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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静默中等了一会儿,阿尔乔姆觉得那些人该走光了,又开始动弹,想先坐起来。捆紧的手脚已经木胀酸痛。他想起养父曾经说过,即便是绷带和止血带在身上绑太久,也会引发肢体组织坏死。不过眼下倒是无所谓了。

“敌人,好好躺着!”一个声音响起,“德龙会打麻醉针!”

“别,”阿尔乔姆乖乖不动了,“别打。”

他的内心生出一线希望:要是和这名看守好好聊聊,说不定能说服他帮自己脱身。但是,这些野蛮人能听懂自己一半的话就不错了,该和他聊点什么好呢?

“大虫是谁?”这是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问题。

“大虫是造物主。创造世界,创造人。大虫是一切。大虫是生命。机器的主人,大虫的敌人,必须死。”

“我从没听说过它。”阿尔乔姆小心地接过话茬,“它住哪儿?”

“大虫就住这里。在身边,在周围。所有路都是大虫挖的。后来,人说是他们挖的。其实不对,大虫挖的。它能给予生命,也能拿走生命。它挖新路,让人住。好人尊敬大虫。敌人想杀大虫。祭司是这么说的。”

“祭司是什么人?”

“老人,有头发。只有他们能听到大虫心愿,告诉人。好人照做,坏人不听。坏人是敌人,好人吃他们。”

联想到之前偷听到的谈话,阿尔乔姆渐渐明白了其中含义。那个说大虫故事的老汉应该就是一名祭司了。

“祭司说了,不能吃人。他说,人吃人,大虫会哭。”阿尔乔姆模仿着野蛮人的说话方式,试图提醒他,“吃人违背大虫意愿。我们留在这里,会被吃掉。大虫会伤心,会哭的……”他小心翼翼地说。

“大虫自然会哭,”黑暗中响起一个满含讥讽的声音,“不过感情归感情,你们即将变成蛋白质食物的现实,你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说话的还是那个老汉。阿尔乔姆立刻听出了他的语音语调,只是不知道他是一直留在屋里,还是刚刚悄没声地溜进来的。反正这下脱身是没戏了。紧接着,他想到一件叫他脊背发冷的事。幸亏安东还没醒过来,听不到接下来的谈话。

“那孩子呢?你们抓来的孩子,也被你们吃掉了?那个男孩呢?你们把奥列格吃了?”他睁大的双眼惊骇地望着黑暗,声音都变了。

“我们不吃小孩,”阿尔乔姆本指望老汉回答,却是野蛮人开了口,“小孩不可能作恶,不可能是敌人。我们抓走小孩,是要告诉他们怎么生活。我们讲大虫的故事,教他们尊敬。”

“好样的,德龙,”祭司表扬他,“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把昨晚偷来的那个男孩怎么样了?他在哪?是你们这些怪物把他带走的,我知道。”阿尔乔姆说。

“怪物?究竟是谁造出这些怪物来的?!”老汉咆哮着,“是谁造出这些哑巴、三只眼、没胳膊没手、六根手指头、生出来就半死不活、失去生殖能力的怪物来的?是谁本许诺给他们一个天堂,却剥夺了他们人类的外表,把他们扔在这个受诅咒的城市的盲肠里等死?这是谁的错?谁才是真正的怪物?”阿尔乔姆沉默了。老汉也不再多说,他重重地喘着粗气,竭力让情绪平复。就在这时,安东醒了过来。

“他在哪儿?我儿子在哪儿?我儿子在哪儿?!把儿子还给我!”

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体一次次撞向铁栏杆和墙壁。

“反了你了,”老汉又恢复了嘲弄的语调,“德龙,让他安静。”

只听一声怪响,像是有人咳嗽一声,或者深呼了一口气,有个东西嗖地从空中飞过,安东那边很快又没了动静。

“教训得非常好,”祭司老汉说,“我这就去把男孩领来,让他看看自己的爸爸,跟他告个别。真是个好孩子,轻而易举就能抵挡住催眠,他爸爸会为他骄傲的……”地上响起他沙沙的脚步声,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他出去了。

“别怕,”看守的声音竟变得温和了,“好人不杀也不吃敌人的孩子。小孩没罪,可以学会好好生活。大虫原谅敌人的孩子。”

“我的天啊,哪里有什么大虫?简直荒谬到家!比相信上帝和魔鬼还荒谬!你们怎么会相信这个呢?你们的大虫有人见过吗?你见过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阿尔乔姆本想痛痛快快地挖苦他一番,然而缚住手脚躺在地上的姿势,却影响了他的发挥。跟上次在法西斯大牢里等着被绞死时的心情一样,此时,阿尔乔姆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把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合上眼,并不期待那人的回答。

“大虫看不得。不让看!”看守打断他的话。

“不可能有这东西,”阿尔乔姆只好回答,“根本不存在什么大虫……隧道是人类建造的,地图上都画着呢……有条路还是圆的,那里是汉萨,只有人能造出这样的路。你恐怕连什么是地图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德龙平静地说,“祭司教过我,给我看过。地图上少很多路。大虫挖了新路,地图上没有。就连我们家新挖的圣路,地图上也没有。机器的主人造了地图,以为路是他们挖的。愚蠢、自大、无知。大虫为此惩罚他们。”

“为什么惩罚他们?”阿尔乔姆没听明白。

“为他们的——至——大。”野蛮人一字一顿地说。

“是自大。”祭司的话音响起。

“大虫最后创造出人类,人类是它最喜爱的孩子。因此它将智慧给了人类,并没有给其他生物。它知道智慧是危险的玩具,就训示人类: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你们要相依为命,同所有生物和谐共处,并且尊敬我。说完,大虫就去了地球最深处。临行前它还说:终有一天我会回来。你们要像我在时一样生活。人们就遵照创造者的训示,在它创造的土地上相依为命,同所有生物和谐共处,并且崇敬大虫。”

“他们生下孩子,孩子又生下孩子,大虫的话由父亲传给儿子,母亲传给女儿。然而,直到亲耳聆听过大虫训示的人死了,他们的下一代也死了,人类历经数代更迭,可大虫始终没有回来。一个接一个地,人们不再遵从它的训示,肆意妄为。有些人说:从来就没有大虫,现在也不会有。还有些人在等大虫回来惩罚那些人,用它眼里的光炙烤他们,吞噬他们的身体,压塌他们栖息的通道。大虫没有回来,只是为人类哭泣。它的眼泪从地底抬升,淹没了低处的路。那些背叛它的人又说:没有谁创造了我们,我们是永恒的存在。完美强大的人类,不可能由一条虫来创造!他们还说:整片土地都是我们的,以前是我们的,以后也是。地上的路不是大虫造的,是我们和我们的祖先造的。他们点起火,开始屠杀大虫创造的生物,边杀边说:看吧,这里所有生命都是我们的,一切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成为我们的食物。为了加快屠戮,为了散播死亡,为了残害大虫创造的生命,把它的世界占为己有,他们制造了机器。”

“可大虫还是没有从地底现身。他们笑了,更加猖狂地违抗大虫的训示。为了羞辱它,他们决定仿照大虫的样子造一种机器。他们造出了这样的机器,在机器挖空的肚子里面笑道:看吧,现在我们可以控制大虫了,不是一条,是许多条。我们的大虫眼睛能发光,爬起来震天响,肚子里也能钻出人来。是我们造了虫,不是虫造了我们。但这对他们来说还不够。仇恨在他们心中滋长,他们决定毁灭自己居住的土地。为此,他们制造出成千上万不同的机器:能喷火的,能吐铁的,让土地变得千疮百孔,接着便开始彻底摧毁这片土地,将土地上的生命斩尽杀绝。”

“大虫终于看不下去了。它和人类恩断义绝,收回了自己最宝贵的礼物——智慧。失去了智慧,人类开始将机器对准彼此,自相残杀。他们已经记不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却再也无法收手。这就是大虫对人类自大的惩罚。”

“但不是对所有人吧?”一个孩子问。

“没错。还有些人对大虫念念不忘,并且对它崇敬有加。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时候,他们也始终拒绝机器和灯光。他们得救了,大虫没有忘记他们的忠诚,保留了他们的智慧,并承诺在它的敌人垮台后,就把整个世界交给他们。一定会实现。”

“一定会实现。”野蛮人和孩子齐声重复。

“奥列格?”阿尔乔姆觉得孩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孩子没有回答。

“直到今天,大虫的敌人还住在大虫挖的通道里,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藏身。不过他们崇拜的不是大虫,而是他们的机器。大虫很有耐心,对于人类的胡作非为,它已经忍耐了几个世纪,可它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等到它在敌人的黑心脏里来个致命一击,摧毁他们的意志,世界就是好人的了。预言说,那个时刻很快就要来临,大虫将召唤河流,大地和天空都来帮忙。到那时,大地抖动,河水奔腾,敌人的黑心脏将停止跳动。正义将取得最终胜利,好人将迎来幸福,从此过上没有疾病、蘑菇够吃、牲畜满栏的生活。”

火光亮起。阿尔乔姆好不容易倚着墙壁坐了起来,他终于不用痛苦地支起身子看铁栏杆外面的人了。

屋子中央背对着他,有个小男孩盘腿坐在地上,身前站着祭司老汉,手上的打火机映照出他枯瘦的身影。野蛮人手持吹箭,倚在他身侧的门框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刚刚结束一番长篇大论的老汉身上。

阿尔乔姆吃力地扭头看向安东:他还保持着被毒针射中瞬间的姿势,眼望天花板,看不到儿子,但肯定已经听到了一切。

“站起来,孩子,看看这些人。”祭司说。

男孩立刻站起来,转向阿尔乔姆。正是奥列格。

“离他们近点。有你认识的人吗?”祭司问。

“有,”男孩皱着眉头看了看阿尔乔姆,肯定地点点头,“这个是我爸爸,这个是跟我一起听你们从管道里唱歌的叔叔。”

“你爸爸和他的朋友都是坏人。他们使用机器,想要侮辱大虫。他们是大虫的敌人。记得吗,你曾告诉过我和瓦尔坦叔叔,在坏人决定摧毁世界的时候,你爸爸都干了什么?”

“是的。”奥列格又点点头。

“再给我们说一遍。”老汉把打火机换到另一只手上。

“我爸爸过去在导弹部队工作。他是一名导弹兵。等我长大了,我也想和他一样。”

阿尔乔姆顿感喉咙发干。他怎么早没猜透这个谜底?怪不得男孩手上有那枚奇怪的臂章,怪不得他说自己也是导弹兵,跟遇害的特列季亚克一样!这太巧了……整个地铁里也找不出几个曾在导弹部队服役过的老兵了,基辅站竟一下子就有两个。会有这么巧的事?

“导弹兵……这些人作的恶比其他人加起来还多。他们发射的机器和装置,几乎烧毁了所有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生命。大虫可以原谅大多数误入歧途的人,但不包括下令摧毁世界和播撒死亡的人,也不包括执行这些命令的人。你父亲带给大虫难以忍受的痛苦。你父亲亲手毁了我们的世界。你知道他应受什么惩罚吗?”老汉的声音变得如钢铁般冰冷。

“死?”男孩看看祭司,又看看铁笼里蜷在地上的父亲,不确定地问。

“死,”祭司确定地说,“他必须死。让大虫痛苦的恶人死得越快,大虫就能越早兑现承诺,让世界在好人手里重生。”

“那爸爸必须死。”奥列格表示同意。

“好孩子!”老汉温柔地拍拍男孩的头,“去吧,跟瓦尔坦叔叔和孩子们玩去!不过在黑处要当心,可别摔倒!德龙,带他去吧,我再待会儿,和他们谈谈……半小时后带其他人回来,带上袋子,可以准备起来了。”

火光熄了。野蛮人沙沙的脚步声和男孩轻盈的碎步声很快消失在远处。祭司咳嗽一声,对阿尔乔姆说:“你要是不反对,咱们俩就再聊聊天。我们通常不抓大人,只抓些孩子,不然生出来的都是病秧子……至于成人,大都是打昏后才带进来。我倒是很乐意跟他们聊聊天,他们自己应该也不会反对,可他们总是很快就被吃掉了……”

“那你怎么不教导他们吃人不好?”阿尔乔姆冷冷地问,“大虫不会哭什么的?”

“怎么说呢……这是为了人们的将来。你们自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也一样,但是未来文明的基础正在当下奠定,那就是和自然共生的文化。为此,人吃人是必犯的恶。没有动物蛋白就活不下去。但规矩会延续下去,当杀害贪食同类不再是必需,他们就必须停止这么做。到那时,大虫会让人做回人。生活在这个美好的时代,真是不幸……”老汉冷笑道。

“要知道,我在地铁里已经长了不少见识,”阿尔乔姆说,“一个车站的人相信,只要一直往深处挖,就能挖到地狱。另一个车站的人觉得,我们就快进入天堂了,因为善与恶的最后交战已经结束,那些活下来的人就是被选中升入天国的。经历过这些,您的大虫也让我见怪不怪了。您自己信它吗?”

“我和其他祭司信什么不信什么,与你又有何干?”老汉笑了,“既然你活不了几个小时了,那我就教你一个道理:不要对任何人过分坦诚,不要以为别人能把你的秘密带进坟墓……所以,我自己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众信什么。让我信自己创造的神,可不是件容易事……”

祭司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怎么跟你解释呢?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大学里念的是哲学和心理学,这你恐怕都没听说过。我有一位老师是认知心理学教授,人聪明绝顶,上他的课是种享受,能把整个思维过程分解剖析给你看。有一次,我问了他一个那个年纪的人都会问的问题:上帝真的存在吗?我读了很多书,和朋友在餐馆彻夜长谈——那个时候我们常这么做。得到的结论是,上帝很可能是不存在的。我觉得,只有这位教授,人类心理的大师,可以准确解答这个困扰我的问题。我借讨论专题报告的由头去办公室找他,然后问他:伊万·米哈里奇,您认为,上帝到底存不存在?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对我来说,这个问题甚至不值得回答。我来自一个信徒家庭,早就习惯了他的存在,从来没有用心理学观点分析过我的信仰,因为我不想这么做。总之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类似研究人类日常行为的知识和原理性问题。我所信仰的,不在于对最高力量有多笃信,而是遵从戒规、做祈祷、去教堂。做这些事能使我不断进步,得到平静。这就是我的回答。’”老汉沉默了。

“那又怎样?”阿尔乔姆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就是这样。我信不信大虫,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的旨意借神之口将得到永存。谎言说得多了也成了真理:你只需要造一个神,把你想说的教给它就够了。相信我,大虫不比其他的神差,并且会比其中大多数活得更长久。”

阿尔乔姆闭上了眼。无论是德龙还是这群怪人的首领,就连具有特异功能的瓦尔坦,都对大虫深信不疑。对他们来说,这是唯一能够解释周遭一切的客观现实,唯一的行为准则和判断善恶的标准。一个生来只见过地铁的人还能相信什么呢?不过在有关大虫的传说里,还有些阿尔乔姆理解不了的地方。

“可您为什么要煽动他们这么憎恨机器?机器有什么不好?发电,照明,武器……您不想自己的人使用这些东西吗?”他问。

“机器有什么不好?!”老汉口气大变,刚才高谈阔论时表现出的和善和耐心全不见了,“你不会是想把生命最后一个小时用来向我鼓吹机器的好处吧?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只有瞎子看不见,假如人类迎来末日是自作自受,那这恶果就是人类过分依赖机器造成的!你竟敢在这里,在我的车站里,说机器的好处!你也配?”

在阿尔乔姆看来,这个问题远不及上一个有关信仰大虫的问题尖锐,不料它竟引起老汉这么大的反应。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着。在黑暗中,可以听见祭司沉重的呼吸,低声的咒骂。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是我不大习惯和非信徒说话,”从语调判断,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咱们都聊了这么久了,孩子们还没把袋子拿来,准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说到“袋子”时,他特意做了个艺术性的停顿。

“什么袋子?”阿尔乔姆果然上钩了。

“用来对付你们的。以前我管这个叫‘逼供’,其实是错误的表述。大虫痛恨盲目施暴。要是还没来得及问,人家就全招了,这算哪门子逼供?我不是这个意思。当我和我的同事发现吃人的现象在这里已是积习难改,我们决定,至少可以改进一下烹调方法。有人想起吃狗肉的时候,会先把活狗装进袋子里,再用棍子打死。这样出来的肉特别好吃,又鲜又嫩。捶打越狠,肉就越松软。因此过一会儿可要得罪了。我是宁可先被弄死,再受棍刑,不过内出血是难免了。没辙,手法就是这么个手法。”老汉点亮打火机,想看看这番话产生的效果,“他们怎么还不来,不会出什么事……”

话音未落,就被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只听远处传来叫嚷声、奔走声、孩子的哭声、不祥的哨声……车站里有事情发生。祭司不安地倾听着杂音,吹灭打火机,安静不语。

不一会儿,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有活人吗?”

“有!我们在这里!阿尔乔姆和安东!”阿尔乔姆一边拼命大喊,一边庆幸老汉没有用毒针刺进他的胸腔。

“找到他们了!掩护好我和孩子!”有人高喊。

一束强光照了进来。老汉撒腿就往门外跑,却被堵在门口那人照准腿部连踹好几脚。老汉“啊”一声昏倒在地。

“门,守住门!”

随着扑通一声响,天花板上的石灰扑簌簌掉了下来,阿尔乔姆不由眯起眼睛。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多了两个人。他们的装束看起来很不一般,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两人都身穿黑色军服,外面是沉甸甸的加长防弹背心。他们的微型冲锋枪配有激光瞄准器和消音器,模样有些古怪,头戴笨重的钛合金头盔,倒像是留给阿尔乔姆匆匆一瞥的汉萨特种兵,还有不知派什么用场、带有观察缝的高大金属盾牌。其中一人还背了台火焰喷射器。

他们手持外形像大棒的强光手电筒,将屋子迅速检查了一遍。

“是他们?”一个人问。

“没错。”另一人肯定地说。

于是,第一个人细细看了看铁笼上的锁,然后退后几步,飞身就是一脚。生锈的铁网承不住重击,牢门在阿尔乔姆脚边轰然倒下。来人单膝着地,俯在阿尔乔姆面前,摘下了头盔。一切终于水落石出:眼前半眯缝眼望着自己的,正是梅尔尼克。他用一柄宽锯齿刀给阿尔乔姆手脚松了绑,又麻利地割断了安东身上的绑绳。

“活着就好,”梅尔尼克表示满意,“能走吗?”

阿尔乔姆点点头,却怎么都站不起来,麻木的身体不听他使唤。

屋子里又跑进一小队人马,其中两个一进屋便径直在门口的防御位置就位。这支队伍共有八名战士,穿戴和装备跟梅尔尼克他们差不多,其中几个还披着跟猎人一样的皮制长斗篷。一名战士腋下夹着个孩子,此前一直用盾牌护着他,这会儿放他下地了。男孩立刻跑进铁笼,趴在安东跟前:“爸爸!爸爸!我是故意骗他们,让他们以为我跟他们一伙的,是真的!是我告诉叔叔你在这儿的!对不起,爸爸!醒醒啊,爸爸!”男孩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东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天花板。阿尔乔姆担心,一天之内挨两针麻药会要了这名巡逻队队长的命。梅尔尼克把食指贴在安东脖子上试了试。

“他没事,”他宣布,“还活着。把担架抬过来!”

阿尔乔姆向他讲述了毒针的效力。两名战士在地上支好担架,把安东抬了上去。

这时,地上被踢晕的老汉有了动静,嘴里嘟囔起来。

“这是谁?”梅尔尼克问阿尔乔姆,了解情况后,他下令,“带上他,给咱们打掩护。外面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守在门口的战士汇报。

“退回隧道,”梅尔尼克说,“送伤员回基地,审讯俘虏。接着——”他扔给阿尔乔姆一把冲锋枪,“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你用不着它。你没穿防弹衣,就看好孩子,让我们来掩护你吧。”

阿尔乔姆点点头,牵起奥列格的手,好不容易把他从躺在担架上的安东身上拉了起来。

“摆龟甲阵。”梅尔尼克下令。战士们立刻将盾牌举在胸前,紧紧连在一起,只露出戴头盔的脑袋,摆成了个椭圆队形。其中四人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抬起担架,男孩和阿尔乔姆站在队伍中间,四周都有盾牌掩护。被俘的老汉嘴里塞上了布,两手反绑在背后,被推到队首。挨了重重几巴掌后,他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用阴沉的目光盯着地面。

打头的两名战士是众人的眼睛。他们佩戴的夜视设备很特别,是固定在头盔上的,这样就解放了双手。整队人马按口令稍俯身子,把腿藏在盾牌下,然后迅速向前推进。

阿尔乔姆挤在战士们中间,紧紧牵住奥列格的手,不让他掉队。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战士们断断续续的交流中判断外面正发生什么——

“右侧三个……两名妇女,一个孩子。”

“左侧!拱门,拱门内!有人射击!”随即传来针尖碰上铁盾牌的叮当作响声。

“干掉他们!”

枪声呼啸。

“又一个……两个……前进,前进!”

“后面!洛莫夫!”又是一阵枪响。

“往哪走,往哪走?那里过不去!”

“我说了,前进!看住俘虏!”

“妈的,就在我眼前飞了过去……”

“停!停!快停下!”

“怎么了?”

“这条路走不通!前面有四十来人!有路障!”

“远吗?”

“二十米。他们没射击。”

“有人正从两侧靠近!”

“他们什么时候搭的路障?!”

毒针密密麻麻地落在盾面上。得到命令,众人单腿跪地,将整支队伍掩护在钢铁铠甲之下。阿尔乔姆躬身护住男孩,安东的担架也落了地。针落得加倍密集了。

“不要反击!不要反击!等着……”

“都落到我鞋上了……”

“准备亮灯……我数到三,点手电,开火。有夜视仪的人现在锁定目标……一……”

“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二!三!”

数支强光手电同时亮起,子弹喷出了枪膛。只听前面传来一片叫喊声和垂死的呻吟。枪声骤停。阿尔乔姆侧耳倾听着。

“瞧,那边,白旗……是要投降吗?”

“停止射击!跟他们谈判。给他们看人质!”

“停下,混蛋,往哪儿跑!……我抓住了,抓住了!老滑头……”

“你们的祭司在我们手里!让我们走!”梅尔尼克高喊,“让我们回隧道!再说一遍,让我们走!”

“怎么样了?那边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没人说话。”

“他们能听明白吗?”

“来,给我把他照清楚些……”

“让他们看清楚了……”

讨论声戛然而止。战士们仿佛突然陷入了沉思——从前排的人传导给后面的人。不祥的安静令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出什么事了?”阿尔乔姆不安地问。没人回应。战士们纹丝不动。阿尔乔姆感到男孩紧张出汗的小手在他手心里攥了一下。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我感觉……他正盯着他们看……”男孩小声说。

“把俘虏放了。”梅尔尼克突然说。

“放了俘虏。”另一个战士也跟着说。

阿尔乔姆忍不住挺直身子,视线越过一片盾牌和头盔向前望去:只见十步开外,在三束强光交会处,站着个高大驼背的男人。他既不眯缝眼,也不用手遮挡眼睛,那只前伸的骨节粗大的手里拎着块白布。在这个距离上,他的脸清晰可见……再清晰不过了,像极了数小时前“审问”过自己的瓦尔坦。阿尔乔姆钻回盾牌中,给枪上了膛。

刚才那骇人又刺激的一幕仍停留在眼前,让他突然回想起一本童年时最爱看的老书《古希腊神话传说》,其中有个故事讲述了一个半人形的怪物,它的目光让很多勇士石化了。

他长出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不去看那个催眠师的脸,脚像踩了弹簧似的一跃而起,在空中扣动了扳机。在这场离奇的战斗中,敌我双方一直使用吹箭和消音冲锋枪进行着无声的较量,此时卡拉什尼科夫枪声乍响,突突的子弹喷射声响彻车站拱顶之上。

阿尔乔姆自以为在这么短的射程内不可能失手,然而最让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对手已神不知鬼不觉识破了他的意图,他的脑袋刚从盾牌上方冒出,那对死鱼般的眼睛已经捕获了他的目光。他奋力扣下扳机,一只看不见的手却稳稳地将枪筒推向一边。几乎所有子弹都打偏了,只有一颗子弹揳进了那家伙的肩膀。随着一声刺耳的呻吟,他倏地闪进了黑暗里。

阿尔乔姆心想: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前后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梅尔尼克的人马是在他们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才得以进入胜利公园站的。眼下这帮野蛮人组织起了反攻,要想突破他们的包围圈,机会着实渺茫。剩下唯一的办法,是另谋出路。阿尔乔姆脑中闪过那名监狱看守说漏嘴的话:尽管地图上没画,但实际上,地铁站里还有好几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

“这里有其他隧道吗?”他问奥列格。

“这个通道后面还有一个车站,跟这个站一模一样,就像镜子里一样。”男孩手一指,“我们在那里玩过。那里也有隧道,跟这里一样,不过他们从不让我们进去。”

“撤退!去换乘通道!”阿尔乔姆努力压低声音,模仿梅尔尼克的腔调高喊。

“搞什么鬼?!”梅尔尼克不满地吼,看来已经恢复了意识。

阿尔乔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快,他们有个家伙能催眠,”他焦急万分,“咱们没法从这边突围!那边有个出口,在通道后面!”

“你说得对,这是个双子车站……我们走!”梅尔尼克接受了这个决定,“放弃路障!后退!队形不要乱!”

战士们慢吞吞地,像是不情愿似地向前移动。梅尔尼克一遍遍下令催促他们排好队形,赶在毒针从黑暗中飞出前撤退。当他们退到去往另一个车站的通道台阶上时,走在最后的那名战士摸着小腿发出一声惊呼。他用僵硬的双腿又勉强往前迈了几步,接着,浑身开始剧烈抽搐,整个人拧成了麻花,倒地不起。队伍停了下来。在盾牌的掩护下,两名战士跑过去扶起了战友,但一切为时已晚。阿尔乔姆眼睁睁地看着他皮肤变青,口吐白沫。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梅尔尼克也明白。

“拿上他的盾牌、头盔和枪!快!”他催促阿尔乔姆,“继续撤退!撤退!”他冲众人大喊。

头盔上还沾着死者的白沫,但这样也得从死者头上把头盔取下。阿尔乔姆没法强迫自己这么做,只拿了盾牌和枪。他朝四周扫射一圈,想要吓退黑暗中那些隐形的凶手,然后抬起盾牌补到队尾,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他们几乎是在跑了。有人朝远处丢出一枚烟雾弹,队伍趁乱跳下轨道。又一名战士惨叫着倒下了。现在抬安东担架的就只剩下三个人了。阿尔乔姆不想暴露在盾牌之外,胡乱朝身后放了好几枪。后来,毒针一下子全不见了,四周顿时安静得有些诡异。不过从沙沙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判断,追逐并没有停止。

阿尔乔姆鼓足勇气向外看去。此处离隧道入口有十米远。最前面的战士们正要往里走,两名战士转身面向队伍,用强光探照着队伍后方的空地,给后面的人打掩护。其实没这个必要,看样子,那些野蛮人并不打算跟进隧道。他们收起吹箭,围成个半圈,用手遮着刺眼的手电强光,正静静等待着什么。

“大虫的敌人,你们听好了!”大胡子首领迈出包围圈,之前的审讯就是他主持的。

“敌人进大虫圣道。好人不跟你们进去。今天那里不许进。巨大危险。死亡,诅咒。敌人交还老祭司然后离开。”

“不许放人,别听他们的,”梅尔尼克立刻吩咐,“我们走。”

众人继续小心前行。阿尔乔姆和其他几名走在后面的战士调转身体,一边后退,一边从瞄准镜里死死盯着车站里的情况。起初的确没人跟上来,接着,车站那边起了内讧,争执声越来越大,最后响起了喊叫声。

“德龙做不到!德龙要去!为了老师!”

“不许去!站住!站住!”

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个黑影就从暗处扑进了手电筒的强光中。似乎又有一些人也远远地跟了上来。

见已来不及瞄准冲在前面的家伙,一名战士随即扔出了个东西。

“趴下!手榴弹!”

阿尔乔姆按照养父教他的那样,两手护头,嘴巴张开,卧倒在枕木上。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冲击着他的耳膜,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脑袋里嗡嗡直叫,眼前直冒金星。他不停地眨巴眼睛,终于清醒过来。耳边传来的第一个声音,是个没完没了重复的笨拙的声音:“不,不,别开枪,别开枪,别开枪,德龙没有武器,别开枪!”

他抬头望去,只见高举双手站在光束交会处的,正是那个铁笼的看守。两名战士端枪瞄准他待命,其他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掸着身上的土。空气里飘浮着厚厚的岩石碎屑,一股呛人的浓烟从车站方向弥漫过来。

“怎么,炸塌了?”有人问。

“只要一颗手榴弹……能把整个地铁炸平。”

“那他们一时半会是追不上来了,得先把塌方清理了……”

“把他绑起来带上。没时间了,我们走,他们随时可能追上来……”梅尔尼克走过来,吩咐道。

一个小时后,队伍才停下来稍事休息。一路上,隧道分了好几次岔,每次都由领头的梅尔尼克做出选择。在一个地方,墙上仍保留着硕大的生铁合页,旁边散落着密封门的碎片,可以想见,这扇门当年该有多高多厚。此外就没什么有意思的发现了,整条隧道都空空荡荡,漆黑一团,死气沉沉的。

队伍行进得很慢:作为人质的老汉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连栽了好几次跟头。德龙走得不情不愿,鼻子里一个劲哼唧着禁忌诅咒之类的,直到嘴巴也被堵上。

终于,梅尔尼克下令队伍停了下来,两名佩戴夜视仪的战士则分别守在前后五十米远处放哨。筋疲力尽的祭司瘫倒在地,被堵住嘴的野蛮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央求。于是,守卫把他带到老汉身边。他立刻跪倒在他面前,用被缚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头。

小奥列格跑到安东的担架前,哭了起来。安东体内的麻醉剂已经失效,但和第一次一样,他始终昏迷不醒。梅尔尼克把阿尔乔姆招呼到跟前。阿尔乔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我还以为这下完蛋了,要被吃掉了呢。”他向梅尔尼克坦白。

“这有什么难的?手推车就停在洞口正下方。安东的人半小时后也没等到他回来喝茶。不过他们没敢贸然行动,先派人回车站向站长报告了。至于你,只差一点就等到我了。我又去了趟斯摩棱斯克站,回基地找来了增援队伍。情况紧急,但还是需要时间,又要做好准备……我一到马雅科夫斯基站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里的情况跟之前类似,也有条侧塌方的隧道,我和特列季亚克就是在那个地方分开的——我们当时正在根据地图找可能的入口。”

“我们分开大约五十米远。他应该更接近那个入口。总共过了三分钟,我喊他时,他没应答。我跑过去,见他已经倒在地上,全身浮肿发青,嘴边都是白沫。入口是找不成了。我抓着他的腿正要把他往车站拖,突然想起谢苗诺维奇讲过的守卫中毒那事。我用手电检查了特列季亚克的身体,果真在他腿上找到一根针。我全明白了,赶紧派人来告诉你待在车站里,我一把事情安排好也回来了。可还是迟了。”

“难道他们也在马雅科夫斯基站活动?”阿尔乔姆有点吃惊,“可他们从胜利公园站怎么过去呢?”

“他们自有办法,”梅尔尼克摘下沉甸甸的头盔,放在地上,“你别怪我,其实我们到这儿来不只是为救你,也是为了侦察情况。我认为,这里应该也有一个通往二号地铁的入口。那帮吃人的家伙就是从那里抵达马雅科夫斯基站的。对了,那边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常有孩子夜里从车站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哪里去了,我们也找不出半点线索。”

“那么……你想说的是……”这个想法太叫人难以置信,阿尔乔姆一时竟不敢说出声来,“你觉得,二号地铁的入口就在这里某个地方?”

难道说,通往神秘地铁D-6的大门,就在他们身边?有生以来听过的所有关于二号地铁的传言、传说、故事和理论,此时都在阿尔乔姆脑中盘旋。林地站那两个奇怪的交谈者,也对“隐形观察者”深信不疑……他不由四下张望,像是期待着能看到那些隐形人。

“这么说吧,”梅尔尼克朝他眨了眨眼,“我觉得,我们已经身在其中了。”

阿尔乔姆向一名战士要了手电,研究起隧道墙壁来。这一举动成功收获了其他人惊异的目光。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像个傻帽,但还是忍不住这么做。即使真的已经进入二号地铁了,又指望看到什么呢?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搞明白。是黄金铺成的轨道?还是始终生活在过去、对当下的苦难一无所知的人们?是宝藏?是神?他从这头哨兵的位置走到百米外另一名哨兵的位置,最终一无所获地回到梅尔尼克身边,见梅尔尼克正和看守野蛮人的战士说话。

“这两个人质怎么办?毙了他们?”一名看守平淡地问。

“先和他们聊聊。”梅尔尼克回答。他弯下腰,依次把老汉和德龙嘴里的布扯了出来。

“老师!老师!德龙陪你走!我陪你走,老师!”野蛮人马上痛哭起来,在躺在地上呻吟的祭司头顶晃来晃去,“德龙违反了禁令,德龙准备好死在大虫敌人手上,可德龙要陪着你,直到最后!”

“后面有什么?什么虫?圣道又是怎么回事?”梅尔尼克问。

老汉沉默着。德龙畏惧地瞧了瞧看守,忙不迭地说:“大虫的圣道——好人不能走。大虫可能出现。人会看到。不能看!只有祭司能看。德龙怕,但是来了。德龙陪着老师。”

“什么虫?”梅尔尼克皱起眉头。

“大虫……造物主,”德龙解释,“后面就是圣道。不是每天都能走。有的日子不能走。今天就不能走。要是看到大虫,会化成灰。要是听见它,会被诅咒,很快死掉。是人都知道。长老们都是这么说的。”

“怎么,他们的人都是这种退化后的?”梅尔尼克望着阿尔乔姆。

“不是的,”阿尔乔姆摇摇头,“你跟祭司聊聊就知道了。”

“主教大人,”梅尔尼克面向老汉,毫不掩饰口气里的嘲讽,“请原谅,我当了一辈子兵……粗人一个……不会说漂亮话。在你们的这片控制区里,有个地方正是我们要找的。也不知道……那里面……会是带火的箭头?还是愤怒的葡萄[《愤怒的葡萄》是美国现代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描写的是逃荒的人们的故事。“葡萄”象征着成千上万受尽压迫的劳苦大众]?”

他注视着老汉的脸,想从上面看到他对自己其中某个隐喻的回应。但祭司执拗地沉默着,阴险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

“众神的热泪?”梅尔尼克不顾众人惊奇的目光,继续引他开口,“宙斯的闪电?”

“别在这丢人了,”老头终于一脸鄙视地打断了他,“你们肮脏的军靴是踏入不了圣地的。”

“导弹,”梅尔尼克立刻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莫斯科近郊的导弹部队,马雅科夫斯基站的隧道出口。您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要赶到那里去,您最好能帮助我们。”

“导弹……”老汉像是在反复咀嚼这个词,缓缓地重复着,“导弹……您大概五十岁吧?那您肯定还记得,西方把SS-18叫作‘撒旦’[俄罗斯SS-18“撒旦”洲际弹道导弹,世界上体积最大的导弹]。这是人类文明自诞生以来唯一一次英明的洞察。难道您不知道?!是你们摧毁了整个世界,难道您不知道?!”

“听着,主教大人,我们没时间说这些,”梅尔尼克打断了他,“您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他把手指头掰得咔咔响。

老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看来,梅尔尼克那身唬人的行头,以及他的拳头和他口气里满满的威胁,对老头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怎么,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他笑了,“是给我上酷刑,还是杀了我?悉听尊便,反正我已经老了,况且我们的信仰里正好需要殉道者。杀了我吧,就像你们杀死那千百万人一样!就像你们毁掉我的整个世界一样!我们的整个世界!来吧,扣动你那该死的扳机吧,就像你按下成千上万种机器设备的按钮一样!”

老汉的声音起初虚弱而沙哑,很快注入了能量,变得铿锵有力。尽管他满头白发蓬乱,两手被缚,个头矮小,却再也不显得凄惨,一股奇怪的能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更有说服力,更叫人胆战心惊。

“你们不必亲手处决我,甚至不必亲眼看着我死去……你们和你们所有的机器都会被诅咒!你们让生死都变得没有价值……你们以为我疯了?真正的疯子是你们,是你们的祖先和子孙!一心想要征服地球,让大自然臣服,把它糟蹋得不成样子,到后来,因为恨透了自己和跟自己一类的败类,就想要彻底终结它,这不是危险的疯子是什么?世界毁灭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看到当时的情景了吗?你们看到我看到的情景了吗?天空开始熔化,然后被石头一样的云遮蔽;河流和海洋在沸腾,冲向岸边,把一切生物活活煮熟了,然后又冰冻起来;太阳消失在天边,再没升起过;房屋和人顷刻间全部化为了灰烬。你可听过他们的呼救声?!还有那些受到辐射、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癌症病人和残疾人……你们可听过他们的诅咒?!看看他吧!”他指着德龙,“看看那些没胳膊没眼、六根手指头的人吧!当中有些人甚至拥有了超能力,能让你们服服帖帖!”

野蛮人跪在地上,虔诚地捕捉着祭司的一字一句。此刻,阿尔乔姆竟产生了相似感受,就连两名看守也不由各退了一步。只有梅尔尼克仍乜斜着眼,盯着老汉的眼睛。

“你们见过这个世界是怎么死去的吗?”老汉喋喋不休,“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错?是什么人坐在控制室里,甚至看不到它给外面带来的后果,就随手按下按钮,从地球上抹去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让无边的绿林成为空旷的焦土?你们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对我的世界做了什么?!你们负不起那个责!这世上没有比你们那该死的机器文明更邪恶的存在了,自然的祸害!你们千方百计地想要终结和毁灭世界,最终反噬到了自己头上……你们的文明是毒瘤,是超级寄生虫,贪婪地吸收营养,排出的却是臭大粪。现在你们又需要导弹了!你们需要的,是那个末世最臭名昭著的武器!你们要它干吗?是要完成你们没完成的杀戮,吓唬剩下的生者,还是为了权力?杀人犯!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他发出怒吼,紧接着一阵咳嗽。

没有人吭声。

他咳嗽完了,又说:“不过你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尽管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可自会有别人取代你们,那些了解技术的危害,不依赖技术而活的人!你们正变为劣种,你们的日子不多了。可惜我不能亲眼见证你们的灭亡!不过,我们抚养的孩子们能看到!傲慢的人类将为自己毁灭了本应珍视的这一切感到懊悔!经过数个世纪的欺骗和谎言,人类终将学会辨别善恶、真理和谎言!而我们正在培养继你们之后定居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为了让你们死个痛快,我们很快将把仁慈的匕首插进你们的心脏,插进你们腐朽文明的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这一天即将来临!”他朝梅尔尼克脚边啐了口唾沫。

梅尔尼克没有回应。他端详着气到发抖的老汉,过了一会儿,才将双臂抱在胸前,带着讥讽的口气问:“原来,你编出个虫子的故事来,就是为了让你的食人族仇恨技术进步?”

“闭嘴!你怎么会明白我对你们那该死的邪恶技术有多么深恶痛绝!你对人、人的希望、目标和需求了解多少?!我们之前造的那个上帝已经满足不了人们了!要是以前的神允许人坠入深渊,也会和自己的世界一同死去,再让他们复活毫无意义……从你的话语中,我听出了狂妄自大,不懂敬畏,自以为是,这些东西会把人类带到深渊的边缘。的确没有什么大虫,它是我编造出来的,但你们很快就能印证,这个编造出来的地下神,要比你们那些已经跌下神坛摔个粉碎的天神更强大!你们想嘲笑我的大虫?那就笑吧!不过笑到最后的绝不是你们!”

“够了,堵上他的嘴!”梅尔尼克下令,“留着他,可能还有用。”

老汉反抗、咒骂,但破布还是堵上了他的嘴。自始至终被押着双臂的野蛮人面无表情。他静静地站着,两肩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呆滞无神的目光落在祭司身上。

“老师……没有大虫是什么意思?”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老汉看都没看他一眼。

“老师编造出大虫是什么意思?”德龙痛苦地摆动着脑袋,磕磕巴巴地说。

老汉还是没有回答。阿尔乔姆觉得,刚才的讲话已经耗尽了老汉所有精神和气力,全部的愤怒和绝望也像火山喷发而出,现在,他真的筋疲力尽了。

“老师……老师……大虫是真的……你骗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说假话,是迷惑敌人!它是真的……是真的!”

出人意料地,德龙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嚎,绝望极了,阿尔乔姆恨不能靠过去安慰他一下。老汉似乎已对人生再无留恋,陷入了沉思,自己的学生也不能引发他任何的兴趣。

“是真的!是真的!它是真的!我们是它的孩子!我们都是它的孩子!它是存在的,以前存在,将来也存在!它存在!要是没有大虫……那就……只有我们了……”

野蛮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神情恍惚,使劲摇晃脑袋,像是想要忘掉听到的一切。他的眼泪混着口水一起流了下来,却只用手抱住自己的光脑袋,甚至不想去擦一下。看守放开了他。于是,他扑在地上,用手堵住耳朵,把头往地上磕。他在地上疯狂地翻腾打滚,喊叫声充斥整条隧道。战士们试着让他安静,可是连拳打脚踢都不能阻止他从胸腔深处发出绝望的悲号。

梅尔尼克不满地看着癫狂的野蛮人,解开大腿上的枪套,取出消声手枪,对准德龙扣动了扳机。一声轻响过后,德龙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他含糊的喊叫中止了,只有尾音仍在回荡,像是德龙的生命又延续了片刻——

“孤……”

直到这时,阿尔乔姆才领悟德龙临死前在呐喊什么——

“孤独!”

梅尔尼克把枪插回枪套。不知怎的,阿尔乔姆不愿看他,只把视线落在安静的德龙和坐在不远处的祭司身上。祭司对学生的死毫无反应。枪响的时候,老汉抽搐了一下,扫了一眼学生的尸体,就漠然地别过脸去了。

“继续前进,”梅尔尼克下令,“这样的喊声能引来半个地铁的人。”

队伍迅速集结完毕。阿尔乔姆被安排在队尾殿后。他举着强光手电,穿上了一名抬安东的战士的防弹背心。队伍很快启程,走进了隧道深处。

阿尔乔姆心不在焉。他吃力地迈着腿,不时绊倒在枕木上,无助地望着远去的队伍。德龙临死时的呐喊在他耳边回响,他不愿相信在这个阴森恐怖的世界上,只有人类孤独地存在,现在,他的绝望和失望也传染了阿尔乔姆。说来奇怪,直到听到德龙为那个假神发出的苦苦哀号,看到他的悲痛欲绝,阿尔乔姆才开始明白,原来孕育出信仰的,正是全人类共通的孤独感。

行走在空旷荒凉的隧道中,他切实体会到了这种孤独感。如果梅尔尼克是对的,他们已经进入二号地铁内部一个多小时了,那么,这个神秘的地方不过是个废弃已久的工程,并被这些半智半愚的食人族和他们狂热的祭司们据为己有而已。

战士们发出窃窃私语。此时队伍进入了一个空车站,它看上去不同寻常:短小的站台,低矮的天花板,粗大的钢筋混凝土柱子,瓷砖墙面而非熟悉的大理石墙面。一切表明,车站装饰成这样不是为了养眼,唯一用途是尽可能保护它的使用者。

随着时间推移,墙上的青铜字母已经暗淡,组成一个无法理解的词“Совмин”[Совмин,全称为Совет Министров,意为“部长会议大厦”]。另一个地方写着“俄联邦政府大楼”。阿尔乔姆清楚,自己的地铁里没有一个车站叫这两个名字,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早已走出那个熟悉的地铁了。梅尔尼克似乎并不打算在此停留。他匆匆环顾四周,跟战士们轻声商量了什么,就继续赶路了。

阿尔乔姆体内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奇怪感觉,就好像过生日时养父送他一张用报纸卷的藏宝图,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件礼物。

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物雕像,已被隧道的湿气和穿堂风摧残得面目全非,透着恐怖、智慧而神秘的力量,叫人联想起“隐形观察者”。此时,“隐形观察者”在他眼前暗淡了,一路上在旅途中见识过的种种信仰,也从他脑海中消失了。

地铁中最大的秘密之一正展现在他面前。D-6,这条曾被某位伙伴称为“地铁黄金谜案”的线路,此时就在脚下。然而他感受到的,不是激动的喜悦,反而是莫名的痛苦。他开始明白,有些秘密之所以神秘,是因为没人揭开谜底,有些问题最好永远不要知道答案。

阿尔乔姆感到两腮冰凉,是隧道呼出的风吹过了他的泪痕。他难过地拼命摇晃脑袋,就像被击毙的德龙不久前做的那样。他浑身发冷,不知是因为穿堂风带来了湿润荒凉的气息,还是因为锥心刺骨的孤独感和空虚感。

有一秒钟的时间,阿尔乔姆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不论是自己的任务,还是人类改变世界试图活下去的希冀。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条能够穿越人生每个时刻的隧道,它空荡荡、黑漆漆的,而他必须蒙着眼睛从“生”站走到“死”站。那些寻找信仰的人,则试图在这条隧道里找到别的分支。然而车站只有两个,隧道也只为连接这两站而建,因此分支根本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等到阿尔乔姆回过神来,他已经远远落在大部队后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什么让他回过神来。他打量着墙壁,细细地听,终于发现,隧道的一面墙上有道虚掩的门,里面正传出越来越响的怪声,像是机器低沉的隆隆声或动物不满的呼噜声。队伍经过的时候,这个声音应该还很小,一点都听不见,而现在它已经大到想要听不见都难了。

眼下,大部队已经走出将近一百米远了。阿尔乔姆压制住自己想要追过去的想法,屏住呼吸,上前推开了那道门。一条又长又宽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尽头是一个黑漆漆的方形洞口。怪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越听越像是某个巨大动物的叫声。

阿尔乔姆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站在那里,着魔般地盯着方形洞口,痴痴地听着。突然,那叫声猛地增大了许多,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只见从隧道另一侧的墙洞里,一个难以置信的巨大黑影冲了出来,从通道边蹿走了。

阿尔乔姆忙闪到门外,砰地关上门,去追赶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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