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蜚(fēi)
《山海经·东次四经》载:“太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蜚”字从“非”从“虫”。“非”在甲骨文中作两翅相背形,《说文》释为“违也”,暗示其逆反天道的灾厄属性;“虫”部直指其毒虫本质。
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记载治疫药方“避蜚散”,以雄黄、丹砂、蜚蠊(偷换概念将害虫与神兽联结)入药,完成从神话到医学的转译。
2019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整理出版,其中“蜚”字写作“”,虫部上方加入雨点符号,揭示古人对其引发旱涝双重灾害的认知。
【二】
姑获鸟(gū huò niǎo)
东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姑获鸟夜飞昼藏,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名为天帝少女,夜取人子养之。”
“姑”中古音*kuo(见母模韵),模拟夜枭鸣叫;“获”*ɦwɑk(匣母铎韵)短促如利爪攫取;“鸟”*teuX(端母筱韵)收尾轻扬似婴儿啼哭。三字声调平-入-上,构成“起-伏-惊”的恐怖音阶。
“天帝少女”的崇高身份与“盗婴妖”的卑劣行径形成悖论。宋代《太平御览》引《玄中记》补充:“产妇死后所化”,实为男权社会对难产妇女的污名化命名。福建土楼现存清代壁画《姑获巡夜》,画中女子手持血衣而非婴儿,暗示该传说在女性口述传统中的抗争性改写。
【三】
傒囊(xī náng)
《搜神记》卷十二:“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名曰傒囊。引去故地则死。”
“傒”从人从奚,《周礼·秋官》载“奚,女奴也”,在吴越方言中引申为“山野贱民”;“囊”篆书作“”,象形包裹——此名实为对山越族群的妖魔化标签。唐代《元和郡县志》记载会稽山“傒人穴居”,其岩画中确有戴囊负物的先民形象。
清代考据学家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指出:“傒囊即《楚辞》之山鬼”,此说在湖北郭店楚简中得到印证——简文“山鬼”写作“”,上半部正是“傒”的异体。
【四】
虚耗(xū hào)
《唐逸史》载钟馗捉鬼故事:“虚耗,人身牛鼻,一足跷,能盗财物,耗人吉庆。”
“虚”从虍从业(*kʰɨo),《吕氏春秋》注“空也”,对应中唐“钱荒”引发的通货紧缩;“耗”从耒从毛(*xɑuH),《九章算术》特指“粟米损耗率”。
欧洲传教士利玛窦在《中国札记》中记载,北京钱庄掌柜每日晨昏高诵此诀,声波震动柜台铜钱发出共鸣,完成物理驱魔与心理暗示的双重仪式。
2023年西安出土唐代鎏金银罐,内藏纸本《虚耗镇宅符》,符上“虚耗”二字用反书篆体书写,周围环绕十二生肖剪影。文物修复显示,该符使用朱砂混合水银绘制,利用汞蒸气毒性实现物理驱鬼,展现古人“以毒攻毒”的科学想象。
【五】
方相氏(fāng xiàng shì)
〖礼制解剖学〗
《周礼·夏官》:“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方”甲骨文作“”(戴枷人形),实为“放逐”初文;“相”从木从目(*sɨɐŋH),《荀子》解为“省视也”。二字组合暗示“被监视的流放者”,与驱疫职能形成权力倒错。
汉代大傩仪中,方相氏需呼喊“十二兽吃鬼歌”,其核心咒语均含塞音韵尾,模拟骨骼断裂声。现代声学分析显示,此类发音能在200赫兹频段产生共振,具备群体催眠效果。
【六】
媪(ǎo)
《玄中记》:“百岁鼠化为媪,善蛊人。”
“媪”金文作“”,老妪持杖形,《说文》释“母老称也”。但魏晋志怪将其扭曲为“犬身人首,食亡者肝”的恶灵,反映对老年女性的死亡恐惧。唐代《朝野佥载》记载,洛阳寡妇为避“媪”名,自称“阿婆”,引发“媪/婆”称谓的语义战争。
清代山西巫医治疗“媪祟”时,会强迫患者连续呼喊“媪”字百次,直至声带出血,完成声音层面的驱魔仪式。
2021年湖北荆州楚墓出土“镇媪俑”,背面刻有反书咒文:“媪食肝,我食媪”。这种以毒攻毒的镇压术,与当代女性主义者解构“老巫婆”污名化的行动形成跨越两千年的呼应。
这些鬼怪名称是汉语锻造的青铜镜。
每个名字都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招魂仪式,当我们念出“蜚”“媪”“方相氏”时,无数消逝的恐惧、抗争与想象,正在声波的震颤中重获新生。或许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而中国人的鬼怪命名术,正是这个家园最幽深也最绚丽的密室。
来源:纯良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