已经耷拉在地上了。

“我系一下鞋带,你先往前走着,看能不能听到点什么。”他低声说,然后蹲了下去。

阿尔乔姆点点头,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他走得很慢,每隔一秒钟就回头看丹尼尔一眼,可同伴迟迟没有系好:鞋带总是从他肥大的手套间滑落。在往前走的过程中,阿尔乔姆总要先照亮身体右侧的一排书架,然后猛打手电筒到左侧,想在积满灰尘的书海中揪出图书管理员佝偻的灰色身影。不知不觉,他和丹尼尔已经拉开了约三十米的距离。就在这时,从前方两排书架之间,传来一阵清晰的窸窣声。阿尔乔姆端起冲锋枪,把手电筒贴在枪身上,一个箭步蹿到可疑的书架行道前。

前后两排长长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书架上满满当当全是大部头,一直顶到天花板,行道里空空如也。也许对手藏在左边那排?但手电光闪向那里,却是空的。对面那排呢?也是空的。

阿尔乔姆屏住呼吸,仔细辨别着空气中最细微的声响。除了书页发出的不真实的沙沙声,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回到过道上,用手电光去找正和鞋带较劲的丹尼尔。可那个位置上已经空了。人呢?!

阿尔乔姆想都没想,马上就往回冲。手电筒的光斑疯狂地跳跃着,照亮了站立在黑暗中那一排排毫无区别的书架。他刚才停在哪里来着?相隔三十米……这里估摸着有三十米了,他应该就在这里才对……可他不在。这人连声招呼也没打,能上哪儿去呢?要是遭到袭击,为什么没听见他反抗?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对,一定是跑过头了,丹尼尔离自己应该没那么远……但哪里都没有他的人影!阿尔乔姆觉得自己像个没头苍蝇,整个人变得惊慌失措起来,此时他的脚下正是丹尼尔系鞋带的地方。他倚着书架瘫坐在地上,就在这时,只听从这排书架深处,幽幽地传出一个非人的声音,继而变调为凄厉的尖叫——

“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紧张得无法呼吸,哈出的水汽蒙住了眼罩,让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猛地转过身,面朝声音的方向,端起手中颤抖的冲锋枪,把眼睛凑近瞄准镜,朝那个声音靠了过去。

“阿尔乔姆……”

已经近在咫尺了。突然,隔着书架,有一束细细的光线透过底层排列松散的书本透了过来。光束忽前忽后,似乎有人正拿着手电筒忽左忽右、忽左忽右地来回晃动……阿尔乔姆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阿尔乔姆……”这次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是熟悉的那个低语声,不用怀疑,正是丹尼尔的声音。

阿尔乔姆兴奋地往前迈了一大步,期待着看到自己的同伴。然而,就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发出一个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尖利刺耳的不祥之音,正是他最初听到的那个声音。与此同时,手电光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地板上跳跃。

“阿尔乔姆……”奇怪的声音还在叫他。

阿尔乔姆又向前迈了一步,他扫了一眼右边,顿觉汗毛奓立。

书架在这里到了尽头,右前方的空隙里,丹尼尔坐在血泊之中。他脑袋上的头盔和面罩都不见了,面色像死人一样煞白,一对睁开的眼睛仍有意识,嘴唇还在翕动。在他的背后,藏着一个佝偻的灰色身影。它的身体半隐在昏暗中,一只骨节修长、狰狞的手——不是爪子,而是真正的手——覆满了钢针般的硬毛,蜷曲的手指甲锋利无比,正拨弄着掉落在离丹尼尔半米开外的手电筒,似乎在配合主人的若有所思。另一只手,则伸进了丹尼尔已经开了膛的肚子里。

“你来了……”丹尼尔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来了……”背后那个东西也学着他的腔调,用刺耳的声音说。

“图书管理员……在我背后。反正我活不成了,开枪,杀了它。”丹尼尔用虚弱的声音央求。

“开枪,杀了它。”灰影重复着。

手电筒不慌不忙地被拨弄到了地板左侧,正打算回到原点开始新一轮往复。阿尔乔姆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脑海中回荡着梅尔尼克的警告,枪声会引来更多怪兽。

“滚开。”他对图书管理员说,并不抱希望它能听懂。

“滚开。”得到的是一个近乎温存的回应,可长满尖利指甲的那只手,仍继续在丹尼尔腹腔内翻腾着。丹尼尔发出微弱的呻吟,浓稠的鲜血从他嘴角成股流淌下来。

“开枪!”丹尼尔攒足了劲,用略微抬高的音量说。

“开枪!”图书管理员从他的背后下令。

是亲手杀死自己新结识的伙伴,让枪声引来其他怪兽呢,还是留他在这里等死,趁着为时未晚独自逃走?丹尼尔已无生还希望了,他肠穿肚烂,活不过一个小时。丹尼尔后仰的脑袋后面,先是露出一只尖尖的灰耳朵,紧接着又露出一只硕大的绿眼睛,在手电光下莹莹发亮。这个图书管理员慢慢地,像是害羞似的,从垂死的丹尼尔身后探出头来,用眼睛搜寻着阿尔乔姆的目光。不要别过脸去,直视那里,直视它的眼睛,直视它的瞳孔……那对属于野兽的竖瞳。但从这对阴鸷、不可思议的眼睛里,竟能看到理智的痕迹,诡异极了。

走近后才看清,图书管理员和大猩猩绝无相似之处,也一点不像猴子。它有着猛兽的长相,脸上覆满了毛发,两排长长的獠牙一直延伸到耳际,眼睛有灯笼那么大。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图画里,阿尔乔姆从没见过和它类似的动物。

时间似乎停滞了。阿尔乔姆深陷在它的瞳孔当中,再也拔不出视线,直到听到丹尼尔发出一声漫长而含糊的呻吟,他才回过神来。瞄准镜的小红点对准了图书管理员那毛茸茸的低矮额头,冲锋枪也调整到单发模式。听到金属拨盘的轻响,野兽从嗓子里发出低吼,重又躲到了丹尼尔身后。

“滚开……”那个东西突然对他说,跟自己刚才的口气一模一样。

阿尔乔姆呆住了。这次他并没开口,图书管理员可不是在重复他的话,它似乎记住了之前的话,并且能够理解。怎么会这样?

“阿尔乔姆……趁我还能出声……”丹尼尔强打精神,努力收拢起每一分钟都越来越涣散的眼神,“在我前胸口袋里,有个信封……他们告诉我,要是你找到了那本书,就把它交给你……”

“可我什么都没找到。”阿尔乔姆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找到。”后面那个东西也跟着重复。

“没关系……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是为了自己……或许它会对你有帮助。我反正要死了,还管它命令不命令的……最重要的,记住……不要回波利斯……要是他们知道,你什么都没找到……或是军人知道了……走其他站。好了,现在开枪吧,实在太疼了……我不想再忍受……”

“我不想……疼……”图书管理员打乱了句序,口中还发出咝咝声。与此同时,它的手在丹尼尔腹中一阵猛捣。丹尼尔抽搐着,发出一声嚎叫。

阿尔乔姆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抛开所有顾虑,把枪重调回连发模式,轻合上眼睛,开了火。子弹密集地喷射在同伴和躲藏在同伴身后的那个狡猾东西身上,寂静中,子弹穿透肉体的声音听上去大得惊人。一阵凄厉的尖叫声过后,全部声音都戛然而止,蒙尘的图书像海绵一样吸尽了所有回声。阿尔乔姆睁开眼睛。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步跨到图书管理员跟前。它被打成筛子的脑袋耷拉在丹尼尔的肩上,哪怕死了也要羞怯地躲在他身后,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阿尔乔姆将这副可憎的皮囊看得一清二楚,他能感到它的血液正在冷却,两个手掌在张力作用下渗出了汗珠。他嫌恶地用靴尖捅了捅它,这个图书管理员仰面轰然倒地。不用怀疑,它死透了。

阿尔乔姆努力不去看同伴血肉模糊的面孔,匆忙扯开他防护服上的拉链,里面的衣服随即被浓黑的血液浸透,一股腥臭的雾汽升腾到清冷的空气中,阿尔乔姆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摸到了丹尼尔前胸的口袋……手指头在肥大的防护手套里笨拙地去解那粒纽扣,这让他想到,或许正是这副手套,耽误了丹尼尔自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晰的沙沙声,紧接着,是赤脚踩在走道上啪嗒啪嗒的声响。阿尔乔姆紧张地扭过头去,用手电筒探照着四下里的走道。确认附近暂时只有他一个人后,又埋头去解扣子。纽扣终于解开了,在口袋深处,他用僵直的手指摸出一个被子弹打穿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个灰色薄信封。

除此之外,阿尔乔姆还从口袋里找到一张染血的方形卡片,大概就是丹尼尔从二楼前厅抽屉柜里取走的那张索引卡。卡片上印着:“《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农业灌溉和展望》,施努尔科夫[俄语原文为Шнурков,而其同根词шнурок意为鞋带],杜尚别,1965年”。

啪嗒的脚步声,含混的嘟囔声,现在听起来已经到了近处。没时间了。阿尔乔姆拾起丹尼尔的枪,又从图书管理员手边捡起滚落的手电筒,迅速离开了那个地方。他来不及思考,就沿着来路狂奔,拼尽全力跑过一排排永远没有尽头的书架。他不知道身后是不是有东西在追他,因为沉重的靴声和血液撞击耳膜的声音,已经盖住了背后的其他声音。

直到一口气跑回楼梯间,飞奔下水泥台阶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连出入档案馆的那扇门在哪一层都不知道。当然了,也可以跑到一层,敲碎玻璃进入院子……阿尔乔姆在台阶上停留了一秒钟,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就在院子正中央,有几个灰色身影正纹丝不动地站着,仰起兽脸,盯着窗户这边——似乎盯的就是他。阿尔乔姆赶忙收住脚步,将身子贴着窗户侧边的墙面,改为静悄悄地往下移动。当落到台阶上的靴声不再沉重,这时他也听清了从上面传来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几对赤脚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阿尔乔姆彻底失去了控制,又开始朝楼下狂奔。

为了寻找那扇熟悉的门,每下一层,他都要匆匆环顾一圈,要是没有,就接着往下跑。跑到荒僻的最下面几层以后,当他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就找一个漆黑的角落,静静地躲上一会儿,然后继续在台阶上乱窜,下一层,或者上两层——万一自己看漏了眼呢?他深知,在这个找寻迷宫出口的过程中,自己制造的讨厌噪音,会招来所有栖息在图书馆里的野兽,可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徒劳地、毫无胜算地寻找着那扇门。当他又一次打算跑回台阶上时,却惊觉在残破的窗户内侧,赫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佝偻的灰色身影。阿尔乔姆倒退几步,就近闪进一条走廊,后背贴墙,枪口对准了那个家伙预计出现的位置,屏住呼吸……

一片寂静。

那个家伙也许是太过狡猾,不敢贸然独自跟上来,也许是在等阿尔乔姆露出破绽,自投罗网。但阿尔乔姆也不是非走回头路不可,脚下这条走廊一直通到远处。阿尔乔姆略加思索,盯着目标开始撤退。

走廊在前面拐了个弯,就在拐弯处的墙上,有个黑黢黢的洞口,四周散落着碎砖块和一层薄薄的石灰。阿尔乔姆本能地爬了进去,来到一个满是损毁家具的房间,胶卷和胶片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前面出现一扇虚掩的门,月光从门外洒进来,留下一道细细的白影。阿尔乔姆蹑手蹑脚地穿过嘎吱作响的拼花地板,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尽管此时身处的是它的另一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令人印象深刻的“阅读者”雕塑,高耸的天花板,巨幅的窗户,通向神秘木门的过道,以及过道两侧已是横七竖八的阅读桌。毫无疑问,这里正是主阅览室。他站在四米高的狭窄连廊上,倚着木围栏,俯瞰整个大厅。那些图书管理员就是从这里扑向他们的。至于自己是怎么从档案馆来到这里,并且还直接绕过了之前丹尼尔带他走的那条路线,他怎么都理解不了,也没时间去想个明白——图书管理员很可能正步步紧逼。

阿尔乔姆沿着雕像前的对称式楼梯跑进大厅,朝大门奔去。几具图书管理员蜷曲的尸体横陈在门前的地板上,阿尔乔姆经过时,险些滑倒在它们凝固的血泊中。

他奋力推开沉重的木门,迎接他的是一道刺眼的白光。他想起梅尔尼克的话,忙用右手攥紧手电筒,比划了三圈,示意是自己人。刺眼的亮光立刻挪开了。当着对方的面,阿尔乔姆把枪使劲往身后一拽,缓慢地向前移动,朝那间带有拱柱和沙发的圆形房间走去,也不知是什么人在等待着自己。

只见一挺机枪架在地上,梅尔尼克正俯身照料自己的同伴。老十半仰在沙发上,双眼紧闭,不时发出短促的呻吟。他的右腿不自然地扭着,阿尔乔姆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条腿自膝盖以下全断了,它不是向后弯折,而是向前弯折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那帮灰家伙是有多大力气,才能把精干的潜行者弄成这般地步?阿尔乔姆无法相信。

“你的同伴呢?”梅尔尼克瞟了他一眼,就接着埋头护理老十。

“有很多图书管理员……在档案馆里,被我们遇上了。”阿尔乔姆试着解释。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告诉他们是自己亲手杀了丹尼尔,即便这么做是出于好心。

“书找到了吗?”梅尔尼克转换了问题。

“没有,”阿尔乔姆摇摇头,“我在那里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感觉到。”

“来帮我一把,把他扶起来……算了,你还是替他拿包吧,还有我的包。你看到了,他的腿……都快被扯下来了。现在我必须背着他走。”梅尔尼克的脑袋指了指老十。

阿尔乔姆将所有设备一一收好,这些东西足有五十斤重。梅尔尼克则要吃力地背着同伴发软的身体,担子显然比他重得多。他们缓慢地朝门口挪动,直到离开也没再碰上图书管理员,然而,当阿尔乔姆敞开沉重的木门,帮汗流浃背的梅尔尼克通过时,却听到从图书馆深处传来一声愤恨的哀号。阿尔乔姆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现在,首要的事情是尽快回到地铁站。

“垂下眼睛!”走到街上,梅尔尼克下令,“五角星马上会出现在你视线正前方。别往塔上看,想都别想……”

阿尔乔姆顺从地盯着地面。他拖着三个大包,两挺冲锋枪和一挺机枪,走得呼哧带喘,梅尔尼克更是不必说了,于是,在去往博罗维茨基站的这段二百米的路上,两人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歇。可是到了目的地,梅尔尼克却不让阿尔乔姆进站。

“现在你绝不能回波利斯。你不但没有找到书,还把他们的人弄丢了,”梅尔尼克轻轻放下同伴,大口喘着粗气说,“婆罗门可不会喜欢这个结果。最重要的是,这说明他们找错了人,还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了你,你要是回去,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别看他们是文化人,这方面他们可是行家,连我也保不了你。现在你该走了。最好去斯摩棱斯克站,那里直走就到,沿途房屋很少,也不用穿巷子。要是赶在日出前出发,说不定你很快就能到。”

“什么日出?”阿尔乔姆不解地问。

听到自己不得不在地表独自赶往另一个地铁站,并且从地图上看,两站离得足有两公里远,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闷头一棍。

“就是太阳。人是夜行动物,最好不要白天出现在地表上。会有东西从瓦砾里爬出来晒太阳,要是碰上了,够你后悔一辈子的。更不用说太阳光了,数两个数的工夫,就会把你的眼刺瞎,墨镜也救不了你。”

“可我一个人要怎么过去?”阿尔乔姆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别怕,只要直走就能到。就沿着加里宁大街走,不要拐弯,不要换别的路,绝对不要走进楼房,那里面到处都是它们的窝。一直走到这条街和另一条大路的交叉口,那条路就是花园环路[莫斯科市中心的主要交通干线,著名的斯大林风格建筑群“七姐妹”中有三幢在花园环路上,分别是:外交部大楼、库德林广场的住宅楼、红门广场的行政住宅楼]。你要左转上这条环路,一直走到一幢米色石头的方楼前,那里曾是一家时装店……楼后面有个黄色拱墙,上面写着‘斯摩棱斯克站’。转进去是个类似内庭院的小广场,你就看到地铁站了。要是一切正常,就往下走。他们有一道门是开着的,有人接应,供自己的潜行者出入。你要这么敲门:快敲三下,慢敲两下,再快敲三下,门应该就开了。就说是梅尔尼克让你来的,然后在那里等我。我把老十送到医院就赶过去,中午前就能到,等着我来找你。以防万一,两把冲锋枪你都带上。”

“但从地图上看,还有另外一个更近的地铁站……叫作阿尔巴特站。”阿尔乔姆终于想起了站名。

“是有这么一站,可你别往那儿走,你也不会想要这么做的。你要绕开它,从路的另一边迅速经过,但不要跑。快,抓紧时间吧!”说着,他就把阿尔乔姆往前厅门外推。

阿尔乔姆不再争辩。他将一把枪背在肩上,另一把枪拿在手里预备着,然后走到街上,用右手遮住眼睛,好不让自己在无意间看到克里姆林宫的群星闪耀。然后,再次朝纪念雕像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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