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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说你呢!干什么的?”

阿尔乔姆看了看问话的人,耸了耸肩。

拱门两旁,疲惫的木杆耸拉着几面红旗。在拱门一人多高的地方挂了几块木牌,上面写着:“红线国境”。

“赶紧走!你要干什么?”

军官的视线没有离开阿尔乔姆的双手,他背后的红线战士严阵以待。

我要干什么呢?阿尔乔姆问自己。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这样做:举起双手,向前迈步,追随不幸的乌姆巴赫到那个他即将被处刑的地方;他也没法向红线承认,他们要找的那个无线电间谍不是乌姆巴赫,而是他,阿尔乔姆。因为他知道,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可能接近到乌姆巴赫,而下一个被处刑的就是他了。

那么,应该怎么办?

应该忘掉乌姆巴赫,忘掉他在只有咳嗽声的莫斯科无线电波中所听到的或者没有听到的东西;忘掉荷马,那个正在普希金站某地的绞索中等待他的荷马;忘掉迪特马尔和他的魔鬼任务;忘掉这些眼下坐在他身后正在欣赏低俗表演但很快就会被屠刀屠戮的人。忘掉这一切,前往新库兹涅茨克站。

至于身后会发生什么,根本不必在意——反正后背又没长眼睛。

可是,新库兹涅茨克站又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跟展览馆站一模一样。

空旷,沉闷,蘑菇;去过那种逆来顺受的生活,直至咽气;或者兜个圈子,拿着另一个死人的证件,回到阿妮娅身边。

证件是别人的,但生活却还是自己的,跟原来一模一样的生活:黑暗,疲惫,乏味,像一根焚毁的火柴。他想过这样的生活吗?他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奥莉加·艾森贝格脱掉了上衣。失去乌姆巴赫指引的追光灯仓促而凌乱地打在她身上,在其背后的墙上投下浓黑的影子。

音乐过分急促、尖细,搅动人的肠胃,令人作呕。伴随着音乐,女人的身体在钢管上疯狂扭曲、旋转,宛如一条毒蛇。

“你耳朵聋啦?赶紧走开!”

要知道,当阿尔乔姆跟着荷马一路来此,寻找乌姆巴赫时,他暂时忘却了无路可走的滋味。荷马给了他希冀,至少是方向。抱歉,大爷。我该怎么救你?像魔鬼所吩咐的那样做,帮他制造屠杀?可难道这样他们就会放过你吗?不会的,大爷。

这就是所谓的“选择”——不管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去,搜搜他!”

阿尔乔姆的双腿尚未做出任何决定,双脚就自作主张地后退了一步。

观众纷纷转过头来,示意他们肃静。

一位身穿帝国军服的观众死死盯住阿尔乔姆。他看了这么久女演员的表演,是不是一直在等阿尔乔姆现身?

双腿知道,如果刚才他的双脚是向前迈步,那他就走上了不归路。身体还不想死,而灵魂又不甘心退回到从前的生活。

我不想让阿妮娅给我生孩子——阿尔乔姆想明白了,一下子、彻底地想明白了。

展览馆站有什么?一无所有。那里的一切都是阿尔乔姆所极力抗拒的,是他宁死也不愿忍受的。

理智命令他举起双手,一只比另一只稍快些。汗滴顺着太阳穴滑落,灌进眼睛里,一阵蜇痛,红五星在视线中游移。

也许你还没被处决吧,彼得·谢尔盖耶维奇?是不是?为了找到你,我可是穿越了半个地铁。我终于找到你了,而如今我却无路可走。告诉我,你还没有被杀死!

“我有情报。”

“你嘟囔什么呢?!”

阿尔乔姆单凭皮肤就能感觉到,帝国特务的目光正从大厅刺过来。他用低沉的声音重复道:“我有重要情报,关于帝国的敌特行动,我想谈话,跟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军官谈。”

“我听不到!”

阿尔乔姆擦了把汗,朝前迈了一步。

****

通往猎人商行站的通道长得没有尽头,好像故意为阿尔乔姆设计的,以便他能来得及改变主意。

表面看去,红线的边境十分薄弱,只有可移动路障和几个无精打采的士兵。但在里面,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却布有三道工事——沙袋、带刺铁丝网、机枪巢。机枪口既不向外,也不向内,而是对准墙壁,因为目前还无法预判敌人会来自哪里。

墙上用镂花模板漆画着双人侧面像:两人都是脸颊肥胖,谢顶,表情忧郁,长相酷似。外侧的将内侧的挡住,说不清是“掩护”,还是“掩盖”。阿尔乔姆知道,这是莫斯科温兄弟,画在外侧的是马克西姆·莫斯科温,现任红线领袖;被他挡住的是上任领袖,已经离奇去世了。

沿着隧道每走一步,大剧院那低俗蹩脚的管乐声就愈加微弱,而对面马克思大道站传来的乐声则越来越响。雄壮激昂的多声部进行曲扑面而来,那是由一整个铜管乐队演奏出来的。沿着通道刚走了三分之一,雄壮的进行曲就和慵懒的管乐混战在一起,将后者击溃,赶回大剧院站。

隧道里光线暗弱,只在铁丝网旁边有一道光,再往后就是一片昏暗,直到下一道铁丝网。一路上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阴沉着脸的大兵。阿尔乔姆快步走到前面,想尽早确定自己的命运,而押解队却并不着急,反正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

好不容易挨到了马克思大道站——早先的猎人商行站。这里的最后一个岗哨看起来跟头一个一样不堪一击,似乎刮一阵风就能吹倒。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到,都被阶梯挡住了,让人难免产生这样的错觉:这里的防卫并不比大剧院站强多少。

但乐队却是名副其实,他们就站在入口处的边境线上,鼓足了力气吹着、拉着、敲着。这样的音乐令人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不消说,大剧院那样的靡靡之音绝无可能突破这样的音乐防线。

地铁站台舒适,温馨,小巧,跟地铁系统所有的顶级站台一样,所有人都身穿同样颜色的衣服。这里毫不脏乱,顶棚也不滴水,灯光明亮。总之,一切都很体面。

然而,每当乐队停止演奏、切换曲目时,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都可以听到站台的第二种声音,不同寻常的声音。不是人群应有的嘈杂,而是一种沙沙声。这声音从那些螺旋的长队里传来,队伍中的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个号码;这声音从那些摆在拱门洞的桌子后面传来,那里正在履行某种令阿尔乔姆费解的繁琐程序;无论妇女,还是孩童,全部发出这种声音。每当锣鼓和定音鼓戛然而止,站台就会在一瞬间失却明亮与整洁,而当乐队声音的传送带再次启动时,站台会再次被喜庆所笼罩,灯泡会恢复明亮,行人的双唇会再次闭紧,大理石也会熠熠生辉。

同样作用于情绪的还有口号,也是用漏字板刷在墙壁上的:“在红线彻底铲除贫困!”“拒绝剥削穷人,追求普遍平等!”“敌国的寡头吃掉了我们孩子的蘑菇!”“每个人都享有充分定额!”还有“莫斯科温,莫斯科温”。金边相框的领袖画像挂在站台顶部的墙壁上,旁边站着警卫队,由面色苍白的男孩子组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地上摆着塑料鲜花。

对于被押送的阿尔乔姆,当地人几乎完全没有在意,他所经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跟其中任何人他都无法形成对视。然而,只要他一走过去,后脑勺就开始发烫,漫不经心的目光会立刻像无数道光束一样,从那些好奇的小眼睛中会聚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念彼得·谢尔盖耶维奇,祈祷他一定要坚持住,不要死去,不要离开,一定要等到他。时间刚刚过去一个小时,还有机会。

国家安全委员会就坐落在站台背面——在服饰统一的公民所往来的地板下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层,通往那里的入口被伪装成一个放置墩布和水桶的杂物间。

但其内部却和全地铁各处的类似部门一样,走廊墙壁被刷上油漆,齐腰以下为绿色,以上为白色。灰泥因湿气而褪色冒泡,长明灯泡晃晃悠悠。一排房间。押解人打开其中一间,把阿尔乔姆推进去。

“我有要紧事!紧急情报!”

“有情报找军队,”那人挤眉弄眼地说,“我们这儿只接受告密。”

门闩在外面一阵叮当,敲击在阿尔乔姆的耳膜和赤裸的神经上。

他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室友:一个女人,描着眼影,刘海儿染成黄色,发髻挽在脑后;一个愁眉苦脸的小个子男人,胡乱的短发,眉毛和睫毛都是白色的,皮肤粗糙黝黑,形同酒鬼。

而乌姆巴赫却没在这里。

“坐吧,”女人说,“傻站着干吗?”

男人擤了把鼻涕。

阿尔乔姆打量了一眼长凳,继续在门口站着,似乎这样一来他就会立刻被接见,被倾听,然后乌姆巴赫会被立即释放。

“你以为他们会马上处理你的事情?我们在这儿都已经被关了三天了,”女人叹了口气,“但这未尝不是好事,这儿的人处理事情的方式……还不如不处理哪!”

“你快闭嘴吧,”男人哼哼道,“都到这会儿了还在嚼舌。”

“在我之前有没有进来过一个大爷?”阿尔乔姆问女人,“长胡子的。”他用手比画了一下乌姆巴赫垂在下巴上的胡子。

“没有,短胡子的也没有。这儿就我们俩,相互磨牙。”

男人转向墙壁,恨恨地用指甲抠墙。

“你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犯,我想把大爷弄出去。”

“大爷犯了什么事?”

阿尔乔姆看着这个女人,她身上穿着破了洞的肉色连袜裤,手臂皮肤下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几欲胀裂。涂了黑色眼影的眼睛初看起来又大又有神,细看之下又觉得稀松平常。笑起来满脸疲惫的褶子。

“大爷也没犯事,我们是从大剧院站来的,中立站台。”

“你们大剧院站怎么样?好像很糟糕吧?”她同情地说。

“还行。”

“我们这儿怎么说你们那儿都开始人吃人了?难道是谣传?”

“尤莉卡,你是傻吗?”男人呵斥道。

“我们这儿过得挺好的,”尤莉卡连忙表态,“其实呢,对于你们那儿的破事,我们也不关心。”她想了想,又问,“你们那儿领蘑菇要排很长时间队吗?”

“什么?排队?”

“比方说,如果你排队尾的话,会是多少号?”

“排什么队,拿钱买啊。”

“钱?你说的是券吧?”

男人插嘴道:“在我们这里,根本用不着钱。我们这儿谁干活,谁就有饭吃。不像你们大剧院站,在我们这儿,劳动的人有保障。”

“好吧。”

“你们自己花你们的臭钱去吧!”

“安德烈,你干什么呀!”尤莉卡回护阿尔乔姆道。

“刚关进来个臭男人,你就恨不得投怀送抱!”安德烈呸的一声吐了口痰,虽然吐在脚底下,但那架势分明是冲阿尔乔姆来的。

“怀抱我还得给你留着哪。”女人对男人一笑。

“我不是间谍。”阿尔乔姆对自己说。

“我根本不想知道,”安德烈说,“这跟我没关系。”

大家都不说话了。阿尔乔姆把耳朵贴在门上——一片寂静。他看了看手表。迪特马尔还信任自己吗?还愿意相信他多久?

“难道你们那儿买蘑菇根本不用排队吗?”尤莉卡问,“一个人能买多少?”

“有多少钱就能买多少。钱就是子弹。”阿尔乔姆特意解释。

“真好!”尤莉卡赞叹道,“如果是两个人来呢?”

“什么?”

“如果两个人一起,也是有多少钱就买多少吗?”

“是啊。”

“一群吃货,”安德烈说,“你以为他们吃的是谁的蘑菇?是咱们的!我们的孩子饿得浮肿,他们却吃到肚胀!”

“根本没有人浮肿!”尤莉卡吓坏了,“而且我们也根本没孩子。”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安德烈眼神忧郁地盯着阿尔乔姆,满脸涨得通红,好像自己刚刚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就当他没说过那话,好吗?”尤莉卡哀求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耸耸肩,点了点头。

“管好你自己吧!”安德烈朝妻子大喊,“蠢货!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们能到这儿来吗?叶菲莫夫一家子还没让你长教训吗?”

“叶菲莫夫一家子也没说什么呀,安德烈,”尤莉卡柔声说,“平白无故就被抓起来了。他们没说过一句反对——”

“那就是有别的事!肯定有!”安德烈低声怒叱,“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把人抓起来,然后……”他唾了一口,“全家人。”

“全家人怎么了?”阿尔乔姆问。

“没怎么,不关你的事!”

“可我说什么了呀?我只不过说,今年的蘑菇不够吃,集体农庄歉收,因为那个……对了,白腐病,说我们要挨饿了——大家都这么说!又不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可他们硬说我那个……对了,煽动。”

“你跟谁说不好?你这个笨女人!你偏跟杰缅季耶娃说!那家子人你还不知道吗?”

“他们家的达申卡就在罐头车间上班,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

“知道可以,但不能说!说了就要惹祸!瓦西里耶娃为什么被抓?就因为她在说‘上帝保佑’的时候画了个十字!105号的伊戈尔·祖耶夫呢?就因为抽烟聊天的时候说了一句‘切尔基佐沃站来了外人’。”

“什么外人?”阿尔乔姆心思一动。

“不是莫斯科的,是从地表其他地方来的,好像是个什么城,而且据说没穿防化服。这有什么的呢?不就是说着玩的嘛!说什么,这些外人全部被抓起来,就在当天,嚓!”他用手指在喉咙上一划。

“别对着自己比画!”尤莉卡惊恐地说。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美国佬把我们都炸没了,连小孩子都知道,只剩下莫斯科了,哪儿还有什么其他城市!但伊戈尔转天就被带走了,他说的时候尤金也在场,这个尤金也是个……只有傻瓜才会当着他的面——”

阿尔乔姆精神一振,打断他道:“他们是从哪个城市来的?我是说到切尔基佐沃站的那些人?”

“哼,”安德烈说,“想套我话!”

阿尔乔姆逼近男人,冲他俯下身:“他一定说了,对不对,那个伊戈尔·祖耶夫?”

“说了就惹祸。”

“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那老家伙的密你还没告呢!又想套我的话?”安德烈恶意地讥讽道。

“你这个蠢货!告诉我,他们从哪儿来的?!”阿尔乔姆锁住男人的脖领子,把他逼向墙壁。

“放开他!放手!”尤莉卡低喊,“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卫兵!来人啊!”

“都是胡扯!”安德烈恨恨地说。

“如果不是呢?!”

“什么不是?不是又能怎样?!”

“怎样?那样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离开这该死的地铁!”

被微微抬离地面的安德烈不住地摇头,撇了撇嘴:“他们要是过得好,会跑到我们这儿来?”

阿尔乔姆想鼓足勇气争辩,但终究没有找到。

“放下我,放下!你这混蛋!”

阿尔乔姆把他放下,转身,走回门口,刚想把额头顶在门上,不想门却开了。

“大剧院站来的那个,出来!”

“你应该告诉我的。”阿尔乔姆回头对安德烈说。

“你自己问他们去吧!”安德烈又唾了一口。

****

“人带来了,少校同志。就是他,搞破坏活动。”

“手铐呢?给他戴上。”

喀嚓一声给戴上了手铐。

“自首的人,都是要戴手铐的。”少校在门口对阿尔乔姆解释说,“我叫格列布·伊万诺维奇,你呢?”

阿尔乔姆知道他叫什么,他认出了这个嘶哑低沉的声音,还有这双系带皮鞋。

“费奥多尔·科列斯尼科夫。”——这是那个死人护照上的名字。

“说吧,费奥多尔。”

格列布·伊万诺维奇身材敦实,肌肉紧致,像头肉牛。大脑门,秃顶,两片猩红的厚嘴唇。他个子不算高,与阿尔乔姆相仿,但块头是后者的两倍,健康程度是后者的四倍。军便服不合身,领口较之于他的牛脖子太紧,裤子也太瘦。

格列布·伊万诺维奇径直坐到桌旁,让阿尔乔姆干站着。

“你们抓错人了。”阿尔乔姆说。

“哪个抓错了?”少校警惕起来。

“乌姆巴赫,大剧院站那个。他是无辜的,你们搞错了。”

“那应该抓谁?”

“另外一个。”

“啊,嗯。你是来捞他出去的?”少校烦躁起来。

“他根本不是特务,他是剧院工程师。”阿尔乔姆说。

“可他自己承认了。”

“那是……胡说,他说的不是事实。”

“那就是他的事了,已经签字画押了。”

接下来怎么办?

房间很宽敞,但屋内陈设简单到了严苛的地步。地板上铺着一块油毡,墙角有一个灰色的立方体保险柜,一张还算奢华的办公桌,还有墙上的双重领袖头像,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不,还有。

什么东西在嘀嗒嘀嗒响。阿尔乔姆扭头一看,门的上方有一个挂钟。挂钟构造简单:玻璃表盘,蓝色塑料表壳,表盘上画着一块盾牌,被一柄利剑刺穿,还有一串字母,全部大写,用连字符隔开:ВЧК-НКВД-МГБ-КГБ。他不久前见过跟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就在那位汉萨少校的办公室。钟表显示:十点差十分。

“你赶时间,费奥多尔?”少校冷笑了一声,“快迟到了?”

“这表很有意思。”

“表是好表,这表告诉我,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都说完了吗,费奥多尔?如果需要,我可以晚点儿再跟你继续谈。”

“我需要跟他谈谈。”

“这可不行。他是你什么人?亲戚?还是同事?”

“他承认了什么?他不是特务,他根本就没去过帝国,你们要抓的人不是他,另有其人。”

“不,费奥多尔。我们要抓的就是他,彼得·谢尔盖耶维奇,跟帝国没关系。喏,”少校挥舞着某个黑体印刷的文件,“逮捕令,中央机关发布的,不会错的。”

这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是来抓他阿尔乔姆的?乌姆巴赫是罪有应得?

“你没别的事了?”格列布·伊万诺维奇站起身,“我十点钟还有公务。”

他朝保险柜俯下身,吱嘎吱嘎摆弄了一阵,打开门,从里面掏出一支灰黑色左轮手枪。枪身颜色暗淡,遍布划痕。

阿尔乔姆这才想起来,少校所指的“公务”是什么。

“那、那他会怎么样,彼得·谢尔盖耶维奇?”他用发干的喉咙问。

“处以极刑。”少校宣判,“好了,费奥多尔,等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接着聊。我有预感,我们的谈话短不了,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却又犹豫不决,我应该帮你开导开导,可惜今天实在没时间——公务,你懂的。”

他又在保险柜里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抓出一把黄铜物件,撒在桌上。他甩开手枪转轮,开始往里面装填圆头死神。一,二,三,四,五,六,七。还剩下一颗。

“你不能杀他!”阿尔乔姆大喊,“不能杀乌姆巴赫!”

“为什么?”

“他有情报……他是无线电员,他知道一些事情……”

“他所知道的一切,我们全都知道,”少校平淡地说,“没有任何秘密能瞒得了我们。好了,走吧,去好好睡上一觉。我还得去……见人呢。”少校抓一抓裆部,扯一扯兜紧的裤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他有消息,重要消息!他……”阿尔乔姆咬一下嘴唇,最后权衡了一次,“他找到了幸存者!还跟他们取得了联系!其他幸存者!明白吗?不在莫斯科!”他紧盯着少校那张宽阔平整的脸。

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和波澜。

“无稽之谈。”话语间,一道阴影般的微笑掠过嘴角。格列布·伊万诺维奇用手整了整头发,显出一副充满遐想的样子。他在等待,等待傍晚,等待十点钟,等待十点钟之后的事——跟穿芭蕾舞裙的尤物约会,这才是他愿意想的事情。

阿尔乔姆举起被铐起来的双手:“如果还有某个地方适宜生存呢?如果我们不应该也没必要在这地铁里等死呢,啊?而他——他!——也许知道!”

少校把左轮手枪在手里掂了掂,眯起眼睛,透过准星瞄了一眼桌子。

“这才叫品质,”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把枪也许早在一百年前就在杀人了,一直杀到今天。再没有比纳甘枪更好的了,特别是对于这种公务来说。既不会卡壳,也不会过热。”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阿尔乔姆发飙了,“还是你知道什么?!”

“好了,够了。卫兵!”

“不,不行!如果你现在把他枪毙,那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永远!”

“卫兵,该死的!”少校对着门口大骂。

“永远!只有他知道,你明白吗?再没人收到过信号,取得过联系!不可以杀他!”

“不可以?”

“不可以!”

“重要信息?”

“重要信息!”

“幸存者?”

“幸存者!”

“好,走。”

少校用液压机般的大手按住阿尔乔姆的肩膀,一脚踹开门,把他带到了走廊里。正在远处抽烟卷的卫兵急忙跑过来,满脸惶恐,但少校只是把烧蓝钢的枪管顶在他脸上,将他㨃到一旁,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插入某扇门的锁孔转了几下,一把推开门,把阿尔乔姆推到里面。牢房里坐着七个人,全部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乌姆巴赫!”

“有。”

胡子蓬松的彼得·谢尔盖耶维奇站起身,目光游移,神色不安。他遍体鳞伤,鼻梁破裂,嘴角也多了一道豁口。他的头稍向后仰,以免鼻血流出。一道阴影从他脸上闪过:接下来会怎样?

少校举起手枪对准乌姆巴赫的脑门,阿尔乔姆的双耳立刻听到喀嚓一声,像被大锤砸碎,细红的血线四射而出,溅到少校的胳膊上、脸上、制服上。乌姆巴赫瘫倒在地,像个沙袋一动不动。其余囚犯捂住耳朵,女犯人厉声尖叫。墙上满是湿滑发亮的血迹。一个狱警探进脑袋,无声地骂了一句,又问了句什么。阿尔乔姆耳朵里嗡鸣声大作。

少校抓住阿尔乔姆的肩膀,把他拖到走廊,砰的一声关上门,在嗡鸣声中咆哮:“谁不可以?我吗?我不可以?你这个狗崽子!我,不可以?!”

阿尔乔姆胃里面翻江倒海,一阵绞痛,但他努力憋住,不能吐出来,不能犯㞞。

“把枪决犯带出来!全部!”少校在嗡鸣声中对狱警们低吼,“一共有多少人?”

“算上乌姆巴赫一共七个。”

“正好,子弹刚好够用。把牢房冲洗干净!”

少校上前一步,站到阿尔乔姆面前,对跑过来的狱警说:“把他带过来!”

他们回到了办公室。

“你说不可以,但我说可以!必须把你们枪毙,当众枪毙。枪决很管用,不然每个人都他妈的以为自己是主角,以为电影是为他拍的。让你看看,人是怎么变成大粪袋的!嗖!完事儿!然后就不会再他妈的自以为是了!”

他从桌子上捡起那颗剩余的子弹,递到阿尔乔姆眼皮子底下。“看看,这是给你预备的。我本来想明天再慢慢跟你谈,听你说那些屁话,可你非得往枪口上撞。”他再次退出转轮,把属于阿尔乔姆的那颗子弹压进弹巢,“把他和其他人放一起!”

“不,”阿尔乔姆摇着嗡嗡叫的脑袋,“不!”

“滚!”

“今天,现在,帝国会对大剧院站……”

“滚,混蛋!”

“乌姆巴赫是帝国的间谍!我本想把他救出去,我也是……也是特务。”

“你这小子挺能编啊……”

“慢、慢着!关于幸存者都是我瞎说的,别杀我。真的,我发誓!现在那里有两个……别动队,他们要炸毁通道。”

少校终于朝他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帝国要攻占大剧院站。”

“嗯?”

“帝国在隧道里部署了先锋部队,随时待命。另有两个别动队在大剧院站潜伏,要炸毁通往这里的通道。一旦通道切断,再过五分钟,帝国就会攻占大剧院站。”

“这跟乌姆巴赫有什么关系?”

“他是无线电员,他得接收开始行动的信号。”

“那你呢?”

“我是他的副手,联络员。”

“下命令的是谁?你的上线?”

“迪特马尔。”

“我知道他。”

少校陷入沉思。阿尔乔姆头顶上方的挂钟开始计时:嘀嗒,嘀嗒,嘀嗒。跟汉萨那位少校的钟表一模一样,只是那一串缩写字母不同,少了苏联解体之后的那些部门,再有就是多了一柄利剑。

“可眼下你在我们这儿呢,乌姆巴赫也是,也就是说,他们还在等待。他们会等多长时间?”

“原定演出结束之前突击,如果延误,他们会派人查探,但终究会攻击的。”

嘀嗒,嘀嗒,嘀嗒。少校的眉毛拧到了一处。

“另外两个别动队的人你认识吗?”

“我只认识负责人。”

“你会帮忙吗?”

阿尔乔姆缓慢而费劲地点了一下头。

“一时间集不齐人手……”少校沉吟道,“必须拖延时间……拖延时间。”

阿尔乔姆本想提示少校,却又不敢,生怕他会再次跟自己反着来。必须得由他自己想出来。想啊,想啊,少校。还没想到?!

“如果给他们传递假情报呢?就说别动队已经被消灭?”

“来不及啊。”阿尔乔姆下意识地想要眯起眼睛,缩紧自己的内心,以免少校识破他的心思,但他强迫自己瞪大眼睛,好像在邀请少校进入自己的内心。少校果然透过他的瞳孔钻了进去,擦破他的角膜,用乌姆巴赫喷溅的血滴弄脏了那里。

“无线电通信的口令你有吗?”少校终于做出决断。

阿尔乔姆沉默地低下头,然后将头慢慢慢慢抬起,生怕吓退少校的决心——他唯一的指望——半晌才故作艰难地说:“走吧。”

二人穿过走廊,就在刚才,在那间牢房里,犯人们还一个个偷眼瞟着地板、墙壁,试图把自己的灵魂藏匿到瓷砖的缝隙或者油毡底下,而眼下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来到另外一个房间,门上写着“通信室”。一个神色疲倦、长着兔唇的通信兵在桌边起身立正。桌上放着电话,带开关和指针的绿匣子,耳机。

卫兵守在门口,阿尔乔姆被一脚踢到电台旁。格列布·伊万诺维奇摘下电话筒,按了一通按键:“喂,我是斯维诺卢普……对,斯维诺卢普,我要找安齐费罗夫。”

阿尔乔姆心念一动:斯维诺卢普!

跟那个汉萨少校一样!

一模一样的钟表,同一个愚蠢而又罕见的姓氏。难道会这么巧?不可能的。

汉萨那个,是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斯维诺卢普;红线这个,是格列布·伊万诺维奇·斯维诺卢普——不光姓氏一样,连父称[俄罗斯人的姓名由三部分组成:名字+父称+姓氏。“父称”来自父亲的名字,两人的父称都是伊万诺维奇,证明他们的父亲都叫伊万]也一样!尽管两人的样貌绝少相似之处,尽管事情有些匪夷所思,但阿尔乔姆一下子就坚信了:两人是同胞兄弟。

“对,上校同志。我这里有个敌特交代了,他说帝国正策划攻占大剧院站,就是现在。”

还有声音——阿尔乔姆躲在大剧院站舞台下面时,就记住了这个声音,因为兄弟两人的声音如出一辙。他们说的是不同的字眼,不同的语句,穿着不同的制服,效忠于不同的势力,但声音却一模一样。

这个格列布应该是哥哥,看起来像。这么说的话,弟弟鲍里斯升得更快些。兄弟俩是怎么回事?阿尔乔姆莫名其妙地想——他眼下本该考虑,自己打算踩着渡过万丈深渊的那条细线会不会断——兄弟两人,怎么会走上两条对立战线,而且都当上少校?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吗?应该知道,不可能不知道。那他们会相互厮杀吗?会彼此仇恨吗?还是说他们在演戏?演什么呢?

“您授权吗?……是!那您正好来得及支援我们……对,我同意,不是我们挑起来的,我也觉得别无选择……是!明白!”

阿尔乔姆静静地等待着,甚至止住了思绪,生怕思绪的喧嚣会惊飞停在他肩头的幸运神鸟。成败在此一举。

“频率?”

兔唇无线电员坐到了无线电旁,阿尔乔姆告诉了他频率。耳机被歪戴在阿尔乔姆头上,一只对准他的耳朵,另一只外放。

“天线通到地表了吗?”阿尔乔姆问,“这里信号怎么样?”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斯维诺卢普提醒说。

“你们就从来没收到过其他城市的信号?”

无线电员摇了摇头,好像阿尔乔姆问的是他一样。

“根本没有其他城市,小伙子,”少校说,“忘了吧。”

“但是有人来过啊……不是有人从其他城市到过地铁吗?”

“胡扯。”

“而你们把那些人消灭了。”

“都是胡扯。”

“那些议论此事的人也被你们……”

格列布·伊万诺维奇眯起眼睛,用枪管敲了敲铁匣子:“因为散播谣言有罪!我们还要在地铁生存呢。为什么要妖言惑众?最好还是想些该想的东西。比如战胜汉萨,枪毙所有奸商,蘑菇人人管够。到那时候,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要热爱自己的祖国,明白吗?生于斯,长于斯。”

“可我生在地上。”

“但你会死在地下!”斯维诺卢普拍一下他的肩膀,哈哈一笑,这是他头一次开玩笑。

在无线电的一片咳嗽声中,一个声音逐渐清晰。少校对阿尔乔姆一点头,用枪口抵住他的脑袋,半是鼓励,半是威胁。

“迪特马尔。”

“我是潜行者。”

“哦,潜行者。怎么样?”

“铃兰花开了。”

“这么说,春天到了。”

枪口伸进了阿尔乔姆空着的那只耳朵里,冰冷,铁硬,直对耳孔。少校有些焦躁,他害怕被蒙骗。

“但我更喜欢冬天。”

“去吧,找地方躲起来。”

阿尔乔姆想斜眼看一下斯维诺卢普,但左轮手枪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开始计数,但做不到。枪管猛地捅进耳道,把整个耳朵塞满。

“你搞什么鬼?”少校的声音透过枪口向大脑传来。

“我们取消了行动,”阿尔乔姆说,“迪特马尔取消了——”

说时迟,那时快。

轰!

所有东西都跳起老高,天花板轰然倒塌,空气中飘满灰尘,灯光一眨,尽数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唯独阿尔乔姆一人早有防备,他等的就是这个。

他向身侧一闪,用铐起的双手猛地一拽枪管,把枪从少校松懈的粗壮手指间夺过来,跳到一旁。

电灯眨巴一下,再次亮起。

门口的卫兵躺在地上,身子被一块水泥板压住。斯维诺卢普被碎石割伤,流着血,在四周摸索着。无线电员仍旧坐在无线电旁,呆若木鸡。

叫喊声渐渐穿透塞紧耳朵的棉花……有人赶过来了。

斯维诺卢普终于看见了阿尔乔姆。

“手!举起手来!”阿尔乔姆大喊。

少校缓缓举起双手,眼睛滴溜乱转。他在琢磨该怎样对付阿尔乔姆。

“起来!出去!快!听见了吗?!”

别人的纳甘枪用着不顺手。

“刚才是怎么回事?”斯维诺卢普问,慢吞吞地行动着。

他在故意拖延时间,畜生。

阿尔乔姆扳下击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他把手枪一扬:“起来!走!”

“是哪里爆炸?”斯维诺卢普又问。

阿尔乔姆扣下扳机,耳朵里又是一阵轰鸣,但已经不像刚才乌姆巴赫被枪杀时那样疼了。他的耳朵像是被塞住了。斯维诺卢普用左手捂住右肩的伤口,终于乖乖地站起来,迈过横在门口的守卫,走出房门。

走廊里还有一个垂头丧气的狱警,抱着自动步枪想冲过来,阿尔乔姆胡乱地朝他腹部开了一枪,走过去,将自动步枪踢到一旁。

“钥匙在谁那儿?!牢房钥匙?”

“在我这儿。”斯维诺卢普说。

“打开!所有牢房都打开!那个说见过幸存者的人呢?……伊戈尔·祖耶夫!他在哪儿?”

“他没在这儿,被转移到卢比扬卡监狱了,是上级要去的。他不在这儿!”

“你过来,过来!哪间是我的牢房?这间吗?打开!”

斯维诺卢普摆弄了一阵钥匙,打开了门锁。涂了眼影的尤莉卡和愁眉苦脸的安德烈都还活得好好的。

“出来!到这边来!”阿尔乔姆对他们喊。

斯维诺卢普撇了撇嘴。

“这是要去哪儿?”安德烈问。

“出去,离开这里!”

“他们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斯维诺卢普断言。

“离开红线!我带你们走!”

尤莉卡一语不发。安德烈眼睛眨巴着,想了一会儿,吸了几口空气。然后,不是喊,而是吼出来:“滚开!丑八怪!挑拨者!滚开!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就留在这儿!”

“看见了?”斯维诺卢普冷笑着问,“这就是对祖国的爱。”

“你们留在这儿会被枪毙的!这个人会杀了你们!他!斯维诺卢普!”

“去你的吧!坐下,尤莉卡!你像个傻瓜一样站起来干什么?!”

“这就对了,”斯维诺卢普说,“做得很对。而你,狗崽子……”

阿尔乔姆发狂了:“进去!他们是怕你!把钥匙给我!扔过来!他再也出不去了,明白了吗?他已经完蛋了!跟我走吧!你叫什么来着?——安德烈。我带你们离开这儿!怎么样?快!没时间了!”

“我们不走。”尤莉卡也顺着丈夫拒绝了。

“你是个笨蛋,费奥多尔!”斯维诺卢普狂笑起来,“生瓜蛋子……他们是兔子!家兔!他们能跑到哪儿去?!”

“什么家兔?!”

“温驯的家兔!你看着!”

斯维诺卢普左手撩起尤莉卡的裙子,将破洞的连袜裤一把扯下,而女人只是用手掌捂住嘴巴。

“嗯?”斯维诺卢普对安德烈喊,“嗯?你还站着干吗?!”

说着,一把抓住尤莉卡,揉捏起来。

“你?!站着干吗?!”斯维诺卢普又喊了一句。

安德烈瘫坐到地板上。

“狗屎!”斯维诺卢普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走,狗屎!滚!带上你的臭婆娘一起滚!啊?!”

安德烈爬向长凳,坐下,揉自己的脸。

尤莉卡低声啜泣,被眼泪冲花的眼影顺着脸庞流下来。

“没有一个人会跟你走的!”

“你胡说,死变态!胡说!”

走廊里有人跑动,军靴敲打着地面。援军这么快就到了?阿尔乔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胡乱开了两枪。一个人影弯下身子,不知道是藏起来了还是被意外打中了。

那些枪决犯呢?

他飞跑着,找到了关押他们的那间牢房。房门四敞大开,没有守卫,所有人都在房间里站着,一共六个,四男两女。

“逃吧!我带你们逃出去!跟我走!”

但没人相信,没人动弹。

“你们会被枪毙的……所有人!走哇!啊?!你们怕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

甚至没人回答。

斯维诺卢普沿着走廊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一边嗅着自己的手,一边淫虐地笑着。

“家兔。家——兔。这些人已经逃过一次了,他们知道下场会怎样。”

“你这个死变态!”

“去吧,把所有牢房都打开。去吧,小伙子,去解放他们。你不是有钥匙吗,还有枪?你是主宰者,不是吗?”

“闭嘴!”

斯维诺卢普逼过来——肮脏,可怖,粗壮——阿尔乔姆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没有一个人会跟你走的。正义,英雄,希望,统统是放屁。”

“他会把你们枪毙的!”阿尔乔姆朝犯人们大喊,“就是现在!”

“如今也许会宽恕我们呢?”有人喃喃道,“我们这不是待在这儿吗?哪儿也没去。”

“可能!”斯维诺卢普说,“一切皆有可能!明白了,你这坨狗屎?!明白了吗?!”

阿尔乔姆朝他胸口开了一枪,胸口正中央,子弹钻进他的身体,他后撤一步,再次狂笑。阿尔乔姆用那把别扭的左轮手枪又朝他射出一颗子弹,击中腹部。他没法射他的脸,因为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自负、无耻、主宰一切的眼睛。

斯维诺卢普极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走吧!”阿尔乔姆对死刑犯人重复说,“完了!他已经完了!走吧!”

“他是完了,但还有别人呢。”犯人们对他说,“我们能跑哪儿去呢?无处可去。”

上面吵吵嚷嚷,有人在高声喝令。马上就要下来了。

“那你们就留在这儿吧!”阿尔乔姆怒吼,“你们就留在这儿等死吧!既然你们想死,那就死去吧!像狗屎一样!”

他把纳甘枪的枪管插进裤袋,捡起负伤卫兵的自动步枪,搜到手铐钥匙,但还没来得及打开手铐,敌人就冲了过来。

他用自动步枪射了一梭子,闯过走廊,沿着楼梯奔到大厅。

大厅到处是烟雾,尘土,以及混乱的人群。

但乐队仍在继续演奏欢快的乐章,俨然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场景。

爆炸的那颗地雷是阿尔乔姆布下的——在闸门另一侧的扶梯底部,牢房正上方。地雷非但没有把入口炸塌,反而把闸门给炸开了,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

幸亏,这个站台不深,能接收到无线电信号。幸亏,迪特马尔出于对他的不信任,交给他的不是定时地雷,而是无线电引爆雷。

他跑到被炸开的缺口处,摆脱了那些蠕动着的、被扬尘染白的援军,沿着扶梯台阶向地面跑去。

除了他,再没人敢到地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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