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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人死后会留下什么?
我们每个人死后会留下什么?
墓碑会坍塌下陷,覆满苔藓,只消几十年,墓碑上的字迹便会模糊不清。
每隔一段时间,墓地就会在新老死者之间重新分配。前来凭吊死者的只有他们的孩子或者父母,很少会有孙辈,重孙辈则几乎从来没有。
我们所谓的“安息”,实际上在大城市中仅仅意味着半个世纪的缓期,在此之后,尸骨便会遭到惊扰。有时是为了增大土地使用率,有时是为了将墓地改建成生者的住宅。土地变得越来越紧张,对于生者如此,对于死者也是如此。
但半个世纪的安宁已经足够奢侈了,只有死在世界末日之前的那些人才有机会享有。当整个星球遭遇毁灭,有谁还会去在意某一个死者呢?任何一个地铁居民都没有享受过被安葬的待遇,甚至连自己的遗体不会被耗子啃光都不敢奢望。
从前,遗体有权利存在足够长的时间,只要还有生者记得遗体主人。人能够记得自己的亲人、同学、同事,但他的记忆只够记得三辈人,顶多五十年。
就像我们每个人会轻易地将自己的爷爷或者小学同学从记忆中放逐一样,总有一天,其他人也会同样轻易地将我们放逐到绝对的虚无中。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许会比他的尸骸更加耐久,但当最后一个记得我们的人故去,我们便会随之彻底消融于时间。
照片?现在谁还会拍照片呢?即便每个人都会随手拍照的那个年代,又有多少照片保存下来了呢?从前,在每一本厚厚的家庭相册里,最后都会珍藏几张发黄的老照片,但翻看相册的人很少能够确知,照片上的人究竟是哪个祖辈。逝者的照片充其量不过是从遗体上拓下来的石膏面具,绝对不会是生前制作的凝模塑像。更何况,照片腐烂的速度并不比照片主人的尸骸慢多少。那么,人死后究竟能留下什么呢?
子女吗?
荷马用手指去触碰蜡烛的火焰。阿赫梅特的话至今仍令他隐隐作痛。作为一个痛失子女、注定无法延续自己血统的老人,荷马只得否认这种不朽的途径。
他再次提起笔。
也许子女会跟我们长得很像,我们能在他们的面庞里隐约看见自己五官的影子,它们神奇地与我们所挚爱之人的五官合而为一。在孩子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中,我们能够感动地认出自己。朋友们会说,我们的儿女跟我们太像了,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似乎能视作在我们去世之后,自我存在的某种延续。
但要知道,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不是某种原创形象。我们同样是复制品,来自父母双亲相貌与性格的对半组合,而我们的父母又是他们的父亲母亲的对半组合。如此说来,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具备任何独特性,有的只是细小的马赛克拼图块的无穷无尽的重新组合。这些拼图块实际上仍是各自独立的,即便它们组合成了数十亿偶然的、不具备特殊价值的、注定凋零的装饰画。
既然如此,还有必要为在子女脸上看见熟悉的鹰钩鼻或者小酒窝而沾沾自喜吗?我们以为那些特征为我们所专属,但实际上它们已经在五十万年之久的时间里、在数千人脸上游历过。
在我死后,到底能否留下一些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荷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沉重。他由衷地羡慕那些拥有信仰、期冀着冥世与来生的人。而荷马自己对于死后世界的第一联想,便是纳希莫夫大道站的情形。也许,构成荷马的并不仅仅是将被食尸者扯碎、消化的皮肉。但纵使还有别的什么,没有了骨骼和血肉,它们同样是无法存在的。
古埃及国王身后留下了什么?古希腊英雄身后留下了什么?文艺复兴的艺术家身后又留下了什么呢?他们真的留下什么东西了吗?——他们真的存活于他们所留下的东西当中吗?
假如没有,人类还能指望怎样的不朽呢?
荷马重新审视一遍自己写下的文字,苦苦思索一番,然后将写满的几页纸从本子上轻轻撕下,揉成一团,放到铁盘中,用烛火引燃。他花了整整三个钟头写下的文字,不到一分钟便化为灰烬。
****
她死了。
一直以来,萨莎正是这样设想死亡的:最后一束光线熄灭,一切声音陷入沉寂,身体彻底失去知觉,唯一剩下的只有永恒的黑暗。黑暗与寂静——人类从中而来,也注定回归于此。萨莎听说过关于天堂与地狱的故事,但她从来不觉得地狱可怕。在她看来,在绝对的黑暗、寂静和无所事事之中度过的永恒,要比滚沸的油锅更可怕一百倍。
随后,前方出现了微弱颤动的火苗。萨莎向它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它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萤火虫,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地逗弄着她,引诱她追逐自己。她知道这是什么——隧道萤火。
父亲说过,地铁世界的人死去之后,其灵魂会茫然无措地在漆黑的隧道迷宫里来回游荡,但每一条隧道都是死胡同。灵魂还没有意识到,它已经不再束缚于肉体了,它的尘世生活已经结束了。它会一直游荡下去,直到遥远的前方出现幽灵萤火。这时它需要赶紧追上去,因为这萤火是派来引领它的,会将它带到安息之所。但萤火偶尔会大发善心,将灵魂带回迷失的肉体。这样的人,据说就是从阴间还魂的,但更准确地说,他们是被黑暗释放了。
萤火在前方固执地召唤,萨莎终于屈服了。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但实际上她并不需要它们,想要跟上忽紧忽慢的萤火,只需要死死地盯住它,不让它脱离自己的视线就行了。
萨莎终于抓住了它,萤火带她穿过了密不透风的黑暗,走出了单凭她自己恐怕永远无法走出的隧道迷宫,带她来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站台。前方微微泛亮了,萨莎现在感觉到,引路者为她勾勒出了某个遥远的居所,那里有人在等她。
“萨莎!”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但她想不起那是谁。
“爸爸?”她不可置信地问,在陌生的音色中听到了亲切的音调。
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了。隧道的幽灵萤火停下来,变成了普通的火焰,跳上了正在淌泪的蜡烛的灯捻,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懒散得像只散步归来的猫。
她的手被某人的手掌盖住,那手掌冰凉粗糙。萨莎害怕再次沉入深底,怯怯地摆脱了萤火,慢慢苏醒过来。被割伤的前臂剧痛不已,磕伤的太阳穴也隐隐作痛。从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套寻常家具:两张椅子,一个小柜子……她自己则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那么柔软,软得萨莎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背。仿佛她的身体是渐次回归的,现在还没轮到后背。
“萨莎?”关切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将视线转移到问话者,微微一怔,随即把手抽了回来。床边坐着跟她一起乘坐轨道车的那位老人。他的触摸并不带有任何非分的企图,既没有刺痛,也没有羞辱到萨莎。她之所以抽回自己的手,只是出于难为情——她居然会把别人的声音错当成了父亲;也是因为失望——萤火没有带她到想去的地方。
老人宽慰地笑了,看到她醒来,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萨莎仔细看去,在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暖的光泽,长这么大,她只在一个人的目光中见过那样的光泽。难怪她会搞混淆。她突然觉得有愧于老人。
“对不起。”她说。
说完,她猛然想起了在帕维列茨站的最后几分钟,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
她好像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又或者,是没有力气哭或者笑了。幸运的是,锋如利刃的爪子没有割伤她,巨兽发出的那下攻击是横拍过来的。但单是这一击之力,便让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她已经无性命之虞,这是医生对荷马说的。至于自己的伤势,荷马并没有向医生提及。
萨莎——在女孩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老人已经习惯这么叫她了——又一次虚弱地倒在了床上,而荷马则坐回桌边,桌上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整整九十六页。他将圆珠笔在指间转动一下,从刚才被萨莎呓语打断的地方继续写下去。
……但这次商队却耽搁了,而且超出了可以允许的极限,所以很明显:发生了某种可怕的、无法预见的不幸,某种无论是全副武装的精英护卫队,还是跟汉萨领导层多年疏通的关系都无法阻止的不幸。
若是通信还在,一切都不至于绝望。但通往环线的电话线不知出了什么故障,通信早在周一就断了,派出排查故障的工程队无功而返。
荷马抬起眼,吓了一跳:姑娘就站在他身后,正越过肩膀辨认着他的潦草字迹。看得出来,她全靠难以抑制的好奇心才勉强让自己站起来。
老人一阵发窘,忙合上笔记本。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需要灵感的?”姑娘问。
“我这才刚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荷马感觉有些没底气。
“商队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荷马下意识地在标题四周画框框,“故事还没结束呢……快躺回去,你需要休息。”
“故事结局不是由你来定吗?”她站着没动,反驳道。
“在这个故事里,任何事情都不是我决定的。”老人将圆珠笔搁在桌上,“这个故事不是我虚构的,我只是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而已。”
“这么说的话,那就更加取决于你了。”女孩沉吟道,“我也会出现在故事中吗?”
“我正想征求你的同意呢。”荷马苦笑一声。
“我考虑考虑。”萨莎郑重回答,“你为什么要写它?”
老人站起身,好避免自己一直仰视女孩。
在上一次对话之后,荷马就明白了,这个小姑娘的年轻和不谙世事只是一种假象,也许,在他们捡到她的那个站台,一年抵得过其他车站两年。她每次回答老人的问题,从不理会问题本身,而是直指问题背后的问题;而每次她问老人的那些问题,连老人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此外他还感觉到,如果他希望女孩是真诚的(否则她何以成为自己的女主人公呢?),那他自己也应该对她坦诚相待,不能把她当成小孩子糊弄,也不能对她有所隐瞒,而要对她和盘托出。
“我想让人们记住我以及我所看重的人;想让人们知道,我所热爱的世界曾经是什么样子的;想让人们知道我弄清楚的最重要的事;我希望自己不是白活一场,希望自己能留下些什么。”
“你向这里倾注了自己的灵魂?”说着,她将头扭向一边,“可这只是个笔记本而已,它完全有可能丢失或者被烧毁。”
“你想说,这是个不可靠的灵魂容器,是吗?”荷马叹口气,“不是的,这个本子的任务只是按照顺序把情节编排起来,以免遗漏任何重点,直到故事最终写完。接下来,只需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几个人听就好了。如果一切顺利,最后就不再需要这个笔记本,也不再需要我这副皮囊了。”
“你大概知道很多不该被遗忘的事吧,”女孩耸耸肩,“不像我。没必要把我写到笔记本里,别在我身上浪费纸张。”
“唔,你的路还长着呢,而我——”老人打住了,他本想说他就快走到头了。
女孩没有回应,荷马怕她就此沉默下去。他尝试继续谈话,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女孩突然问:“在你记忆中最美的是什么?最最美的?”
荷马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跟一个认识还不到两天的人吐露心底的秘密,总感觉怪怪的。他连叶莲娜都没告诉过,妻子还一直以为,自家小屋墙上挂着的只是一张普通无奇的城市风景画而已。再说,一个从小到大窝在地底的小姑娘,理解得了吗?
“夏天的雨。”他终于下定决心。
“那有什么美的呢?”女孩果然疑惑不解。
“你见过下雨吗?”
“没有,”女孩摇摇头,“爸爸不让我到地面上去。但我还是上去过两次,不过我感觉很不好,周围没有墙,让我感到害怕……下雨,就是从天上掉水滴吗?”
但荷马已经没有在听她讲话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日,像个通灵术士,被自己召唤出的灵魂附身,怔怔地盯住虚空,兀自不停地说啊,说啊……
“整整一个月都很干燥、炎热。我的妻子快生了,她本来就呼吸吃力,偏偏天气还那么热……产科医院一整个病房里只有一台电风扇,她总是抱怨憋闷。我自己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急得不行。我们俩备孕好几年了,好不容易怀上了,医生还吓唬说有流产的危险。所以我们才搬到产科医院去住的,为了保险,可是太遭罪了,还不如待在家里呢。预产期已经临近了,但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宫缩。我又不能天天请假。听人说,如果怀胎过月,产下来的有可能是死婴。我急得坐立不安,一下班就往医院跑。隧道里手机没信号,我每到一个站台就察看一下有没有未接来电。最后终于收到了医生发来的信息:‘速回电。’我一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回电话,一边提前在脑子里把妻子和孩子都安葬了,我这个蠢货。我拨出了电话……”
荷马屏住呼吸,仿佛在倾听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女孩没有打断他,耐心地等待着。
“医生对我说:恭喜,您生了个儿子。这话现在听着是没什么——生了个儿子,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就等于把我妻子从阴间给救回来了,另外还有来自上天的恩赐……我上到地面,外面在下雨,清凉的雨滴,空气顿时变得无比清新、透彻,好像整座城市原来包着的那层落满灰尘的玻璃纸一下子被揭去了。树上的枝叶闪闪发亮,天空终于流动起来了,楼房也变得年轻了。我沿着特维尔大街一路飞奔,跑进花店,幸福得直哭。我身上带着伞,但我没有撑开,我想好好淋淋雨,感受感受那雨滴。那种感觉现在已经说不上来了……好像不是我生了个儿子,而是我自己重新生了一回似的。我看着这个世界,像是头一回见。这个世界也是新生的,像是刚被剪断脐带、第一次沐浴似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所有不顺心的、糟糕的,如今都能得到纠正。毕竟,我现在有了两段生命了:我来不及做的,我儿子会替我完成。一切都还在前头等着我们呢,所有人都是如此……”
老人陷入沉默,盯着飘浮在玫瑰色晚霞中的住宅楼,沉浸在特维尔大街嘈杂的忙碌与喧嚣之中,吸入一口微甜的、夹杂着汽车尾气的空气,闭上眼睛,仰起脸,接受夏日暴雨的洗礼。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脸颊和眼角还闪烁着来自那个遥远夏日的晶莹雨滴。
他迅速抬起袖口将它们拭去。
“你知道吗,”女孩几乎跟荷马一样难为情地说,“也许,雨真的可以很美,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回忆。我可以记住你的吗?还有,如果你愿意,”她对老人笑笑,“就把我写进你的故事里吧。总得有人来决定故事的结局,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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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为时过早。”医生断然拒绝。
萨莎没办法跟这个老古板解释,她所央求的事情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想搬出其他论据,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使劲挥了挥没受伤的手臂,背过身去。
“别着急,再等等。要是你能下地,而且感觉不错,那你可以试着走一走。”医生把自己的工具装进一个磨破的食品袋,握了握老人的手,“我过两小时再来。领导专门交代过,你们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呢。”
老人给萨莎披上一件带斑点的士兵粗呢短大衣,她走到门外,尾随医生穿过了医务室的其他病房,走过一排大大小小的摆满了桌子和病床的房间,爬上两层楼梯,穿过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一间宽敞无比的长椭圆形大厅。萨莎怔怔地呆立在门口,许久不敢迈步走进去。她之前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人,甚至都不敢想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人。
足足有数千人,没戴面具的人!他们的长相各不相同……既有老态龙钟的老人,也有乳臭未干的婴孩,还有数不清的男人:蓄着胡子的,剃得精光的;高大的,矮小的;羸弱不堪的,身材魁梧的;在战斗中致残的,天生有残疾的;长相英俊的,相貌平平的。还有同样多的女人:既有大屁股、红脸膛、包着三角巾、穿着棉袄的女商贩,也有身材瘦弱、面色苍白、穿着艳丽服装、戴着精巧珠串的年轻姑娘。
他们会不会发现萨莎这个另类?她又能否隐身于人群,伪装成他们中间的一个?还是说,他们随时有可能朝她扑过来,像一群耗子一样将她这个异乡人啃个精光?起初她感觉所有眼睛都在盯着她一个人看,每一道不经意间交汇的目光都会令她浑身发烫。但一刻钟过后,她就慢慢适应了:在看她的人中间,有些带有敌意,有些是出于好奇,还有些死乞白赖,但大部分都是漫不经心的。他们的目光从萨莎身上扫过,随即又探向别处,根本没在意她。
她不由得想,这些散漫的、迟滞的目光好比庸碌人群中间的润滑油。假如他们对彼此过分关注,齿轮间的摩擦力势必过大,整个机器将陷入瘫痪。
想要融入人群,并不需要改变服装或者发型,而只需避免注视别人即可,每当视线刚一接触,就立即收回目光。当萨莎给自己涂抹上了冷漠的伪装,她终于也能在站台居民之间自如穿行,而不再步履维艰了。
起初几分钟,人群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令她鼻子发呛,但很快嗅觉就迟钝了,学会了从中捕捉重要气息,而自动忽略其余的气味。在陈旧肉身散发出的酸臭之间,她隐约嗅到了细微的青春香气,偶尔会有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道,如海浪般冲刷过来。掺杂其间的还有烤炉飘出的肉香和污水坑腾起的瘴气。总而言之,在萨莎看来,换乘车站帕维列茨站的两个站台之间的通道散发着生命的味道,她对这味道闻得越久,就越觉得它美妙无比。
这段货廊似乎长得没有尽头,想要逛完恐怕要花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萨莎看来,这里的一切都如此令人着迷……
一连串的首饰摊,有些首饰是用几十个黄澄澄的金属环串联而成的,金属环上还带有压花,让人恨不得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还有巨大的书摊,那些书上记载的神奇知识,恐怕她一辈子也学不完。
她在写着“鲜花”的货摊旁停下脚步,货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卡。卡片上画着一束束漂亮的鲜花,虽然已经褪色了。萨莎小时候曾经有过一张这样的贺卡,而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婴儿在母亲怀里吃奶,稍大些的小孩子在逗猫。一对对情侣,有些还停留在眉目传情的阶段,有些已经开始互相摸索。
很多男人也在对萨莎眉目传情,甚至想动手动脚。
她本可以将他们对自己的兴趣视为热情好客,或者公平交易的愿望,但他们的油腔滑调令她窘迫和厌恶。他们何必来纠缠她呢?这里的女人难道还不够多吗?何况其中有些那么漂亮,穿着花衣服,宛如贺卡上含苞待放的花蕾。那些男人大概只是想取笑她吧……
再说,她真的能引起男人的兴趣吗?这种陌生的怀疑令她一阵刺痛。她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骚动不安,就在她肋骨交汇处的三角形拱门下方,只不过再深一些。那个地方的确存在,她也是前天才发现的。
为了赶走慌乱,她沿着货廊不停地走动,一个个货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枪套、小饰品、衣服、工具,但它们已经不再那么吸引她了。她这才发现,内心对话竟然能够盖过人语喧哗,而记忆勾勒的人像有时比真人更加鲜活。
她值得他牺牲自己吗?在那件事之后,她还能再去谴责他吗?最重要的是,她的这些胡思乱想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无法为他做什么了……
就在这时,还没等萨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怀疑就自动消退了,心绪又恢复了平静。她倾听着自我的内心,捕捉到了某种遥远旋律的回响,那声音自外而内渗透进来,跟混浊的人声同时喧嚣,却又特立独行。
跟其他任何人一样,萨莎的音乐启蒙也是从母亲的摇篮曲开始的,但与其他人所不同的是,她的音乐熏陶也是以母亲的摇篮曲作为结束的。父亲毫无乐感,也不爱唱歌,汽车厂站也没有流浪歌手或其他卖艺者。哨兵们围坐在篝火旁时,偶尔会用公鸭嗓唱起忧伤或豪迈的军歌,但那些沙哑的歌喉既不能唱动吉他的琴弦,也无法撩拨萨莎的心弦。
但眼下,她听到的不是单调的吉他声,更像是少女轻柔、灵动、婉转的歌喉,却又高亢得根本不像人的嗓音能发出的,而且不可思议地强大。萨莎还能用什么来比拟这样的声线呢?
这未知的乐器声令人迷醉,将人托举到空中,带到无限遥远的远方,带到地铁一代无从知晓甚至难以想象的世界。它催人幻想,给人希望,让人相信任何梦想都能实现。它能引发莫名的慵倦,却又能让人立刻摆脱。它让人精神振奋,好比迷失在漆黑隧道中的人,突然发现了一盏灯,在灯光下又找到了出口。
她站在卖武器的货亭旁,在她正前方竖着一块贴面板,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刀,小到折叠铅笔刀,大到锋利的狩猎匕首。萨莎呆住了,痴痴地看着刀刃的锋芒。
她心里有两个小人激烈地掐斗起来。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尽管简单,却让人蠢蠢欲动。老人给了她一捧子弹,刚好够买一把乌钢刀——宽刀身,锋利无比,跟她设想的一模一样。
挣扎了一分钟,萨莎终于下定决心,买了一把。她把买到的刀藏在工作服的胸前口袋,靠近她想要麻醉的那个地方。接着她朝着医务室走去,忘记了太阳穴的酸痛,也忽略了粗呢短大衣的重量。
周围的人群比萨莎整整高出一头,她到底没能看见远处那个吹奏出惊人天籁的乐手。但那旋律仍试图追上她,劝阻她。
但全是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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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又有人在砸门。
荷马哼哼着站起身,用袖口揩净嘴唇,按下了冲水阀门。脏兮兮的绿棉袄被沤湿了一大块。一个昼夜他已经吐了五回,却还没有正经吃过东西。
生病可能是各种原因的,老人自我安慰道。谁说一定是病情急速恶化所致呢?问题有可能出在……
“好了没?!”一个尖厉的女声不耐烦地催促。
天哪!难道他着急忙慌,误入了女厕?荷马用肮脏的袖口擦掉额头的汗珠,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拽开了插销。
“醉鬼!”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一把将他推开,“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好吧,就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喝多了吧……老人走到盥洗池的镜子前,额头顶在玻璃上,调匀呼吸。直到他发现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才发觉防毒口罩脱落了,耷拉在下巴上,于是忙把口罩戴好。荷马闭上眼睛,想到自己正在将死亡带给每一位遇到的人,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不安。现在想弥补也来不及了:假如他真的被感染了,假如症状没有搞错,那么整个站台已经在劫难逃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女人,而她唯一的罪过就是上厕所挑错了时候。假如他现在告诉她,她最多还能再活一个月,那她会做何反应呢?荷马暗想,真是愚蠢,愚蠢至极。他本想给自己遇见的每个人带来不朽,不想却充当了死神的使者。他被剪断了翅膀,戴上了圈环,设置了三十天的倒计时,然后就被推上路了。
这难道是上天对他自命不凡的惩罚?
不,老人无法再沉默下去了,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对其坦白。他反正也瞒不了这个人多久,把底牌亮开,大家出牌都会更轻松些。
他迈着迟疑的步子,走向病房。
他要去的那间病房位于走廊最尽头,平时都有一名助理护士值班,现在位子却空着,透过门缝传出断断续续的低语声。荷马屏住呼吸,却只能听到一些字眼,很难将其排列成有意义的话语:
“坚强……必须斗争……还有意义……抗争……记住……还可以……我们错了……错怪了你……可是……”低语变成了呜咽,显然讲话者再也忍不住悲痛,情绪也决了堤。
荷马轻轻地推开门。猎人正昏迷不醒地仰面躺着,身下的床单被揉得皱皱巴巴,被高烧退后出的汗水沤透了。头部缠的绷带盖住了他的眼睛,突出的颧骨上满是汗滴,胡子拉碴的下颌无力地张着。宽厚的胸膛像铁匠的风箱一样急剧起伏,吃力地在过于庞大的身躯中维持着微弱的火苗。
床头背对荷马站着一位姑娘,纤细的手臂背在身后。荷马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姑娘手中紧握着一柄黑刀,刀身乌黑,几乎和她的工作服布料融在一处。
****
嘀——1235。
嘀——1236。
嘀——1237。
阿尔乔姆·波波夫这样计数并非为了向长官汇报,而是想寻求精神寄托。唯其如此,他才能感觉自己正朝着什么方向行进,似乎正在逐渐远离计数的起点,而这就意味着,每“嘀”一声,他就更加靠近这令人发疯的任务的终点。
自欺欺人吗?好吧,就算是吧。但听着这些单调且似乎永无止境的嘀嘀声,实在令人不堪忍受。虽然头一次值班时,他甚至还挺喜欢的,感觉这声音息止了纷扰思绪的杂音,将他的头脑清空,将他那狂跳的脉搏调整到一个平稳的节奏。
但很快他就发现,被这些单调声音切割的分分秒秒,彼此间变得毫无差别,让他感觉像被困在了某个时间陷阱里面,永远无法逃脱。在中世纪有种酷刑,将罪人的头发剃光,在其头顶上方悬挂一只大水桶,桶底正中钻一个细孔,桶里的水透过孔眼,一滴一滴敲在罪人的脑壳上,慢慢将其逼疯。拷刑架做不到的,换成普通的水滴,却屡试不爽。
阿尔乔姆像被拴在电话线上一样,一秒钟也不得离开。整个值班期间他滴水不沾,以免内急。就在昨天,他实在憋不住,冲出房门,奔到厕所,完事之后立即奔回。还没跑到门口他就竖起耳朵,结果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节奏变了,嘀嘀声比原来密集了,不再是不疾不徐的调子了。他心里很清楚,只能有一种解释:就在刚才,他期待已久的那一刻终于来了,可他却偏巧溜号了。他慌忙扭头朝门口望去,唯恐被人发现,然后急忙重新拨号,把听筒堵在耳边。
电话拨过去,蜂鸣声在清零之后,重新回到正常节奏。但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占线的情况,也再没有人接听过。从那以后,阿尔乔姆再也不敢放掉话筒,即便偶尔将听筒从微微冒汗的耳朵转向另一只冻僵的耳朵时也小心翼翼,唯恐记岔了数。
这个情况他没敢向上级汇报,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嘀嘀声有可能会变成另外的节奏。他接到的命令是打通电话,在过去的整整一周时间,这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违抗命令是要接受审判的,而疏忽大意和消极怠工同罪。
此外,蜂鸣声还能向他提示,离值班结束还剩多长时间。阿尔乔姆没有手表,但在长官巡察时,他用长官的手表测算了一下,发现嘀嘀声每五秒钟重复一次。以此推算,十二声就是一分钟,七百二十声就是一小时,一万三千六百八十声值班就结束了。嘀嘀声仿佛一粒粒细沙,从某个无形的玻璃烧瓶漏到另一个无底的烧瓶,而在两者之间的细瓶颈处端坐着阿尔乔姆,听着时间缓慢滴落。
他之所以不敢放下话筒,只是因为指挥官随时可能突击巡察,但从他内心来讲,阿尔乔姆认为这项任务是毫无意义的。电话那头肯定已经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每当阿尔乔姆闭上眼睛,眼前就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场景——
站长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堵上了,站长脸朝下趴在办公桌上,食指扣在马卡洛夫手枪的扳机上。他的两只耳朵被贯穿了,自然是听不到电话铃声的。老式电话机绝望的震颤声,穿过锁眼和缝隙,飞到月台,那里堆满了肿胀的尸体……曾几何时,盖住电话铃声的,是人群的喧嚣、脚步的窸窣、孩童的哭叫,而现在,除了这电话铃声,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搅扰亡灵。处于濒死状态的应急蓄电池闪烁着血光。
嘀——1563。
嘀——1564。
嘀——1565。
依旧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