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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他们也已经留意到他不在,停了下来。白色光束在隧道里不安地游走,当落到阿尔乔姆身上时,他谨慎地举起双手高喊:“是我!别开枪!”
刺眼的强光熄灭了。阿尔乔姆拔腿往前跑,心里想着一通责骂是免不了了。然而,当他回到大部队时,梅尔尼克只轻轻问了他一句:“刚才听到什么动静了?”
阿尔乔姆默默点了点头。他不想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幕,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可多次经验告诉他,在地铁里,自己的幻觉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不能掉以轻心。
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理智告诉他,那应该是一趟穿行的电动列车,但这很不可思议,早在几十年前,地铁里就没有足以让车发动的电能了。第二种可能就更玄了:他想起食人族对于大虫“圣道”的警告,今天是“不能进”的。除此以外,他想不出别的解释了。
“地铁列车不开了,对吧?”以防万一,他向梅尔尼克核实。
梅尔尼克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哪还有什么地铁列车?自打它们停下来,就再没挪过地方,后来就被人们拆得差不多了。你觉得那动静跟这有关?我觉得是地下水。咱们头顶上就是条河,离它很近。管它的,咱们走,我还不知道怎么出去呢。”
阿尔乔姆很怕面对梅尔尼克锐利的目光。至于对大虫“圣道”的第二种推测,听起来就更像神经病了,他宁可闭上嘴,绕过这个话题。
河应该就在右上方不远处。河道并不欢畅的流水声和轨道边数条细流的潺潺声,打破了隧道阴森的静默。湿气让墙壁和拱顶都泛着微光,那是附着在上面的白色霉斑。遍地都是水洼,人们一不留神就会踏进去。阿尔乔姆一直对隧道里的水感到恐惧,这条通道让他走起来浑身不舒服。湿气无孔不入,渗进了被人们遗弃的每一处角落。原始的墙面被土层里富含的水攻陷了,通道里到处都在漏水。养父曾给他讲过河水倒灌吞没隧道和车站的故事。所幸那些出事地点要么靠近地表,要么位置很偏,并没有牵连整条线路。因此在阿尔乔姆看来,墙上渗出的水珠相当不妙。
不仅如此。他们越往前走,四周就变得越干燥。渐渐地,脚下的细流枯竭了,墙上被水浸出的霉斑消失了,空气也干爽起来。隧道急转直下,依然那么空,叫人揪心。阿尔乔姆一遍遍想起波旁的话,空荡荡的隧道才最可怕。其他人似乎也深谙这个道理,他们频频回头,目光与走在最后的阿尔乔姆一相遇,就赶紧避开。他们一路笔直向前,不曾为隔栅外的分支和墙上锁死的厚重铁门而停留片刻。直到这时阿尔乔姆才了解到,这个经城市几代居民挖出来的地下迷宫有多宏伟。在这个蛛网一样的地下迷宫里,密密麻麻交织着数不清的通道连廊,而整个地铁系统不过是它的一部分。
沿途有些门敞开着,手电照过去,净是些废弃的鬼屋,锈迹斑斑的双层床,灰白墙壁的回廊什么的。没有人的痕迹,连件匆匆抛弃的物品都没有。阿尔乔姆觉得,眼下即便在地上发现腐烂的遗骸,都比这强。
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老汉筋疲力尽,越走越慢,看守不论是推搡他还是高声喝斥,也无法让他加快脚步。队伍片刻无休,最长一次停留也不超过半分钟,还是为让抬安东的战士们倒倒手。令人诧异的是,小奥列格始终顽强地跟着,尽管看得出他已经很累了,却从没抱怨,就那么喘着粗气,努力和大家走在一起。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叽叽喳喳热闹起来。阿尔乔姆透过战士们宽广的肩膀缝隙望去,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一个车站到了。它看起来跟上一个几乎一模一样:低矮的拱顶,象腿粗细的廊柱,涂漆的水泥墙,不掺杂丝毫观赏性元素。月台宽得不同寻常,从这头望不到那头,同时容纳两千人候车不成问题。然而这里同样空无一人,最后一趟列车早已不知去向何方,铁轨覆盖着厚厚的黑锈,腐朽的枕木青苔丛生。铜铸的站名让阿尔乔姆打了个哆嗦:“总参谋部”。又一个叫人费解的词,却让他想起波利斯的军官,以及国防部大楼外小公园里那个游移的鬼火。
梅尔尼克扬起戴手套的手。队伍立刻停了下来。
“乌尔曼,跟我去看看。”梅尔尼克说完,敏捷地爬上月台。
与他同行的那名壮得像熊的士兵也攀上月台,跟上了自己的指挥官。他们轻盈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其他战士则训练有素地摆出防御架势,端枪瞄准隧道两头。阿尔乔姆被夹在中间,正好借着战友掩护研究一下这个古怪车站。
“爸爸不会死吧?”他感到男孩在扯他的袖子。
阿尔乔姆低下头,见小奥列格正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快要哭出来了。为了宽慰他,阿尔乔姆摇摇头,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因为我说出了爸爸的工作,他才成这样的,是不是?爸爸总是对我说,不能告诉别人……”奥列格说着,突然哽咽了,“他说人们不喜欢导弹兵。爸爸说导弹兵保卫祖国,不丢人,不是坏人,不过是有人嫉妒他们。”
阿尔乔姆提心吊胆地回头去看祭司,却见他已经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丝毫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对话。
几分钟后,侦察的人回来了。战士们围拢到梅尔尼克身边。
他开门见山地说:“车站是空的,但并不是废站。有他们的大虫爬过的好几处痕迹。另外……我们在墙上发现了一张手绘线路图。要是按上面画的,这条线能通到克里姆林宫。那里是中心站,也是其他线路的枢纽站,其中有条线通马雅可夫斯基站的方向。咱们得往那儿走,路应该是通的,就不去别的支线凑热闹了。有问题吗?”
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吭声。
一直坐在地上沉默不语的老汉,一听到“克里姆林宫”顿时慌了,他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嚷了起来。
梅尔尼克扯下他嘴里的布条。
“不能去那儿!不能去啊!我不去克里姆林宫!把我留在这儿!”
“为什么?”梅尔尼克不满地问。
“不能去克里姆林宫!我们从来不去那地方!我不去!”老汉身体微颤,颠来倒去说着这几句话。
“您老不去,那好啊,”梅尔尼克回答,“至少,你们的人不会跟过去了。这条隧道既空又干净,我可不想去别的支线凑热闹了。依我看,从克里姆林宫硬闯出去是最佳路线。”
队伍里发出窃窃私语声。阿尔乔姆回想起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不祥之光,很清楚害怕去那个地方的不止祭司一个人。
“好!”梅尔尼克打断了众人私语,“没时间了,咱们出发。今天是他们避讳的日子,隧道里没有他们的人。咱们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得抓紧时间。扛着他走!”
老汉似乎彻底疯了。
当一名看守走近时,老汉灵活地挣脱了他的手,然后佯装顺从地在枪口下一动不动,绑在背后的双手猛地抖动了一下。
“你们找死去吧!”他狂妄的笑声很快变成了沉重的喘息声,身体抽搐,口吐白沫,面部肌肉的抽动使他整张脸都变了形,更可怕的是,他的嘴角过度朝上咧着,形成一道尖锐的弧线,这真是阿尔乔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笑容了。
“早有准备。”梅尔尼克说。
他走到仰面倒地的老汉跟前,用靴头把他翻了个个儿。冰疙瘩般僵硬的尸体重重落下去。阿尔乔姆起初以为,梅尔尼克这么做是不想看到死者的脸,后来才弄清他真正的意图:梅尔尼克用手电照着老汉被电线紧紧勒住的手腕。右手的拳头里攥着根毒针,已经扎进了左臂。老汉是怎么做到的?一路上又把毒针藏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早点用?阿尔乔姆想不明白。他转身避开尸体,用手掌捂住了小奥列格的眼睛。
战士们僵持在原地。尽管前进的命令已经下达,却没有人动弹一下。梅尔尼克打量着他们。不难想象战士们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祭司宁死也不肯去克里姆林宫,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没时间说服大家了,梅尔尼克走向发出呻吟的安东,弯腰握住了担架一角。
“乌尔曼!”他呼唤道。
稍一犹豫,宽肩膀的侦察兵握住了担架另一角。
阿尔乔姆被一股冲动怂恿着朝他们走去,握住了后面一角。又有一名战士握住了第四个角。梅尔尼克什么都没说,四人同时挺直身子,朝前走去。其他人也跟了上去,再次组成了战斗队列。
“不远了,”梅尔尼克轻声说,“前面两百米左右就是。首要任务是找到去另一条线的通道,然后直达马雅科夫斯基站。后面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因为特列季亚克不在了……得想想办法。现在咱们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绝不能偏离它。”
梅尔尼克最后的话让阿尔乔姆若有所思,他不由得又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马上弄明白梅尔尼克开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死去的特列季亚克被提起,和他的思绪有了碰撞,他才恍然大悟,一个激灵高喊:
“安东……这名伤者……他在RVA服役过……他就是导弹兵!我们还有希望!不是吗?”
梅尔尼克难以置信地别过脸,看了看担架上的巡逻队队长。安东的状况看起来糟透了。尽管肢体早已恢复运动能力,他却发起了烧,不停说着胡话,含糊激愤的命令、绝望的祈祷、哽咽声和喃喃自语取代了之前的呻吟声。并且,越靠近克里姆林宫,他的喊叫声就越大,在担架上动弹得越厉害。
“我说了!别吵!他们来了……卧倒!胆小鬼……那样的话……其他人怎么办?!没人能过去,没人!”安东对着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战友们喊。
他的额上沁出一层汗水。一直跟着担架小跑的奥列格,只有趁战士们倒手和给父亲擦汗的间隙,才能停下来休息片刻。梅尔尼克把手电照在安东脸上,似乎在判断他已经恢复了多少理智。在光照下,只见安东咬牙攥拳,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转来转去,身子左右翻腾,多亏有帆布带绑着才没有掉下来。可是担架却越来越不好抬了。
又走了五十米,梅尔尼克一扬手,队伍又停了下来。原来,地上再次出现了用白漆潦草涂画的符号:依旧是熟悉的曲线,顶部多了一抹加粗的红色线条,截断了前面的隧道。乌尔曼吹了声口哨。
“红灯亮,脚步停。”身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怪笑。
“这是画给爬虫看的,跟咱们无关。”梅尔尼克回应,“前进!”
可队伍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梅尔尼克把自己手握的担架一角交给阿尔乔姆,走到队前,打开了夜视仪。队伍放慢速度不止出于谨慎。“总参谋部站”的隧道急转直下,尽管站里空空荡荡,却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以看不见却摸得着的薄雾形态,从克里姆林宫方向爬了过来,将整支队伍团团围住,逼得人们相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深处,隐藏着无法解释的巨大邪物。它带给阿尔乔姆的感受,跟他之前经历过的那些都不同,不论是苏哈列夫站追逐过他的黑色旋涡,管道里的怪声,还是通往胜利公园站隧道的迷信传说留给人们的恐惧。这一次,他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平静背后隐藏着什么……那并非生命体,却是活的。
阿尔乔姆望着走在担架另一侧、被梅尔尼克唤作乌尔曼的强壮士兵,突然格外想跟他聊聊天,聊什么都行,只要能听到人类的声音就好。
“克里姆林宫塔顶的星星为什么发光?”阿尔乔姆想到了这个始终折磨着自己的问题。
“谁告诉你它们发光?”乌尔曼吃惊地回答,“从来没有这回事。克里姆林宫其实是这么回事: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人们都说,克里姆林宫其实早就不存在了,那一个不过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克里姆林宫。人们愿意相信那座圣城仍完好无损。”
“那它怎么了?”阿尔乔姆问。
“只有那些食人族知道了,”乌尔曼回答,“当时我还小,只有十岁。据那些参加过战斗的人说,为了不破坏克里姆林宫,战争一爆发,他们就朝它投掷了某种秘密发明的……生物武器。一开始没人留意到它,连个警报都没发布,等到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这东西已经吞吃掉所有人,连周围的百姓也不能幸免。这东西现在还在宫墙里,活得好着呢。”
“那它是怎么……吞吃的?”在阿尔乔姆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克里姆林宫塔尖上无数颗闪烁着诡异光芒的星星。
“你知道有一种叫蚁狮的昆虫吗?它在沙地里挖一个漏斗形上宽下窄的坑,然后自己爬到坑底张开大嘴。要是有蚂蚁从坑口经过,一不小心掉进坑里,完蛋,一生到此为止。蚁狮只要轻轻动弹两下,沙子就会往下滑,蚂蚁直直掉进它嘴巴里。克里姆林宫也是一样。它坐在坑口上,不停吸啊吸。”乌尔曼露出得意的微笑。
“那人们为什么乖乖往里走?”阿尔乔姆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被催眠了吧……就连那些食人族魔术师不也会催眠么,把你的意识控制得死死的!没见识过的人是不会相信的。差点把咱们留那儿……”
“那我们岂不是在找死?”阿尔乔姆困惑不解地问。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该去问梅尔尼克。不过我觉得,该是只有在墙外和塔上看它时,才会被吸进去。咱们应该已经进入它内部了……这破地方能往哪儿看?”
梅尔尼克转过身,没好气地冲他们嘘了一声。乌尔曼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直到这时,一个之前被他盖过的声音才显露出来:那声音来自深处,不祥、轻微……是咕嘟咕嘟的水声?呜噜呜噜的杂声?这声音听一次就够,它虽不带任何危险的预兆,却是延绵不断,叫人难以忽略,心生不爽。
队伍接连经过三道巨大的密封门。每道门都好客地大敞着,沉重的铁帘卷到天花板上。“是门,”阿尔乔姆心想,“我们到了。”
墙壁突然退向两边,转眼间,战士们已置身于一个大理石站台内。站台实在太宽敞了,强光手电的光线只能勉强照到对面墙壁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光斑。不同于其他秘密车站,这里的天花板很高,廊柱上雕刻着精美繁杂的图案。几盏历经岁月而变黑的巨大枝形吊灯高悬头顶,在手电光下依然亮得泛出光来。墙上是巨幅马赛克镶嵌画,上面画着一位留络腮胡谢顶的身穿夹克的老者,还有冲着他微笑身穿制服的人们,扎白色三角巾衣着朴素的年轻姑娘,戴旧式军帽的战士,还有满天的战斗机和在地面行进的坦克群……以及克里姆林宫。尽管这个非凡的车站没有名字,但克里姆林宫画像的出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到了。
这个地方像是被彻底遗忘了,几十年间似乎从未有人踏足。廊柱和墙壁上覆了一层几乎有一厘米厚的灰尘。
稍远的轨道上停着辆不同寻常的列车。它总共有两节车厢,却是辆装甲列车,涂成了暗绿保护色。车窗被类似射击口的窄缝取代,挡着遮光玻璃。每节车厢有一个车门,却都被牢牢锁住。阿尔乔姆心想,说不定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克里姆林宫的主人们才没能利用自己的秘密通道跑掉。他们从那里跑了出来,来到站台上,最终停下了脚步。
“原来它在这儿,”梅尔尼克在头盔准许的范围内高高仰起头,“我听过那么多故事……全没说中……”
“接下来怎么走?”乌尔曼问他。
“我不知道,”梅尔尼克坦率地说,“得好好研究下。”
这一次他没有抛下队伍独自行动,战士们也越走越近,渐渐聚拢到一起。这个车站在某些方面倒是跟普通车站一样:站台一前一后有两条轨道,长方形大厅的两头各有一台早已停止运转的扶梯,通向两座宏伟的圆形拱门。队伍近旁的那一台是上行的,另一台则钻进了更深的深深地底。这里肯定也有直达电梯,克里姆林宫的前主人们可不会跟平民百姓一样,为了赶时间,从自动扶梯上慌里慌张走出来。
梅尔尼克看得入了迷,其他人也看得入了迷。人们竭力用手电照到最高的拱门,端详着大厅中央的青铜雕塑,欣赏着精美绝伦的壁画,为这座庄严宏伟的车站赞叹不已,认为它是真正的地下宫殿。他们压低语调说话,生怕打破它的宁静。阿尔乔姆左看看,右瞧瞧,全然忘记了危险的存在,忘记了宁死不从的祭司,还有克里姆林宫的星光闪烁。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枝形吊灯亮起来,这个车站该有多美啊!
众人靠近大厅另一头,走到了下行扶梯口的位置。阿尔乔姆试图想象下面隐藏着什么:也许是另一个车站,可以直达乌拉尔山的秘密基地?也许是秘密通道,通向不知何年何月修建的无数地洞掩体?是地下堡垒?是武器、医药和粮食的战略储备仓库?或者只是无尽的下行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另外,可汗提到过的地铁最深处,不会就是这里吧?
阿尔乔姆浮想联翩,不免在去扶梯口的路上拖延了一点时间,因此没能成为第一个看清下面的人。乌尔曼到得比他早。不料他看后却惊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这时,阿尔乔姆也赶到了。
仿佛故事里沉睡数百年的神兽被唤醒了,开始舒展筋骨,扶梯突然缓缓发动起来。老化的台阶吱吱呀呀向下移动,这画面说不出有多诡异……凭借自己对扶梯的了解,阿尔乔姆感觉这里不大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听出来了吗?太静了。它不是电动机带动的……机房早就不工作了。”乌尔曼一语道破。
对了,问题就出在这儿。老化的台阶和缺少润滑的齿轮制造出的吱吱呀呀声,就是这台突然运转的机械装置发出的全部声响了吗?不是的。阿尔乔姆又听到了曾在隧道里传来的可恶的咕嘟声和呜噜声。这声音来自下面,扶梯的深处。他鼓足勇气凑上前去,用手电照在正越转越快的扶梯台阶上。
某一刻他以为,克里姆林宫的秘密就要向他揭开了。他看到,一种油亮的褐色泥浆状物正源源不断地从台阶缝隙间涌出,而且百分之百肯定那绝对是某种生命体。在阿尔乔姆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所有扶梯上全是这种泥浆状物,正以统一节奏涌出、落下。这并非无意识的运动。毫无疑问,眼前喷涌出的泥浆状活物,从属于某个巨型母体,正是它让扶梯动了起来。在深达几十米的地下某处,这种褐色泥浆状物肆意流淌在地上,不断地膨胀、胀破、倾泻,周而复始,恶心的怪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这是一头被他们唤醒的面目狰狞的远古神兽,拱洞是它的血盆大口,扶梯是它的咽喉,台阶则是它贪婪的舌头。
这时,仿佛有一只手接触并安抚着他的意识,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像来时隧道那样空旷。阿尔乔姆只剩下一个念头:迈上台阶,从容地到下面去拥抱他的那份宁静和所有问题的答案。克里姆林宫的星光又一次闪烁在他眼前……
“阿尔乔姆!快跑!”一只戴手套的手拍打着他的脸颊,脸上火辣辣的。
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泥浆状物已经涌出扶梯,在视野内泛滥,像煮开的猪奶泛着泡沫。两腿不听使唤了,意识又沉沦了,那只看不见的魔手只给了他片刻自由,便将他再次牢牢抓住,拖回了迷雾中。
“快拉住他!”
“好小子!别哭……”
“太沉了……这儿还有个伤者……”
“松手,放下担架!你还抬着担架做什么!”
“等等,我也要爬上去,两人容易些……”
“手!把手给我!快!”
“天啊……来不及了……”
“拉紧了……别看,别看那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打他的脸!就是这样!”
“上来!这是命令!不然我开枪了!……”
无数奇怪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布满铆钉的绿色车厢侧板,不知何故颠倒了的天花板,然后是污浊的地面……黑暗……又是绿皮装甲钢板……最后,世界终于停止摇摆,平息下来。阿尔乔姆挺起身子,四下张望。
这里是装甲列车的车顶。战士们围坐在他身旁,所有手电都熄了,只留一只小小的口袋手电还亮着,摆在中间。灯光暗淡,看不清站台上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四下里传来不知什么东西沸腾、冒泡、倾泻的声音。
这时,那只魔手又小心翼翼地想要碰触他的意识,他甩甩脑袋,驱散了迷雾。
他环顾四周,机械地计数着车顶的队友。除了仍然昏迷不醒的安东和小奥列格,他们还有五个人。阿尔乔姆钝钝地意识到,有一名战士不见了,接着他的意识又转不动了。头脑一陷入空白,理智便开始向深渊里坠。他势单力薄,很难战胜它。梅尔尼克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阿尔乔姆努力抓住这个想法,思索着,必须随便想点什么,只要不让自己的意识空着就好。显然,其他人也正经受着同样考验。
“这玩意儿受辐射后就成了这样……真是生物武器!可他们肯定自己也想不到,会产生这种积累效应[积累效应,指对机体有影响的环境条件或有关因素多次作用所造成的生物效应的积累或叠加现象]。好在这东西待在墙里,没爬到城里去……”梅尔尼克说。
没人应声。战士们沉默着,心不在焉地听着。
“说话!说话!不许沉默!这玩意儿会压迫你们的大脑皮层!喂,奥加涅相!奥加涅相!你在想什么呢?”梅尔尼克使劲摇晃着一名手下,“乌尔曼,他妈的!看哪儿呢?看着我!说话!”
“有个美人……在呼唤我……”大块头乌尔曼忽闪着睫毛说。
“哪来的什么美人!你没看到杰利亚金的下场吗?”梅尔尼克连扇了他好几个耳光,乌尔曼迷离的眼神突然恢复了神采。
“拉手!所有人拉起手来!”梅尔尼克大喊,“开口说话!阿尔乔姆!谢尔盖!看我,都看着我!”
就在一米之下,恐怖的海洋沸腾着,翻滚着,似乎已将整个站台吞没。它紧逼不舍,人们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伙计们!弟兄们!别屈服!咱们来……唱歌!合唱!”眼看着自己的战士们意识涣散,梅尔尼克没有放弃,不住拍打着他们的脸颊,用几近温柔的呼唤把他们的意识一次次拉回来,“起来,巨大的国家……起来,作决死斗争!”他用嘶哑走调的声音唱了起来,“要消灭法西斯恶势力……消灭万恶匪群![这首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的卫国歌曲《神圣的战争》]”
“让正义的愤怒……像巨浪……滚滚沸腾……”乌尔曼跟着唱道。
列车周围的熔浆加倍沸腾起来。阿尔乔姆不知道这首歌的歌词,没法跟着和,但能听出这是一首有关黑暗势力和愤怒巨浪的歌,战士们在这时唱起它,倒是十分应景。
大家一起唱完了第一段主歌和副歌,再往下的四句歌词就只有梅尔尼克会唱了。他一边独唱,一边用凌厉的目光扫视大家,不让任何人分心。
“我们和万恶的敌人不共戴天,我们为和平而战,他们为强权……”
这一次的副歌几乎是大合唱,连小奥列格也跟着和,男人们的烟熏嗓粗糙而杂乱,在广阔阴森的月台上回荡着。歌声冲到铺着马赛克镶嵌画的高高穹顶又折回,落入泥浆物后便消失了。七个大男人坐在车顶上,莫名其妙地手拉手唱着歌——这画面要是在其他任何车站出现,只会让阿尔乔姆觉得荒诞可笑,眼下它却更像是暗夜的噩梦。他只想从这个梦魇中醒来。
“让正义的愤怒像巨浪滚滚沸腾……进行人民的战争,神圣的战争!”
阿尔乔姆尽管没唱出声,却一直张着嘴,跟着节奏摇摆。最初他没听清第一段歌词,还以为这首歌唱的是人们在地铁里的艰难生活,或是反抗快要摧毁展览馆站的黑暗族的。紧接着下一段提到了法西斯,他才明白,这首歌唱的原来是那几名红色旅战士和普希金站的法西斯作斗争的事……
当他从沉思中醒来,发觉合唱已经结束,也许是因为下面的歌词梅尔尼克自己也不会,也许是因为没人能跟着他唱了。
“伙计们!不如咱们再来首《开火吧》[柳拜乐队名曲,译为《开火吧!连长》,也译为《战斗》,于1996年推出],怎么样?”梅尔尼克试图说服自己的战士们,“开火吧,连长,连长,开火吧,你的想法从不对战友掩藏……”他刚唱了两句就不唱了。
众人陷入不妙的呆滞。战士们纷纷松开手,围成的圈子散了。他们谁也不吭声,连一直喃喃自语的安东都没了动静。阿尔乔姆感到,一股浑浊的暖流正冲击着他空洞的头脑,源源不断地将漠然和倦怠灌进去。阿尔乔姆努力想要压制住它,先是想自己的使命,然后给自己念记得的童谣,到后来只翻来倒去地念叨着:“我在想,想,想,别过来……”
被梅尔尼克唤作奥加涅相的那名战士突然站起来,挺直了身子。阿尔乔姆抬起眼,用木然的眼神望着他。
“我该走了,保重。”他在道别。
众人呆滞地望着战友,没有回答,只有梅尔尼克朝他点了点头。奥加涅相走到车顶边缘,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他没有尖叫,底下却传来不祥的声响,那是肉体落入泥浆和饥饿的吞食声。
“在呼唤我……呼……唤……”乌尔曼拖着长调,也要起身。
阿尔乔姆脑中盘旋他的咒语:“我在想,别过来!”可嘴巴说到“我”这个字就卡了壳,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大声重复着“我,我,我,我,我”。然后,他产生了一个难以抗拒的强烈念头,想探头看看下面的东西,是否还像他起初看到的那样诡异。万一自己搞错了呢?他又想起克里姆林宫塔上的星光,遥远的魅惑……
就在这时,小奥列格轻盈地站了起来,小跑两步,面带快活的微笑纵身跃下。底下的活泥潭吧唧吧唧嘴,吞下了男孩的身体。阿尔乔姆知道自己是羡慕的,也打算照做。可是,就在活泥潭没过男孩头顶后,也可能是它夺走男孩生命的那一刻,安东惊叫一声清醒过来。
他喘着粗气,虚脱地环顾四周,然后爬起来,摇晃着其他人的身子,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在哪?他怎么了?我的儿子在哪?!奥列格在哪?奥列格!奥列格!”
战士们的脸上渐渐有了神采。阿尔乔姆的意识也开始恢复。他不能确信,奥列格跳入泥潭那一幕是否自己亲眼所见,所以没有回答,只努力安抚安东。看上去,安东冥冥中感知到了无可挽回的灾祸已经降临,濒临崩溃,他的歇斯底里和彻骨绝望传染给了阿尔乔姆、梅尔尼克和其他战士,倒让众人彻底清醒过来。那只牢牢攫住他们意识的看不见的魔手,像是被众人的怒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松开了。阿尔乔姆等人终于重获了思考能力,现在他才明白,在来车站的路上,他们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梅尔尼克对着冒泡的活泥潭试发了几枪,没起效果。于是,他让背负火焰喷射器的战士解下油料储罐,等他发出信号,就尽可能往远处抛,又命令两名战士负责照亮油罐将要降落的地点,接着,他做好了射击准备,下达了命令。火焰喷射兵立刻解下油罐,铆足力气甩了出去,险些连自己都跟着飞出去,多亏抓住了车顶边缘。油罐飞向空中,在十五米外开始下降。
“卧倒!”梅尔尼克边说边等待着。油罐一触到泥潭那油汪汪的翻腾着的表面,他立刻扣动了扳机。
阿尔乔姆趴在车顶上,眼看着油罐下坠。枪声一响,他把脸埋进肘弯,身子紧紧贴住冰冷的钢板。爆炸力是巨大的,车顶一震,阿尔乔姆差点被掀下车。他眯缝起眼睛,看到站台四下里都有液体燃料在熊熊燃烧,冒起一团团污浊的橙色火光。
一时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泥潭的噗噗声和吧唧声并没有减弱,阿尔乔姆已经准备好迎接那只魔手从不愉快中调整过来,再次控制住他的意识。但这并没有发生,只有泥潭的怪声在渐渐远去。
“走了!它走了!”耳边传来乌尔曼狂喜的叫声。
阿尔乔姆抬起头。在手电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经几乎占满整个偌大站台的东西正在缩小,往自动扶梯那里后撤。
“快!”梅尔尼克起身大喊,“它一往下爬,所有人跟我冲进那边的隧道!”
梅尔尼克不知哪里冒出的自信,阿尔乔姆有些诧异,但他没有问,就让梅尔尼克之前的优柔寡断尘封起来不再被提起了吧。现在的梅尔尼克完全换了个人,又变成那个头脑清楚、行动果敢、不容置疑的指挥官了。
阿尔乔姆没时间思考,更不想思考。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在栖息在克里姆林宫地下室的怪东西卷土重来、把他们吞掉之前,尽快离开这个该死的车站。对于他,车站不再奇妙和美丽了,他现在对脚下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仇恨和反感。就连墙上马赛克镶嵌画里的工人和农民,看他的眼神都写满了愤怒;至于那些笑眯眯的人,都笑得矫揉造作,假惺惺的。
他们匆匆跳下站台,拔腿就往车站另一头跑。安东完全恢复了意识,和其他人跑得一样快。队伍没有了牵绊,在漆黑的隧道里足足疯跑了二十分钟。阿尔乔姆开始喘不上气来,其他人也累得够呛。梅尔尼克这才允许他们由疾跑改为疾走。
“咱们这是往哪儿走?”阿尔乔姆追上梅尔尼克问。
“我想,咱们现在是在特维尔大街下面……应该很快就到马雅可夫斯基站了。到那里再说。”
“你怎么知道咱们该走这条隧道?”阿尔乔姆好奇地问。
“咱们在‘总参谋部站’发现的地图上有标记。我也是最后一分钟才想起来的。信不信由你,一走进那个车站,我的脑袋就空了。”
阿尔乔姆陷入了沉思。这究竟是克里姆林宫站,是它的图案和雕塑,它的辽阔宏伟引发的极度兴奋,还是隐藏在克里姆林宫内的诡异力量能控制人的心智?
接着,他想起那东西逃离时,自己内心对车站油然而生的厌恶感和恐惧感。他开始怀疑这并非自己的真实感受。既然此前对车站的醉心和热爱是那“蚁狮”给的,当他们让它疼痛的时候,再给他们大脑施加一个无法遏制地想要跑掉的念头,又有何难?
究竟哪些念头属于他阿尔乔姆自己呢?现在那个怪东西放过他的大脑了吗?还是依然操控着他的思想,给他灌输特定感受?阿尔乔姆从哪一刻起中了它的催眠术?他可曾自由地选择过?他的选择是自由的吗?
阿尔乔姆又想起林地站那两个奇怪的男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回头望去,安东走在自己身后两步远,他不再缠着别人追问儿子的下落——有人已经告诉他了。这位父亲面无表情,毫无血色,眼神发直。安东可知道他们只需一步就能救回他的儿子?可知道他的死是个荒诞的偶然事件?但正是他的死拯救了其他人,那这算是偶然事件还是必要的牺牲?
“要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是奥列格救下的。因为他,您才……清醒过来。”阿尔乔姆没有细说事情的经过。
“是啊。”安东麻木地说。
“他告诉我们,您在导弹部队服役过。战略导弹部队。”
“战术导弹部队,”安东回答,“圆点、伊斯坎德尔[“圆点”导弹和“伊斯坎德尔”导弹均为俄罗斯军队主要武器装备]。”
“那齐射火箭炮系统呢?飓风?龙卷风?[“飓风”自行火箭炮和“龙卷风”火箭炮均为俄军饱和式攻击利器]”梅尔尼克听到他们的对话,放慢脚步问。
“也可以。我是超期服役军人,这些都学过。我个人也对这些很感兴趣,什么都想试试,但是一直没有遇到机会。”
他的语气里不带丝毫兴奋,也没有苦苦保守的秘密被外人知道后的不安。他的回答简短而机械。梅尔尼克点点头,又快步向前,离开了他们。
“我们非常需要您的帮助,”阿尔乔姆小心地试探说,“有可怕的事正在我们展览馆站发生……”他刚一张嘴,马上顿住了,这是因为,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经历,已经让发生在展览馆站的事不那么耸人听闻,也不再是唯一能够摧毁地铁、灭绝人类的事情了。
阿尔乔姆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告诉自己,这很可能不是他的想法,而是那只魔手又在作祟。
“有种生物从地面爬到了我们那儿……”他打定主意,继续说道。
但是安东用手势制止了他。
“直说吧,该怎么做,我照做就是。”他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我有的是时间……儿子没了,我回不了家了。”
阿尔乔姆慌乱地点点头,就离开安东,留他一个人待着了。向这个刚刚痛失爱子的男人索求帮助,他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而这,都是他阿尔乔姆的错……
他追上梅尔尼克。潜行者的心情明显很不错,他把长长的队伍甩在身后,独自哼着小曲,一见阿尔乔姆就露出微笑。阿尔乔姆听出,他哼唱的正是在车顶上唱过的那首关于神圣战争的歌。
“你知道么,一开始我还以为,这首歌唱的是我们和黑暗族的战斗呢,”他说,“后来才明白,是关于法西斯的。这歌是什么人写的?”
梅尔尼克摇了摇头:“这首歌没有一百五十年的话,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它最初是为一场战争而作,后来又用于另一场战争,也很合适,它适用于任何战争。因为自从人类出现以来,人类就总把自己视为光明的力量,把敌人视作黑暗力量。”
“并且两方阵营的人都这么想。”阿尔乔姆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否意味着……”他又联想到黑暗族。这是否意味着,在他们看来黑暗又邪恶的人,只是些普通人……阿尔乔姆猛地清醒过来,告诫自己绝不能把黑暗族当成普通的生物。同情的大门一旦开了道口子,你就会失去阻挡它们的力量……
“你是想说,这首歌是永恒的?”梅尔尼克出人意料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在我们国家,各朝各代几乎都是一个样。我们的人民……你别想改变他们,就算你把木橛子钉进他们脑袋里也没用。比方说吧,末日到来以后,没有防辐射服根本上不了街,从前只可能从电影里看到的各种怪物都出现了……不行!你休想改变一切!有时候我觉得,什么都没有变。今天我还去了克里姆林宫呢,”他不羁地笑道,“我寻思,总的说来,那里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发生的事情也跟过去一个样。眼下我甚至都不太确定,那玩意儿是什么时候弄进去的,是三十年前呢,还是三百年前?”
“难道三百年前就有这种生物武器了?”阿尔乔姆发出了质疑,可梅尔尼克什么都没回答。
此后的一路上,大虫的图案又在地上出现了两到三次,但战士们并没发现野蛮人及其最近造访过的痕迹。如果说,第一次看到那图案时战士们还无比警戒,重新部署了防御阵形,等到第三次看到后,他们已经恢复了松弛。
“看来那些野蛮人没说谎,今天真的是圣日,他们都待在车站里,没进隧道。”乌尔曼用轻松的口气说。
梅尔尼克正忙于另一件事。按照他的计算,那条和地铁出口相连通的去往导弹部队的通道,应该近在咫尺了。他频繁对照着自己的手绘计划图,漫不经心地重复着:“就在这儿……它不是?不对,墙角不对,密封门也没有!应该很近了才对……”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岔路口前,左边是栅栏挡住的死胡同,尽头是一道残破的密封门。在手电光可达的范围内,能看到右边是条笔直的隧道。
“就是它!”梅尔尼克断定,“我们走。地图上标得一清二楚,那道栅栏后面的隧道也有塌方,跟胜利公园站一样。出口应该离特列季亚克遇害的地方不远。你们瞧……”他用口袋手电筒照在自己的计划图上,大声念着,“通道就是从这个岔路口直通军营的,而这一条是去克里姆林宫的,咱们正是从那儿过来的,不会错。”
然后,他和乌尔曼翻过栅栏,用手电细细检查着墙壁和天花板,在死胡同里徘徊了十来分钟。
“一切正常!有路,这次是在地上,一个圆盖,像是下水井盖,”梅尔尼克返回后宣布,“好,到地方了。休息一下吧。”
防护服一脱,战士们全都瘫倒在地。要么是二十四小时积累下的疲惫起了作用,要么是麻醉针的药效还没过去,尽管条件恶劣,阿尔乔姆一着地,就立刻做起梦来。
睁眼醒来,他发觉自己又身在展览馆站的帐篷里。跟之前的梦相同,昏暗的车站上一个人都没有。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阿尔乔姆却已清楚接下来的剧情。他驾轻就熟地同玩耍的小女孩打过招呼,并不问她什么,径直朝隧道走去。远处传来的尖叫声和哀求声几乎吓不着他,他知道,这纠缠不休的梦另有理由。这个理由就隐藏在隧道里。他应该揭开威胁的实质,侦察环境,向南方盟友报告。可是,当隧道的黑暗将他包围,他的自信心,对于自己为何而来又该如何走下去的清晰认识,就统统蒸发了。
他又怕了,这感觉和他第一次独自走进隧道时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和第一次一样,让他怕的,甚至还不是黑暗本身,也不是隧道里的异响,而是未知,是猜不透前方一百米将有怎样的危险等待着自己。
昏暗中,他模糊地想起自己过去梦里的表现,他决心这次不再退缩,而是向前,直到和那个隐藏在暗处等候他的家伙面对面相遇。
有个家伙正迎面走来。那步子不急不慢,和阿尔乔姆步调一致,却不似他那么战战兢兢,蹑手蹑脚,而是充满了自信的沉重脚步。阿尔乔姆收起脚步,屏住呼吸,而那家伙也停了下来。阿尔乔姆暗暗发誓,不管发生什么,这次绝不再逃跑。当从声音判断出他们相隔不过三米时,阿尔乔姆的两膝已经抖成了筛子,但他仍顽强地又向前迈出一步。这时,他的脸感受到了空气的搅动,那个看不见的家伙已经紧紧贴靠上他了。阿尔乔姆受不了了,他一手推开那家伙,开始狂奔。这次他不曾被绊倒,一口气跑了一两个小时,但还是跑不回自己的车站,实际上,根本没有车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无尽的幽暗隧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喂,别睡懒觉了,开会了。”乌尔曼晃动他的肩膀,羡慕地说,“做什么美梦呢?”
阿尔乔姆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其他人。其实他只睡了几分钟而已。战士们围坐成一圈,梅尔尼克坐在中央,手指指着摊开的地图。
“你们瞧,我们距离目的地约有二十公里。这不算什么,要是我们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快速行进,半天就能赶到。军营虽在地上,但它下面是个地堡,隧道就通到那里。眼下没时间考虑了,咱们必须分成两组。醒了吗?你回地铁去,乌尔曼会照应你,”他对阿尔乔姆说,“其他人跟我去导弹营。”
阿尔乔姆想张嘴表示反对,却被梅尔尼克用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梅尔尼克斜倚着胡乱堆成堆的防护服,开始分配装备。
“你们拿两套防护服,我们留四套——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还有无线电设备,你们一部,我们一部。多亏我有先见之明,全部多预备了一份。好,现在告诉你们要做什么:到和平大道站去,我已经派了人去,他们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明天……”他看了看手表,“也就是十二小时后,你们要到地面上去捕捉我们的无线电信号。要是一切顺利,咱们也能联系得上,就进入行动的下一阶段,任务是:尽快赶到植物园站,爬到高处去,帮我们进行火力校准。‘龙卷风’的杀伤面积有限,也不知道那里还剩多少导弹,况且植物园也不小。不过别担心,这些事都由乌尔曼来做,你跟着就好。当然了,你也有你的作用,至少你知道那些黑暗族长什么样。”
“我认为,奥斯坦金诺电视塔[该塔高540米,是莫斯科地标之一]是最适合的瞭望地点,它中间粗,那一部分以前是个餐厅,供应小得可怜的鱼子酱三文治,价格还贵得离谱。去那儿的人也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看莫斯科全景。从那里能把植物园看得一清二楚。你们要试着爬到塔上去。要是爬不上去,旁边还有座高楼,白色的,‘U’形结构,根据汇报楼里几乎没有生物活动。对了……莫斯科地图,这是给你们的,这是我们的。上面已经用格子划分好了,照着走就行。其余的事留给我们就好,没什么难的。”他肯定地说,“有问题吗?”
“要是那里没有它们的老巢呢?”阿尔乔姆问。
“没有就没有吧。”梅尔尼克拍了拍地图,示意他并不打算讨论这种小概率事件,“对了,有东西给你。”
他冲阿尔乔姆眨眨眼,在背包里翻找起来,最后掏出一个白色塑封袋,侧面有张磨损的彩图。阿尔乔姆打开袋子,取出自己的新护照和夹着那张珍贵照片的童书——它们是他在加里宁大街一间废弃公寓里的发现。当时他急着去找奥列格,把自己的宝贝忘在基辅站了。梅尔尼克没有丢下它们,还一路带在身上。乌尔曼坐在一旁,困惑地看看阿尔乔姆,又看看梅尔尼克。
“私人物品。”梅尔尼克笑着挥挥手。
突然之间,阿尔乔姆很想向梅尔尼克表达一下自己的情感,可他已经站了起来,开始召集他的队伍了。
阿尔乔姆走向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安东。
“一切顺利!”阿尔乔姆伸出手。
安东只沉默地点点头,背起背包。他的眼里写满了虚空。
“好!咱们就不说再见了。记好时间!”梅尔尼克说。
他转过身,不再多言,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