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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列排了数十米长。他们全都是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精英战士,个个是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上校亲自挑选的。头盔灯在幽暗的隧道中彼此眨眼,整个战斗队列让上校联想到一群在黑夜中飞舞的萤火虫,在温暖、芳香的海岛夏夜,穿过柏树林,飞向窃窃低语的大海——那是上校本人死后想去的地方。

他感觉一阵发冷,抖了抖身子,皱起眉头,暗骂了自己一句,毕竟是上岁数了……他目视最后一个战士走过,从不锈钢烟盒中抽出仅剩的一根自卷烟,掏出打火机点燃。

今天是个幸运日。命运对上校露出了微笑,一切都如他所愿。他们毫无损伤地通过了纳戈尔诺站,唯一迷路掉队的战士也很快赶上了队伍。所有战士都情绪高涨,对他们而言,与其度日如年地枯等,倒不如冒着枪林弹雨来得痛快些。更何况,出征之前上校还终于让他们好好睡了一个饱觉。而上校自己却没能睡着。

在上校看来,所谓“命运”不过是一连串的偶然,他从来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命运。自打猎人和荷马动身前往卡霍夫卡线的这些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毕竟猎人也并非不死之躯。上校难道有权利将全部的指望放在猎人和一个只会讲故事的老人身上吗?更何况猎人很有可能已经在没完没了的战争中丧失了理智。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行动计划是这样的:派出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精锐,穿过纳希莫夫大道站、纳戈尔诺站和纳加金诺站,抵达图拉站南部隧道被封闭的气密门,同时派出一组别动队从地表向图拉站进发,通过通风井下到隧道,干掉看守,从里面为突击队打开气密门……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无论占领站台的是什么势力,塞瓦斯托波尔站都有十足把握将其捏碎。

潜行者光是寻找和清理通风井就花费了三天时间。别动队员今天便可进入隧道,行动安排在两个小时之后。

再过两个小时,一切便可尘埃落定,上校就又能考虑其他事情,又能正常吃饭睡觉了。

计划简单明确,而且经过深思熟虑,毫无漏洞。但上校心头的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心脏也扑通扑通直跳,仿佛又回到了他十八岁生平头一回参加战斗的时候。上校用烟头的火光一点一点压抑着内心的慌乱,直到快烧到手指才扔掉烟蒂,重新戴上防毒面罩,大步向前追赶部队。

突击队很快就来到了图拉站南部隧道的钢铁气密门旁。在发动突击之前,还可以稍事修整,跟分队长们再推演一遍进攻的步骤和每个人的任务。

荷马有一点说对了,上校暗自苦笑。既然可以里应外合地打开通道,那就没有必要对站台发动突击了。跳马,一步好棋——真是巧了,特洛伊木马计不就是荷马写的吗?

上校看了一眼辐射剂量检测仪,见周边辐射并不高,便拽下了防毒面罩。分队长们纷纷效仿,最后全体战士都摘了下来。没关系,眼下还能再畅快呼吸一会儿。

****

波利斯历来不缺观光客,他们从贫穷蒙昧的边远站台长途跋涉来到此地,被这里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廊道和大厅惊得目瞪口呆,简直要跌掉下巴。荷马也不例外,他在博罗维茨基站转来转去,充满柔情地抚摸着亚历山大花园站修长的圆柱,百看不厌地盯着阿尔伯特站如少女耳环般风情万种的枝形吊灯。从一旁看去,他跟其他初次来此地的乡巴佬没有任何区别。

他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预感:这怕是他最后一次到访波利斯了。几个小时之后即将在图拉站发生的事情将勾掉他的全部生活,甚至将其生命终断。老人决定,他必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让猎人清除、焚毁站台,然后找机会杀死猎人。但是,一旦队长有所察觉,他能在一秒钟之内扭断他的脖子。再者说,荷马自己也很有可能会在突击图拉站时丢掉性命。假如他能够活下来并且得手,那他会找个地方隐居下来,写满笔记本的所有空白页,用他向猎人后脑射出的那枚子弹,为这段已经开始的故事画上句点。

但是他能做到吗?他敢这样做吗?单是想想双手就止不住地颤抖。没事,没事,到时候就不抖了。现在不必去想这些,过度思虑会让人犹豫不决。

感谢上帝,他把萨莎打发走了!现在荷马已经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个姑娘卷入这场冒险,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铁笼,与怪物同笼。他大概是被作家的假想身份迷了心窍,忘记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自己凭空捏造的人物……

他的书已经不再是最初预想的样子了。起初荷马不自量力地想要创作一部传世的史诗,但一本书里怎么可能写下所有人?哪怕把眼前站台上的这群人都写进去,也会显得过分拥挤。荷马不想将自己的小说变成一座兄弟公墓,只能看见令人眼花缭乱的姓名碑,而青铜篆刻的字母背后完全看不出逝者的面孔与性格。

没用的,做不到的。即便是他的记忆,也早就被时代风干了,没法容纳下所有这些人:一个麻脸的糖果小贩,一个面色苍白、尖下巴的小姑娘正伸手递给他一颗子弹;小女孩的母亲微笑得像圣母一样安详,旁边路过的一位大兵则笑得淫荡而放肆;老乞丐脸上沟壑纵横,一位三十岁的妇女眼角含笑……

他们中间,谁是施暴者,谁是贪财者,谁是偷窃者,谁是背叛者,谁是色鬼,谁是先知,谁是虔诚的信徒,谁有一副热心肠,谁还没有定型……荷马均无法确知。他不知道卖糖果的小贩看着小女孩时心里在想什么;他不知道小女孩母亲的微笑里到底有何意味,那微笑究竟是因小女孩而生,还是被士兵淫荡的目光所点燃;他不知道乞丐在失去双腿之前从事的是何种职业……因此,谁有权获得永生,谁无权,并不能由他荷马来决定。

六十亿人口凭空蒸发了,六十亿!而只有数万人幸存,这大概绝非偶然吧?

列车司机谢洛夫——当年的尼古拉本该在世界末日之后一个星期接他班的那个人——是个狂热的球迷,将整个生命视为一场球赛。他曾对尼古拉说,所有人都输了,咱俩却仍在奔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球赛还没分出胜负,裁判给我们判了加时赛。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必须搞清楚我们为什么会留下来,争取做完所有事情,纠正一切错误,然后接过传过来的球,带球奔向发光的球门……

这个谢洛夫,就是个神秘主义者。荷马从来没有问过,他有没有进过球。但谢洛夫让他相信,自己还有机会改写比分;谢洛夫还让他相信,地铁世界的每一位幸存者都并非偶然。

但即便如此,想要记述所有人仍是不可能的!

还有必要继续做无谓的尝试吗?

就在这时,在成百上千张陌生面孔中,老人看见了一张完全出乎意料的熟悉面孔。

****

列昂尼德脱下棉袄、毛衣,随后又脱下了白色汗衫,举过头顶,当成一面旗子挥舞起来,毫不在意呼啸而来的弹雨。紧接着就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小型内燃机车开始减速,而前方哨卡对轨道车的射击也渐次停止。

轨道车吱吱响着,直到菱形拒马跟前才堪堪停下,列昂尼德对萨莎说:“我老爸要是在的话肯定会杀了我!”

“你要干什么?”萨莎喘息未定,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这场死亡飙车中活了下来。

“投降!”列昂尼德笑道,“这里是波利斯的边防哨卡。咱俩现在都成投敌分子了!”

哨兵跑过来,喝令二人下了轨道车,查验了列昂尼德的护照,相互使个眼色,将准备好的手铐又藏了起来,将二人带到车站,送进了警卫室,低声交谈了一阵,出去找长官了。

原本大大咧咧瘫坐在圈椅上的列昂尼德,一下子跳了起来,迅速朝门外瞟了一眼,向萨莎招了招手。

“这儿的人比我们那儿还不务正业!”他冷哼了一声,“竟然没留守卫!”

二人从警卫室溜出来,起初故作从容,随后越来越快地走向通道,最后撒丫子跑起来,手牵着手,以免被人群冲散。后面很快便响起了警哨的颤音,但在这偌大的站台,想要藏身简直再简单不过了。这里的人群比帕维列茨站要密集数十倍,甚至当萨莎在地表散步,想象战前生活时,也没敢设想过这么多人。这里的光线也几乎像地表的白昼一样亮堂。萨莎用一只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窥视着周围的世界。

那些物件、面孔、石头、圆柱,一个比一个更令人惊异,若非列昂尼德紧紧扣住她的另一只手,她肯定会摔倒,迷路。萨莎暗自发誓,等她有了足够的闲暇,或早或晚,一定要再找机会回到这里。

“萨莎?!”

萨莎一扭头,整好撞上荷马的目光——惊恐、愤怒、诧异的目光。萨莎开心地笑了,她已经开始想老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荷马有些气急败坏地问。

“我们要去多勃雷宁站!”萨莎喘口气,稍微放慢了步伐,好让老人跟上他们。

“胡说!你不能去……我不许你去!”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但他的禁令对萨莎毫无效力。

三人走到博罗维茨基站哨卡时,哨兵还没接到有人逃跑的预警。

“我有梅尔尼克的委任!立即放行!”荷马对哨兵干巴巴地说。

哨兵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敢吭声,朝老人敬了个礼,放开了通道。

等哨卡被远远落在后面,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时,列昂尼德礼貌地问荷马:“您刚才是在撒谎吧?”

荷马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列昂尼德说:“下次您得再自信点,这样才不容易被人拆穿。”

“用不着你教!”荷马阴沉着脸,晃晃快没电的手电筒说,“我陪你们走到多勃雷宁站,接下来你们就再不能往前走了!”

“你不知道!”萨莎说,“治愈的方法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老人闻言大惊,咳嗽一声,望向萨莎,眼神胆怯而奇怪。

“真的!用辐射!”

“病毒在辐射之下会失去活性。”乐手帮忙解释。

“细菌和病毒抵御辐射的能力比人类强一百倍、一千倍!辐射只会导致人类的免疫力降低!”老人怒不可遏地大喊,“你对她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拽到这儿来?!你知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了,我不行,你们也不行!带她离开这儿,藏起来!你也是,萨莎!你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

“不用为我担心,”萨莎音量不高,但语气坚决,“我知道猎人是可以阻止的。他有两半……我都见过,一半想杀人,另一半想救人!”

“你在胡说些什么!”荷马双手挥舞着,“根本没有什么两半,而是一个整体,一个被封印在人体内的怪物!一年前……”

荷马将猎人与梅尔尼克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结果非但没能说服萨莎,反而让她越发笃信自己的看法了。

“只不过内心的怪物骗过了另一个,”她急切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试图向老人解释清楚,“让猎人误以为自己没有选择。所以他才这么着急赶去图拉站,两半都在拽着他去,一半为了杀人,一半为了救人!必须拆散他们,给他新的选择——救人,但不用杀人……”

“上帝啊!他根本连听都不会听你的!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因为你的书,”萨莎对老人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书还能改写。结局不是还没写呢吗?”

“胡说!简直胡闹!”荷马绝望地嘟囔着,“我跟你提那本破书干吗啊……小伙子,你倒是说句话啊。”他拽住列昂尼德的胳膊,“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本性不坏,你撒谎也没恶意。带她走吧,你不是一直想这样做吗?你们两个都还这么年轻、漂亮……你们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她不能去那儿,明白吗?你也不能去。那里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你们那些拙劣的谎话谁也骗不过……”

“那不是谎话,”列昂尼德谦恭地说,“我可以向您发誓。”

“好吧,好吧。”老人摆摆手,“就算我信你,可猎人他……你只见过他一面吧?”

“听却听了很多。”列昂尼德苦笑一声。

“他……你怎么可能拦得住他?用你的笛子吗?还是你以为他会听萨莎的?他已经被怪物控制了……而怪物根本不管不顾……”

“老实说,我打心眼里赞同您所说的。”列昂尼德向老人鞠了一躬,“但美丽的女士向我求助,而我,毕竟是绅士嘛。”说着,他朝萨莎挤了下眼。

“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不是闹着玩!”荷马用哀求的眼神看看萨莎,又看看列昂尼德。

“我明白。”萨莎坚定地说。

“一切都是闹着玩。”列昂尼德平静地说。

****

假如列昂尼德真的是莫斯科温之子,那么关于疫病他完全有可能知道一些猎人所不知道的内情……但猎人是真的不知道吗?荷马也怀疑列昂尼德是在招摇撞骗,可万一辐射真的能治好疫病呢?老人不顾意志和理智的反驳,开始为这个说法收集佐证。这不正是他最近几天一直在祈求的吗?这样说来,咳嗽、口腔出血、呕吐……都只是辐射病的症状罢了?他在卡霍夫卡站受到的辐射剂量肯定足以杀死病毒的了……

魔鬼最知道用什么来诱惑老人了!

就算事实是这样,但图拉站的命运究竟会怎样?萨莎指望着自己能够阻止猎人,看上去她也确实对猎人有奇特影响。但猎人的内心有两半,对付他们,一个要用丝绸笼嘴,一个要用钢铁笼嘴。谁能预料到,在决定命运的时刻挣脱出来的会是哪一个呢?

这次,林地站没向三人中的任何一个展示任何预兆。站台空荡荡的,像是僵死了多年。这本身是否就是预兆?是吉是凶?荷马猜不出。也许是隧道吹来的穿堂风将致幻毒气全部吹散了吧。还是说,荷马犯了什么错,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未来可供林地站向他揭示了?

“翡翠是什么?”萨莎冷不丁地问。

“一种透明的绿色宝石。”荷马漫不经心地解释。

“真有趣。”萨莎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它真的存在了……”

“你说什么?”列昂尼德精神一振。

“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你知道吗,”她看着列昂尼德,“我今后也会去寻找翡翠之城,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

荷马只是摇头,他到底没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欺骗了萨莎、将她引诱到运动场站的小伙子的忏悔是真心的。

而萨莎却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嘴里念念有词,还叹了两次气,然后突然问老人:“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你都记下来了?”

“我……正在写。”

“那就好。”萨莎点点头。

多勃雷宁站环线入口的警戒加倍了,面色阴沉、沉默寡言的士兵断然拒绝荷马一行进入。无论是列昂尼德的子弹,还是他的万能护照都没能让他们改变主意。最后还是老人救了局,他板着脸,要求士兵立刻打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足足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睡眼惺忪的通信兵才捯着粗粗的电话线过来了,荷马威严地对着电话筒宣布,他们三人是游骑兵团的先遣队……多亏这句半真半假的谎话,他们三个才被引领着走过了大厅,前往多勃雷宁站站长接待室。大厅里十分沉闷,仿佛站台里的空气全部被抽空了,尽管眼下已是深夜,站台居民却睡意全无。

站长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大汗淋漓,头发蓬乱,双眼凹陷,一身酒气,亲自在门口等候,勤务兵没在办公室。胖站长胆战心惊地看了一圈,没发现猎人,立时恢复了胆气,朝荷马喝问:“他们很快就到那儿了吗?!”

“很快。”荷马断言。

“谢尔普霍夫站眼看就要暴动了,”胖站长焦躁地在接待室走来走去,“关于疫病已经谣言四起,站台上人心惶惶,有传言说,连防毒面罩都不管用。”

“这是真的。”列昂尼德插嘴道。

“南部隧道通往图拉站的哨卡整个叛逃了,这群孬种……第二哨卡被异教徒包围了……这些宗教狂在宣扬什么审判日……我自己的站台眼看就要沦陷了!可我们的拯救者在哪儿呢?啊?!”

大厅里传来一阵骂骂咧咧,有人在大喊大叫,守卫在大声叱骂。胖站长挤进自己的办公室,哆哆嗦嗦地从酒瓶子里往酒杯里倒露酒。而在勤务兵的办公桌上,一台电话似乎是专等站长走出接待室一样,急促地闪烁起红灯来——正是在一块胶布上写着“图拉站”的那台。

荷马迟疑了一秒钟,一步跨到桌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抓起电话:

“这里是多勃雷宁站!”

****

“要怎么说?”阿尔乔姆呆呆地转向指挥官。

指挥官几近失去意识。他目光混浊,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翳膜,眼球不安地转动,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剧烈地咳嗽。大概是肺被扎穿了,阿尔乔姆想。

“你们还活着吗?”阿尔乔姆对着话筒大喊,“感染者冲出来了!”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对方还不知道图拉站发生了什么。必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他们解释清楚。这时,月台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和机枪的怒吼。声音从门底缝隙钻进来,避无可避。电话线那头的人在回答什么,询问什么,但听得很不清楚。

“不能让他们跑出去!”阿尔乔姆对着话筒大喊,“必要时请射击!不要放他们进入站台!”

他又想到,他们并不知道感染者长什么样。该怎么向他们描述呢?浮肿?皮肤皲裂?散发着恶臭?可是,那些初期感染者,表面上看去基本与常人无异。

“把所有人都杀光!”他机械地说。

这样说来,即使他自己想要冲出站台,同样会被人射杀,这岂不是给自己也判了死刑?不,他反正也出不去的,站台上无人能够幸免……阿尔乔姆突然感到不堪忍受的孤独。他很害怕,唯恐多勃雷宁站跟他通话的那个人会挂断电话。

“请千万不要挂断电话!”阿尔乔姆近乎哀求地说。

但他不知道该跟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些什么,于是便开始对他讲述,自己打了多久才打通这个电话,说自己怕得要命,害怕地铁所有站台都已经感染,一个活人都没剩了。总之,他把什么都说了。现在不用担心被人说自己愚蠢,完全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只要能跟人说上话。

“波波夫!”指挥官在他身后呻吟着,“跟北部哨卡联系上了吗?气密门……封锁了吗?”

阿尔乔姆转过身,摇了摇头。

“笨蛋,”指挥官咳了一口血,“蠢货!听着……我在整个站台布了雷,就在地下水的泄水管附近。一旦引爆,整个图拉站就会被淹没。引爆器就在这个无线电室。必须关闭北部气密门,再确认南部隧道能否挺住。封闭整个站台,关闭气密门,别让水流到外面去,听明白了吗?等一切就绪,就向我汇报……哨卡联络还能用吗?”

“能。”阿尔乔姆点点头。

“你记着,自己也要留在气密门里头。”指挥官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随即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不然就不够义气……”

“那您呢……您,要留在这儿?”

“别犯㞞,波波夫,”指挥官眯起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淹死这群该死的浑蛋,你的使命就是关闭气密门,像个正直的人一样死去。明白了吗?”

“明白。”阿尔乔姆回答。

“执行命令吧……”

****

听筒哑了。

承蒙电话之神的眷顾,图拉站守卫的话荷马听得算是相当清楚。只是最后几句话却怎么也听不出来,接着通信便完全中断了。

老人抬起眼睛,胖站长肥大的身躯伫立在面前。蓝色制服的腋下被汗水浸湿了两大块,两只粗胖的胳膊烦躁地挥舞着,哑着嗓子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已经彻底失控了。”荷马沉重地咽下一口唾沫,“把所有空闲的人手都调到谢尔普霍夫站吧。”

“不可能,”胖站长从裤兜里抽出马卡洛夫手枪,“多勃雷宁站已经陷入了恐慌。所有可靠的人我都安排在了通往环线隧道的入口,以免这儿的人跑出去。”

“人们可以安抚。”荷马壮着胆子反驳,“我们找到了治愈疫病的方法,用辐射。请你告诉人们……”

“用辐射?!”站长拧着眉毛说,“你自己相信吗?去吧,祝你们好运!”说着,他滑稽地朝老人敬了个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上了插销。

老人四下一看,萨莎和列昂尼德已经不见了。他赶紧走出廊道,跑到站台,呼喊着萨莎的名字……但到处都见不到二人的踪影。多勃雷宁站一片混乱,带孩子的妇女,背着包裹的男人被一道极薄的封锁线拦住,一顶顶帐篷被趁火打劫者掀翻,根本无人制止。荷马曾经见过这种场面,若不及时阻止,很快就会发生践踏伤人事件,然后就会朝手无寸铁的平民射击。

这时,隧道突然活了过来。

站台的喧哗戛然而止,人们一个个惊诧莫名。奇怪的嗡鸣声不断回响……仿佛罗马军团的行军乐队在轰鸣,他们在隧道里迷失了两千年,现在正向多勃雷宁站发起进攻……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移开路卡,隧道口钻出了一个庞然大物——一辆真正的装甲列车!巨大的驾驶舱被铁皮包裹着,密密麻麻的铆钉,射击孔,两挺大口径机枪,坚固而狭长的车身,车尾是另一个长着角的脑袋,注视着另一方向。这样的钢铁怪物就连荷马也从未见过。

车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群无面的黑衣人,像落满了一群黑乌鸦。他们统一穿着密闭防化服,凯夫拉防弹衣,造型奇特的防毒面罩、军用背包,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装甲车停下了,穿着铠甲的外来人毫不在意站台上看热闹的闲人,跳到月台,排成三列横队。随后整齐划一地转身,像同一个人甚至一台机器那样,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向通往谢尔普霍夫车站的通道,铿锵的脚步声踩灭了站台的窃窃私语和孩子们的哭号。老人赶忙追过去,想从数十名黑衣人中找出猎人。但所有黑衣人几乎同等身高,紧身防化服如同浇铸在宽厚肩膀上的一样,所有人都是全副武装——背包式喷火器,带消音器的狙击步枪,身上均未佩戴帽徽、肩章或任何其他区分标志。也许,是走在最前排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

老人跑到纵队前面,使劲儿挥舞着胳膊,在防毒面罩的玻璃视窗上来回搜索,但映入眼帘的全部是一模一样的冷漠、无情的目光。没有一个人回应,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猎人真的在这里面吗?在,一定在!

老人一路上仍未发现萨莎和列昂尼德的身影。难道乐手终于想通了,带着萨莎躲起来了,以便远离灾祸?但愿如此吧……

黑衣纵队像一柄御风的利剑,劈开人群,急速向前,没有一个人敢挡路,就连汉萨的边防军也一声不吭地让开道路。荷马决定跟在纵队后面,以确保萨莎不会干出蠢事。黑衣士兵没有驱赶老人,好比开轨道车的人不会去在意一条乱叫的小狗。

进入隧道,纵队最前排的三位士兵打开了数百万坎德拉的强光手电筒,刺穿了密不透风的黑暗。队伍中无一人交头接耳,在齐刷刷的脚步声的衬托之下,隧道的寂静越发令人压抑、令人心悸。这自然是训练有素的表现,但老人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些人在提升身体机能的同时被压抑了人性,眼前这支队伍更像是一台完美的杀人机器,所有部件都是无意志的,只有其中一个是程序的持有者。当他下令“喷火”时,其余所有人会不假思索地将图拉站和其他任何站台付之一炬,将站台上的全部生命一并屠灭。

感谢上帝,他们走的区间不是异教徒聚集的那个。那些异教徒幸运地得到了延期审判——黑衣人首先要消灭图拉站居民,然后才会腾出手来收拾他们。

似乎捕获了某种常人无法接收的指令,队伍放慢了步伐。一分钟之后,荷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图拉站已经近在咫尺了。声嘶力竭的哀号声如一枚枚钉子,楔透了透明如玻璃的寂静。

而在哀号声之外,低不可闻、不合时宜、不可思议的音符一个一个飘了过来,令老人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理智……

****

听筒吸引了老人的全部注意力,除了听筒里断断续续的声音,老人什么都注意不到了。萨莎当即明白,此时不跑,就再没机会了。

她侧身溜出接待室,等列昂尼德也出来,便拽着他离开了。他们先去了通往谢尔普霍夫站的通道,随后钻进了那条前途未卜的隧道,在隧道尽头,有很多条性命在等她拯救。

其中也包括猎人。

“你不怕?”萨莎问列昂尼德。

“怕。”列昂尼德笑笑,“但我有种感觉,终于能干点正事了。”

“你其实不用跟我去的……我们也许会死的。现在留下还来得及。”

“人的命是上天注定的。”列昂尼德满带哲理意味地举起一根手指,鼓起腮帮说。

“人的命由自己决定。”萨莎反驳说。

“算了吧,”列昂尼德讥笑道,“人不过是一群在迷宫里兜来转去的耗子。通道里到处是闸门,那些研究我们的人,有时将它们打开,有时将它们关闭。假如现在运动场站的闸门是关着的,那你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假如门后面是一个捕鼠夹,那你一定会被夹住,即便你感觉到了不对劲,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往前跑,要么以死抗议。”

萨莎皱着眉头问:“这样的命运你难道不觉得耻辱吗?”

列昂尼德说:“唯一令我耻辱的,就是看不到那些研究者的面目。”

“根本就没有什么迷宫。”萨莎咬着嘴唇道,“就算真的有,耗子也能把墙咬穿。”

“你是个暴动分子。”列昂尼德笑道,“而我,是个机会主义者。”

“不是的,”萨莎摇摇头,“你相信人是可以被改变的。”

“我不是相信,而是乐意相信。”列昂尼德说。

二人走过了被仓促放弃的哨卡。篝火尚未熄灭,还在冒烟,木炭上还亮着火星,皱巴巴、脏兮兮的裸女杂志扔在地上,墙上垂下一面孤零零的汉萨军旗。

又走了约莫十分钟,他们发现了第一具尸体。已经很难辨认出人形了。死尸被摆成“大”字形,像个精疲力竭之人想要好好休息一番,但四肢浮肿得厉害,将身上的衣服都撑破了。死者的面目比萨莎这辈子见过的任何怪兽都更加可怖。

“小心!”列昂尼德一把拽住萨莎,不让她靠近死尸,“这是个感染者!”

“怕什么?不是可以治愈吗?我们要去的地方全是感染者。”

前方远处响起枪声和叫喊。

列昂尼德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他们没等你的朋友就自己动手了……”

萨莎一脸惊恐地望着他,随后热切而坚定地说:“没关系!只要对他们解释清楚!他们只是以为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只要能给他们希望!”

敞开的气密门旁,另一具死尸脸朝下趴在地上,看上去刚死不久。在他旁边,一个用于通话的铁匣子正发出咔咔咝咝的杂音,似乎有人正拼命联络哨兵。

紧挨隧道出口,几个人隐蔽在分散的沙袋后面,一个机枪手,两三个自动步枪手,这就是整个哨卡。

更前面,局促的隧道墙壁变得开阔,那是图拉站的站台,一群可怕的人正从那里逐步逼近。人群中既有感染者,也有未感染者;有些看着还像人,有些更像行尸走肉;有人手里拿着手电筒,而其余人已经无需光亮了。

那些隐蔽的哨兵试图守卫隧道。但他们的弹药已经打光了,射击声越来越稀疏,失去理智的人群越来越近。

“你们是援兵?”一个哨兵扭头看见萨莎,兴奋地大喊,“兄弟们,多勃雷宁站联系上了,援兵来了!”

人头攒动的人群像一头长着很多脑袋的怪物,咆哮着压了上来。

萨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等等!听我说!有药!疫病可以治!你们不会死!再忍忍!求你们了,再忍耐一下!”

人群吞掉了她的话,不满地哼哼着,继续向哨卡逼近。机枪手咬牙切齿地朝人群打出了一梭子子弹,几个人呻吟着倒在地上,自动步枪也开了火。人群疯狂地加快了速度,企图不顾一切地将哨兵连同萨莎和列昂尼德一起踩死、撕碎。

千钧一发之际,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笛音乍响。起初还有些犹疑,随即便越来越自信,越来越高亢。在眼下这种危急关头,大概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合时宜的了。坚守的哨兵纷纷扭头向乐手投来惊诧的目光,人群不由自主地集体一怔,接着回过神来,继续逼近……但列昂尼德丝毫不以为意,他仿佛不是在为别人,而是在为自己演奏,同样是那首令萨莎着迷的曲子,那首每次演奏都能像旋涡一样聚拢数十名听众的旋律。

音符从笛管中流出,在隧道中久久回荡。人群竟悄悄地放慢了速度。不知是被这种令人感动的愚痴打动了呢,还是这笛声的确让他们想起了什么……

射击声停息了,列昂尼德继续演奏着,迎着人群缓缓走去……似乎在他面前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听众,他们会冲他鼓掌,并赏他子弹。

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萨莎恍惚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脸上带着一抹平淡的微笑。原来,他就在这里等她……

萨莎想起来了:列昂尼德对她说过,这首曲子可以止痛。

****

气密门的钢铁肚子里突然提前发出了咕噜声。

难道是别动队提前完成了任务?这样说来,图拉站的局势并没有那么危急,还是说,匪盗早就撤出了站台?

士兵们迅速四下散开,隐蔽在弧形拼板的凸起后面,只剩下四个卫兵护在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上校身旁,守在门边,持枪戒备。

门闩眼看就要拨开,再过一分钟,四十位塞瓦斯托波尔站重装突击兵就会冲入图拉站。任何抵抗将被粉碎,站台将会迅速易主。

这比上校预想的要简单得多。

他甚至没来得及下达戴上防毒面具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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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纵队在行进中变换队形,每排三人变六人,堵住了整个隧道。第一排举起喷火器,第二排举起狙击步枪,整个队列如滚滚铁流,势不可当地向前涌去。

荷马跟在队尾,透过宽阔肩膀间的缝隙向前张望,在白色的手电筒光束中一眼便看见了整个场面:几个拼死防御的士兵,两个瘦弱的身影——正是萨莎和列昂尼德,还有正向他们缓慢逼近的一群可怕的丧尸。老人被吓得几乎停止了心跳。

列昂尼德仍在吹奏。笛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空灵,更加奇妙,不可思议。那群可怕的丧尸正贪婪地侧耳倾听着,原本趴伏在地上的哨兵们稍微抬起身子,想要看清楚乐手的面目。那奇妙的旋律宛如一堵透明墙,将对峙的双方隔开,不让他们在最后的厮杀中你死我活。

“预备!”数十名黑衣人中间的一个突然厉声高喊——到底是哪一个?!

第一排迅速跪姿戒备,第二排齐刷刷地举起狙击步枪。

“萨莎!”荷马大喊。

萨莎猛然转过身,立刻被强光刺得眯起眼睛。她伸出手掌挡住光线,迎着光束慢慢地走了过来,像在逆着狂风而行。

人群像被强光烘焦了,咕哝着,呻吟着,收缩了队形……

黑衣纵队屏息待命。

萨莎走到队列近前,高喊:“猎人,你在哪儿?我有要紧话对你讲!求你了!”

无人回应。

“我们找到了治疗疫病的办法!可以治愈!不用杀死任何人!有办法!”

黑色的石像方阵继续沉默。

“求你了!我知道你也不想……你只是为了救他们……还有你自己……”

这时,似乎不是从任何一个人的胸腔里,而是从战斗方阵的头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走开,我不想连你一起杀。”

“你不需要杀死任何人!有药!”萨莎绝望地重复着,挤过千人一面的面罩方阵,试图在里面找到那个唯一。

“根本没药。”

“辐射!辐射管用!”

“我不信。”

“求求你了!”萨莎扯着喉咙大喊。

“站台必须清洗。”

“难道你不想改变一切吗?!你何苦要重复之前的错误?……对黑暗族犯下的错误?!为什么不愿意选择宽恕?”

石像方阵再不回应了,人群又开始逐渐逼近。

“萨莎!”荷马低声哀求,但萨莎没有听见。

“什么都无法改变,没有人能够宽恕。”声音终于再次传来,“我冒犯了……冒犯了……所以被惩罚了。”

“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内心!”萨莎毫不退让,“你可以放过自己!你可以证明!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那只是镜子而已!那只是你一年前的影子!而现在你可以做出另外的选择……再给人们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必须杀死怪物!”方阵嘶哑地说。

“你杀不死的!”萨莎大喊,“没有人能够做到!我的内心也有怪物,任何人内心都有!这是肉体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当怪物苏醒时,它是杀不死的!只有让它再次睡去……”

丧尸群中突然挤出一个脏兮兮的小个子士兵,挤过石像般肃立的黑衣纵队,跑到气密门旁的通话装置,抓起话筒,朝里面喊了句什么……一声沉闷的枪响,小个子士兵一声不吭地歪倒在地。丧尸群闻到了血液的味道,突然兴奋起来了,愤怒地咆哮起来。

列昂尼德忙将魔笛重新举到唇边,演奏起来,但魔法还未来得及施展,乐手腹部就中了一枪,魔笛从唇边滑落,他用双手捂住伤口……

喷火器的喇叭口中喷出火舌,黑衣纵队齐步向前迈出一步。

萨莎扑到列昂尼德身边,舍命将他护住,丧尸群围拢上来,像是要从二人头上踩过去。

“不要啊!不要!”萨莎忍不住哭喊起来。

就这样,她一个人对抗数百名丧尸,一个人对抗一整个军团的杀手,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固执地高喊:“我想要奇迹!”

突然,远处闷雷滚滚,隧道顶开始剧烈颤抖,丧尸群缩成一团,向后退却,黑衣纵队也不由得后撤一步。地上涌出汩汩水流,顶棚开始向下滴水……

“漏水了!”有人惊声尖叫。

黑衣人匆忙从站台撤离,退到气密门旁,老人跑步跟在后面,边跑边回头看萨莎。萨莎仍旧待在原地没动,她举起手掌,仰起脸,接住从天而降的水滴,怔怔地,居然……笑了。

“下雨了!”萨莎呼喊着,“雨水能够冲刷一切!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黑衣纵队迅速撤到了气密门外,荷马跟他们一起。几个黑衣人合力关闭气密门,试图封锁图拉站,阻止洪水外泄。气密门缓缓移动,老人跳进门内,想冲回去救萨莎,但被黑衣人一把抓住,拽了回去。

直到这时,黑衣人中间的一个才突然闪到逐渐闭合的门缝中,探出手臂,冲萨莎高喊:“快过来!我需要你!”

洪水已经漫过腰际,浅色头发的脑袋突然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黑衣人收回胳膊,气密门轰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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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隧道的气密门终究没有开启。隧道里一阵震颤,气密门另一侧传来爆炸声。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上校将耳朵贴到铁门上,凝神谛听……一滴水滴在脸颊上,他抬手将其擦去,惊诧地望着湿漉漉的棚顶。

“撤!”他咬紧牙关命令,“这里已经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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