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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跑上扶梯时,有人在背后冲他喊叫什么,但阿尔乔姆一次也没回头。万一他们不敢朝背后开冷枪,而专等着他扭头时从正面射击呢?

他来到了旋转闸门和售票窗口处,就是他当初选择进大剧院站道路的地方。

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似乎在比地铁更深的地方,地球被人捅了个窟窿,沸腾的熔岩吞噬了薄弱的地层,要把所有的车站和隧道掩埋,似乎如此。而事实上,那是大剧院站发生了战斗,一场由阿尔乔姆引爆的战斗。也许在爆炸的那一秒钟,那个蠢货导演和他的明星荡妇已经死了。而他,阿尔乔姆,又一次死里逃生。

他坐下来,坐到冰冷的台阶上。虽然他应该尽早离开这里,趁着战火还没有烧上来,趁着熔岩还没有喷溅出来将其烫伤。

只是眼下他没办法继续前进,他需要修整片刻。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找到乌姆巴赫,躲在舞台下方偷听到的,斯维诺卢普,牢房里的死刑犯,乌姆巴赫之死……他迫切需要在这儿待上一会儿,冷静一下,听一听地底的回声,尽管那已经与他无关。

他想起了手铐,掏出钥匙将它们打开。

身体打了一阵冷战,然后稍微好些了。

他离开旋转闸门,爬上出口,推开门。

寒风扑面而来,敲击他的胸口、双腿、脸颊,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防化服就上来了。到了地表——却没穿防化服!

不行,这绝对不行,自己受的辐射本来就够多的了!

他绕着车站入口跑了一圈,想找到那个真正的费奥多尔·科列斯尼科夫。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留着好多有用的东西,其中就包括防化服。

费奥多尔曾经所在之处,如今已空空如也,有人把他的尸体连同所有遗物全搬走了。阿尔乔姆站在地表,身上只穿着裤子和夹克——没有防化服,跟光着身子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就这样光着身子出发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最后一次没穿防化服在地上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他四岁那年,他的妈妈抱着他冲进地铁那次,但这一天的事他已经记不得了。他记得另外一天,有冰激凌、池塘里的鸭子、柏油马路以及路面上的彩色粉笔图案。那种感觉跟这次一样吗?那天,五月的暖风淘气地拍打在脸上,在两腿之间躲迷藏。而如今,风起了,从高空降落到阿尔乔姆身上,它奔跑,高歌,钻过藏在建筑物背面的小巷,迎面飞来,给阿尔乔姆洗脸。它带来的是什么?

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在裤兜里晃荡,磕碰着大腿,钩住裤腿,像寄生虫抓住宿主那样抓住阿尔乔姆,终于啪的一声,掉在马路上。

灰黑色左轮。

阿尔乔姆弯下腰,把它捡起来,打量着,触摸着它。真是奇怪的武器,像用磁铁做的。放,放不下;拿着,又难受。

他抡圆了胳膊,使劲儿把枪扔到克里姆林宫方向。这下才感觉心里好受些了,开始释然了。

突然他又感到一阵害怕。

他应该紧贴着楼房飞奔,跑进第三个潜行者为躲避追杀而藏身的那家餐厅。他应该匆忙地从那肿胀的尸体上脱下防护服和防毒面罩,呼吸经过过滤的空气,透过玻璃视窗眺望特维尔站。他应该这样做,以便再次活下来,继续活下去。

但阿尔乔姆现在不愿也没法这么做——他就是没法透过被唾沫揩净的玻璃看这个城市,借助过滤器呼吸。

“活着”,于他而言——也许不会很久,只有半小时甚至十分钟——就是像现在这样,穿着寻常衣服,没有橡胶的束缚,走在深夜的街头,就像二十年前他抓着母亲的手那样,就像二十年前所有人做的那样。

或者,就像二十七年前,也许同样是这样的一个深夜,甚至同样是在这条街道,他那年轻而且一定很漂亮的母亲,和阿尔乔姆那不知名姓的父亲一起,相拥着漫步。父亲长什么样?他对母亲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离开?如果父亲留下来,阿尔乔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阿尔乔姆已经习惯了去恨父亲,而这仅仅出于他对母亲无条件的爱。作为养父的苏霍伊终究未能填补父亲的空白,然而除他之外,再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做了。

但就在这一刻……

这一刻,阿尔乔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男人怎样走在他的母亲身边。他挽着母亲那温暖而轻柔的胳膊,一边走路,一边谈天说地。他就跟阿尔乔姆现在这样,不用橡胶管子,甚至不是用鼻子,而是用整个身体,用每一个毛孔呼吸。当他倾听身边的姑娘时,同样在用整个身体、用每一个毛孔倾听,一如故事最初的开端,当两个人刚刚相互靠近、彼此触碰……

阿尔乔姆现在明白了,他的父亲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母亲也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曾经是那样鲜活,就像他自己现在这样。

就在刚才,他还必死无疑,他甚至看到了那颗注定会射穿他生命的子弹,他者的死亡喷溅到他身上,向他证明,人真的会死,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荒诞,那么无意义。

而现在,他还活着,而且从来没有活得如此真实,如此饱满。他的心似乎一下子放开了,似乎一直以来他的心都是缩紧的,像一只攥紧的拳头。而现在,终于松开了。

他现在可以想象父亲走在母亲身旁的样子,他不想去打扰他们,不想挤到他们中间,把他从她身边赶走。

就让他们像二十七年前那样自由地行走吧!就让他们像从前那样,像他现在这样,畅快地呼吸吧!就让他们尽情地两情相悦吧!就让他们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吧——这个地表的世界!

似乎地底下的一切,不过是重病之下的荒诞呓语和意识混乱,而真正的现实,直到此刻才拉开序幕。

风,让他确信,前方有真正令人惊叹的东西在等着他。真正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阿尔乔姆走过特维尔站,继续向前。

他走在街道中央,毫不在意被克里姆林宫、国家杜马大厦团团包围,毫不在乎突变体怪物随时可能从任何方向扑出来,将他吃掉,他就这么走着,走着。他甚至把特维尔大街的装甲杀手也抛到了脑后。既然刚才出现了奇迹,现在同样也会。

或许,阿尔乔姆的终点站并非大剧院站,他的目的站也不在这里。

那些傲慢的、为千秋万代所设计的政府大楼,看上去不再是花岗岩墓碑,风已经把墓地的气息一扫而光。它们不再令阿尔乔姆感到可怕,而是可怜。它们站在黑夜里,空空荡荡,或许在哀叹,它们竟然比那些建造它们的人类活得更久远。这种悲痛和恐惧,也许就像白发人送黑发人。

手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

又一下。

鼻子也被舔了一下。

是雨滴。

开始下雨了。

它是如此的魅惑而又致命,尽管闻起来好像是水;如同地表的空气,分明是生命的味道,却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毫无疑问,在这样的雨水下面,不穿防化服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但阿尔乔姆就这样走着,而且感到莫名的愉悦。他甚至放慢了脚步,想好好淋淋这雨。

雨……

阿尔乔姆停下脚步,仰起头,把脸对准雨滴。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象:

一条条街道,衣着光鲜斑斓的巨人不疾不徐地在街上行走。矮宽的白色飞机低低地从楼顶上方掠过,那飞机带有鲜明的科幻色彩,它们没有普通飞机那样扁平的铝制机翼,而是长着蜻蜓那样微微颤动的透明翅膀。它们与其说在飞行,不如说在滑翔。还有车辆,但不是如今街头上那些鲱鱼罐头一样的死尸盒子,也不是它们从前的模样,而是类似微型车厢,跟地铁车厢一模一样,但仅能容纳四人。

而且,那个奇异世界同样也在下雨——温暖、轻柔的雨滴。

这些幻象从何而来?是回忆?不,这样的世界从未存在过。那是什么呢?胸口一阵酸痛、烦闷,阿尔乔姆把雨水从脸上抹掉。

好像做了一场梦。梦的碎片从体内钻出,搅动着出口处的皮肉。阿尔乔姆一动不动,生怕把梦惊醒。

这不是他的梦。为什么要让他梦到这些?这又是谁的梦呢?是母亲的?不,不,另有其人。

他把自动步枪挎到身后,双掌合拢,接了一捧乌云的泪滴。他把眼睛浸泡在这毒水里,期待着肉眼失明,心眼开启。

不行。他回想不起来。真是奇怪。

阿尔乔姆继续向前,走过死寂的国家大饭店,走过失语的大学校园,走过顶多只有半代人还记得的纪念碑,走过已然毫无意义的塔楼,走过再不会有人试图攻陷的城墙,向前走,走向图书馆,走向图书馆地下的目的地。

——波利斯。

这个字眼本应勾起关于过往的汹涌回忆,但阿尔乔姆眼前依旧浮现着那不切实际的幻象,那美好的愚蠢——长着蜻蜓翅膀的飞机,坐在微型列车里的巨人。

这外来的幻象无论如何再也摆脱不掉。

这到底是什么?

****

阿尔乔姆以独特的节奏按响了门铃。这是先前那些外出执行任务的潜行者,返回营地时的专属敲门方式。有时,他们会站在门口,用左手按铃,因为右手正捂着快要掉出来的内脏;有时,一组人中只有一个人还有力气敲门,其余人都是被他一个人给拖回来的,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断了气;有时,残存的力量和血液只够按下一次门铃的。因此,一旦听到这种独特的门铃声,博罗维茨基站的守卫就会立即开门。

这次也不例外。

那些前来开门的人,尽管他们顶多会在入口大厅处暴露一分钟,照样都裹上帆布和橡胶。他们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

透过防毒面罩的玻璃目镜,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被辐射雨浇透,身上只穿着普通衣物的人,仿佛看见了怪胎,看见了野人,看见了不要命的疯子。他们把枪管齐对过来,仔细搜了阿尔乔姆的身,没收了他的枪。接着又拿来了辐射剂量计,在他身上探来探去,辐射剂量计歇斯底里地剧烈抽搐。阿尔乔姆站在那儿,双手举起,微笑着。

“你会说话吗?”有人问。

阿尔乔姆的视线捕捉到了问话者,那人戴着绿色防毒面罩,玻璃目镜由于惊讶而蒙上了一层雾气。

“说话,会吗?”那人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阿尔乔姆轻轻咬住舌头,以免发笑。守卫们开始不安,这个人是什么鬼?

“请找一下阿尔巴特站的梅尔尼克,就说阿尔乔姆找他。”

“有证件吗?”

“请对梅尔尼克说,就说阿尔乔姆找他,他知道的。”

他们自然知道梅尔尼克,这里每个人都知道。

他们像躲避鼠疫患者那样离阿尔乔姆远远地,把他带了进来;打开喷水管,将他浑身上下的脏东西冲掉;将阿尔乔姆沾满辐射的衣服没收,自己也脱下防化服和防毒面罩,把光着身子的阿尔乔姆带到下面的边防线,给他找了身衣服穿;然后打电话给阿尔巴特站,与此同时一直密切监视着阿尔乔姆。

“你们这儿可真臭。”阿尔乔姆说。

“去死吧,”一个给他开过门的人说,“这里根本就没味儿。”

“那是当然。”阿尔乔姆冲他一笑。

“你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

手持听筒等待的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阿尔乔姆一番: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贸然搅扰上校?还是说,应该先把他关禁闭,问个明白?但这时听筒那头已经有人回应了。

“喂,麻烦接梅尔尼克上校,这里是博罗维茨基站出口前哨站……我知道已经很晚了,但情况紧急。”

情况紧急。跟上次一样,阿尔乔姆想。

他第一次来到波利斯,是为了预警黑暗族将带给展览馆站、全地铁以及全人类的威胁。那回同样是找梅尔尼克,同样是在这个哨站。恍如昨日,又恍如一百年前。在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事情比之前二十四年加起来还要多。

“我是梅尔尼克。”一个声音在通话器里响起。

散漫的思绪瞬间无影无踪,肠胃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缩紧,万一梅尔尼克不认自己怎么办?

“这里有个怪人,光着身子从地面上来的……不是,只是没穿防化服而已……对!他只说他叫阿尔乔姆,姓什么没说……对,说您认识他……他就是这么说的。”

听筒那头不说话了。

万一他拒绝接见阿尔乔姆怎么办?又不是他叫阿尔乔姆来的。两年来,他一次都没有派人找过阿尔乔姆,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阿妮娅都没有打听过,就像断绝了父女关系一样。阿尔乔姆恐怕要白等了。

“我很忙。”一个齿轮摩擦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能把话筒给我吗?”阿尔乔姆忍不住说。

守卫勉为其难地把话筒递给他。

“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我是阿尔乔姆,阿妮娅的丈夫。”

“阿尔乔姆,”一个生锈的、消沉的声音说,“你来干什么?”

“请您跟他们说,让我进去,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我没穿防护服,没有证件。”

“我这里有紧急情况,没时间跟你说话,我得挂了。”

“难道要我滚回地面上去?”

听筒又没声音了。守卫跟阿尔乔姆竖起耳朵听着,但里面毫无动静。就跟往常一样,梅尔尼克不愿意搭理他。哨兵长像捏手握式发电手电筒那样握了握拳,示意阿尔乔姆把话筒还回来。警卫室里变得暗了些。

“您说的紧急情况,是指大剧院站,对吗?”阿尔乔姆问。

听筒里极不情愿地开了腔:“什么大剧院站,是猎人商行站,发生了爆炸,距离波利斯只有一个区间。必须搞清楚是——”

“猎人商行站只是小意思,我刚从那边过来。”

“你上那儿去干什么了?”

“怎么,大剧院站的事您还不知道?入侵的事儿?还没有人向您汇报?”

“什么入侵?你在说什么?”

“请让我见见您,我不能在电话里讲,只能当面告诉您。”

砰的一声——梅尔尼克把话筒摔在了桌上,只听他对一旁喊道:“安佐尔!斯摩棱斯克站怎么样了?出动了吗?……是的,我们现在就走!叫上飞鼠!一分钟后来接我。”

阿尔乔姆紧紧抓住被焐热的话筒。

“斯维亚托斯——”

“好了,叫哨兵长接电话。十分钟后图书馆站见。”

****

波利斯车站联盟。

在莫斯科地铁系统中,能够吃饱的车站屈指可数,与那些贫穷、野蛮甚至荒芜的车站相比,它们不啻天堂。但与波利斯车站联盟比起来,它们简直就是猪圈。

如果说地铁有心脏,那这个心脏就在这里,就是这四座车站——博罗维茨基站、亚历山大花园站、列宁图书馆站和阿尔巴特站。它们彼此之间以通道相连。

只有这里的居民不愿意舍弃自己之前的身份——清高的大学教授,呆板的科学院院士,迂腐的书呆子,不甘堕落的演员。换作其他任何站台,所有这些人只有一个下场——吃屎。因为没有人需要他们,需要这些吃闲饭的懒人。他们的学识在新世界毫无用武之地,他们的艺术任何人都懒得去欣赏。要么去侍候蘑菇,要么去守卫隧道,还可以去蹬自行车发电机,因为地铁里的“光明”仅指灯光,跟学识没有半毛钱关系。这里每个人的学识早就够用了,而且跟人说话一定不能卖关子,不能掉书袋,不能摆架子,否则当心挨揍。

地铁所有站台都是如此,唯独波利斯例外。

波利斯对这些人礼遇有加,供养他们,让他们感觉自己是“人”,能够好好洗个澡,养好伤痕。在地铁里,为数众多的陈旧词汇已经失去了意义,变成了徒有外壳的烂核桃,比如“文化”。这个词汇还在,但放在嘴里一咬,满嘴的腐烂和苦涩。展览馆站如此,红线如此,汉萨同样如此。唯独波利斯例外,只有在这里,这个词汇还是香甜的。这里的人们吸吮它、咀嚼它,还整仓库整仓库地储备它。这里的人们的确不仅仅是靠蘑菇活着的。

列宁图书馆站上方原有出口,可直接通往图书馆大楼——此前的俄罗斯国家图书馆。为了避免有人从那里潜入地铁,这些出口早在很久以前就被牢牢封死,如今要到图书馆站只能通过博罗维茨基站的入口大厅,但两地挨得很近,还没到约定的十分钟,阿尔乔姆一行就到了图书馆站。

图书馆站看上去十分古老,好像不是地铁建筑者专门修建的,而是在铺设隧道时意外地挖到了某个古墓,将其改造成了地铁站。这里的大厅与地铁系统并不相宜:顶棚太高,拱门跨度太大,空气对于乘客而言太多。建筑者好像根本不担心这些拱门会被土层压塌。年代较晚的站台,几乎全部龟缩在狭窄低矮的隧道里,躲在弧形拼板加固的外壳里,生怕被上面的土层压断脊梁,被地表的炸弹轰到,而这个站台在修建时考虑更多的是“美”,好像美真的能够拯救世界似的。

这里的照明用“灯火通明”都不足以形容,每一盏灯泡都亮着,像无数白太阳挂在二层楼高的顶棚上。这真是奢侈浪费,如瘟疫当中的盛宴,人类哪儿用得着这么多光亮!但这里的人对此毫不在意,波利斯的魔力就在于此,它能让每一个外来人重温久已熄灭的旧世界的光明,哪怕短短的一天,哪怕短短的一小时。

跟所有人一样,阿尔乔姆也在一瞬之间眯起眼睛,恍惚回到了旧世界。

但随即,眼前再次浮现了来自别人梦境的画面,他再次想起了那个没有实现的地面之城。阿尔乔姆挥手想把那画面赶走——那些长着蜻蜓翅膀的飞机——够了!

此刻,站台上正人心惶惶。

邋遢的老头,眼镜跟放大镜一般厚的老太太,四十多岁的曾经的肄业大学生,女里女气的男演员,身着长袍、腋下夹着书本的“婆罗门”——所有这些快要绝迹的人群,全部不安地聚拢在车道两旁,伸长脖子,紧盯着通往猎人商行站的隧道那幽暗的正方形洞口。他们早就该去睡觉了,钟表显示现在已经半夜了。

黑色正方形洞口正在冒烟。

隧道口站着红线的哨兵,图书馆站后面便是红线领地,所有区间都受其管辖。至于列宁图书馆站,在跟汉萨的战争之后,红线用它交换了革命广场站。

“怎么回事?你们那边出了什么事?”看热闹的人群向红线哨兵打听着,“什么东西被炸了?是恐怖袭击吗?”

“什么也没炸。一切正常,你们别瞎猜了。”哨兵们显然在撒谎,黑色洞口飘出来的烟雾呛到肺管里,令他们爆发出一阵阵咳嗽。

“兴许是他们发动反击了!”一个四眼儿坚信不疑地对另一个四眼儿说,把臊眉耷眼的红线哨兵晾在一旁。

“应该支援他们,这是我们的义务!”一位女士激动地说,身上的茨冈短裙随意地罩住丰满的臀部,“我这就去画呼吁团结的宣传画。你要一起来吗,扎哈尔?”

“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俄罗斯人的耐心耗尽了!”一位大长胡子的老者摇晃着食指说。

“亏他们还说什么人人平等,兄弟团结!”

“看见了吧?为什么偏偏在猎人商行站打响第一枪?就因为我们在旁边——波利斯!这就叫软实力。就因为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文化影响!因为我们的榜样力量!而我们的‘高尚精神’,请原谅我用这样冠冕堂皇的字眼……”

“我认为我们应该对他们施以援手,开放边境,收纳难民,发放食物!”一个梳着刘海儿、穿着深V领口上衣的女人建议,“我听说他们那儿出现了大饥荒,多么可怕!我还是从家里拿点儿饼干过来预备着,多亏我有先见之明,昨天晚上刚烤了饼干。”

阿尔乔姆对人群说:“不会有难民的,也不会有起义,什么都不会发生。烟冒一会儿就散了。”

人群不服气地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

阿尔乔姆只是耸了耸肩:该怎么解释呢?

但人们已经忘了他,目光从冒烟的隧道口齐刷刷地转向了一座高架桥,那桥横跨在一条车道上方,直通棚顶。

一群黑衣人宛如无声的铁流从桥上倾泻而下。他们脸戴面具,身穿防弹衣,头盔上的脸甲掀到头顶,手上清一色带消音器的AK-74。

“游骑兵!”头顶和人群中间传来阵阵呼喊。

“游骑兵。”阿尔乔姆也低声跟着重复。

他的心脏一阵颤抖。手臂上的烟头烫伤刺挠起来,它们毁掉了原来的那一串文字:“舍我其谁?”

和以往一样,舍我无他。

黑色铁流在隧道入口处停下,列队。阿尔乔姆拽着随行的哨兵,从人群中间挤到队伍跟前。他数了数:五十人。相当不少了。看来,梅尔尼克在这一段时间已经将失去的兵力补充上了……

阿尔乔姆望着那些戴面具的面孔,望着他们那被遮挡住的眼鼻。这里有他的战友吗?点名时他听到了飞鼠的姓氏。山姆呢?斯杰潘?铁木尔?杜克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隧道口。梅尔尼克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替换了吧?再说了,这些人也无可替代。

梅尔尼克没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应该是斯摩棱斯克支队,从游骑兵基地赶来的,现在正在等候自己的指挥官,他单独居住在阿尔巴特站。

梅尔尼克自己限定的十分钟已经过去了。然后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队伍开始浮现波澜,战士们将身体重心从一条腿移向另一条腿,悄悄舒展腰背。毕竟这是血肉之躯,而非铁打的。

梅尔尼克终于出现了。

一个大力士抱着轮椅走下台阶,另外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指挥官下到站台,扶他在轮椅上坐好,把他推过来。

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带斑点的粗呢短大衣,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似乎他只是有些畏寒而已,但瘦削的膝头只搁着一只手——左手,右胳膊被齐肩斩断,粗呢短大衣就是为了这个才披的。已经过去两年了,但他仍然遮掩着他的残肢,不想认命,似乎只需要忍耐,断掉的胳膊就还能重新长出来。

队伍整齐划一地转体,面向自己的指挥官,一阵战栗席卷了每一个人。阿尔乔姆自己也下意识地跟着这么做了,直到后背因动作生疏而抽筋时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稍息。”梅尔尼克声音干哑地对游骑兵们说。

不只声音,他整个人都干瘪、枯黄,毫无血色,曾经间杂银丝的一头黑发如今已经满头花白。然而当他的轮椅被推到跟前时,阿尔乔姆确信,他的强硬并未减少分毫,脸上的皱纹只是将这一点勾勒得更加明显,目光也丝毫没有暗淡,反而更加犀利。

阿尔乔姆挤过人群向他靠近:“放我过去!我找上校……”

几条黑色的胳膊立时将其拦截,其中一个大力士突然惊叫道:“阿尔乔姆?是你?”

“飞鼠!”

当着众人的面,两人没好意思拥抱,只是相互挤了个眼。飞鼠用一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肩章:A型Rh阴性血——熊猫血,跟阿尔乔姆一样。

梅尔尼克把头微微扭转,认出了阿尔乔姆。“让他过来。”他说。

“上校同志。”阿尔乔姆对岳父换了正式称呼,同时手掌不由自主地抬到了太阳穴。

“没戴军帽,军礼就免了。”梅尔尼克说。

“是!”阿尔乔姆一笑,但梅尔尼克却没笑。

“说吧,猎人商行站是怎么回事?恐怖袭击,还是破坏活动?”

“那里没什么大事,主要是大剧院站。”

“我问的是猎人商行站!”

“主要是大剧院站,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帝国入侵了,他们要把大剧院站据为己有。至于爆炸,不止一处,而是三处,他们要切断红线的通道,阻断他们的援兵。”

“帝国的情况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刚刚到过大剧院站,刚从那儿跑出来的。”

“安佐尔!”梅尔尼克对副官挥挥手,粗呢短大衣随之从肩头滑落,掉在花岗岩地板上。

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声声惊叹,开始对上校的残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赶走这些……”梅尔尼克懊恼地朝人群一扬头。

游骑兵队伍瞬间散开,变成一条锁链,继而扩散开去,将人群逼离梅尔尼克和隧道。“粗鲁的军阀!”人群怨声载道。

“你确定帝国想要攻占大剧院站?”梅尔尼克不信任地问,“这可是违背和约的。”

“他们说,即便他们不动手,红线也会这样做。”

“你到那儿干什么去了?”梅尔尼克看阿尔乔姆的视线明明是自下而上,但气势却是自上而下。

“我……晚点再说可以吗?单独对您说?”

“单独对我……”梅尔尼克摸了摸瘦削的膝盖,他的双腿骨瘦如柴,孱弱无力,“单独对我说,嗯?安佐尔!”他的声音不高,但恶狠狠的,“那些帝国的家伙会做什么,不用你说,我们自己也能想得到,是不是?”

封锁部队里另有几人认出了阿尔乔姆,不时朝他望过来。阿尔乔姆心头一热。在面具下面,他们也许在冲他微笑,毕竟他已经有两年没露面了。但即使过上一百年,并肩作战的战友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阿尔乔姆方才的担心是多余的。

“是的,上校同志。”红褐色头发的安佐尔回答。

“慢!如果他们切断了猎人商行站……那么革命广场站也就孤立无援了。从那里到红线只有大剧院站这一条通道,对吗?”

“正是。”安佐尔确认。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梅尔尼克摇动左轮,沉吟着转了半圈,“换作我,我会把革命广场站也一并吞掉,这样就可以一石二鸟。”

阿尔乔姆想,没错,傻子才不拿,反正是要流血,迪特马尔肯定会放手一搏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吞得下。怎么,所有通道都被他们切断了?”

“有一条肯定没有。”阿尔乔姆想了想说。

“这么说,红线一定会调动兵力跟帝国厮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战火距离我们波利斯只有一步之遥,而且是三面同时交火。”他举起左手,扳着手指盘算,“革命广场站,离我们的阿尔巴特站只有一个区间;猎人商行站,距这里——图书馆站——只有一个区间;还有契诃夫站,距离我们的博罗维茨基站只有一个区间。这场战争迟早会波及我们,只是时间的问题——明天,后天,还是一周以后。”

梅尔尼克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战士,他们的人数刚好站满半个站台。

“一半人留下,”他对安佐尔下令,“另一半人前往革命广场站。”说罢,自己转动轮椅驶向台阶。

“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我得跟您谈谈……”

“走吧。”梅尔尼克继续朝前行驶,头也没回。

他们前往梅尔尼克在阿尔巴特站的驻地。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阿尔乔姆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谈,而梅尔尼克压根就不想谈。到了地方,梅尔尼克把自己锁进屋子,让阿尔乔姆和飞鼠留在接待室。直到两人都不熟的安佐尔跑出去办差之后,淡褐色头发的飞鼠才上来对阿尔乔姆一通熊抱,险些把他的骨头挤碎。放开之后,又对他挤了个眼。

“你怎么样?”他小声问。

“很想你们。”阿尔乔姆承认。

“老头子不让你回来?”飞鼠冲门一扬头,“为啥恼你?”

“因为阿妮娅。”

“你小子活该,谁让你把他的小野果给摘了!”飞鼠不出声地咧嘴笑着,朝阿尔乔姆胸口推了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你以为他把女儿拉扯大,是为了便宜你小子的?”

“你们在这儿怎么样?”

“进了很多新人,地堡事件之后……”

两人互看一眼,各自沉默。

“是,没有回应。被切断了,出故障了……我们会办到的,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我这就派人……明白,是!”被压低的声音从梅尔尼克办公室门缝底下钻出来。

阿尔乔姆心念一动:梅尔尼克这是在向谁汇报呢?这个“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是什么来头?他可是梅尔尼克!

为了避免怀疑,阿尔乔姆故意朝门口扬扬头,问:“他怎么样?”

“哎……”飞鼠犹豫了一阵儿,用压低的声音说,“我们去图书馆站之前,他内急,想去解个手,结果在厕所里从该死的轮椅上摔到了地上。我们当时就在门外,想要进去扶他,毕竟他双腿不听使唤,胳膊就还剩下一条……可你没听到他喊得多么凶:‘都给我滚开!’他就用一只胳膊,一个人在地板上折腾了足足十分钟,终于爬上去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就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光着屁股趴在地板上的狼狈样。这就是他。”

“哎!”

“哎你个球!不说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

阿尔乔姆凝视着飞鼠。在地堡时,飞鼠帮他挡了一枪。当时阿尔乔姆的自动步枪卡壳了,是飞鼠冲出掩体,吸引了敌人的火力,结果自己挨了一枪。阿尔乔姆背着他的大块头一路狂奔,终于找到了医护兵。医护兵认为飞鼠失血过多,已经给他判了死刑,幸亏阿尔乔姆跟飞鼠一样,也是罕见的熊猫血,从自己血管里抽出血来,给他输了1500毫升,这才把他救回来。医护兵从飞鼠体内取出了很多铅弹碎片——他那身钢筋铁骨能让任何子弹卷边。从此以后,飞鼠体内就流动着阿尔乔姆一升半的血,随时准备悉数奉还。

“我在找一个无线电员,他在大剧院站。”

“什么无线电员?”飞鼠警觉起来。

“大剧院站有个无线电员,据说他找到了除我们之外的幸存者,就在北方某地。这听上去有些奇怪。你知道我自己都试过多少次了?想捕捉信号,可一直一无所获。可这个人却说……于是我就……”

飞鼠朝他点点头,已经摆出一副同情的表情。

“滚一边去!”阿尔乔姆笑着,朝他硬如磐石的小腹捶了一拳。

“阿尔乔姆!”梅尔尼克隔着门喊。

“好好表现,”飞鼠说,“说不定他会让你归队呢。我们也都很想你。”

****

办公室很大,跟主人刚好相配。梅尔尼克驱动轮椅,坐到宽大的橡木桌子后面,桌上摆满了文件。他整了整粗呢短大衣,轮椅就被完全挡住了,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个畏寒的人坐在没有供暖的办公室而已。

“飞鼠!”梅尔尼克朝门外大喊一声,“我需要三个人,去帝国给元首送封信。你算一个,其余人自己去找!”

屋里三面墙壁都挂满了地图,上面插着些旗子和箭头,此外还有很多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有标注,是值勤表。

剩余的一面墙上单独贴着一份特殊的名单,很长。名单下方是一个小搁架,上面放着一只带棱的大玻璃杯,里面的淡白色混浊液体——私酿酒——只剩下半杯,似乎是被名单上某个死去的人喝掉了。

那其实是梅尔尼克喝掉的。最初一段时间,他每天陪着死去的弟兄们喝酒……这个怪人……但粗呢短大衣的右边袖子依旧空着,并没有因此长出来。

阿尔乔姆喉头一哽:“谢谢您的接见,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

不知道猎人有没有在这个名单上?毕竟,他不是死在地堡里的……

“把门关上。你来这儿干什么,阿尔乔姆?”现在,当只剩下他们两人四目相对时,他的语气变得生硬、不耐烦,“你在大剧院站又干了些什么?”

“我来这儿找您,这些事也许只能找您。至于大剧院站……”

梅尔尼克盯着他,单手笨拙地卷着烟卷,阿尔乔姆想要帮忙,又不敢开口。

“嗯……有件非常奇怪的事,简单地说,我几乎确信……”阿尔乔姆深吸几口空气,“我几乎确信,我们不是唯一的幸存者。”

“什么意思?”

“我在大剧院站找到了一个人,他捕捉到了来自另外一个城市的无线电信号,好像叫作‘极地曙光城’,据说在摩尔曼斯克市附近。他还跟他们交流了,他们那里可以生存。除此之外,还有消息称,莫斯科曾经有外人来过,来自地表,也许就是从极地曙光城来的。他们到了红线的切尔基佐沃站,在那里讲了他们的来历。但奇怪的是,他们立即被拘捕了。”阿尔乔姆随即又补上一句,“传言是这样的。”

“谁把他们拘捕了?”

“红线。随后又开始逮捕那些见过他们的人,甚至是散播这一消息的人,而且好像还把他们送到了卢比扬卡政治犯监狱。也就是说,他们非常重视,您明白吗?”

“不明白。”

阿尔乔姆搔了搔头。

“不明白!”梅尔尼克重复说。

“难道还没有人向您汇报吗?关于极地曙光城?您的情报网还没有动静?也许除了被派到切尔基佐沃站的人,他们还派出了其他人?”

“你说的那个无线电员在哪儿?眼下,他在哪儿?”

“他……死了,被红线的人枪毙了。他们到大剧院站把他抓走了。要知道……”阿尔乔姆停下来,整理着思路,“他们就是去抓他的,而不是冲我来的。他说,是中央机关下发的逮捕令……逮捕他的。他们那时还根本不知道我的事儿呢……”

“谁说的?谁们不知道?”梅尔尼克将烟点着,烟雾熏到他的眼睛,但眼睛并没有淌泪。烟雾太重,升不到天花板,低低地在上校头顶聚成一团。

“万一他们知道极地曙光城的事怎么办?万一红线掌握了这一消息,又试图封锁它怎么办?他们在清除所有知情人,所有跟那些幸存者交谈过的人……”

“听着,”梅尔尼克一边驱散烟雾,一边制造新的烟雾,“红线才是我现在最关心的。因为他们很快就要甚至已经跟帝国打起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剧院站会变成绞肉机,全地铁都会被卷进去。这些,阿尔乔姆,这些才是我身为游骑兵司令所应该考虑的。我要考虑的是怎么阻止这帮家伙相互厮咬,怎么保护波利斯免受牵连,保护我们那些戴眼镜穿浴袍的知识分子。还有,”他把下巴往上一扬,在那里,在阿尔巴特站的上方,坐落着总参谋部大楼,“还有所有那些老兵,那些坚信自己是最后一场战争的胜利者以及祖国唯一保卫者的人。保卫我们整个神奇的庇护所,整个地铁。我既不偏袒帝国,也不偏袒红线。可你知道钢铁军团有多少人吗?你知道红线有多少人吗?而我呢?我只有一百零八名战士,这还包括通信员在内。”

“我愿意……请批准我归队。”

“你愿意,我不愿意!我要一个光着身子淋辐射雨的人干吗?我要一个听信荒唐传言的人干吗?就没有人跟火星人取得过联络吗?”

“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

“或者说,跟你的那些黑暗族?啊?”

“难道您真的无所谓吗?啊?!”阿尔乔姆终于爆发了,“这些地下的龌龊勾当!我反正是受够了!那些混蛋总是会狗咬狗的!这里不够他们用的!水!空气!蘑菇!您是阻止不了的!难道您想再把一半弟兄甚至是全部兄弟给搭进去吗?这能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阿尔乔姆说着,朝地堡死难者的供桌一挥手。

“弟兄们都起过誓。我起过,你也起过,阿尔乔姆。如果需要付出生命来拯救这该死的地铁,那就付出生命。你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你这愣头青。我在地堡里变成了一条胳膊的残废,你好手好脚地活下来了,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整天东逛西逛地吸收辐射吗?你考虑过孩子吗?!你想过自己淋完辐射雨会生个什么样的怪物吗?你想过我女儿会生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我想过!”

“你想过个屁!”

“那您呢,您想过吗?!如果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呢?!返回地面!万一地表有地方可以生存呢?哪怕只有一个!地表才是我们的地方!今天淋那场雨的时候……我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人!就算死了我也甘心!可等我再下来,回到这臭烘烘的地铁,一切又回到原样!变成禽兽的不止那些混蛋!而是我们所有人!这里是洞穴!我们都变成了野人!您把双腿和胳膊留在了地堡!下一场战争呢,也许会是脑袋!到时候谁来替代您?有人选吗?没有!只要有地方可去,不管是哪儿,都应该离开这儿!我现在就告诉您,有这样的地方!肯定有!而且,红线很可能知道这个地方……”

“你知道吗,阿尔乔姆,”梅尔尼克嗓音嘶哑着说,“刚才我听你说了,现在你听我说:别再丢人现眼了,别再让我蒙羞。全地铁都知道你娶的是谁的女儿,你刚才说的那些疯话……最后都会被扣到我头上,你明白吗?你别再跟任何人说……”

“疯话?!那为什么要清除那些目击者和知情人?其余幸存——”

“阿尔乔姆,阿尔乔姆!该死的!她怎么会看上你了?!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什么?”阿尔乔姆音量不高,因为地铁里的空气不够他吼叫的。

“你的精神分裂!起初是黑暗族,现在又是幸存者。你的黑暗族把你的脑子吃光了!黑暗族的事恐怕你跟阿妮娅也说过吧?说什么根本就不——应——该——用导弹把它们歼灭!什么它们本来是善良的,是地球上的天使,上帝的使者,人类生存的最后希望;什么我们应该放心大胆地跟它们交流,让它们钻进我们的脑袋,然后放松、享受,就像你现在这样!”

“您知道吗,”阿尔乔姆说,“这些话我之前对您说过,现在我要再说一遍:毁灭黑暗族是我们,是我,所犯下的最可怕的错误。是不是天使我不敢说,但他们绝对不是恶魔,不管他们长相如何……没错,他们的确想跟我交流。没错,他们选择了我,因为……因为是我发现他们的,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是我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就像我所说的,他们把我……怎么说呢,收养了,但我一直在极力抗拒,我害怕他们把我变成一个布袋玩偶……变成怪物……跟他们一样的,因为我是个蠢货、懦夫。我是那样的懦弱,为绝后患,把他们全部给……一个不剩……用你们的导弹……就因为我害怕,就因为我不知道,一旦他们开始跟我交流,我会变成什么。我当时其实已经意识到,我毁灭的是一种智慧生命!而且是我们生存的最!后!机!会!可我呢,所有人都冲我鼓掌,妇女,孩子,男人,他们都以为是我把他们从怪物和魔鬼手中给拯救了出来!这些可怜的白痴!而我呢,我!我害得他们世世代代窝在地下!直到他们全部死绝——妇女!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如果他们还能有的话!”

梅尔尼克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阿尔乔姆的任何情绪都无法感染到他,无论是后悔、绝望还是希望。

“我们不应该那么做!我们在这地底下已经变成了野兽,只要谁过分靠近我们,我们就会朝他扑过去,咬断他的喉咙……黑暗族……他们一直在寻找我们,试图与我们共生。如果我们联合起来,我们也许可以重返地面……他们本来是被派来拯救我们的,来考验我们的,看我们是否值得宽恕……为我们对地球、对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这些你已经跟我说过了。”

“没错,还有您的阿妮娅。这些话我只对你们两个人说过,再没有第三个。对其他人……我直到现在都不敢承认,我之前是懦夫,现在还是懦夫。”

“幸亏!幸亏你是懦夫!不然你现在还能在外边闲逛?你早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手脚被捆着,拿脑袋撞墙……我警告过她,那个傻瓜,你就是个疯子!你自己照照镜子!要依着我……”

阿尔乔姆不住地摇头:“它们已经完了。但是,如果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生存,还有幸存者……那么,就还有一线希望。”

“那样的话,你对自己的智慧生物同胞所犯下的罪行就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了,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到地面上去的?才去监听无线电的?为了拿到赎罪券?”梅尔尼克用牙齿叼住烟卷,左手转动轮椅,灵巧地从桌子后面驶出,逼近阿尔乔姆。

“能给我根烟抽吗?”阿尔乔姆问。

“你疯了,阿尔乔姆!你难道还不明白,当年在电视塔上你就疯掉了!而你现在所做的全是你的想象。精神分裂。不,不给。结束了,阿尔乔姆。我现在有两个车站要开战了,可你却……你走吧,阿尔乔姆,离开这里。另外,你把我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我……是。”

“她怎么样?”

“很好……还行……她一切都还好。”

“阿尔乔姆,我希望她能离开你,找一个正常人。她不该跟着一个着了魔的疯子,一个光着身子在地表乱逛的人。你何必再纠缠她?离开她吧,阿尔乔姆,放她走。让她回来,我会原谅她的。你告诉她,让她回来。”

“我会转告,但有一个条件。”

梅尔尼克缓缓吐出一口烟。

“什么条件?你想用妻子交换什么?”

“那三个人,去帝国送信的,我算第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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