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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繁体
布兰达·利奥尼迪斯坐在我们离开时她待的地方没动。我进门时她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塔弗纳总督察呢?他还会来吗?”
“目前还不会。”
“你是谁?”
终于被人问到了一直期待有人会问的问题,我不禁感到一阵解脱。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和警方有些业务联系,同时也是这家人的朋友。”
“他们这家的朋友吗?这家人都是野兽,我恨他们!”
她一边看着我,一边不停地说话。她的表情阴沉、恐惧,还带着愤怒。
“他们对我很凶——总是对我很凶。我一嫁过来就是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嫁给他们的宝贝父亲呢?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得到了大量的钱。他分给每个人很多钱。凭自己的脑子他们才赚不到那么多呢!”
喘了口气以后她接着又说:
“即便他确实有点儿老——可是他为何就不能再婚呢?事实上他一点儿不老——至少身体一点儿不老。我非常爱他,非常非常爱他。”说着,她挑衅似的看着我。
“我明白,”我告诉她,“你说的我全都明白。”
“我想你也许不明白这一点——但这全都是事实。我厌倦如狼似虎的男人,可我想有个家——我希望有个人对我嘘寒问暖,温和地对待我。阿里斯蒂德经常给我讲一些温馨的小故事——常常把我逗笑——他非常聪明。他经常能想出一些巧妙的主意以规避刻板的政策法规。他非常、非常聪明。我对他的死感到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
布兰达靠在沙发上。她的嘴很大,微微向一边翘起,露出一丝慵懒的笑容。
“我在这儿既快乐又安全。我可以去所有时尚的制衣店——报纸上看到的那些。这里能让我觉得我不比任何人差。阿里斯蒂德还常常给我一些可爱的东西。”说着她伸出手,让我观赏手上戴的红宝石。
她的手突然在我眼前化为猫爪,说话的声音也极像猫打呼噜的声音。她没觉察出我的态度,仍然自顾自地微笑着。
“这有什么错?”她问我。
“我对他很好,能让他感到快活。”看到我不吱声,她干脆凑过身来,“知道我们是如何相遇的吗?”
她不等我回答就把他们相遇时候的事告诉了我。
“那是在三叶草饭店。他要了份吐司夹蛋,当时我的心情很糟,我一边哭一边把饭送了过去。‘给我坐下,’看到我哭,他不由得和我搭上了话,‘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能和你聊天说话,’我告诉他,‘不然他们会把我开除的。’‘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这地方是我的。’这时我才正眼瞧了他,发现他是个古怪的小老头儿——不过我马上就发现他那矮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惊人的力量。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他……你一定从他们嘴里听说了吧——说我是个坏种——但我这个人其实根本不坏。我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家里开了一家高档的针织品商店。我不是那种有很多男朋友、自轻自贱的女孩。但特里和我不同。他是个爱尔兰人——去了海外……没写一个字回来。我觉得我是个傻瓜。然后便发生了开头讲到的那一幕。和许多可怜的帮佣女孩一样,我也遇上了麻烦……”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俗不可耐的傲慢。
“阿里斯蒂德非常好。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说他很孤独,还说我们可以马上结婚。真像做梦一样。我很快就发现他是大名鼎鼎的利奥尼迪斯先生,拥有数都数不清的商店、餐馆和夜总会。真像个神话故事,你说是不是?”
“确实是。”我淡淡地回答道。
“我们在伦敦的一个小教堂结了婚——然后去了国外。”
“有孩子吗?”
她把目光从远处拉了回来,仔细地审视着我。
“我们没生小孩。也许这是个错误。”
她翘起嘴唇,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发誓成为他的好妻子,同时也做到了这点。我叫来各种各样他喜欢的食物,穿上他喜欢的颜色的衣服以取悦他,他和我生活得很快乐。只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他的家人。这些人总是来找他,住他的房子沾他的光。还有那个德·哈维兰小姐。我原本以为我丈夫一结婚她就应该知趣地走了。我这样说过。阿里斯蒂德却说:‘她已经住了很久了。现在这里是她的家。’事实上他是想让他们全围着自己转。这些人对我都很坏,他却假装没看见。罗杰恨我——你见过罗杰吗?他向来很恨我。他是个嫉妒心很强的男人。菲利浦一直坚持不和我说话。现在他们都企图说我杀了他——但我没有——真的没有!”说着她又凑过来一点儿,“请相信我真的没有杀害他。”
我突然对她起了恻隐之心。利奥尼迪斯对她的轻视以及急于把罪行栽赃给她的行为,刹那间变成了毫无人道的行为。眼前这个小姑娘孤单无助,毫无还手之力,还被人穷追不舍。
“他们觉得不是我,就是劳伦斯。”她接着又说。
“劳伦斯是个怎样的人?”既然提到了他,我就不妨问问。
“我很同情劳伦斯。他很脆弱,无力和那些人抗争。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个懦夫。他太敏感了。我一直想给他鼓劲儿,让他觉得开心。他必须给这两个可怕的孩子上课。尤斯塔斯总是嘲笑他,还有那个约瑟芬尼——我想你一定已经见过她,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我告诉她我还没见过约瑟芬尼。
“有时候我觉得那孩子脑子不太对劲儿。她总是鬼鬼祟祟的,看上去也非常怪……有时她会让我害怕得发抖。”
我不想在这儿和她谈约瑟芬尼的事情,便把话题又转回劳伦斯·布朗身上。
“他是谁?”我问她,“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意思表达得不是很清楚,布兰达的脸一阵绯红。
“他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他有点儿像我……我们怎能对抗他们所有人呢?”
“你没觉得自己有点儿歇斯底里吗?”
“我没觉得。他们企图证明是我或者劳伦斯下的毒,并且设法让警察站在他们那边。我还能怎么办啊?”
“你不必太过激动。”我对她说。
“为什么不能是他们中的某个,或者某个外来人、仆人杀害了他呢?”
“缺少具体的犯罪动机。”
“哦,是动机吗?我和劳伦斯又能有什么动机呢?”
我颇不自在地告诉她:
“我想他们也许会觉得,你——呃——和劳伦斯彼此相爱——而且想着要结婚。”
她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真是邪恶!这不是真的!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类话。我只是同情他,想让他振作起来。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你应该相信我,是不是?”
我确实相信她。也就是说,我确实相信她和劳伦斯之间如同她说的那样,仅仅是朋友。不过我觉得她确实爱上了那个年轻人,只是自己没意识到罢了。
抱着这种念头,我下楼去找索菲娅。
我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索菲娅把头从过道那端的一扇门里伸了出来。
“嘿,”她招呼一声,“我正在帮仆人做饭呢。”
我原本想进厨房和她一起做饭。她却走到过道上,随手关上门,然后拉着我的胳膊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
“见过布兰达了吗?”她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老实说,”我开诚布公地说,“我很同情她。”
索菲娅显得很吃惊。
“看来她把你说服了。”她说。
我略微感到有些恼火。
“问题在于我能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你却不能。”我告诉她。
“你指的是什么?”
“索菲娅。凭良心说,自从她来这儿以后,你们中间有没有人对她好过,或公平一点儿待她?”
“当然没给她什么好脸。为什么对她好呢?”
“不说别的,仅仅是因为基督徒之间的互谅互爱也要对她好啊!”
“查尔斯,别跟我唱高调了。布兰达跟你谈的时候一定把她的妩媚功夫都使出来了。”
“索菲娅,你真是不——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老实讲,没有装模作样罢了。你只是从布兰达的角度看问题,所以才会那样说。试试从我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如何?我不喜欢那种编造一个苦命的故事,并以此为契机嫁给年老富翁的年轻女子。我有十足的理由不喜欢她那种人,也没有理由要假装去喜欢。如果把她的情况白纸黑字全都写下来给你看的话,我想你一定也不会喜欢她那种人的。”
“难道她是信口胡说吗?”我问。
“你是说想要孩子的事吗?我想应该是胡说。”
“你是对祖父受骗感到愤懑不平吗?”
“爷爷才没受骗上当呢,”索菲娅笑了,“爷爷从来不受任何人的骗。他想要布兰达。他想在布兰达面前扮演科菲多亚[传说中的一位非洲国王,他不喜欢女人,最后却爱上一位乞女,娶了这个女子做自己的王后]的角色。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的。从爷爷的角度来看,这桩婚姻是完全成功的——和他的其他行动完全一样。”
“雇佣劳伦斯·布朗当家教也是他的成功之举吗?”我辛辣地问。
索菲娅皱起了眉。
“这我倒不能确定了。爷爷想让布兰达幸福快乐。他也许觉得光是珠宝和衣服还远远不够。他也许觉得布兰达的生活中还需要点儿小小的浪漫。他也许觉得劳伦斯·布朗这种真正懦弱的人会比较合适,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这可能是他的那种小把戏。一种略带感伤色彩的炽热友谊能避免布兰达和外面的人惹上绯闻。爷爷完全制订得出这样的计划,你知道,他有时候真是个魔鬼。”
“他本身就是个魔鬼。”我附和道。
“他没想到这会导致一场谋杀……结果正是这样,”索菲娅突然情绪激烈地说,“尽管我非常希望这样想,但并不认为这是她杀了爷爷的原因。如果她策划谋害他——或者和家庭教师共谋——爷爷是一定会知道的。我觉得这种说法在你看来可能过于牵强了一点儿——”
“老实说的确有点儿牵强。”我告诉她。
“但你们到现在还不了解我爷爷。他是不会纵容别人谋害自己的。所以你们到现在还没能理出头绪。”
“布兰达很害怕,”我说,“非常非常害怕,一点儿不像会谋害人的样子。”
“她害怕的是塔弗纳总督察和他那群饭桶吗?是啊,我知道他们的样子的确蛮吓人的。我想劳伦斯也一定吓得不轻吧?”
“的确吓得不轻。他的样子可笑极了。我不明白怎么会有女人喜欢这样的男人。”
“查尔斯,你没发现劳伦斯对女人来说很有吸引力吗?”
“他那样的窝囊废怎么会对女人有吸引力呢?”我表示难以置信。
“男人们为什么总觉得只有原始人才会对女人有吸引力呢?劳伦斯的确很有吸引力——我却不指望你能了解这一点。”说着她看了我一眼,“看来布兰达完全把你迷惑住了。”
“别荒唐了,她一点儿都不漂亮。她根本无法和你——”
“你是说她色诱你吗?不,她只要你同情她就够了。她不漂亮也不能算聪明——但她有个非常显著的性格特征。她非常会制造麻烦。这不,她已经在你我之间造成这么大的隔阂了。”
“索菲娅,你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公平!”我朝她喊着。
索菲娅朝门口走了过去。
“查尔斯,不和你争了,我得去做午饭了。”
“我去帮帮忙吧。”
“不,你留在这里。厨房里多出个男人会让女仆手忙脚乱的。”
“索菲娅。”我对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怎么啦?”
“只是个有关仆人的问题。为什么这里和楼上见不到穿着围裙和戴着帽子的仆人呢?”
“爷爷那边雇了厨子、管家、客厅女仆和贴身男侍。他喜欢请用人。他付的薪水很高,当然也很得人心。克莱门丝和罗杰请了个每天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他们不喜欢仆人——准确地说,是克莱门丝不喜欢用仆人。如果罗杰每天不去城里吃顿大餐的话,他一定会饿死的。克莱门丝所谓的吃饭就是莴苣、土豆和胡萝卜。我们有段时间也请了仆人,后来妈妈发了一次脾气,把他们都赶走了。接着我们请了白天来的钟点工,但妈妈一发脾气,他们又都走了。就这样雇了又走,走了再雇。现在的女仆算做得比较长的一个,发生紧急状况时也比较靠得住。现在你知道了吧。”
索菲娅离开了。我瘫坐在一把缎面椅上,沉浸在思考中。
在楼上的时候我是从布兰达的角度看待问题的,现在我开始从索菲娅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我意识到索菲娅的观点是很有道理的——这同样也是利奥尼迪斯家族的观点。他们对一个用卑鄙手段进入他们家的外来人怀恨在心,他们对布兰达的排斥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正如索菲娅所说的那样:“面子上不太好看……”
只是事情还有人情的一面——局中人无法看清,只有我这样的外来人才能看清楚的那一面。这家人一直很有钱,养尊处优。他们无法明白现实生活中落魄者所受的诱惑有多么大。布兰达·利奥尼迪斯渴望财富,渴望漂亮东西,渴望安逸——渴望具备所有这些的一个家。她说为了得到这些,她会竭尽心力博得年迈丈夫的欢心。我对这样的她感到非常同情。事实上我们俩交谈的时候,我已经对她起了恻隐之心——现在我对她的同情是否还是一分不减?
这是问题的两个方面——只是看问题的角度罢了——哪个角度比较真实一些……哪个角度比较真实……
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少。早上一起来就开始和塔弗纳一起协同调查。在玛格达·利奥尼迪斯温暖而充满花香的客厅里,我的身体在松软坐垫的怀抱中慢慢放松,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布兰达、索菲娅和小老头儿的画像在我的脑海中掺杂在一起,渐渐朦胧起来。
之后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