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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乔姆往防毒面罩的目镜玻璃上吐了口吐沫,用手指揩了揩,这样就不会蒙上水汽了。接着啪嗒一声打开无线电台开关,听了听声音,旋转到需要的调频。

“呼叫。”

“一小时后联络,届时必须布置完毕。”

“这可是地上,一小时内我无法保证。”

“如果你一小时后不取得联系,那你不是跑了,就是死了。无论哪种情况,老头都必死无疑。”

“你自己的人三天都没回音,你却让我——”

“祝你成功。”

又是一片噪音。

阿尔乔姆又坐了一分钟,仍在继续转动手柄,边转边听。他指望听到什么呢?他扣紧背包,小心地钻进背带,站起身,轻柔地背着背包,像背着一个受伤的孩子——里面装着十公斤炸药。

他推开布满刮痕的透明门,走到带顶的通道。一排售货亭远远地延伸开去,所有橱窗都被凿碎了,残骸到处都是,被涂抹得乱七八糟。他没有打开手电筒,因为光线从很远的地方就能被发现。他满心疑惑,那四个潜行者怎么了?四个人,全副武装,带着电台,却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向那见鬼的电台说出哪怕一个字。

他贴着墙壁朝前走,身旁是那排售货亭,它们之前是卖什么的已经不得而知。书?智能手机?那些智能手机在地铁里有多少啊,每个旧货摊都堆积如山,论斤称,几乎全是坏的,但仍然有人买,买来给自己的亲人“打电话”。据说,把那个扁平的小玩意儿贴在耳朵上,里面就会传来母亲的声音。小时候,阿尔乔姆曾缠着苏霍伊从和平大道站给自己买一个,没想到苏霍伊居然真的搞到一个还能用的。阿尔乔姆玩了大半年,每天夜里躲在被窝里给妈妈打电话,直到电池完全酸化。后来又用这坏的继续打了三年。

而如今,想打电话,只能背着这样笨重的大家伙。如果能往那个世界打通电话的话……它能接通那个世界吗?能吗?

阿尔乔姆沿着台阶上到路面,眯缝起眼睛。地表正值黄昏。

你好,莫斯科。

世界像十字架一样四敞大开。开阔的广场,被烧焦的十层楼高的石头建筑如隘口般耸立,特维尔大街上堵满了锈迹斑斑的汽车。它们挤成一堆,四个车门都敞开着,宛如蜻蜓的四个翅膀,企图飞离拥堵,得到救赎。所有汽车都被掏空了内脏,车座被卸下,后备箱被凿开。与特维尔大街垂直,是一条条由黑色密林构成的林荫道,露出地面的虬结树根从道路两旁向彼此尽力靠拢,不耐烦地将汽车骨骸顶到一旁。

楼房上悬挂着巨大的广告牌。没有老人的指点,根本无法分辨它们宣传的是什么。手表?汽水?衣服?若没有知情人解释,恐怕连那是广告牌都猜不到。那些斜体拉丁字母,每个都有一人多高,却形同天书、符咒。如今,这些符咒只能说给那些赤裸的黑色枝干、流浪狗、风滚草和被趁火打劫者剥光的遗骸听了。

他用目光仔细搜索丛林:有没有什么怪物?最好不要靠近。城市看似死城,但毕竟有四个装备齐全的战士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这里距离大剧院站并不算远,步行只需要一刻钟。那四名潜行者当初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既然目前还没有发现他们,那就意味着事发地还在前面。

贴着楼房走,还是走路中间?如果走路中间,在汽车之间穿行,会过于暴露;如果贴着楼房走人行道,就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楼房的空洞极有可能只是假象。在自家的展览馆站,阿尔乔姆对每一栋建筑都了如指掌,但在这里……

他把自动步枪挎得更顺手些,抓住枪托,沿着人行道走过两层楼高的购物橱窗。橱窗全部被砸碎,玻璃碴子溅到路面上。假人模特全都躺在地上,如同死人。假人各式各样,有些像人类,有些则更像黑暗族——那些用发亮的黑色塑料制成,而且没脸、没鼻子、没嘴巴的。它们全部躺在一起,无一幸免。

一家首饰店被洗劫,一家服装店被洗劫,一家鬼知道卖什么的商店也被洗劫并焚毁。街道对面同样如此。特维尔是一条很肥的大街,油水很足,住在附近站台的人很幸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食品商店。

楼房鳞次栉比,化为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傍晚的天空压在它们头顶,像一个穿着棉袄的大肚子。这使得特维尔大街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隧道,而路面,这冰封的车流,则让阿尔乔姆联想到了铁轨。

在这隧道尽头,獠牙一样耸立着革命博物馆的塔楼,以及侧面的克里姆林宫塔楼。塔楼顶部的红星已经熄灭,魔法力量已经枯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黑色剪影,以肮脏的云朵作为背景,看着令人心酸。

还有一件事:异常的安静。

地铁里从未有过的那种安静。

“你怎么想,叶尼亚?从前,城市也许会很喧闹吧,应该会的。所有这些汽车会嘀嘀嗒嗒,相互鸣笛;人群也会叽叽喳喳,每个人都抢着说话;还有这些楼房传来的回声,就像在大山里一样……而如今,一切都闭上了嘴巴,好像没有什么可说可闹的。遗憾的是,人们都没来得及道个永别,更不用说做其他事情了。”

突然,阿尔乔姆在前面发现了什么。

就在人行道上。

那不是假人模特,太柔软了,假人不可能这样躺着。它们总是像中风抽搐一般,胳膊无法弯曲,双腿直愣愣的,后背直挺挺的,像块木板。而前面那个却蜷缩成一团,像小孩那样,而且,是死的。

阿尔乔姆迅速环顾四周:没人。

那人身穿黑色防化服,手持AK自动步枪,破裂的头盔滚落一旁。他的眼睛盯着柏油路面,盯着凝固的血迹,后脑勺中枪。仔细一看,肚子上也有伤口,血迹在地上拖出了一条长带。看来,有人先将他腹部射伤,然后走到跟前,将在地上匍匐前行的他杀死。而他在中了第一枪之后,还不想死,拼命朝前爬,爬得非常专注,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开枪人的面目。而杀人者,也并不关心被杀者长什么样。

这是第一个。

也就是说,他们并非被怪物吃掉了。

杀人者没有拿走自动步枪,似乎对此不屑一顾,这也很奇怪。

阿尔乔姆蹲下身,想把自动步枪拾起来。但死者握枪的双手被冻僵了,除非把他的手指掰断。算了,就让他留着自己的武器吧。

他只把弹匣卸下来,作为储备。他的情绪甚至因此有所高涨,好像迪特马尔支付了他定金一样。对于这种行为,潜行者并不视为罪行,相反,他们认为拿走战死者的装备是为亡灵祈祷安息,反正装备留给他们也是毫无意义,徒增伤悲。如果它们能继续为同伴服务,想必死者也会感到欣慰。

接下来的路,他要走快些。

是什么人射杀了他?为什么他的同伴没有停下,合力把伤员抬进掩体?

难道杀死他的,正是他的同伴们?果然如此,为何杀人者没把自动步枪带回去交差?是过于匆忙吗?必须找到他们问个清楚。

但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三百米开外躺着第二个队员,像颗星星那样,四仰八叉,也许是想最后再看一眼天空吧。只是他未必能看见什么:一只目镜被射穿了,另一只目镜里面溅满了红褐色血迹。身下是一汪血。跟第一个死法一样:先被射伤,然后被追上,补上致命一枪。

他的同伴同样没有在此停留。

远处隐约有什么声响,被一阵风送了过来。

——轰鸣声,像引擎,但听不真切。呼吸在过滤器里发出的声响太大,耳朵眼又被防毒橡胶给堵住了。阿尔乔姆迅速从死者枪上卸下弹匣,然后靠墙隐蔽,紧张地环顾四周。到猎人商行站还剩下最后五百米,可千万别挂了。

第三个潜行者是无意间用眼睛的余光扫到的。这个比较机灵,离开主路,企图在一家餐厅躲起来,但餐厅四壁全是玻璃窗,能躲到哪儿去呢?最后他也被人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打成了筛子。

声音再次传入耳畔,真真切切。

是引擎的怒吼。

阿尔乔姆屏住呼吸,但没有用,于是他一把拽下防毒面罩。一年后会怎么样,眼下哪儿还顾得上呢?他把耳朵转向风吹来的方向。又是一声嘶哑的轰鸣。有人在远处轰油门,就在那些楼房的后面。

汽车!发动的汽车!是什么人?

阿尔乔姆竭尽全力拼命飞奔。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那样奔命,却仍旧没能逃脱。

他们是逐个被追赶、被射杀的。当第一个人被射杀时,其他人还有机会跑上两三百米,但终究在劫难逃。但他们为什么没有回射?为什么没有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组织反击?

难道他们指望着能侥幸跑到大剧院站吗?

起初,他尽量避免背包颠簸,但突然间,轰鸣声已听得异常真切——敌人径直追过来了,就在身后。阿尔乔姆发足狂奔,既不回望,也不停步,只是向前、向前;即便炸药因剧烈震荡而爆炸,也不见得比先被射伤,再等着被人射死更加可怕——炸就炸吧。

随后,轰鸣声一分为二:发动机有两个!一个在身后,另一个在侧面,分别在街道两侧,穷追不舍。难道他们要把他活活累死?

这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

藏起来?躲进大楼里?钻进某栋房子里?

不行……街道这面没有楼梯入口,只有底层商户的玻璃窗,被烧毁的,空荡荡的,没有出口。

就快到街角转弯处了。

那边就是猎人商行站,再绕过国家杜马大楼[俄罗斯联邦会议的下议院,位于莫斯科红场附近]就到了。

第四个潜行者没有在特维尔大街出现,这说明他跑到了转弯处。也就是说,阿尔乔姆也可以,应该可以的。

他在前方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长而淡。还有车灯铺出的一条小路。

他们在他身后打开了车前灯——又或者是探照灯?

仿佛有人穿过阿尔乔姆的喉咙,向其肺部插入了一根带刺钢丝,插进去,来回抽动,像刷瓶子那样清洗着他的支气管。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边跑着,一边朝后望了一眼。

背后赫然是一辆越野车!宽大的越野车!该死!它沿着人行道追赶——车道被废旧的汽车堆满,无法通行。一阵尖利的刹车声,越野车停了下来,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阿尔乔姆吞下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过街角。

这时,身旁响起第二台发动机——剧烈,尖利,颤动。

——摩托车。

国家杜马大楼沉重而肃穆,宛如一块巨大的墓碑——底层是阴郁的花岗岩,顶部是灰色石料——底下埋葬的是谁?

摩托车从后面猛冲上来,在他身侧疾驰。骑手没有扭头瞄准,抬手向阿尔乔姆乱射一气,子弹叮叮当当全射在“墓碑”上。

阿尔乔姆既没停下,也没减速,把身前跳动的自动步枪端在手上,朝摩托车手所在的方向猛烈开火,同样全部落空。骑手为了躲开乱弹,猛踩油门,朝前驶去,打算在前面远处掉头。

后面,轰鸣声再次逼近,越野车追上来了。

大剧院站入口已经近在咫尺,顶多也就一百来米。入口开着吗,上帝?耶稣基督,入口开着吗?

如果你存在,上帝,那就让它开着!你存在吗?!

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战士,就倒在入口边上。准确地说,是坐在那里,背靠着锁闭的木门,低头看着自己被射穿的肚子,看着自己的手掌,看着从指缝间溜走的生命。

阿尔乔姆跳到门边,伸手猛拽第一扇门、第二扇、第三扇……

摩托车掉头返回,引擎的嘶吼越来越响。随后,越野车漂移着滑过来,车身方方正正,难道是装甲车?阿尔乔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车,地铁里的任何势力都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阿尔乔姆后背紧靠门板,举起自动步枪,想把颤动的准星对准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但显然,向这样的目标射击是毫无意义的。

越野车顶盖上弹出一个微小的轮廓,像游乐射击场的靶子,又像整蛊盒子里弹出的小丑。一声脆响,子弹在玻璃上射出一个精确的小洞,洞口紧挨着阿尔乔姆头部,是狙击手!这下死定了。

幸亏对方刚才那枪打偏了。

越野车顶亮起一盏大探照灯,强光刺在眼上,几乎让人失明。

现在阿尔乔姆连瞄准都没办法了,除非对着空气乱射。

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狙击手终于把阿尔乔姆放进了自己的准心里,阿尔乔姆眯起眼睛,在心里默默计数。

一。

二。

三。

四。

摩托车猛然弹射出去,兜个圈子,停得更舒服些,然后突然哑火了。阿尔乔姆用手遮住灯光,偷眼望去。不,两个都还好好的。它们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阿尔乔姆刚好站在二者灯光的交会处。

“喂!别开枪!”情急之下,阿尔乔姆喊破了音。

他举起双手:俘虏我吧。

但对方并不关心他喊叫了些什么。他们之间进行了内部的无声交流。显然他们不愿意俘虏他。

“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阿尔乔姆大喊。

六十七。

六十八。

六十九。

突然,摩托车从原地蹿出,喷出一股蓝色的汽油烟雾,向远处驶去。接着,装甲车也开动了,它熄灭探照灯,亮起尾灯,掉转车头,消失在暮色中。

你终究是存在的,对吗?上帝,你存在!不然,该死的,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在庆幸和不可置信之下,他踢了一脚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倒霉蛋:你就没我这么走运了吧?对方歪倒在地。他的身侧是一个背包,里面露出导线,是地雷,好像在威胁说:别惹我,否则我跟你同归于尽。

阿尔乔姆向他道歉,但并无悔意。

他心思一动,从死者身上搜出一样东西。

他绕着入口向对面跑去。快,快,趁装甲车上的人尚未改变主意。

他再次一一拽了所有门,总该有一扇是开着的!终于被他找到了。他钻进门内,沿着湿滑的台阶一口气跑到尽头,这才坐下来喘气。直到这时他才确信,自己暂时死不了了,至少现在不会。

阶梯通到了大厅,那里有旋转闸门和售票窗口。

从大厅有两条通道可走:沿着空荡坍塌的扶梯向下,可到猎人商行站;沿着廊道,可通往大剧院站。阿尔乔姆最担心的,就是红线会在此设立巡逻队,做完那些装甲杀手所没有做完的工作。然而通道却无人守卫,看来他们同样封锁了站台的气密门,根本不打算到地面上来,以免受到辐射。跟他所居住的展览馆站一样。

阿尔乔姆拿出地雷,仔细端详。该布在哪儿呢?

地雷愚蠢而可怕,就如同权力。被赋予阿尔乔姆的这一权力,还不知道将主宰多少人的命运。

他该怎么做?

****

他沿着廊道,一溜小跑,来到大剧院站入口处。那里也是封闭的,被堵死了,但还留着一扇门,是为了潜行者上到地面预备的。阿尔乔姆戴上防毒面罩,拼命砸门。五分钟后,有人从底部站台上来了。但来人并不打算开门,而是从闸门后面反复审问,他不相信阿尔乔姆是孤身一人。最后他终于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用来传递证件。阿尔乔姆把从第四个死者身上搜出的护照递了进去。

“赶紧开门!开门!不然我就向大使馆投诉!我叫你开门,没听见吗?!刚才我差点没被打死!我是军官!帝国军官!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开门,你这混蛋!”

巡逻兵立即开了门,而且没敢让他取下面罩核验证件。背后有一个吃人的帝国撑腰,就是不一样;有一个钢铁军团配合你的行动,就是不一样——底气十足!

阿尔乔姆没等巡逻兵反应过来,也没容他检查背包,一把抢过护照,向下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这是重要任务,你们这群喽啰兵不该问的别问。

一跑到地下,他就转过墙角,像条蛇一样隐藏起来。他脱掉绿色的防化服,换上自己的寻常装束,把防毒面罩找地方藏好,但背包仍背在身上。

再过四十分钟,就得跟迪特马尔联络了。也就是说,在四十分钟之内,他必须找到彼得·谢尔盖耶维奇·乌姆巴赫——那个曾经用无线电收到过其他幸存者消息的人——赶在红线或者帝国之前把他救出站台。

阿尔乔姆探头一望,后面有人追赶吗?没有。守卫也许已经把他抛在脑后,忙自己的事去了。这事也许很重要,比抓间谍更重要。会是什么事呢?

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这里为什么被称为“大剧院站”。

站台的中央大厅小而温馨,低矮的顶棚装饰着菱形花纹,如同一床棉被。这个大厅充当了大剧院的观众席,几乎摆满了凳子。而在最前面,在靠近拉着天鹅绒幕布的舞台处,还放着几张桌子。拱门也被遮住了,但用的不再是天鹅绒布,而是有什么用什么。棚顶垂下一些长条形的道路指引标识,发着暗淡的光,上面写的不是站台名称,而是一行花体字:“欢迎光临大剧院!”

这里的人们居住在两辆地铁列车上,它们分别停靠在两侧车道上:当全世界的电力被切断时,一辆列车刚好进站,另一辆则刚刚驶入通往新库兹涅茨克站方向的隧道。在列车上住得挺好,很舒适。至少比建在水上的钢铁丛林要舒适,也胜过与地狱一墙之隔的帝国福利房。

尽管列车原地不动,而车窗外永远是同一番景象——石头,泥土,但当地居民仍然很乐天。他们微笑着,开着玩笑,亲昵地拍打彼此的屁股,好像列车只不过是晚点了,列车司机很快就会为晚点二十年表示道歉,然后列车会重新启动,顺利抵达下一个站台,开回他们出行的那一天——世界毁灭的前日。而在此之前,他们只需要在车厢里等待。

脏兮兮的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假装演戏。他们把塑料绝缘管当成宝剑打斗,彼此说着从某些戏剧里学来的浮夸对白,争夺一些偷来的彩绘硬纸板道具,嘻嘻笑着,喳喳叫着。

这里的居民,有一个算一个,全靠剧院为生:有人当演员,有人画布景,有人叫卖吃的给观众,还有人负责撵走酗酒闹事者。站台上晃荡着几个戴眼镜的老太太,用手里捏成扇面状的戏票扇着风,声音颤抖地吆喝着:“今天的表演!今天的表演!最后几张!”她们不时走到站台边缘,朝新库兹涅茨克站方向的隧道张望:今天会有多少傻瓜来看演出?

而阿尔乔姆却不由自主地朝隧道另一头望去。

两条隧道的另一头都通往特维尔站,通往帝国。在那片黑暗中的某处,黑衣部队也许已经集结列队,整装待发。他们只需行军十五分钟便可抵达这里;倘若乘坐汽油轨道车,则只需两分钟。一旦阿尔乔姆通过电台对迪特马尔发出信号,两分钟之后,先锋部队就会出现。

在大厅中间两侧,各有一个向上的阶梯横亘在车道上方,均是通往红线车站的通道。一个通往猎人商行站,红线将这个车站改回了原名——马克思大道站;另一个通往革命广场站,这个车站原本属于阿尔巴特―波克罗夫卡线,但在与汉萨的第一次战争之后,红线用列宁图书馆站交换了这个车站。

两条通道都被可移动的金属路障挡住,路障后面各站着几位红线战士,身穿浆洗了很多遍的绿色军装,各有一名带大檐帽的军官,帽徽是年久褪色的红五角星。两边的人相对而立,间隔十步距离,彼此开着玩笑。在这十步距离之内,是中立车站的领地,他们无权干涉。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尽管属于“顶层楼座”,但仍然是观众大厅的一部分,因此也是属于大剧院站的。

这就是大剧院站,被红线和帝国的前哨阵地所包围,就宛如身在锤砧之间。但它仍然奇迹般地逃脱了悲惨命运,左右逢源,避免卷入战争,保持中立地位。它已经坚持了很久,直至今日。

而在今天的空气中,似乎只有阿尔乔姆一人感受到了雷电,其余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杀戮的气息。在搁浅列车旁边的散步场所,袖口绣着“万”字的帝国军官挽着姑娘们在散步,他们心平气和地与身着绿军装、佩戴红五星的红线军官擦肩而过,对后者正在茶水店为莫斯科温同志——红线最高领袖——的健康祝酒毫不在意。双方胸前口袋里不约而同地插着戏票,所有人都准备去看戏。

但事实上,并非所有人。有些人正在筹备另一件事:按照约定信号,切断通往猎人商行站的通道,割断敌人的喉咙。除了大厅中间的通道之外,还有另外两处通道——一个在车站后方,位于站台最底部;另一个在上面,穿过入口处大厅。同时封锁三处通道难如登天,迪特马尔策划的行动实在野心勃勃。

而阿尔乔姆的任务则更是加倍艰难。在厕所门口的那场对话以后,迪特马尔再没有允许他与荷马单独相处哪怕一秒钟。那个无线电员长什么样,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老者统统没有来得及告知阿尔乔姆。找吧,阿尔乔姆,找到这个对其一无所知的人。

而时间,只剩下半小时。

“请问,”阿尔乔姆在列车车厢里逢人就问,“彼得·谢尔盖耶维奇住在这儿吗?乌姆巴赫?”

“谁?没听说过……”

“打扰了。”

他又钻到隔壁车厢:“您认识彼得·谢尔盖耶维奇吗?乌姆巴赫?我是他侄子……”

“你竟敢擅闯私宅?我现在就叫警卫来!塔尼娅,咱的汤勺锁好了吗?”

“去你的汤勺吧!傻瓜……”

他迈步向前走去,仍然不死心地张望着:还有两扇门。

“彼得·谢尔盖耶维奇您知道吗?”

“唔,谁?”

“彼得·谢尔盖耶维奇·乌姆巴赫,技术员,我叔叔。”

“技术员?你叔叔?”

“他好像是无线电员,他在这儿住吗?”

“无线电员我不认识。嗯,彼得·谢尔盖耶维奇倒是有一个,在剧院当工程师,负责舞台,舞台什么来着……”

“在哪儿能找到他?”

“到剧院找去吧,去问问他们的,他们的……头头儿嘛!你怎么这么笨?”

“祝您幸福。”

“滚吧!什么都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

大厅里,乐师们开始吱吱地拉小提琴热身。阿尔乔姆径直朝入口钻,胳膊险些被女检票员挠花:“你以为这是哪儿?还有没有点儿敬畏之心?没教养!这可是大——剧——院!”

他只好折回去,买了一张票,用死者借给他的子弹支付了票钱。他一边买票,一边四下睃巡:要知道,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就在散步的人群中间,在从新库兹涅茨克站或者全地铁任何车站来看戏的观众中间,混迹着两个特工小组。也许,某个戏剧爱好者其实是特务,某位家族的长者身上缠满了炸药。一旦这些亡命徒收到信号,到了为帝国献身的时机,他们就会同时行动,不顾一切地朝红线的边防军猛扑上去。再过十五分钟,钢铁军团的先锋部队将从两个隧道同时涌入。

阿尔乔姆瞅了一眼手表。

他这才发现,如果一切按时完成,刚好是演出开始——这都是算计好的,但算计者不是他阿尔乔姆,而是迪特马尔。阿尔乔姆所做的,不过是从地面上捡回一条命,好让迪特马尔的计划如期进行。

如果他不这样做,荷马就会被绞死,而大剧院站终究会被攻占。只不过,不是帝国,而是红线;不是今天,而是明天。一个人看似可以改变世界,但实际上只能改变一点点。世界太过沉重,好比一辆地铁列车,一个人是推不动的。

他再次跑向凶悍的女检票员,把票塞给她,顺手把几颗子弹塞进她口袋。这几颗子弹让她的眼镜片蒙上了一层水雾,隔着这层水雾,她没有看见阿尔乔姆抢在所有观众之前,第一个钻进了大厅。阿尔乔姆煞有介事地走过两个红线哨岗,不去和士兵对视,以免被他们记住长相。他爬上舞台,一头钻进天鹅绒幕布里。

幕布后面光线很暗,舞台纵深不大,有一个道具的剪影,既像个亭子,又像颜色暗淡的古希腊神庙。阿尔乔姆上前摸了一下,是胶面板做的。从胶面板后面——好像这里面可以出入甚至居住一样——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也想演点别的!难道你以为我对眼下的剧目就没意见?但你也得理解,我们现在这种处境……”

“我不管,阿尔卡季,我受够了!如果在这地铁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家剧院,我肯定立马走人!而且,上帝作证,我今天根本没心情上台!”

“别这样说!我能怎么办呢?我也想排尤涅斯库的《犀牛》,有口皆碑的戏剧!更何况,服装只需要准备犀牛头,用硬纸板就能做。可仔细一想,不行!这出戏讲的是什么?讲的是极端统治如何将正常人变成动物。你说这样的戏能上吗?帝国和红线都会认为是针对自己的。那可就完了!抵制还算好的,怕就怕……再说了,那些长着犀牛头的人,帝国肯定会认为是影射变种人,会认为我们在嘲笑他们对基因突变的恐惧……”

“上帝啊,阿尔卡季,你简直是妄想症。”

阿尔乔姆小心地朝前迈了一步,眼前出现几个小房间:化妆间,道具间,还有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说话声就是从那个房间传出来的。

“你以为我没有找素材吗?一直在找!你就拿经典剧目来说吧,比如《哈姆雷特》,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问题是你看到的是什么!”

“问题是我们的红线观众看到的是什么!你想想看,哈姆雷特得知,他的父亲是被自己的亲弟弟杀害的——哈姆雷特的皇叔!明白了吗?”

旁边的道具间里有个人伏在桌案上,头发花白,胡须下垂,正在焊接什么东西,眼睛被呛得直流泪。此人跟阿尔乔姆想象中的那个乌姆巴赫正相吻合。

“不明白……”

“你忘了红线上任总长是怎么死的了吗?正当盛年!他是莫斯科温的什么人?堂兄!只有瞎子白痴才看不出来!这戏,我们能排吗?听着,奥莉加,我们可千万不能招惹他们!他们就等着这个呢,不管是红线,还是帝国!”

阿尔乔姆走到道具间的门槛,“大长胡子”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盯着他。

“您是彼得·谢尔盖耶维奇?”

就在此时,响起一阵脚步声——细碎,凶狠,尖利,是皮靴后跟的铁掌摩擦地板所发出的声音,从大厅方向迅速逼近。听上去有好几个人,但无人说话。阿尔乔姆藏起来,把耳朵转向幕布方向,凝神谛听。

“你就是个胆小鬼,阿尔卡季!”

“我是胆小鬼?!”

“不管排什么,哪部戏剧都让你觉得危险!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能排演《海鸥》?可怜的、无辜的《海鸥》!我好歹可以演个像样角色!”

“因为那是契诃夫写的!契诃夫!跟《樱桃园》一样!”

“契诃夫怎么了?!”

“不怎么,可他是契诃夫,不是瓦格纳!我百分之百相信,我们瓦格纳站的邻居会认为这是成心跟他们过不去!我们是故意挑选契诃夫的戏,让他们难堪!”

脚步声在大厅四处散开。

“两个人守住大厅,四个人去后台!”一人低声吩咐,“无线电员应该在这儿!”

阿尔乔姆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哀求地对“长胡子”示意,然后扑到地板上,连滚带爬地东躲西藏,终于侥幸地在舞台下方发现了一个藏身之处。

他们在搜索无线电员——他,阿尔乔姆。刚才那个哨兵没有立刻抓捕他,而是报告了上级,也许是克格勃。“长胡子”可千万别把他给供出来!

关起门来吵架的两个人完全没有觉察。

“那就排《欲望号街车》?我可以演布兰奇!”

“整个剧本在讲什么?就是讲布兰奇如何羞于自己的外貌,而终日躲在幽暗之中!”

“这又怎么了?”

“你没听说过元首夫人的事吗?”

“闲言碎语!”

“亲爱的!奥莉加!你听我说,观众可都是奔着你来的,票都卖出去了……让我抱抱你,好吗?”

“胆小鬼!乡巴佬!”

“我们要排演中立的,明白吗?中立的剧目!不能让任何一方感到羞辱!艺术不应该侮辱人!它应该给予人慰藉!应该激发人们心中最美好的情感!”

阿尔乔姆的双手变得僵硬,后背开始酸痛。他以极其缓慢微小的动作将腕表拿到亮处,瞅了一眼表盘:再过十分钟,就该打开电台,向迪特马尔汇报地雷已经布好,然后完成他的下一道指令了。

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可我激发的那算什么美好情感?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要知道,即便是《天鹅湖》,女主角同样是光着大腿出场的!哎!如果我们能排演《天鹅湖》就好了……但他们已经明确说了:《天鹅湖》被民众视为对叛乱和宫廷政变的暗示。现在局势这么紧张,我们不能刺激任何一方!再说,你的这双玉腿……”

“禽兽!犀牛!”

“求你了,今天就上场吧,求你了……表演群舞的姑娘们马上就要到了……”

“你是不是在跟她们乱搞,啊?你是不是跟津卡有一腿?”

“上帝啊,你在说什么蠢话!我跟你谈艺术,你却……有你这样的大美人,我怎么可能对那些小妮子感兴趣呢?”

“谈艺术,你谈的哪点是艺术,啊?你这头笨犀牛?你说实话!”

“你知道的,我自己也早就厌倦了中立,什么艺术应该独立……我自己也想投靠谁,明白吗?任何一方。”

“你别乱摸,离开场只剩下……”

“红线也好,帝国也好,只要是一个主子……”

“我知道,你别摸了……”

“还有时间。”

“没时间了。”

阿尔乔姆头顶近旁有人发出嘘的一声,一个笨手笨脚的人蹑步走来,在关着的门口处站定,贪婪地偷听里面的动静。离演出开始还剩下六分钟。

“来得及……我们需要一个主子……谁说的艺术必须独立?……”

“你弄得我耳朵好痒……”

“谁说的艺术家必须挨饿?说这话的是白痴。”

“我同意。你知道吗,我也……想要确定性,唯一性,强硬性……”

“你明白我的,对吗?就让他们中的任意一方来供养我们,给我们一个清晰的准则,对我们进行审核。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排演《欲望号街车》和《海鸥》,或者相反,《哈姆雷特》和……”

“对!对……”

“这就是慰藉,明白吗?艺术带给我们的……你和我……”

“轻点儿……哦!……”

敲门声响起。

“晚上好!阿尔卡季·巴甫洛维奇!”这个声音沙哑低沉,而且奇怪的是,阿尔乔姆感觉非常耳熟。

“谁?谁在外面?!”

“上帝呀……”

“哦,奥莉加·康斯坦丁诺夫娜也在。开门好吗?”

“啊……是少校同志!格列布·伊万诺维奇!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马上,马上。您有事?马上开门。我们正……正化妆呢,给奥莉加·康斯坦丁诺夫娜化妆,马上要开演了。我这就开门。”

透过木板缝隙,阿尔乔姆看到四双脚后跟钉了铁掌的皮靴,一双系带皮鞋。门开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有权佩带武器闯到这里吗?格列布·伊万诺维奇!这可是中立车站!您若看戏,我们自然是随时欢迎,但这是怎么回事?!”

“情况紧急。我们接到消息,车站藏匿了一个间谍。这是文件,正式手续,国家安全委员会盖的公章。据消息,他在非法使用无线电台通敌,计划破坏行动。”

阿尔乔姆完全屏住呼吸。他忽然想起来,在那四个被射杀的潜行者身上并没有找到无线电台——地雷还在,无线电台却不见了。

“你们这里有人持有无线电设备吗?”

“往哪儿跑?站住!证件!”隔壁房间忽然喧闹起来,“抓住他!”

“那是谁?”

“我们的同事,管技术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您要去哪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叫喊声,呻吟声。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乌姆巴赫被人按着跪倒在地。阿尔乔姆暗自祈祷,乌姆巴赫可千万不要朝舞台下方看,最好一着急一害怕,忘了把自己供出来。

“弟兄们,去看看彼得·谢尔盖耶维奇都有些什么家当。”

“那些都是职业所需,我是工程师……”

“我们知道你是谁,我们接到了线报。你在准备恐怖袭击?”

“冤枉,冤枉啊!我是工程师!我是管技术的!我在剧院工作!”

“把这个糊涂虫抓起来,关进监狱。”

“我抗议!”阿尔卡季激动的连音调都变了。

“抓起来。借一步说话,阿尔卡季·巴甫洛维奇。”声音沿着舞台走远了,恶狠狠的低声,遥远但清晰地传入耳中,“听着,你这废物!你在怀里焐热了一条毒蛇。你以为我不能把你也一块儿抓起来?就算你沿着红线一直滚到终点站,这儿也没有人会想起你。还有奥莉加,你的奥莉加,你胆敢再碰她一次,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我亲自动手,我知道怎么割。走吧,找你的群舞演员去吧,以后不许看奥莉加,一眼都不许!明白了吗?明白了没有,你这坨狗屎?!”

“我……明、明……”

“说遵命!遵命,少校!”

“遵命。格……格列布·伊万诺维奇。”

“好了,去吧,出去走走。”

“去哪儿?”

“爱去哪儿去哪儿。滚!”

头顶上方的舞台吱嘎作响:凌乱、仓皇失措的脚步,阿尔卡季·巴甫洛维奇不知道该去哪儿。然后他跳下舞台,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了几句,恨恨地走远了。四周安静下来:乌姆巴赫已经被带走了,钉铁掌的皮靴也都走远了。

而跟迪特马尔约定的时间也过去了。

又响起敲门声,来人换了一副口吻:粗鲁,不加掩饰,像敲自家门一样。

“奥莉加!”

“啊,格列布。格列布,我真高兴……”

“我在门口都听见了!还有脸说‘真高兴’。”

“哎!格列布,是他要挟我,不给我像样的角色。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他牵着我的鼻子,总给我空头许诺!”

“闭嘴。过来。”

响起一阵响亮的亲吻声。听得出来,女方是好不容易才挣脱开的。

“听着,我今天晚上过来。晚上我要执行枪决,要处死叛徒。而我每次做完这种事,总想要来点儿甜点,你懂的……晚上你在这儿等我,听见了吗?穿上你的芭蕾舞裙。”

“明白。”

“还有,不要有任何其他男人,阿尔卡季什么的……”

“当然,当然,格列布……那个,叛徒都是些什么人?”

“有一个是布道的牧师,其余的都是投敌分子。红线种的蘑菇出问题了,得了什么病。有些孬种就开始叛逃了,他们都还记得那年的大饥荒。没关系,他们跑不远的。只要枪毙上百八十个,剩下的就全都老实了。好了,这不是你们妇人该管的的事,你还是好好洗个澡,别瞎问。裙子别忘了穿。”

“遵命。”

手掌往屁股上响亮地一拍,鞋后跟在舞台上咚咚作响,重重地跳到花岗岩地板上,消失在远处,隐遁到了来时的那个深渊。

阿尔乔姆仍旧躺在舞台下面,静静等待着。她会哭泣吗?她会歇斯底里,痛苦抽搐,把自己的阿尔卡季叫回来吗?

谁知她却唱起歌来:“斗牛士英勇上战场……”[《斗牛士之歌》中的一句,出自法国作曲家乔治·比才的歌剧《卡门》第三幕]

****

“女士们,先生们!掌声有请:大!剧!院!超!级!巨!星!奥莉加——艾森贝格——!”

在忧郁而动听的管乐中,奥莉加·艾森贝格迈着两条长长的、长得不适合在地下生活的长腿走上舞台,走向钢管。从幕布后面看不见她的脸,但一个侧影已经令人心旌摇荡。她上台时穿着长裙,但在将双腿环到钢管上之前,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长裙脱了下来。

阿尔乔姆把电台放在地板上,按照自己的估测,将天线对准特维尔站方向,带上耳机,打开电台。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背着电台穿过坐满色鬼的大厅,跟卫兵发生冲突,沿着扶梯跑到地面。但愿信号能够沿着隧道传到特维尔站,但愿如此。

“呼叫,呼叫……”

耳边传来一阵沙沙声,咳嗽声,最后终于接通了。

“哦!潜行者?我们已经开始给你爷爷‘试领带’了。你太慢了。”

“请取消行动!收到请回答!取消行动!红线不打算攻占大剧院站!请回答!红线发生了饥荒,他们设置哨卡,是为了抓捕叛逃者!”

迪特马尔发出一种难以分辨的声音,不知是唾了一口,还是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

“地雷呢,白痴?地雷布好了吗?”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大剧院站不会遭到入侵!”

“谁说的呢?”

这下他听清楚了,迪特马尔在笑!

“谁说大剧院站不会遭到入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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