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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留在后视镜里了——无线电中心,十座幸存的无线电塔,铲斗仍然高举、终究未再砸下的挖土机,从献身者公路拐向巡逻公路的致命弯道,不是三辆,也不是五辆,而是整整六辆车头长着獠牙、车顶装着机枪的装甲重卡,一长队不明身份的士兵和一长串重新迎风转动的螺旋桨。所有这些都被留在了后面,全部挤进了灰尘弥漫的一方镜片里。它们原本很庞大,如今却很渺小了。唯独没有钻进来的,只有阿尔谢尼和他的两个儿子。

“他们怎么办?”阿尔乔姆问,“至少应该把他们葬掉。”

“自会有人处理的,”飞鼠说,“不用操心。都过去了,放松些。”

同样没被收入镜中的,还有那个野狗尸坑。

萨韦利和廖哈并排坐在宽敞的后排座位。阿尔乔姆在交易自己的豁免权时,把两人作为条件。萨韦利的日本车被拖在越野车后面,扬起阵阵灰尘。他不肯抛弃它。

“可疑分子,”萨韦利说,“我在路上第一眼看见他们时就觉得可疑。”

“他们是从穆罗姆走路过来的。”阿尔乔姆说,“他们那里有一座修道院,白色外墙,蓝色圆顶。”

“他们说,他们是从穆罗姆来的。他们说,他们是走路过来的。”飞鼠纠正他,“也许其实他们是被直升机空降在十公里外的?一直有各种各样的人想渗透进来,这帮畜生。”

“可是,当你呼叫我的时候……”阿尔乔姆道出心中所想,“是他们把我叫到无线电旁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飞鼠承认道,“但我接到的命令很明确。”

“我倒是一下子就转过弯来了。”萨韦利朝前探了探身,“我刚一听见收音机里的英语广播时,我就想,完了!敌人还没死绝!我们还以为把他们彻底打趴下了,他们倒好,正唱歌跳舞呢。我就想,接下来怎么办?他们是肯定不会让我们有好日子过的!他们那个时候就想把我们灭了!殖民我们!我当时立刻想到,是不是就是他们把我们按在地铁里吃大便,不让我们出来?”

廖哈吧嗒了一下不剩几颗牙的嘴。他这是什么意思?想家了?

“哼,”驾车的尼格马图林嘟囔着说,“那还算好的,他们才不肯脏了自己的手呢。一旦被他们发现我们在地铁里,当下就会导弹伺候。我们拿什么来拦截?到时候就连毛都剩不下了!”

萨韦利说:“对啊,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你们一解释,我就全理顺清楚了。全说得通,这些干扰器。我开车离开时一直在想,怎么可能?安装这些干扰器是为了什么呢?阿尔乔姆说的那套,说什么是红线在欺瞒大家,把大家锁在地下,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你别介意,老弟。他们这么干有什么好处?我开着开着就想明白了,你是个好小伙子,就是想法不切实际。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说,我们自己人把自己人锁在地底下呢?等你们一解释,我就想:对了!我就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么多年没碰我们,他们不可能跟我们相安无事。现在全明白了,是不是,阿尔乔姆?”

“是。”

越野车驶过莫斯科环城公路,左右两侧都是汽车残骸,都是逃离莫斯科的,唯独他们是返回莫斯科的——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尽可能再多活几天。

越野车很棒,真皮座垫,车身装甲有一指厚,还装着一台什么仪器。引擎浑厚有力,司机车技娴熟。车窗外的木乃伊迅速闪过,仿佛同一个电影画面的不断重放。

“这车真好,”阿尔乔姆说,“我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好车。”

“现在有了。”

阿尔乔姆咂咂嘴。他很想向飞鼠问个究竟,却又不想当着外人的面,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我之前见过这辆车,在猎人商行站。”

“我知道。”

“我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

“你这不是没死么?”

“为什么?”

“我们的人认出你来了,毕竟是自己兄弟。我们怎么能杀自己人呢?”

“要是没认出我来呢?要是我当时戴着防毒面罩呢?”

“那样的话……谁叫你没事背着无线电台乱转呢!干扰器也不是万能的,所有进来的信号都能屏蔽掉,但出去的信号就不一定了,只好人工消灭。”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不是么,”飞鼠拍了拍仪器,“无线电台测向设备。好车。”

萨韦利扭动着身子,似乎尚有疑虑:“为什么不向人们说明呢?早知道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我们也不至于——”

“为了避免人心惶惶。”飞鼠说,“再说,难免谁在哪儿有个亲戚,毕竟是莫斯科嘛。那样的话,他们肯定会千方百计四处乱跑,到时候肯定会暴露的。就连游骑兵也不是全知情。”

“没错。”阿尔乔姆点点头。他本人不就被蒙在鼓里么?

萨韦利说:“没准儿我也有还在世的亲人呢。但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们怎么可以给那帮畜生当免费间谍呢?”

驾车的尼格马图林对这一表态深表赞同。

飞鼠从副驾驶转向阿尔乔姆:“你别生老头子的气,别怪他没告诉你。我自己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的。也许他正打算跟你说呢。”

“也许吧。”

“你做得对,兄弟,”飞鼠说,“就该跟我们回来。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你们在整个莫斯科巡逻?”阿尔乔姆问,“将所有人定位?”

“不是‘你们’,是‘咱们’,咱们游骑兵。”

“我每天都上去……四十六楼……每天都去联络。你们不知道?”

“知道。”

“你们都听到了?”

“听也听到了,看也看到了。”

“可是我把你们都暴!露!了!我们!所有人!”

飞鼠看了看尼格马图林,然后转向阿尔乔姆,眼睛斜愣着:“梅尔尼克说了,不要动你。”

“为什么?”

“你不是他……亲戚嘛,下不去手。”

“停车,我想吐。”

尼格马图林把车停下,阿尔乔姆钻下车。他把东西都吐了出来——掺着碎牙的劣质酒,一整个活蹦乱跳的世界,以及矗立在某地的天蓝色圆顶的雪白堡垒。看来,带着这些东西是没法回到地下世界的。

而现在,终于可以睡上一觉了。

“剂量超标了?”飞鼠担忧地看着昏昏欲睡的阿尔乔姆。

“晕车而已。”阿尔乔姆回答。

****

再睁眼已是莫斯科。车子正走在沿岸大街上。黄昏垂落,只过了一天而已,却恍如隔世。

阿尔乔姆已经认不出车窗外的城市了。莫斯科还是早晨那个莫斯科,只是他的眼睛不再是早晨那双眼睛了。

他感觉很奇怪,奇怪而又愚蠢。

如今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废弃的楼房只是布景,空旷的宫殿只是假象,汽车残骸中的尸骨只是假人模特。就好比万花筒,从镜筒里望去是漂亮而忧郁的风景,可是他鬼使神差地将其拆开,却只得到一块涂色硬纸板和一些彩色玻璃片。硬纸板和玻璃片怎么可能诱发幻想呢?

他试着重新爱上莫斯科,重新对它产生依恋,但他做不到。莫斯科只是一场骗局。整个城市只是一个道具,里面的死人也只是道具,连同他们的痛苦都是伪装出来的。一切都是做给观众看的——表面上是给地底下的观众看的,实际上却是给大洋彼岸的观众看的。

这可真是大发现,真正伟大的发现:一下子发现了整个世界,所有大陆。同时又是毫无意义的发现:在仅剩的三周生命里,什么也干不成。再说了,还捱得了三周吗?辐射剂量与日俱增,他在无线电中心又吸收了多少呢?也许只剩下两周了。

越野车驶过莫斯科河,驶过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同样在装死。

他不由得想到,席勒站的看守为确保万一,用钢筋将死人的头颅一一敲碎,以免有人侥幸生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难道梅尔尼克是对的?这样做是值得的?

欺骗人们,为了拯救而欺骗。是这样的吗?

能否带着这一真相生活,这样度过最后的两个星期?

他必须好好问问梅尔尼克。

****

所有人都在博罗维茨基站消除了放射性污染。廖哈和萨韦利被带去了别处,但游骑兵承诺不会动他们。飞鼠带着阿尔乔姆穿过昏暗的通道,去阿尔巴特站找梅尔尼克。阿尔乔姆一言不发,牙齿像被胶水粘住了。飞鼠吹着难听的口哨。

“在帝国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出来的?”当口哨单曲循环到第三遍时,飞鼠终于忍不住问道。

“绝望。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那封信被迪特马尔抢走了。”

“我们知道。”

“你看,”阿尔乔姆没看飞鼠,开玩笑似的说,“你们什么都知道。而我呢,好像什么都他妈不知道。”

“对不住,兄弟,我真的很想把你救出来,可后来事态紧急——红线,帝国。”

“我猜也是这样。”阿尔乔姆点点头。

“我向老头子汇报了。他说会想办法。你别恼他。”

“我没恼。”

“眼下正是关键时期,人手紧缺。我把你带到之后,立马要去执行下一项任务。红线闹饥荒了,蘑菇全烂了,饥民正在冲击边防线。对现在的红线而言,发动战争是他们安抚饥民的最后办法。饥民有可能会涌向汉萨,涌向所有车站。必须阻止他们。而除了我们游骑兵,还能有谁阻止他们?最后的决战就要到了。”

“你看,蘑菇……到底是相当重要的。”

“的确。”飞鼠附和着说,又吹起口哨。

“梅尔尼克怎么说?”

“他说要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满足你的一切条件。”

“明白了。”

“我只是一个小角色,兄弟。我不想过问我不该知道的事。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事,别掺和其他人的事。我算老几,轮得着我来决定?你明白我说的吗?”

阿尔乔姆终于将目光转向他,仔细凝视,以便真切地看明白他。

“事实上你并不渺小,飞鼠。”

****

“阿尔乔姆!”上校驾驶轮椅从办公桌后面迎出来。

阿尔乔姆一言不发地站着,准备好的话全像猪奶一样酸在嘴里,在走进办公室之前就全吐出去了,但舌头上仍然沾着苦涩的乳浆。

“听我说。”梅尔尼克对阿尔乔姆说。

阿尔乔姆一边听着,目光一边在办公室内游移:摆满文件的办公桌,墙上的地图——那上面标注着干扰器吗?标注着莫斯科布防图吗?墙上的阵亡名单还挂在那里,红线强攻地堡那次。兄弟们的亡灵都去了哪儿?老十,乌尔曼,所有人?也许他们都还在这张名单上呢,每天从半空的酒杯中呼吸酒精。只消一两白酒就能让两个排的英灵烂醉如泥——灵魂很容易醉。

“我们知道这件事,”梅尔尼克说,“我会处理好的。是我的错,没提前告诉你。”

“那真的不是红线的人?那些开卡车的、守卫无线电中心的,不是红线的人?”

“不是。”

“那也不是我们的人吧?我杀了自己人吗?”

“不是,阿尔乔姆。”

“那是谁?他们是谁的人?”

梅尔尼克沉吟不语。该不该告诉他真相?他知道以后会怎么做?

“你受了很多辐射吧?”梅尔尼克驱动轮椅靠近阿尔乔姆,停在对方也能看清自己的地方。

“那些士兵是谁的人?”

“汉萨的。”

“汉萨?那风力发电机呢……是谁建的?我听说红线将囚犯派遣,不,是流放,去建设什么东西。从罗科索夫斯基大街或者卢比扬卡站派去的。”

“阿尔乔姆,”上校单手擦着打火机,点着烟卷,“来一根?”

“好。”

阿尔乔姆接过一根烟,点着,将烟气吸满了肺部,眼睛被烟熏得微微眯缝着。

“阿尔乔姆,我知道事到如今,你很难相信这一切。但你自己想想,难道红线会帮汉萨——自己的宿敌——建设任何东西吗?”

“不会。”

“没错,不会。都是汉萨自己建的,他们什么都有,工人,设备。”

“那坑里的尸体……那里挖了一个基坑,尸体都堆到顶了。他们又是些什么人?”

梅尔尼克点点头,显然知道尸坑的存在。那他知道那些啃尸体的野狗吗?

“那是间谍,破坏分子,以及潜在的间谍,潜在的破坏分子。”

“是汉萨瞒了我们,瞒了所有人……这么多年一直瞒着?把全世界都藏起来,抹掉?”

“为了拯救莫斯科。”

“那他们——西方、美国——为什么没有轰炸其他城市呢?我亲耳听到的!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叶卡捷琳堡!全都在!……可他们说的都是跟战争无关的事,用俄语!他们都在!俄罗斯还在!为什么唯独我们不可以?那些城市也在打仗吗?”

“那里……关于‘那里’,你知道些什么?你只不过听了半个小时收音机而已。那不过是无线电把戏,阿尔乔姆。你怎么知道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走狗、间谍?现如今除了地铁,哪里还有属于我们的东西?没了,我们就只剩下地铁了!敌人安插了间谍,就像在蜘蛛网上撒上蜘蛛!‘这里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快来加入我们。这里是圣彼得堡,请来这里!’只要有人过去,立马会被干掉,直接爆头。根本就没有什么俄罗斯!我们所害怕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轰炸,分裂,占领。如果我们不在这里忍辱负重,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幸存了,那我们就会是下一个。我们只有一条活路,阿尔乔姆,那就是装死,积蓄力量,以便重返地面。”

“如果他们只是来找我们的呢?不是间谍,不是特务,而是我们的人,俄罗斯人,普通的人?”

“眼下是战争时期,阿尔乔姆,没办法一一甄别,只能一概当敌人论处。”

“如果他们不是从东边,而是从西边来呢?”

“所有交通要道都封锁了。”

“那干扰器呢?”

“那只是其中一座。”

“也就是说,就算我把它们都砸了……也根本无济于事?”

“你也砸不了的,阿尔乔姆。幸亏飞鼠把你救出来了,要是你再多毁掉一座电塔,连我也保不了你了。他们本来就有命令——不留活口。”

阿尔乔姆深吸一口烟,话语的声响在四处飘移。他把它们捉住,列队。

“你们不是监视我了吗?当我往楼顶爬的时候?”

上校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个飞鼠,真是管不住嘴。

“是。”

“那为什么没有干掉我?”

“因为你是自己人,尽管我……对你说过那些狠话。”

“您呢,您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也是被人告知的,不久前。”

阿尔乔姆深吸一口烟,坐到地板上,后背靠墙——没有凳子。这样一来,坐轮椅的梅尔尼克反倒比他还高了。不过,这样就对了。当他双腿还好着的时候,他的确就比阿尔乔姆高。

“您知道吗,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您非常确凿地说我是个精神分裂患者?”

“我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以免你捅出娄子来……可你还是捅了。”

“为什么您不能直接跟我说呢?还是说,我就是个精神分裂?啊?”

“阿尔乔姆。”

“请您告诉我,我是不是精神分裂?请您照直说。”

“听着。你跟黑暗族的事,你的那些信念,什么你本应拯救世界,什么你被它们选中了,什么是你导致了人类的毁灭,所有这些……你叫我怎么说?”

他和黑暗族的事。他的全部经历,整个故事。

“这些根本没有意义,是吗?我们把它们用导弹炸了,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情,是吗?因为我们在莫斯科地铁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最后的人类,而黑暗族也从来就不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没有拯救它们,因为……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之前怎么活,现在还照旧。即便我把它们救了,也无非多一个动物园的观赏物种罢了。它们是不是天使根本就无所谓。这根本就不是‘奇迹’,只不过是‘滑稽’罢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对吧,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

“不是。”

“可笑。”阿尔乔姆想笑,却笑不出来,就跟得了大脖子病似的。

“我本来想对你解释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在它们身上陷得太深了?考虑到你的状况,我根本无权向你泄露防护盾的机密。”

“我的状况,”阿尔乔姆重复说,“可不是嘛,精神分裂。先是自以为拯救了世界,后来又自以为毁灭了世界,简直是妄想狂。”

“你只是没有掌握足够的信息而已,因此你不得不自己查出一切。但现在通过谈话,我确信你是完全理智的。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阿尔乔姆注视着燃烧的烟头,像注视着枪口。那俨然一个微缩的烈火地狱,永远如影随形。

“我不得不自己查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如果你以为,我忍心看你这样……”

“我不这样以为。是我太愚蠢了。我到底图个什么呢?我原本想,阿妮娅,您,还有兄弟们,养父……想让我们一起回到地表,住在城市里,住在房子里。我一直这样设想,哪怕是在那座修道院里也好……只要所有人一起。要么可以去远方,沿着铁路,看一看俄罗斯,看一看世界。这是我的梦想。要是世界幸存下来就好了,我想,那样的话我就……可结果,您早就知道。您觉得有必要向人们撒谎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选择好了……如果他们想走,就让他们走好了!”

“你怎么又开始犯浑!”梅尔尼克沉下脸来,“让他们离开莫斯科,然后呢?他们会被一个个射死!一个不剩!我们必须在一起。地铁,是我们的堡垒,堡垒四周全是敌人。我们所有人,不光是游骑兵,地铁里所有人都是警备部队。但我们不会一直龟缩在这里,我们在积蓄力量,准备反击。明白了吗?我们会从这里出去,但不是出去投降!不是举着白旗出去!也不是逃跑!我们从这里出去,是为了把属于我们的夺回来!光复我们的领土!你明不明白?现在上面没有人需要你!”

“就算这里也没有人需要我。”

“错!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来哭鼻子的。我把你救出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梅尔尼克退回到自己的桌子堡垒后面,拽过一个箱子,皱着眉头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把什么东西攥在手心里。他驱动轮椅,驶到阿尔乔姆面前,向他伸出攥紧的手,手指缓慢张开。他这么做并非为了获得戏剧效果,而是内心在自我搏斗。

摊开的掌心赫然放着一枚名牌,朝上的一面刻着几个字——“舍我其谁?”阿尔乔姆接过来,舔舔干裂的嘴唇,将名牌转过来——“阿尔乔姆·乔尔内”。“阿尔乔姆”这个名字是妈妈给取的,“乔尔内”这个姓氏是自己取的,本意为“黑暗者”。这是他的名牌,一年前被梅尔尼克亲手剥夺的那个。

“拿着吧。”

“这……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能回来。我想好了,希望你能归队。”

阿尔乔姆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姓氏——乔尔内,黑暗者。这个姓氏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毫无价值了。曾经,它象征着一种忏悔,是燃烧的十字架,提醒自己莫忘罪过。可如今呢?原本就不是自己的错,过去就过去了。他用手指抚摸着那些黑色的铅字,耳膜咚咚直响。

“为什么?因为我暴露了莫斯科?”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你是我们的人。他们会施压的。”

阿尔乔姆把烟一直抽到烟头烧到手指。

“我对您有什么用?”

“现在每个人都有用。必须阻止红线,不惜一切代价。另外我们还要对付帝国。这是阻止战争的最后机会,阿尔乔姆。不然的话,这里的无线电信号迟早会全部中断,但不是因为干扰器,而是因为我们自己。我们会帮助真正的敌人做完全部工作,他们甚至连惊讶都来不及。明白吗?”

“明白。”

“好。你会归队吗?稍事休整,立刻加入战斗!”

“我的那两位同伴怎么办?萨韦利和廖哈,您要怎么处理他们?”

“由我们来管教,既然你把他们也卷入了国家机密。”

“让他们加入游骑兵?”

“对。据我所知,你们三个人合力攻下了整个无线电中心。不错的战绩。”

就这么简单?阿尔乔姆用手掌抚过脑袋,头发被萨莎剃光了。

“你受的辐射太多了,我们先安排你住院,检查一下情况,然后再……”

“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信封里是什么?”

“什么信封?”

“就是您派我们转交给帝国元首的那封。”

“啊,”梅尔尼克皱着眉头,终于想起来了,“最后通牒,游骑兵的最后通牒。敦促帝国立刻停止军事行动,撤回所有兵力。”

“就这?”

上校将轮椅原地掉了个头,叼在嘴里的烟卷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制造了一道烟幕,然后从牙缝里挤出来:“游骑兵和汉萨共同发出的最后通牒,就是这样。够了,阿尔乔姆,还有人在等你呢。”

阿尔乔姆将名牌的线绳撑开,将脑袋伸进圈套,把名牌挂在脖子上,塞到衣服下面。

“感谢您的信任。”

可他心里却在想,为什么死在地堡里的人不是他?怪飞鼠不该帮他挡子弹吗?如果当时被红线的人打穿,较之于现在,是更坏还是更好?他现在知道了真相,有感觉更好吗?他现在受辐射快死掉了,有意义吗?还不如跟小伙子们一起,变成名单上的一串字母,挂在梅尔尼克办公室墙上,可以永远醉醺醺的,永远快活。

“我们还会战斗!但你先要……”

“我不需要住院,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兄弟们今天有任务?”

“什么任务?”

“飞鼠说的,有针对红线的行动。他说人手不够。”

梅尔尼克大摇其头:“你连站都站不稳,阿尔乔姆!还怎么行动?你快去休整一下,有人在等你,你们……交流一下。”

“我跟他们去。几点出发?”

“为什么?你要去哪儿!”梅尔尼克将烟头吐到地板上,“你怎么就坐不住呢?!”

“我就是想……干点事。”阿尔乔姆省略掉了“临死前”几个字,“不是稀里糊涂地,而是真真正正地,干点实事。”

****

“这里看起来像探监室。”

“想出去走走?”

“想。”

她推开门,第一个走了出去,阿尔乔姆跟在后面。

阿尔巴特站宛如沙皇宫殿,俨然梦想中的俄罗斯:富丽堂皇,白金两色,无限宽广。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剂量超标了。如果你指的是发型的话。”

“我指的是全部。”

“全部?全部的话……无线电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之前从来没跟你提起过?”

“没有,阿尔乔姆,他直到现在都没跟我提起过。”

“明白了。这么说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什么叫你‘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就这样。”

过往行人纷纷扭头看他们,准确说,是看她。那些总参部的老家伙、阿尔巴特的老职员,脖子僵硬得转不过去,索性将一把老骨头扭得咯吱作响,整个身子转过去。毕竟,阿妮娅是个美人胚子:高挑,轻盈,冷傲,男孩子一样的短发,两道剑眉,更何况今天还破天荒地穿了条裙子。

“这么说,你现在可以回来了?”

她的语气平静如水,似乎内心跟外表一样冷艳,仿佛她的脸是陶瓷做的,后背装着发条开关。

阿尔乔姆后背冒出汗来。

有些东西,你可以逐渐克服对它们的恐惧,但对于这样的谈话他完全猝不及防。他一边走路,一边默数自己的步数。随着步数的增多,尴尬、胆怯和悲伤也在逐渐累积。

“你父亲邀请我回来,他把名牌还给我了。”

“我说的是我们。”

“嗯……如果我接受他的邀请……我已经接受了。那我就不能再去别的地方了,不能再回展览馆站了。我必须待在这儿,住在兵营里。今天就有个什么行动,叫我也参加,所以——”

“够了,我没问你这些。”

“听着,我……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重新开始。”

“我希望你回来。”

她的语调依旧那样平静而坚定,脸上依旧波澜不惊。阿尔巴特站没有能说话的地儿,人们宁可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谈话,也好过与熟人隔着一堵墙。人群会干扰信号,在人群中间可以倾心交谈。

“我们没结果的,阿妮娅。我们没法在一起。”

“我们以前不就是被人说没结果吗,那又怎样?”

“那就结束了。”

“结束了?你就这样认输了?”

“不是,这跟认输没关系。”

“那就是说,你根本就不想?你就这么跑掉了?找了个愚蠢借口,然后就跑掉了。”

“我……”

“我告诉你: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阿尔乔姆。你知不知道说这种话对我而言有多么困难?你知不知道?”

“没法弥补了。”

“弥补什么?”

“我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对。这个,那个……一切,有太多的错误。”

“所以你就一走了之。有太多错误,所以我还是走吧。是这样吗?”

“不是。”

“就是!我呢,也许应该这么想:既然他都走了,那就算了,反正也没法弥补了。是这样吗?”

“不是!你怎么……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谈论这些。”

“是吗?不是你领我出来散步的吗?不是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吗?”

“够了。”

“要么就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很骄傲,这你是知道的,我自己也跟你说过。你可能是这么想的:她是肯定不会主动跟我和好的,干脆我一走了之,不辞而别,她宁肯上吊,也不会低三下四地来向我打听我为什么抛弃了她。”

“我没有抛弃你!”

“可你溜掉了。”

“阿妮娅,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

“是啊,你又不是女人,阿妮娅,你不是女汉子么!你不是我的好兄弟么!你不是长着胸部的飞鼠么!”

“随便你。”

“你说,你当着我的面说:‘我们结束了,阿妮娅。’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别再缠着我。’然后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有结果,因为之前全是错的。”

“你才像个娘们!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到底哪里不对?因为我父亲是你的长官?因为他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因为你感到自卑?因为你爱他胜过爱我?因为他把你当成疯子?因为你一直在拿自己跟他比?因为他是真正的英雄和拯救者?因为你想先成为他?因为你根本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别说了……”

“怎么呢?这些话你不是说不出口么?那就让我替你说好了,总得有人说吧。”

“因为我不爱你……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因为……没错,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因为你怕我。”

“不是!”

“因为你怕我父亲。”

“去你的吧!你去死吧!够了!”

“人们都看着呢。小声点。”

“我有别的女人了。”

“啊,原来你找到的是这个。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你直说不就完了吗?你应该对我说,阿妮娅,一直以来我都找错地方了,在地面上找了那么久,谁也没找着,可在地底下一个星期就找到了。”

“练吧,继续练吧,你已经拿我操练了一整年了!你不是从来不信我吗?既不相信,也不信任,跟你老爸一样。他也管我叫精神分裂,直到今天他还这么说。你跟他一个样!”

“我像我妈。”

“你像你爸!”

阿妮娅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撞到他们身上,刚要破口大骂,但一瞅见阿妮娅的身材,立刻忘却了不快,继续朝前走去。他们正忙碌于自己的地下事务,似乎除了地铁,世界上再没有其他的了。

“我们去喝点酒。”

“我……我想睡一觉,还有行动呢。”

“你欠我的。所以闭嘴,跟我走。”

他自己也觉得应该喝点酒,尤其是在此次行动之前,在终于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之前。他也很清楚,他的确欠她的,比欠其他任何人都多。

他们在通道里找了家安静的小酒馆,坐在塞满东西的口袋上,拉上布帘。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派人来找我,让他们转告我,你把我甩了。真是分手的好办法:通过岳父和两个全副武装的白痴。”

“这不是我想的……”

“你真是够种,阿尔乔姆,我敬你。”

“我是狗屎,好,明白。那现在呢?现在你不是回到自己理想的爸爸身边了吗!啊?皆大欢喜!你干吗还来纠缠我?!”

“你真是白痴。”

“好,明白:狗屎加白痴。”

“你就没问过自己,为什么我跟你到了展览馆站?我看上你什么了,你问过吗?整个游骑兵团,所有男人都追着我屁股后面跑,个顶个的大英雄,个个对我垂涎三尺,包括你的偶像猎人!可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你?”

“我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就不稀罕什么英雄!我不想嫁给一个疯子,一个拿刀割断人头、血溅到脸上都不带眨眼的丈夫。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像我父亲那样的丈夫!明白了吗?我需要好的,善良的,正常的——人!像你这样的,像你从前那样的。一个竭尽全力避免杀戮的人。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能像你这样善良。”

“在地下这样的人活不久。”

“在地下所有人都活不久。那又怎样?难道就不生了?”

“那就不生了。”

“那生活总得过吧,跟我一起。”

两人各喝各的。阿尔乔姆一口气喝了很久,空荡荡的胃一下子全部吸收了。血液变烫了,地球开始旋转。

“我没法生活,阿妮娅,我已经不会生活了。”

“那谁跟我生活?”

“你父亲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精神正常的。”

“你是白痴吗?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还是说你只顾自己?我父亲会给我找丈夫?他亲自给我洗澡洗到十三岁!十三岁!你明不明白?我是从他身边逃跑的!逃到你那儿去的!为了过正常生活!亏你还想着变成他!变成他,或者变成猎人!”

“我不是……见鬼,我非得听你说这些吗?”

“怎么了?你害怕自己会心软吗?害怕你会不忍心再把我甩开吗?”

“不是,你……”

“那你就继续听着。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生病死的,那时你还小。”

“她是酗酒死的。她酗酒,因为他三天两头打她。这样的英雄父亲你觉得怎么样?啊?”

“阿妮娅……”

“你去给他服役吧!他原谅你了?”

“他不是很宠爱你吗……难道他……”

“没有,妈妈的死对他的打击已经够大的了。他很疼我,宠着我,没错。不管什么,我说怎样就怎样,只要我做他的乖女儿。”

“等等。他……他为什么……我在无线电中心的时候……那时我眼看就要……他们准备发动攻击……你,你在哪儿?那个时候?”

阿妮娅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她的眼睛通红,但就是流不出泪来,跟阿尔乔姆一样。阿尔乔姆突然注意到,她今天竟然涂了睫毛膏。阿妮娅,睫毛膏。

“我警告他:一旦我丈夫有什么闪失——”

阿尔乔姆冷笑了一声,本想表现出鄙夷,但脸部力量不够。

“喂!再来点酒!”

“我也是。”

“原来如此。”

“敬妈妈!”阿妮娅举起带棱的玻璃杯,“嫁给了英雄而酗酒的妈妈。你说错了,阿尔乔姆,我像妈妈,不像爸爸。”

他把冻僵的手伸出去,两只玻璃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妈妈是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来的。每次她哄我睡觉时,都会给我讲海滩,讲大洋。等我一睡着,她就去摸酒瓶。你知道吗,我会这样——闭着眼睛装睡,然后透过眼睫毛偷看。符拉迪沃斯托克那边怎么样,有回音吗?”

“有。”

****

“你感觉咋样,兄弟?没发烧吧?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没事。”

“你确定要再去地面吗?”

“我确定。”

“医务室去过了?”

“去过了,给我抹了点绿药水。”

“好吧。等我们出任务回来,我亲手抱着你再去一趟。”

在图书馆门口,那辆熟悉的越野车正打着火等着,后面还有一辆灰色的乌拉尔改装重卡。萨韦利和廖哈在防护服下面穿着游骑兵制服,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是……”阿尔乔姆指着乌拉尔重卡问。

“没事儿,车上是我们的人。汉萨只是把车借给我们了。不然你以为我们上哪儿找这样的车去?”

“的确。”

车子尖叫着启动,依次朝阿尔伯特街驶去。飞鼠带着阿尔乔姆上了自己的越野车。飞鼠坐在前排,不停地扭头看阿尔乔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任务是什么?”阿尔乔姆问。

“去共青团站,”飞鼠说,“到了就知道了。”

车队在空荡荡的阿尔伯特街疾驰。阿尔乔姆来不及回想起任何事情。脑海中只是闪过一个念头:莫斯科那些突变体怪物都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跑了?石筑的莫斯科如此空旷,俨然三千年前被黄沙湮没的古巴比伦。

车队驶到花园环路,直接越过路面上久已失效的禁行线,拐上了长街,穿过了一长串没有住客的宾馆,没有职员的写字楼,穿过了尖顶的外交部大楼和具有魔幻色彩的秃山。

“也不知道现在的外交局势怎么样?”

“不关我的事,”飞鼠直视前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

“但总会有人监听无线电的吧?好掌握敌国的情况,敌人的阴谋什么的。”

“怎么听?不是有干扰器呢么?”

“也是。”阿尔乔姆揩了一下橡胶面罩。

车队驶过外交部大楼,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在一座废弃的公馆前停下。公馆外有一道很高的围栏,好像是某国的大使馆。某国的国旗残片在空中飘荡,已经被毒雨洗刷成了白色。

他们按照约定信号按了几下喇叭,院门无声地开启,放车队进入了大院。一群戴游骑兵袖章的士兵将车辆团团围住,仔细检查,以防有什么东西扒在车上混进来。阿尔乔姆下了车子,感觉那些面具下有几双眼睛很熟悉。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给他解释。公馆楼门被打开,那些士兵从楼内将一些带有标记的绿色锌皮箱子搬进了重卡,有搬两箱的,有搬三箱的,搬了很多。

全部是子弹箱。

活干得很利索,一分钟就搞定了。士兵们敬了个礼,草草地签了个不合时宜的清点文件,将车队送出了院门。公馆重新变得形同废墟。

“这么多要送到哪儿去?”阿尔乔姆问飞鼠。

“共青团站。”

“那儿出什么事了?那里是红线跟汉萨交界处,”阿尔乔姆猜测道,“那儿打起来了?汉萨已经参战了?”

“参战了。”

“那我们呢?也参战了?我们在帮汉萨,是吗?我是说我们,游骑兵?”

“帮汉萨。”

飞鼠的这几句答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然,飞鼠被严令禁止向阿尔乔姆透露内幕,但既然都被他自己猜中了,没办法不予以确认。

“那里已经有我们的弟兄了?这些子弹是给他们送去的?他们在阻击红线?”

“是。”

“这……该不会是地堡事件的重演吧?对吗,兄弟?又是红线和我们……又是除了我们,再没别人。”

“有可能重演。”飞鼠不情愿地承认。

“好,没白来。”阿尔乔姆大声说,“这才是正确的任务。”

****

再次驶过花园环路时已是深夜。车灯中的汽车残骸,隘口般矗立的楼房,空中飞扬的塑料袋,被酸化的月亮勾勒出云朵的轮廓,引擎的轰鸣……这些都令阿尔乔姆昏昏欲睡。他们沿着匝道开过花卉林荫道,拐进一些未被死人占领的小街小巷,沿着颠簸的电车轨道开到了火车站前广场——共青团地铁站所在地。

此处坐落着三个火车站:一个向东,直到最东端的、阿妮娅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一个向北,通往圣彼得堡;第三个向南,通往喀山。想去哪里都可以,轨道就在眼前,就在大厦后面。在上面放一辆轨道车,驱动摇臂,一直向前,能走多远走多远,世界的一切奇迹都在等着你。可事实上,你哪儿也去不了。怎么能说没有盖子呢,斯维亚托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这不就是盖子么?

车队开上人行道,直接开到了站台门前。

飞鼠命令:“赶快行动,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

几扇门被同时打开,众人环形散开,将头顶的夜视仪拉下来。深夜,在他人的领地,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众人排成一队,接力卸下子弹箱,阿尔乔姆排在队尾,站在破裂的木门旁,负责将子弹箱垒成一堆。此时他的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异常平静。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胸墙后面,双手握紧自动步枪柄,额头上中了子弹。在地堡时真好:一切都很明确,一切都很简单。他渴望再次回到地堡,把这些子弹一气射光,一颗不剩,直到战死。

现在再也无需跟萨莎道别,无需跟苏霍伊和好,无需跟猎人见面了。他对他们任何人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没有句点给他们,就让一切在逗号中断吧。

“现在跟我来!”

每人搬着两箱子弹,像抱着孩子那般小心翼翼地走进黑暗,走进半已坍塌的大厅。飞鼠禁止打开手电筒。他们沿着坑坑洼洼的阶梯向下,用夜视仪探测着冰冷的轮廓。只在接近底部时,夜视仪屏幕上才亮起一些红色温度块,那是人体的温度,似乎有人想从地底深处温暖这片大地。

同样也是从地底,传来一些奇怪的嗡鸣,类似蜂箱里发出的声音。时而感觉来自地底,时而感觉来自四面八方,但没办法四下查看,因为他们正列队慢跑在湿滑的阶梯上,唯恐一脚踩空。不知是从通风孔里,还是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阵阵嘶哑的悲号和低沉的嗥叫,那声音如同风吹进一条焊死的管道,充满了绝望。而且他们每往下一步,就愈发响亮,愈发激烈。

“这是什么声音?”廖哈边跑边喘着粗气问。

“那儿是红线,应该是出什么事了。但我们不去那边。”

队伍在某处停下。

“向左。”

他们贴着墙壁朝前走去,没有影子,黑暗中只有夜视仪发出的红色反光。从墙缝中漏出的热量显示,什么地方还有生命,在发热,在呼吸。但前方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也许是某个秘密通道?为了迂回到敌人后方?为了设伏?为什么听不到战斗?是还没打响吗?他们刚好及时赶来?这么多子弹足够坚守一个月的。只是,其他的游骑兵在哪儿呢?这就是禁止使用手电筒的原因吗,以免暴露?

“齐步走。”

夜视仪在前方黑暗中发现了一些红色插标,那是人影。他们听到有说话声,叠加在通风孔传来的嘈杂声之上。一股热量从头顶管道中流过——那是什么?——脚底下的排水槽中也有。似乎就在近旁,有一些大房间,里面烧着暖炉,亮着灯光,有人在低声密谈。但阿尔乔姆和其他游骑兵仍然置身于黑暗。

“停。”

他们在一个开在墙上的格栅状的东西前停下,从夜视仪看去就像一个大火炉。远处立着几个火红色身影,其中一个活像一头愤怒燃烧的红牛,另外两个模模糊糊,热度值极低,俨然冷血动物。

“火炉”那面传来交谈声。词汇粘连在一起,隧道的回声将不同人的音色混同为一,无从分辨谁在跟谁交谈,仿佛某人在对着铁皮喇叭朗诵独白。

“都在这里了?对,全部都在。多少?跟约定的一样,二十箱。准确说,是两万零四百发。希望这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共同的问题。应该能解决的,一直都能奏效。这么说,成交了?谢谢您通融。您说哪里话。当然,希望以后能够避免此类冲突。您很清楚,事态已经失控了。这不是我们的错,是来自底层的意志,但这是可操控的,我们的协议始终有效。您会采取措施恢复平衡的吧?已经在做了。还想特别提及关于传言的问题,兄弟之间,开诚布公。一些恶毒分子说,有可能发生了泄密。不会,不会,这也不符合我们的利益。我们会尽力维持双方关系。那么,可以搬运了吗?可以,我现在就下令。谢谢,马克西姆·彼特罗维奇。也谢谢您,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

“搬过来!”

“齐步走!”飞鼠命令,“向着前边三人。”

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费利克索维奇,费利克索维奇……谢谢,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是,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阿尔乔姆的前臂开始发痒,那里曾经有烟头烫伤留下的疮痂。

“别磨磨蹭蹭的,快搬过来!”黑暗中有人朝他们大喊,“动作麻利些!”

嘶哑的声音,低沉而洪亮,无比熟悉。

亮起一盏手电,光柱在地面和绿色子弹箱之间迅疾地来回逡巡,那人一边查看标记,一边清点数目。

“一,二。好了,还愣着干什么?过去,下一个。三,四。好了,走吧。五,六。”

快到阿尔乔姆了,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脑袋烧得发烫,但他仍然等着轮到自己,以便从近处看个究竟……

“七,八。放这儿,这儿。下一个。九,十。放好,走吧。”

他们正在把所有子弹——一共二十箱——交给什么人。这些子弹被运到这里来,并不是给游骑兵作战用的。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把两万发子弹运到,移交给某人。这就是全部任务。

“十一,十二。”

阿尔乔姆听得清清楚楚:十一,十二。轮到他了。十一。他们是家兔,他们能跑到哪儿去?十二。但你会死在地下。十三。温驯的家兔。十四。

他把自己的两箱子弹放在地上,用不听使唤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终于把那东西掏出来。他想按开关,却按空了。

“下一个!你还堵在这儿干什么?”

手电筒的光柱离开箱子上的标记,捅到了阿尔乔姆的眼睛里,让他想起了捅在耳朵里的左轮枪管。

就在同时,阿尔乔姆将自己的手电筒对准他举起——那手电筒又重又长,亮度足有一百万坎德拉——啪的一声打开。

在耀眼夺目的手电光下,阿尔乔姆发现,眼前这个人尽管消瘦了,苍白了,皱纹增多了,但他到底还是从鬼门关爬回来了,现在就站在那里,依旧那么自负,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一只手掌以主宰者的姿态按在送上门来的绿色子弹箱上,另一只手遮挡住光线。他曾经被阿尔乔姆狠狠射了几枪,但那些子弹仿佛是橡胶做的,根本射不死他。如今,他穿着簇新的红线制服,显然那是按照他那肉牛般的身躯量身定制的。

——格列布·伊万诺维奇·斯维诺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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