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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他们在那儿!快!”
透过楼梯栏杆,他仿佛看见了——不,是确实看见了——黑色足球鞋。
“快跑!”
“把门打开,快打开!”
“你疯了吗?你连防护服都没穿……”
“我没疯!快打开!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儿,你这白痴!快啊!”
“他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把手给我!别松开!”
“我跟你们去!我不想留在这儿。”
“真是见鬼……你要去哪儿?地上有什么?!”
他们撞倒桌子,跳过长凳,撞翻咯咯尖叫的婆罗门,向站台另一头飞奔。游骑兵从通道里涌出,像猎枪铅弹一样撒满站台。
他们飞奔到气密门旁,一枪托砸在看守脸上,转动螺栓插销,合力将一吨重的铁门推向一侧。铁门不情愿地开启了一条缝隙,众人钻过去,沿着台阶向上飞奔。
阿尔乔姆从哪儿来的力气?从哪儿来的生命力?
追兵在身后穷追不舍,鞋跟在花岗岩地面上咚咚作响,边跑边射击,但全射偏了。月台里像炸开的鸡窝,大门已经停止了响动,只剩下一道通往地表的缝隙。黑衣士兵挤过缝隙,而婆罗门则避而远之,唯恐沾上辐射。
一行人跑到了入口大厅:阿尔乔姆,阿妮娅,铁木尔和伊利亚。利用抢出的一分钟,他们撬开了外门,没穿防护服就钻进了寒冷的莫斯科黑夜。
“你想干什么?!”
“他们把它停在了这儿……等等……在那边!把手给我,走!”
他们微微低下身子,跑过沉默的图书馆——阿尔乔姆曾经抛下恐惧的地方。他们穿过黑黢黢的窗户,穿过象牙般洁白的廊柱,踏过从墙壁脱落的大理石贴面。黑衣人紧跟着从博罗维茨基站的大厅飞奔而出。这个大厅似乎更像是巨大陵寝的入口,他们迟疑不前,不敢不穿防化服走到街上。
“我们现在要辐射过量了!你知道这里有多高吗?”
“就在这儿。是它吗?就是它!”
是萨韦利被拖走的日本车,飞鼠将他们从无线电中心带回来时扔在这儿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感觉有一百年了。萨韦利已经不在了,他在共青团站被人潮卷走,在他为游骑兵服役的头一天就牺牲了,死不见尸。而他的汽车却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主人。
阿尔乔姆拽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在副驾驶座垫下面找到了一把备用钥匙。这是萨韦利在共青团站告诉他的,当时他就有意把车子留给阿尔乔姆。他插入钥匙,转动,汽车发动了。
黑衣人终于下定决心,从博罗维茨基站追过来。
“快上车!”
“你们要去哪儿?”
“展览馆站!去找自己人!回家,告诉人们!”
“我不去,我到那儿去能干什么?我要留下来,我会跟他们解释清楚的。”
“快上车,笨蛋!”
“他们是自己人!我会跟他们解释。等等,我差点忘了——这个是你的吗?有人给我的。”铁木尔掏出了一把灰黑色的纳甘手枪。
“是我的。”
铁木尔从摇下的车窗把枪递给阿尔乔姆。
“谢谢你,铁木尔。”
“好了!走吧!”
铁木尔举起双手,转过身,向迎面跑来的黑衣魔鬼走去。阿尔乔姆在心里为他画了个十字,踩下油门。
从猎人商行站和特维尔站方向传来一阵巨响,是引擎的咆哮声。
日本车从原地蹿出,呼哨着一个急转弯,车胎蹭出一股白烟。阿妮娅坐在副驾驶,伊利亚这条甩不掉的尾巴坐在后排座位。车窗全部紧闭。
从后视镜中可以看见,双手高举的铁木尔无声地向前摔到,像块抹布一样瘫倒在了地面。又过了一秒钟,一辆装甲越野车也钻进了后视镜的黑色镜框。
越野车在铁木尔的尸体前停下,关闭车灯。随后逐渐变小,不见了。
日本车沿着沃兹德维任卡大街疾驰,途经的那些地方阿尔乔姆曾经走过上百次,而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道路两旁,被啃光的尸骨、被腐蚀的建筑和干枯的树木呆呆地注视着疾驰而过的日本车的背影。
被啃噬的月亮将空荡荡的夜空微微点亮,天幕上镶嵌着几点星光,就像阿尔乔姆和叶尼亚偷跑到地面的那晚。那时,他耍小聪明怂恿叶尼亚和维塔利克打开了通往植物园的气密门。
“还记得吗,叶尼亚?”
“够了,阿尔乔姆,别这样。”
“对不起,我以后再不会了,真的。”
骨灰色的国防部大楼一闪而过,阿尔巴特站也迅速掠过。在右手边,一座座二十几层高的大厦笔挺挺地站立着,像被遗忘在胜利阅兵式上的士兵们。左手边是卡列宁斯基大街上笨重的、四敞大开的居民楼,上面悬挂着巨大的广告牌,如今已经被烧得焦黑。士兵们向阿尔乔姆敬礼,广告牌则向他展示着他的过去和未来。
“这里的空气怎么样?”阿尔乔姆问阿妮娅。
“跟地铁里不一样。”
他回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那是两年前。当时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那时这里还有生命,尽管是扭曲而异类的,但毕竟是活物,而如今……
阿尔乔姆觑一眼后视镜,远处什么地方似乎有一团黑影在追踪他们,是错觉吗?
他一个急转弯,拐进了花园环线,开上了锈迹斑斑的轨道,驶过被焚毁的美国大使馆;驶过红普列斯妮娅站旁边的库德林广场大楼——如今那像是给鬼魂住的,楼顶的尖顶更像是镇邪的橛子;驶过庞大的斯大林式花岗岩建筑;驶过了弹坑广场;驶过了一条条胡同。
他边看边想:全是死人为死人造的。
“回家吗?”阿妮娅问。
“回家。”阿尔乔姆回答。
右舵的日本车像一颗子弹射入和平大街,不顾地面禁行线,一路向东。他们从三环高架桥下钻了过去,开上了一座横亘在铁路之上的天桥,铁路就在下方的黑暗深处。再往前走,一枚火箭冒出树冠,那是愚蠢的航天博物馆。这说明展览馆站已经不远了。
身后又好像有东西在动,阿尔乔姆扭头看了一秒钟,险些撞上一辆翻倒的卡车,勉强才绕了过去。
阿尔乔姆驾驶日本车在生锈的罐头盒中间穿梭,轻车熟路地驶入了入口处大厅,来到了自己的车站。他把日本车停到原为货币兑换处的铁房子后面,藏了起来。
“我们到得很快,也许并没有受到多少辐射。”阿尔乔姆对阿妮娅说。
“好的。”
他们钻出车,侧耳倾听……远处似乎有引擎在咆哮。
“跑!”
他们跑进车站入口大厅,阿尔乔姆透过沾满灰尘的有机玻璃最后望了一眼:还在追吗?追上了吗?
好像没有。就算追,也追不上了。
上面那道气密门开着,需要沿扶梯向下约五十米。底部伸手不见五指,但阿尔乔姆在一年的时间里已经将每一级台阶烂熟于心。伊利亚脚底绊了一下,眼看就要大头朝下摔断脊柱,多亏阿尔乔姆一把拽住。
台阶终于走完了。他们来到一个不大的平台,尽头是一道铁墙——气密门。阿尔乔姆摸着黑走到左侧,伸手探到了铁皮墙上的一个话筒:“开门!是我,阿尔乔姆!”
话筒里无人应声,好像电话线被切断了似的。好像阿尔乔姆是在往地表那些死屋打电话,而不是往自己的活着的站台。
“能听到吗?我是阿尔乔姆!乔尔内!”
阿尔乔姆的回声在金属薄片中嗡鸣,除此之外,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
阿尔乔姆摸到阿妮娅的手指,握紧:“没事的,也许在睡觉。”
“嗯。”
“你离开的时候,这里还好吧?”
“一切正常。”
伊利亚艰难地大口呼吸着。
“不要这样深呼吸,”阿尔乔姆建议说,“有辐射。”
他挂上话筒,重新摘下,将嘴唇贴在冰冷的塑料上:“喂,喂!我是阿尔乔姆!开门!”
没有开门的迹象,似乎根本没人。
他走到墙根,一拳擂在铁皮上,但没用,他们听不见。这时,他想起了纳甘枪,抓住枪管,想用枪把敲铁门,但转念一想,万一枪里有子弹呢?他退出弹仓,摸了摸,里面竟然真有两颗子弹,不知道是谁上的。他把子弹抠出,装进口袋。
他开始用纳甘枪把敲铁门,像敲钟一样:咣!咣!咣!
快起床啊,人们!快醒醒!活过来!快啊!
他把耳朵贴到墙上:有人来吗?
接着又敲起来:咣!咣!咣!
“阿尔乔姆……”
“肯定有人!”
他再次抓起话筒:“喂!喂!我是阿尔乔姆!苏霍伊!开门!”
听筒里传来某种极不情愿的动静。
“听见了吗?”
有人咳了一声。
“打开气密门!”
终于有人说话了:“大半夜的,谁在那儿号丧呢!”
“尼基塔?!快开门,尼基塔!是我,阿尔乔姆!打开!”
“开门开门!开门干吗?吃辐射吗?你他妈的又上外边去干吗?”
“快打开!我们没穿防化服!”
“那是你们活该!”
“小心我告诉我养父,你这该死的……”
听筒那头擤了把鼻涕。
“好好好……”
铁皮墙慵懒而缓慢地向上开启,光亮泄出来。他们走进隔离室,墙上挂着另外一个话筒,还有一个水龙头,地上盘着一根水管。
“把隔离室打开!”
“你们先把自己洗干净!不然把脏东西全带进去了……”
“什么?我们都没穿防化服!”
“叫你洗你就洗!”
阿尔乔姆只好用加了氯化石灰的冷水冲刷自己的、伊利亚的、阿妮娅的身体。然后浑身湿嗒嗒的,哆哆嗦嗦地走进了站台。猪粪臭味登时扑面而来。
“大家都在睡觉呢,苏霍伊也是。看你这身打扮。”
“那我们去哪儿?”
“你的帐篷还空着,”尼基塔见三人像小狗崽儿一样瑟瑟发抖,语气缓和下来,“还给你们留着呢。等一下,我给你们拿条毛巾擦干身子,然后你们去躺下睡会儿,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阿尔乔姆本想争执,但阿妮娅扯住他的胳膊,拽着走了。
也是,他想明白了。大半夜地不穿防化服从地面上闯进来不说,难道还要把整个站台都给吵醒?那样的话不被当成神经病才怪。没关系,还有时间。只要波利斯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叮嘱守卫,别放任何外人进入站台。”他想起了那团黑影,“地面上来的也不能再放进来。好吗?”
“相信我,”尼基塔咧嘴一笑,“我再也不会爬起来给人开门了!”
“好吧。对了,这位同志也得给他找个地方。”阿尔乔姆指着伊利亚说,“天一亮我就跟养父解释。”
伊利亚被留在尼基塔身边,神情仿佛一条被遗弃的狗。但这怪不着阿尔乔姆,伊利亚不是他豢养的,也不是他遗弃的。
他和阿妮娅的帐篷果然还空着。难道就没人眼红吗?不会的,肯定有人打过主意,只是苏霍伊不肯放手罢了。有个站长父亲就是好,哪怕只是养父。
他们点亮手电筒,放在地板上,以免扰醒邻居,然后找了些干衣服换上,没有去看彼此,感觉害臊和难为情。换好衣服,他们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床垫上。
“还有喝的吗?”阿尔乔姆低声问,“我记得你之前有。”
“还有,我后来又买了点。”阿妮娅低声回答。
“来点儿?”
二人对着瓶口,轮流喝酒。私酿酒很粗糙,气味刺鼻,底部还有沉淀,但聊胜于无。酒精将阿尔乔姆拧紧在肩膀上的脑袋松了几环,放松了习惯性绷紧的背部、胳膊与心灵。
“我后来明白了,乔姆,我不能没有你。”
“过来。”
“真的,我试过了。”
阿尔乔姆吞了一大口酒,没咽到喉咙里去,灼烧了嗓子眼,引起一阵咳嗽。
“我们在波利斯见面之后,你老爹派我去了共青团站,给红线送弹药,用来镇压暴乱……那里的饥民暴动了。后来……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红线站台,我们好几个人。那里大概有数千饥民,红线用机枪对准他们扫射。有个女人,求我抱一会儿他的儿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我把他抱在怀里,那个女人被打死了。我当时想:我们得收养这个小男孩。可没过一分钟,他也被打死了。”
阿妮娅接过阿尔乔姆手中的酒瓶,眼睛闪烁着光芒。
“你的手好冷。”
“你的嘴也好冷。”
二人默默地继续轮流喝酒。
“我们今后要在这儿生活吗?”
“我必须告诉所有人,苏霍伊和大家,我们自己人。明天,从从容容地说。我要抢在其他人之前,以免他们被谎言蒙骗。”
“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他们哪儿也不会去的,阿尔乔姆。”
“试试看吧。”
“对不起。”
“不,别这样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连舌头都是冷的。”
“好在我的心是热的,而你整个人都在打哆嗦。”
“把你的心拿过来,我想取取暖。”
****
二人同时醒来,已经很晚了。
阿尔乔姆终于脱掉了恶心的服务生制服,穿上了平常衣服:绒线衫、破了洞的牛仔裤。他把脚塞进胶鞋,等着阿妮娅穿好衣服。
夫妻二人从帐篷里钻出来,脸上洋溢着笑容。邻居大妈嗔怪而艳羡地望着他们。男人们纷纷给阿尔乔姆递烟,阿尔乔姆道着谢接过来。
“苏霍伊在哪儿?”他向偶然碰见的“皮草”达莎打听。
“他正给你准备惊喜呢。你这是怎么了,头发全掉光啦。他们警告过你的吧!”
“他在哪儿?”
“在猪圈呢。”
他跟阿妮娅一起去找养父。
猪圈位于隧道尽头处。他们走到站台尽头,一路上跟所有人打了招呼。人们看着他,像看见了鬼魂;而看阿妮娅的眼神,则像看着巾帼英雄。
“你爸在那边!宰小猪呢!”艾古丽向猪圈另一头一挥手。
阿尔乔姆一时间难以呼吸。
他们走过从钢筋围栏探出来的一个个粉红色猪头。小猪们在食槽边上挤来挤去,公猪们在低吼,肥胖的母猪们躺着哼哼,每一头腹部都嘬着十来头吱吱叫的小猪崽。
苏霍伊穿着胶靴,在一岁公猪群里来回踱步。养猪队队长彼得·伊里奇站在旁边向他推荐:“这头别选,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头害病了,肉是苦的。我建议你选那边那头机灵的——普罗申卡。过来,普罗申卡。你要早打招呼就好了,最好提前饿它们一天。”
“嗯,可是我也没想到哇……”苏霍伊没有看见阿尔乔姆,“儿子回来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没想到他还活着,还把儿媳妇也带回来了,看样子俩人和好了。这可真是大喜事。好吧,把你的普罗申卡给我吧。”
“普罗申卡,来,过来……现在可不好把它骗出来了,这个小滑头。要是饿它一顿,它自己就跑出来吃食来了。可现在……别,别硬拽,猪不喜欢暴力。让我来,我有办法。”
阿尔乔姆站住,没往跟前走。他盯着苏霍伊看。眼睛有些发呛——是因为臭味吗?
苏霍伊退回来,交给专业人士。彼得·伊里奇从钩子上摘下一个空铁皮桶,罩在普罗申卡头上。小猪愣了一会儿,满是疑问地哼哼着,开始朝后退。彼得·伊里奇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拽到跟前,将它屁股朝前往猪圈外头赶。
“其他猪可别跑喽。”
“放心,猪是不会跑的。”
头被蒙在桶里的普罗申卡开始任凭摆布。彼得·伊里奇操控着他的尾巴,三下两下就把他赶出了猪圈。彼得·伊里奇摘掉铁桶,用手指去搔小猪的耳朵背,趁它舒服地正龇牙咧嘴时,熟练地将一根绳套丢进小猪嘴里,套到獠牙后面,然后在长鼻子上面捆紧,用绳子拴到猪圈栏的钢筋上。阿尔乔姆没有看这些,他见过上百次,自己也做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霍伊。
苏霍伊终于转过身来。
“呦!醒了!”
他走过来,大家相互拥抱。
“阿妮娅,欢迎回家!”
“你怎么样,萨沙叔叔?”
“还不是老样子,”苏霍伊笑着说,“你们俩可想死我了。”
“你好哇,旅行者!”彼得·伊里奇向阿尔乔姆伸过左手,右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杀猪刀,“站长,帮我把猪扶好。”
“我还想用鲜猪肉给你个惊喜呢。”苏霍伊笑着说,“被你给搅和了。”
普罗申卡拼命将绳子绷直,后腿尽量远离猪栏,奈何绳子很短,猪鼻子又被牢牢捆住,哪儿也去不了。但它并没有尖叫,还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宰了。再加上苏霍伊的安抚,公猪安静下来,好像在想心事。
彼得·伊里奇蹲在旁边,搔着普罗申卡的身体,用手指摸索脉搏,透过皮肉和肋骨,找准了心脏的位置,左手持刀轻轻抵住,连皮肉都没割破。其他公猪好奇地拱着鼻子围了过来,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再见吧。”彼得·伊里奇将右手高高扬起,像揳钉子一样,猛然一掌拍在刀柄上,整个刀身立刻连根没入。普罗申卡抽搐了一下,但没有倒下去——它还没反应过来。彼得·伊里奇将刀拔出,用一小块破布仔细地堵住伤口。
“好了,往后站。”
普罗申卡继续站着,站着,接着后腿开始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随即爬起来,可不一会又跌倒了。它这才意识到背叛,开始尖叫。它试图站起身,但再也站不起来了。
围观的公猪漠不关心地看着被宰的同伴,有些继续从食槽里吃食,没有任何一头猪接收到普罗申卡的警示。普罗申卡侧身瘫倒在地,四蹄胡乱踢腾。它尖叫着,拉了几坨棕色粪便,死掉了。其他公猪对此毫无反应,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杀戮。
“搞定!”彼得·伊里奇说,“我把肉剁开,送到厨房去。怎么做?烤还是炖?”
“烤还是炖,乔姆?”苏霍伊问,“反正也被你发现了。”
“烤吧。”
苏霍伊点点头,问道:“你怎么样?”
“怎么说呢?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走吧,别在这儿站着了。你这么长时间都跑哪儿去了?”
“跑哪儿去了呢?”阿尔乔姆扭头看向阿妮娅,“去了波利斯。波利斯还没有人到这儿来过吗?梅尔尼克的人?或者其他人?没有人打听过我吗?”
“没有。怎么了?”
“我们的人呢,有人夜里从汉萨回来吗?没有捎来任何消息?”
苏霍伊疑惑地盯着阿尔乔姆:“怎么了?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对不对?”
三人从猪圈走到站台。在红色应急照明灯的映射下,感觉杀猪的人是苏霍伊,或者阿尔乔姆。
“我们去抽根烟。”阿尔乔姆提议。
苏霍伊原本不赞成阿尔乔姆吸烟,但这会儿没说什么。他从烟盒里抽出卷好的烟卷,递给阿尔乔姆,阿妮娅也接过一根。他们走到远离住宅区的地方,开始喷云吐雾。
“我找到了其他幸存者。”阿尔乔姆简短地说。
“你?在哪儿?”苏霍伊说着瞟一眼阿妮娅。
阿尔乔姆张嘴刚要继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名义上,展览馆站是独立车站,苏霍伊是他的长官,可是地铁里真的有独立车站存在吗?
“他说的是事实。”阿妮娅证实。
“你还不知道?”阿尔乔姆问。
“我?不知道。”苏霍伊说得很小心,唯恐伤害到瘦得更厉害的、头发全掉光了的阿尔乔姆。
“中层管理者,”阿尔乔姆想到,“好吧。”
“什么?”
“萨沙叔叔,说来话长,我只能长话短说。我们不是唯一的幸存者,整个世界都还活着,俄罗斯有很多个城市幸存,西方也是。”
“这也是事实。”阿妮娅再次证实。
“西方?那战争呢?”苏霍伊眉头锁紧,“战争难道还在继续?那为什么无线电是空的呢?为什么这里从来没有人见过其他幸存者呢?”
“有人布置了无线电干扰器,”阿尔乔姆继续解释,“因为假想的战争仍在继续。”
苏霍伊若有所悟:“听起来耳熟。”
阿尔乔姆狐疑地皱起眉头:“耳熟?”
“我们以前经历过这些事。可是谁干的呢?红线吗?”
“你知道别索洛夫吗?”
“别索洛夫?”苏霍伊重复着这个名字,“是汉萨那个吗?”
“根本就没有什么汉萨,萨沙叔叔,也没有什么红线,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很快所有势力都会团结起来,一道抵御共同的敌人,为了永远不让人们离开地铁,去任何地方。这全都是策划好的。”
苏霍伊将信将疑,又向阿妮娅确认道:“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关于其他幸存城市的事?”
阿妮娅回答:“昨晚在波利斯已经当众宣布了,这是真的,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维奇。”
“整个世界都幸存了?那他们过得怎么样?比我们好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无线电里没说,”阿尔乔姆解释说,“但如果他们过得很糟糕,一定会说的。”
苏霍伊的第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对着烟头接上了第二根。
“王八蛋。”骂罢,他盯着头顶的红色灯泡看了一会儿。
“那个别索洛夫,你欠他什么东西吗?”阿尔乔姆问。
“没有。怎么可能呢?我总共就见过他一面,在汉萨。”
“那就好,萨沙叔叔……必须封锁站台,不能让任何外人到我们这儿来,还要让人们做好准备,你得亲口告诉他们,他们信任你。”
“做好什么准备?”
“得把他们带出去,离开地铁,趁着还有机会。至少把我们的人带走。”
“带到哪儿去?”
“地上。”
“具体哪里呢?全站台有两百号人呢,女人,孩子。你想把他们带到哪儿去呢?”
“我们可以先派出侦察兵,找到地表辐射低的地方。有人从穆罗姆来过,那里的人就住在地上。”
苏霍伊续上了第三根烟。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去穆罗姆呢?这么多人,为什么要离开地铁,去别的什么地方呢?他们生活在这里,阿尔乔姆。这里有他们的家。他们不会跟你走的。”
“可他们出生在地上!在天空下!在自由世界!”
苏霍伊对阿尔乔姆点点头,丝毫没有挖苦的意味,反倒带有同情,俨然儿童医生对待小患者:“但他们已经不记得那些了,乔姆,他们已经习惯这儿了。”
“他们在这儿就像莫洛克人!像鼹鼠!”
“但至少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都简单明了。他们不希望有任何变动。”
“可是,每次他们坐在篝火前,总会没完没了地回忆过去,过去的东西,过去的生活!”
“他们所怀念的那个过去,你是没办法还给他们的。再说他们并不是想回到那个过去,而只是喜欢回忆罢了。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
“所以说。”
“我只求你一件事:封锁站台。既然你不想跟他们说,那我来说。不然那个混蛋就会渗透进来,给所有人洗脑,就跟地铁各地一样……我已经亲眼见证过了……”
“我不能封锁站台,阿尔乔姆。我们跟汉萨有贸易,我们得从他们那儿购买配置猪饲料,还要把猪粪运去里加站。”
“什么配置饲料?不是有蘑菇么?”
“蘑菇全完蛋了,几乎颗粒无收。”
“看见了吗?”阿尔乔姆朝阿妮娅挤出一丝苦笑,“亏你对蘑菇那么上心。事实上,没了蘑菇照样能行,反倒是没了恶心的配置饲料万万不行。”
“你别这样说,阿尔乔姆,我是站长,”苏霍伊大摇其头,“两百张嘴指着我吃饭呢,我得养活他们。”
“你至少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自己跟他们说!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苏霍伊叹口气道:“你觉得有这个必要?”
“有必要!”
****
二人谈妥了:晚饭之后,等猪场换完班,再集合全站人。而在此之前,阿尔乔姆需要保持沉默。阿尔乔姆照做了,尝试着再次回归展览馆站早先的生活——自行车发电机,隧道巡逻,帐篷,但他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所措的伊利亚像跟屁虫一样跟着阿尔乔姆。阿尔乔姆征得苏霍伊同意,将他留在了车站,并向他展示了车站的设施和情况。
尽管历史教员一副穷酸样,但“皮草”达莎却对他一见倾心。站台的人们请他喝了珍贵的蘑菇茶——要知道蘑菇快用完了。他们询问他的经历,他回答得遮遮掩掩,阿尔乔姆也没有戳穿他。
不过,伊利亚倒是个很好的倾听者。阿尔乔姆在向他介绍站台时,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也稍带进去了。当他们在帐篷间漫步时,记忆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比如这里曾经住着叶尼亚,阿尔乔姆儿时的玩伴,俩人经常一起偷偷打开通往植物园站的大门。后来他死了,黑暗族进攻展览馆站时,己方的一位巡逻兵发了疯,打死了他。又比如在这里,阿尔乔姆第一次见到了猎人,一下子就被他彻底征服。当时他们就在深夜空荡荡的大厅里散步,猎人用他的大手钳住了阿尔乔姆的命运,把它打成了结,诸如此类的。猎人还向他讲述了黑暗族,如今再也没有必要对此讳莫如深了,它原本是一生的悲剧,到最后却微不足道。伊利亚不时微微点头,似乎对这一切都很关心。可他内心在想什么,谁知道呢?
终于挨到了傍晚。
这样一顿沙皇般的盛宴,自然不会仅仅局限于自家人,全车站的人都受到了邀请。一排桌子摆放在隧道尽头充当俱乐部的高台上,一条廊道从那里延伸开去。
白班结束了,赴宴者都特意洗了个澡,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
尽管餐前开胃菜有些不尽人意,但美味无比的普罗申卡却让大家大饱口福。屠宰的时机刚刚好,肥瘦恰到好处,猪肉被烤出了脆皮,鲜嫩无比,入口即化。猪头单独上,普罗申卡的眼睛眯缝着,耳朵焦黄油亮。杯子里倒满了之前储备的蘑菇酒,人们频频举杯,气氛愈加热烈。
“欢迎回家!”
“祝你健康,阿尔乔姆!”
“阿妮娅!为你干杯!”
“赶紧要个宝宝!”
“别说我是拍马屁,敬他们的父亲!敬你——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维奇!”有人向苏霍伊举杯敬道。
彼得·伊里奇闻言,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红褐色头发像花环一样围在秃顶四周:“要这么说,得敬我们的展览馆站。地铁是个波涛汹涌的大海,而我们的站台是一个温馨和睦的小岛!这全仰仗一个人的努力,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
阿尔乔姆原本以为自己一口也吃不下去,结果饿了一整天胃口大开,足足吃了两大盘。真是一头好猪,没说的。至于它早晨还活蹦乱跳,则根本不必在意。这些猪每一头都曾经活蹦乱跳过,难道说为这就不吃它们了么?
阿尔乔姆没敢贪杯,而苏霍伊却但求一醉。两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准备着跟人们的谈话。
“我一直都想跟你商量,就等着你回来,当然,你愿意跟人们说什么都可以,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不一定非要种蘑菇、养猪什么的,你还可以干别的,比如当侦察兵……”
“谢谢你,萨沙叔叔。”
小基里尔——那个患肺结核的小孩——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喊叫着吓唬了阿尔乔姆一下,然后爬上了他的膝头。他是从妈妈身边偷跑出来的,这个时间他本该睡觉了。没过一会儿,他的妈妈娜塔莉亚也跟来了。她数落了儿子几句,但也答应留下来——猪肉还有剩的。
小基里尔高喊:“阿妮娅!给我一块!”
阿妮娅笑着对小基里尔招手:“到我们这儿来,我给你多盛点儿,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人们给基里尔拿了个盘子,他在阿尔乔姆和阿妮娅中间坐好,起劲儿地嚼起肉来。
阿尔乔姆正准备吃第三份肉,一位巡逻兵——格鲁吉亚人乌比拉瓦走到苏霍伊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苏霍伊擦擦油亮的嘴唇,没看阿尔乔姆,径自从桌边站起身。阿尔乔姆扭头察看,苏霍伊被叫到南部隧道去了,就是通往阿列克谢站继而通往全地铁的那条隧道。
出什么事了?
看不到。苏霍伊走到圆柱后面,走进隧道。
足足有十分钟没回来。
“你找到极地曙光城了么?”小基里尔嘴里咕哝着说。
“什么?”阿尔乔姆心不在焉地重复问道。
“极地曙光城!你不是说,捕捉到了他们的信号么!你找到他们了吗?你不是出去找他们了吗?”
“是的,找到了。”
“妈!你听见了吗?乔姆哥哥找到极地曙光城了!”
娜塔莉亚咬紧双唇:“这不是真的,基里尔。”
“乔姆哥哥!这是不是真的?”
“够了!”娜塔莉亚警告阿尔乔姆。
“那里怎么样?极地曙光城有什么?细菌能活吗?”
“别着急。”阿尔乔姆说,“我回头再跟你讲,听话。”
苏霍伊跟几个男人站在站台的南部边缘,不时朝宴席看过来,在应急照明灯的深红色灯光中,深红色的脸庞仿佛在打着信号。阿尔乔姆把小基里尔从膝头抱下,绕出桌子,想走过去,苏霍伊看见了,连连朝他摆手,意思是:坐下,我马上就过来了。
阿妮娅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乔姆哥哥,你告诉妈妈,这是真的!”
“够了!赶紧给我回家睡觉!”
苏霍伊回到宴席,坐回阿尔乔姆身边,勉强咧出一个微笑,仿佛长了口疮,不敢张嘴似的。受了委屈的小基里尔嘟着嘴,用餐叉去挖猪肉。“皮草”达莎给伊利亚盛了一大块肥腻的猪肘子。
阿尔乔姆抓住苏霍伊的胳膊肘,低声问:“怎么了,萨沙叔叔?”
苏霍伊低声回答:“抓你来了。当然,我们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阿妮娅把餐刀抓在手里,像握紧一把匕首。阿尔乔姆手指探进裤袋,摸到了纳甘枪。
“是游骑兵吗?梅尔尼克派来的?”
“不是,汉萨的人。”
“多少人?特种兵?”
“两个人,文职。”
“就两个人?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给我们时间考虑,直到天亮。他们说,知道你是我儿子,”苏霍伊眼睛盯着盘子,“不想把事情做绝。”
阿尔乔姆没有反驳关于儿子的事。
“天亮之后呢?”
“将全面封锁站台,终止与我们的一切贸易往来,配置饲料等等一切,还要禁止我们出行。他们说,已经跟阿列克谢站达成了共识。”
这时,侦察兵长官安德烈站起身,举起酒杯:“我来说两句!我跟你老爹已经商量过了,阿尔乔姆。同志们,我出现了特殊情况:我恋爱了,我的爱人住在红普列斯妮娅站。我明白,是时候了,我已经三十八了。因此,我将离开自己心爱的展览馆站,迁居到汉萨,去找我的未婚妻。这杯酒祝什么呢?祝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我的位置现在空出来了,阿尔乔姆,是给你的!”
阿尔乔姆点点头,起身碰了个杯,坐下,又低声问苏霍伊:“我们能坚持多久?”
“我不知道。蘑菇,你也看见了……猪肉倒还有一些,只是猪没东西喂了,饲料全部来自汉萨……”
“汉萨什么时候卖起猪饲料来了?他们从哪儿来的?难道蘑菇干腐病没波及他们吗?”
“是配置饲料,不是用蘑菇做的,是用什么东西配置出来的。小猪爱吃得很,一吃起来就停不下嘴,而且上膘贼快。”
“养猪工就没打听一下,是用什么配置的?原料从哪儿来的?没准我们自己也可以……”
“不知道,我们没问过。汉萨好像也是从红线买的,据说是。反正猪爱吃,我们还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们——”
“红线?红线从哪儿来的?他们那儿不是闹饥荒了吗?”
“彼得·伊里奇!猪饲料是从哪儿运来的,还记得吗?”
“好像是从共青团站来的,我记得他们说在那附近。头几回很新鲜,最近几次没那么新鲜了。”
“共青团站?!”一股又苦又咸的唾液灌了满嘴,喉咙像被打了结,无法吞咽,无法呼吸,“共青团站?!”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为什么不问清楚?!……”
“我要养活大家,阿尔乔姆,两百张嘴呢,有东西喂就不错了。等你当上了站长,你自己会明白——”
阿尔乔姆腾地站起身:“我可以说两句吗?”
“呦!宴会的主角!说你的祝酒词吧,阿尔乔姆!”
他站到人们面前,好像真的打算为他们祝酒一样。只是,他手里没有握着酒杯,而是攥紧了空气。
“有人来抓我来了,好像是汉萨的人。他们想把我带走,好让我没机会对你们说出一切。如果你们不把我交出去,他们就会实施经济封锁。”
宴会桌上的人们安静下来,已经开始哼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中途夭折。还有人在咀嚼嘴里没咽下的肉,但尽量不发出声音。
“莫斯科不是唯一幸存的城市,昨天波利斯已经公开宣布,还有其他城市有幸存者。很快你们也会得到消息,就让我先说吧。整个世界都还活着!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堡、符拉迪沃斯托克、美国。我们之所以听不见,是因为有人布置了无线电干扰器。”
周围一片寂静,如同墓地。人们像木头橛子一样听着。
“我们不应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们应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随时都可以,现在也行,去哪儿都可以。在穆罗姆,距莫斯科仅三百公里,辐射已经正常了,人们生活在地上。唯独莫斯科是一座死城,被辐射污染了,而这是因为核弹在城市正上方被拦截了。我们不应该窝在这里,我建议大家,请求大家,离开这里。”
“为什么?”有人问。
“长途跋涉三百公里,然后呢?”
“你们怎么还在听他胡扯,他早就得了魔怔!”
“为什么?因为人类原本就不属于地下。你们之所以住在隧道里,是有人把你们关在这儿,像蛆虫一样!你们还记得地面的样子吗?我们在这里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那些愚蠢的战争,自相残杀……我们在这里没有明天,地铁就是坟墓。我们会生病,退化,不会有任何创造,不会成长。这里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拥挤不堪。”
“够我们用的了。”有人说。
“杜尚别幸存下来了吗?”有人鼓起勇气问。
“我不知道。”
“你说我们是蛆虫?”
“如果西方还活着,那就是说战争还在继续?”
“在穆罗姆有一座修道院,雪白的墙壁,天蓝色的圆顶,就坐落在河岸上,周围全是森林。我们可以去那儿。先派出侦察兵,其余人打点行囊。我们会找到交通工具,把它们修好,妇女儿童坐车去。”
“到那儿我们吃什么?”
“你们在这儿吃的是什么?是……该死!地铁已经穷途末路了!灾难就要来了!地铁不是避难所,而是墓穴!我们必须逃离这里!”
“要走你自己走吧,”有人闷声道,“你怎么不一个人走?为什么拖上其他人?你以为你是摩西吗,混蛋!”
“汉萨为什么抓他?他是不是杀了人?”一个女人好奇道。
阿尔乔姆回头看向苏霍伊,后者的目光在桌面来回移动,似乎在那里为阿尔乔姆寻求支持。
阿尔乔姆擦了擦额头:“既然如此,好吧。我们可以先去侦察一下,先去东边,看看哪里适合居住,等找到地方,再回来接其他人。谁愿意跟我去?”
没有一个人回答,人们在嚼肉,喝酒,观望,谁也不应声。
阿妮娅把餐刀放下,站起身:“我!我跟你去!”
俩人孤零零地站了好一会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得了肺痨的小基里尔,他吃力地爬上长凳,好让人们看见他,尖声尖气地叫道:“我也去!我跟你们去!离开地铁!去极地曙光城!”
小基里尔站在阿尔乔姆和阿妮娅中间,三人相互对视一眼。
小基里尔的母亲娜塔莉亚从桌边猛蹿过去,好几只酒杯被碰到地上摔碎。
“赶紧给我过来!走,回家睡觉!”
“不嘛,我要去极地曙光城!”
“我们哪儿也不去!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你就让他去吧……”
“不行!”
“那可是地上,娜塔莉亚……”阿尔乔姆恳求道,“那里有不一样的空气,新鲜,还没有结核……”
“没有结核,有别的!瘟疫什么的!你没听人们说吗,美国佬在地上呢!你想把我们出卖给美国佬?!”
“你自己不想去,也别拦着他,反正他在这儿也是……你自己说的,他还剩多少时间?”
“你想干吗?!你要抢走我的儿子?!你这个恶棍……我不给!我不许你带他走!大家都听见了吗?!他想把我儿子拐走!交给美国佬!给他们当玩物!他自己当了走狗,还想把我们都卖掉!”
“傻瓜,”阿尔乔姆骂道,“混蛋。”
“你自己滚回你的地上去吧!还管我们叫蛆虫!我不给!你敢!”
“别把孩子给他!他已经疯了,大家都知道!他会把孩子带到哪儿去?!”
“我们不同意!简直无法无天!”
“我想跟你们去!”小基里尔哭起来,“我想亲眼上去看看!”
“把他交给汉萨,让他们去处理。”
“你快滚吧!既然你在这里过不下去!滚吧,叛徒!”
人们纷纷起身,离开宴席。
“那你们就留下吧!吃吧!继续吃彼此的肉吧!继续任人宰割吧!就像绵羊一样!你们想死,就去死吧!你们想掏大粪,就去掏吧!你们想这样浑浑噩噩,随便!可孩子们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活埋他们?!”
“你才是绵羊!你自己当了走狗!没有人会跟你走!你想把我们带到哪儿去?想让我们自投罗网吗?你得了多少好处?把他交出去!不能因为这个混蛋破坏跟汉萨的关系!”
“够了!”苏霍伊站起身,大喝一声。
“你应该看好你的儿子!他竟然被敌人收买了!你害我们害得还不够吗?我们的蘑菇为什么生病?还不是你这混蛋整天闹着要开气密门!我们的事不用你管!我们自己做主,明白吗?!这里——是——我们的——家!”
“乔姆哥哥,我要和你去,我和你们去,求求你了!”小基里尔带着哭腔说。
“滚吧!滚蛋吧!趁我们还没把你交出去!别害我们受你牵连!”
小基里尔摸到阿尔乔姆的食指,小手紧紧攥住不放,但娜塔莉亚使劲一扯,把他拽走了。
阿尔乔姆的眼睛湿润了。
“爸……”他转向苏霍伊,“爸,你呢?”
“我不能走,阿尔乔姆。”苏霍伊用僵死的声音喃喃道,“我不能跟你走,我走了,人们怎么办?”
阿尔乔姆眨了眨眼睛。
他头晕目眩。吃进去的“猪肉”像石子一样堵在嗓子眼。
“你们全都中了地铁的毒!为了你们我情愿去死!可你们连死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把装着死人猪肉的盘子一股脑儿扫到地上,踢翻了长凳。他转身拂袖而去,阿妮娅大步跟在他身后。伊利亚不知为什么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怎么,你也想去地面?”阿尔乔姆问他。
“不是,我不去,我要留在这儿。我想……阿尔乔姆……我想把您,还有这一切都写下来,您允许吗?我会写一本书,原原本本地记录……我保证!”
“写吧,该死,你什么都写不出来,就算写出来也不会有人读。那个老混蛋荷马说得对,人们需要的是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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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是殷红的夕照,而东方的天空却像洗净的玻璃瓶一般晶莹剔透。大的云团都被吹散了,只剩下丝丝缕缕,如同一颗颗银色钉子揳进深蓝色的天空。
他们往后备箱里塞满了食物,子弹,枪支,饮水过滤器。柴油还剩下满满三桶,足够绕地球半圈的了。
宽阔的雅罗斯拉夫尔公路从展览馆站出发,一直通往大陆另一端。公路表面塞满了半路抛锚的汽车,在这些被遗留在过去的车辆中间,留着一条狭窄的通道,绵延伸向远方。僵死的楼房被阳光镶上了金边,在临别的一刹那间,阿尔乔姆仿佛看见了温暖而鲜活的莫斯科。
皮肤上的橡胶令人厌恶不堪,恨不得现在就扔掉它们。他迫不及待地渴望驱车疾驰,开着车窗,用摊开的手掌感受迎面而来的气流,尽情地呼吸温暖而新鲜的空气。没事,也许再过上三四个小时,他们就可以彻底摘下这些防毒面罩,把它们远远地丢到车窗外面。
他们到底还是相互拥抱了。
“你们打算去哪儿?”苏霍伊问。
“去哪儿都行。咱们去哪儿,阿妮娅?”
“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吧,我想去看海。”
“好,那就去符拉迪沃斯托克。”
阿尔乔姆把萨韦利驾驶座上的毛皮座垫铺在阿妮娅的副驾驶座上:得好好呵护她,她还得生孩子呢。纳甘枪放进了驾驶座前的杂物箱。他发动引擎,关上车门。
苏霍伊朝他探过身,示意他摇下车窗,讷讷地道:“阿尔乔姆……别怪大家,不是他们的错。”
“再见了,萨沙叔叔,拜拜!”阿尔乔姆潇洒地朝他做了个飞吻。
苏霍伊点点头,让开路。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瑟缩着,朝他们挥了挥手。此外再无其他送行者了。
阿尔乔姆把空出来的手放在阿妮娅膝头,阿妮娅用戴着手套的双手盖在他的手套上面。
日本车喷出一股轻烟,轰鸣着蹿出去,驶向远方那个神奇的、不可思议的符拉迪沃斯托克,那个矗立在温暖海岸的城市。他们要穿越一整个辽阔、美丽而又未知的国度,一个居住着真正的、活生生的人类的国度。
而在他们身后,是和煦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