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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M.E.L.M [M.E.L.M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第二任丈夫马克斯·埃德加·卢希安·马洛温(Max Edgar Lucien Mallowan)。阿尔帕契亚是伊拉克一处考古挖掘点,当时马克斯的工作之处。]
---阿尔帕契亚,1933年
叙利亚的冬季,清晨五点钟,阿勒颇[叙利亚西北部城市]站台旁停着一辆在铁路指南上美其名曰托罗斯快车的火车,上面有一节厨房车、一节餐车、一节卧铺车厢和两节普通客车厢。
通向卧铺车厢的踏板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法国中尉,穿着一身醒目的制服,正在跟一个矮个子男人说着什么。后者用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红彤彤的鼻尖和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
天气寒冷,为一位高贵的陌生人送行这份工作可不怎么令人羡慕,但中尉迪博斯克还是勇敢地坚守在岗位上,用优雅的法语说着优美的词句。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些谣言。将军——他的将军——的脾气越来越坏。然后来了一个陌生的比利时人,好像是大老远从英国过来的。过了一星期——无缘无故紧张的一星期——再后来发生了某些事,一位很有名的军官自杀了,另外一位突然宣布辞职,那些焦虑的脸上忽然没有了焦虑,一些军事防御措施也放松了,而将军,迪博斯克中尉的顶头上司,好像忽然年轻了十岁。
迪博斯克偶然听到了将军和陌生人的一部分谈话。“你救了我们,亲爱的,”将军充满感情地说,白色的大胡子激动得直哆嗦,“你挽救了法国军队的荣誉,避免了很多流血事件!你接受了我的请求,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你这么远过来——”
这个陌生人(他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回答得很得体,其中有这么一句:“可你确实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忘记呢?”接着将军也很得体地做了回答,表示过去的那件事不值一提。又提到了法国、比利时、光荣与荣耀诸如此类的话题,彼此热情拥抱之后结束了谈话。
至于两个人说的究竟是什么,迪博斯克中尉仍然是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被委以重任,护送波洛先生登上托罗斯快车,作为一位有着远大前程的青年军官,他怀着满腔热情执行这一任务。
“今天是星期日,”迪博斯克中尉说,“明天,星期一晚上,您就到斯坦布尔[斯坦布尔(Stambul),曾为土耳其城市名,旧时又称“斯坦堡”。现为伊斯坦布尔南部的老城区]了。”
他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火车发动之前,站台上的对话多少会有些重复。
“是啊。”波洛先生表示赞同。
“我想,您打算在那儿待几天吧?”
“没错。我从没去过斯坦布尔,错过了会很遗憾的——是的。”他说明似的打了个响指,“没有负担——我会在那儿游览几天。”
“圣索菲,很漂亮。”迪博斯克中尉说,不过他可从来没见过。
一阵冷风呼啸着吹过站台,两人都打了个冷战。迪博斯克中尉偷偷地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五十五分——只有五分钟了!
他唯恐对方注意到他偷看手表,赶紧继续说道:
“每年这个时候,旅行的人都很少。”他说着,看了看他们上方的卧铺车窗。
“是这样。”波洛先生附和道。
“但愿您别被大雪困在托罗斯!”
“以前有过吗?”
“有过,是的。今年还没有。”
“但愿吧,”波洛先生说,“欧洲来的天气预报,说不太好。”
“很糟糕,巴尔干的雪下得很大。”
“我听说德国也是。”
“好吧,”对话又要中断了,迪博斯克中尉赶紧说道,“明晚七点四十分,您就到君士坦丁堡了。”
“是的,”波洛先生说,拼命接着话茬儿,“圣索菲,我听说很漂亮。”
“我相信肯定棒极了。”
他们头顶上一节卧铺车厢的窗帘被拉到一边,一个年轻的女人往外看了看。
自从上个星期四离开巴格达之后,玛丽·德贝纳姆就睡眠不足,不管是在去往基尔库克[基尔库克(Kirkuk),伊拉克东北部城市]的火车上,还是摩苏尔[摩苏尔(Mosul),伊拉克北部城市]的旅店中,甚至在昨晚的火车上,她都没睡好。这会儿,躺在闷热不通风的车厢里睡不着,实在让人厌烦,于是她起身向外张望。
这一定是阿勒颇。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个长长的、光线暗淡的站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喧闹而暴怒的阿拉伯语吵骂声。她窗户下面有两个男人正在用法语交谈,其中一位是个法国军官,另一位是个留着夸张小胡子的小个子。她微微笑了笑。她从未见过穿得如此严实的人。外面肯定非常冷,难怪他们把车厢弄得这么热。她想把车窗拉低一点,可是拉不动。
卧铺车的列车员向两个男人走来,说火车就要开了,先生最好上车。小个子男人抬了抬帽子。他的脑袋简直就像一颗鸡蛋!尽管之前有些出神,玛丽·德贝纳姆还是笑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个子,无须把这种人当回事儿。
迪博斯克中尉说着道别的话,他早就想好了,直到最后一分钟终于派上了用场,说得很是漂亮优雅。
波洛先生不甘落后,回答得同样优美……
“请上车,先生。”卧铺列车员说道。波洛先生装出一副万般不舍的样子上了火车。列车员跟在他身后也爬上了火车。波洛先生挥动着双手。迪博斯克中尉向他敬礼。火车猛地一动,缓缓向前开去。
“可算结束了!”波洛先生嘟囔着。
“啊——”迪博斯克中尉颤抖着说,这才意识到自己冻坏了……
“好了,先生,”列车员动作夸张地向波洛展示他卧铺车厢的美观以及安置整齐的行李,“先生的小旅行袋,我放这儿了。”
他带有暗示意味地伸出一只手。波洛往他手里放了一张折好的钞票。
“谢谢,先生。”列车员立刻生机勃勃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先生的车票在我这里,请您把护照也给我。先生是在斯坦布尔下车吧?”
波洛先生点了点头。“我看旅行的人不太多呢。”
“没几个,先生。除了您,只有两位旅客——都是英国人。来自印度的上校和从巴格达来的年轻的英国小姐。先生您需要些什么吗?”
波洛先生要了一小瓶矿泉水。
清晨五点钟搭乘火车是个尴尬的时刻。还有两个小时才会天亮,考虑到晚上睡眠不足,并且刚刚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棘手的任务,波洛先生蜷在角落里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九点半,他冲进餐车,想喝杯热咖啡。
此时那里只有一个旅客,很明显是列车员说的那位年轻的英国小姐。她身材修长苗条,黑色的头发,二十八岁上下。从她吃早饭以及让服务员添加咖啡的冷静样子来看,想必是个见多识广、经常旅行的人。她一身暗色的旅行装束,料子轻薄,很适合车上闷热的空气。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时间,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起她来。
他判断,她是那种无论在哪儿都能照顾好自己的年轻女人,沉着能干。他尤其喜欢她那极为端正的五官和细致白皙的皮肤,也喜欢她那顺滑整洁的黑发,还有她那双冷淡的灰色眼睛。不过,她看起来太干练了,不是他心目中的“美女”。
没过多久,另一个人走进了餐车。这是个四五十岁的高个子男人,身形偏瘦,棕色皮肤,两鬓略有些斑白。
“印度来的上校。”波洛自言自语道。
新来的人对女子微微鞠了一躬。
“早上好,德贝纳姆小姐。”
“早上好,阿巴思诺特上校。”
上校站住了,一只手搭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你介意吗?”他问。
“当然不。请坐。”
“呃,你知道,早饭可不是聊天的好时间。”
“正合我意。不过我不会咬人的。”
上校坐了下来。
“服务员!”他专横地命令道。
他点了鸡蛋和咖啡。
他的视线在赫尔克里·波洛身上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又毫不在意地移开了。波洛明白这个英国人的想法,知道他准会这么自言自语:“只不过是个该死的外国佬。”
不愧是这个民族的,两个英国人并没有闲聊,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女子就起身回自己的车厢了。
午饭时,那两个人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边,仍然无视第三个旅客。他们的谈话比早饭时活跃了一些。阿巴思诺特上校说到了旁遮普[印巴交接的一个地区],还间或询问了对方几个关于巴格达的问题。很明显,她在那儿当过家庭教师。谈话中他们发现了几个彼此共同的朋友,这立刻使二人友好起来,不再那么拘束了。他们提到了一个叫老汤米的人,还有一个老雷吉。上校问她是直接去英国还是在斯坦布尔下车。
“我直接去英国。”
“那岂不是很遗憾?”
“两年前我也坐过这趟车,那时候在斯坦布尔度过了三天。”
“哦,我明白了,我得说很高兴你直接去英国,因为我也是。”
他略显笨拙地欠了欠身,脸色有点发红。
“我们的上校很容易动感情啊。”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致地想,“这趟火车跟在海上航行一样危险!”
德贝纳姆小姐淡然地说那很不错,她的态度有些克制。
波洛注意到上校陪她回了她的车厢。后来,他们穿行在托罗斯壮丽的景色之中,两人肩并肩地站在过道上,俯瞰奇里乞亚门[奇里乞亚门,土耳其南部托罗斯山中的一个重要山口]时,女子忽然叹了口气。波洛正站在他们旁边,听到她低声说道:
“真美啊,我希望——我希望——”
“什么?”
“我希望自己能欣赏它!”
阿巴思诺特没有应答。他下巴的那条方形线条似乎更加严峻、冷酷了。
“希望上帝让你摆脱这一切。”他说道。
“嘘,请别说了。”
“哦,好吧。”他有点气恼地向波洛这边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不过我不喜欢你当家庭教师这个想法——对那些专横的妈妈和她们讨厌的小鬼唯命是从。”
她笑了,声音有些失控。
“不,你不能这么想。家庭教师‘饱受压迫’,是个已经被推翻了的传说。那些父母还怕被我欺负呢。”
两人没再说话。也许阿巴思诺特对自己的感情爆发感到羞愧。
“我在这儿看到了一幕奇怪的小喜剧。”波洛沉思着自言自语道。
他以后会记起这个想法的。
那晚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抵达科尼亚[科尼亚,土耳其城市],那两个英国旅客下车伸展四肢,在布满积雪的站台上走来走去。
波洛先生乐于透过玻璃窗观察车站上拥挤的情形。然而大约十分钟后,他觉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兴许不是件坏事,于是他仔细地准备了一番,用好几件大衣把自己裹严,围上围巾,又在整洁的靴子外面套上胶套鞋。穿戴完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站台上,一路向车头走去。
一阵声音让他认出了站在货车厢阴影中的两个模糊的人影。阿巴思诺特正在说着:
“玛丽——”
女子打断了他。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事情过去了,再——”
波洛先生小心地转身走开了,暗自纳闷……
他差点没听出来德贝纳姆小姐那冷淡而干练的声音……
“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生过口角,两人没怎么说话。他感觉那位姑娘心事重重的,眼睛周围也有了青晕。
大约下午两点半时,火车忽然停了。大家都把脑袋探出窗外,几个人聚在轨道旁,看着餐车下方,还指指点点的。
波洛也探出头,询问匆匆经过的列车员。那人回答完,波洛缩回脑袋,转过身,差点撞到站在他身后的玛丽·德贝纳姆小姐。
“怎么了?”她急促地用法语问道,“为什么停车了?”
“没事,小姐,餐车下面有什么东西着火了,火势不严重,已经熄灭了,他们正在抢修。别担心,没有危险。”
她做了个不太淑女的手势,仿佛想把危险事故丢到一边,把那当作无关紧要的事。
“是的,是的,我明白,可是,时间 !”
“时间?”
“没错,会延误的。”
“有可能——没错。”波洛同意道。
“可我们不能误点!火车应该在六点五十五分到达,可我还得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欧洲与亚洲交界,北连黑海,南通马尔马拉海],到对岸去坐九点钟的辛普朗东方快车,如果晚一两个小时,就赶不上那趟列车了。”
“有可能——没错。”他承认道。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握着窗口栏杆的那只手有些不稳,嘴唇也在哆嗦着。
“这对你很重要吗,小姐?”他问。
“嗯嗯,很重要。我——我必须 赶上那趟车。”
她从他身边走开,去过道找阿巴思诺特上校了。
然而她完全没有必要担忧。十分钟之后火车又开动了。到海德帕萨时只晚了五分钟,损失的时间在途中补了回来。
博斯普鲁斯海峡风高浪急,波洛先生很不舒服,他在船上和同行的旅伴分开了,没有再见到他们。
到达加拉塔大桥后,他径直坐车去了托卡林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