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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萨,是意大利西部的一个古城。它座落在阿诺河河口,距离古里亚海十二公里。这个人口只有十万多一点的小城,由于保存着许多中世纪的古迹,一向是意大利著名的游览胜地。从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佛罗伦萨城到比萨,乘汽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因此,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总是把这两个城市连在一起游览,这就使得这个古老的小城,终年游人不绝,相当繁荣。
比萨最著名的古迹是斜塔,它建于一一七四年,高五四点五米。据说当年建造时,由于计算有误,奠基不慎,致使塔身倾斜。没想到正是这一缺陷,却使它成为著名的游览胜地。十六世纪,意大利伟大的科学家伽利略,曾在这里进行过著名的自由落体运动实验,他让两个重量不同的铁球,从塔顶自由落下,结果同时着地,一举推翻了亚里士多德关于重量不同的物体,下落的速度也不同的定理。从此,斜塔就更加名噪全球。多少年来,人们慕名来到这里,既为凭吊伽利略,也是为了观赏这座斜塔与众不同的风貌。
我们到比萨的那天,恰逢久雨初晴。斜塔耸立于绿草如茵的广场上,背衬着蓝天白云,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既奇特而又很有气势。这座塔共高八层,呈圆柱形,塔身底层墙厚约两米左右,塔内有楼梯可以直登塔顶。塔身全部,是白色大理石砌成,除塔顶和底层外,每层都有回廊,周围都环绕着三十根大理石石柱。从整个造型上看,还是相当漂亮的。斜塔的一边是两座罗马式的教堂,它们和斜塔浑然一体,组成了一个古老的建筑群。
我们漫步在塔下,看到塔基南边已经下沉,致使整个塔身严重向南倾斜,斜度至少有六七度。从塔下向上望去,我总觉得塔上的游人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据向导告诉我,现在塔基仍在继续下陷,很多人都在担心斜塔的倒塌,但苦于找不出什么奇方良策来加以挽救。这座经历了八百年风雨侵蚀的古塔,究竟还能保存多久,实在难以预料。
为了要找一个适当的角度,拍下这座古塔的斜姿,我打开相机,在游人中穿来穿去,几次试镜头,都发现一个身穿红衣的怪模怪样的女人,正斜靠在斜塔下不肯离去。她向游人们招手,但谁也没有理睬她,几个准备拍照的人也悄悄地收起相机走开了。
我想走过去看看,但主人迎面拦住我,把我引进塔旁教堂里参观去了。
大约半小时以后,当我们正在教堂里围着向导听他讲解的时候,偶一回头,我又看到那个斜靠在塔下的红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站在我们身旁。这时,我仔细地打量着她,产生了一种十分离奇的幻觉,好像在这古老的教堂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中世纪的幽灵。
她是一个大约六十岁上下的干瘦的老妇人,穿着一身红色的绣着花饰的衣裙,裙子很长,一直拖到脚背,下面露出一双白色的绣花鞋。她头戴一顶大沿软边的女帽,也是红色的,帽上不仅系有彩带,而且装饰着羽毛,这样就更使得她那布满皱纹的面庞,显得格外清癯。很显然,这套奇特的服饰,决不是现代的时装,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时代的旧箱底里翻捡出来的。它是那么陈旧,不仅颜色灰暗,有些地方还露出破烂的痕迹。这种古代王宫贵妇人的装束,人们今天恐怕只有在欧洲古典歌剧和绘画中才能看到了。现在它突然出现于旅游者的行列,总给人一种不伦不类,啼笑皆非的感觉。但,这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任何难堪,相反,从她的神色和态度上看,她倒是十分矜持①的。
使我感到更加奇怪的是,她的腋下还夹着一把褪色的布伞,两手拎着两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向导的讲解,显出一副庄重的,全神贯注的神气。但当向导讲完,大家纷纷提问的时候,她却开始活跃起来,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不时向这个、那个人流露一种不大自然的笑容。使人觉得她是多么希望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呵!
参观的人终于陆续走散了,当我离开教堂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这空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神龛前,虔诚地做着祈祷,在她的身后,两个大旅行袋正一左一右地陪伴着它们伶仃的主人。……
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她要干什么呢? 我始终带着这样一个疑问,远远地注意着她。不久,我见她又双手提着旅行袋走出教堂,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径向人群稠密的货摊走去。
比萨盛产大理石,斜塔广场的周围,摆满了许多出卖大理石制品的货摊和商亭。那里,游人整天熙熙攘攘,选购纪念品。商贩们热情地招来顾客,显得特别殷勤,唯独看见她走来,谁也不去招呼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她本人似乎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别人对她的冷淡,仍然东看看西看看,随着那些阔绰的旅游者悠闲地走来走去,只是我始终没有看见她买过任何一样东西。
看到这情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问向导,她是不是外来的旅游者? 向导耸耸肩膀回答说: “不,她是一个谁也不愿问津的活死人。”
接着他告诉我,这个女人就住在比萨,是一个孤寡无依的老太婆。很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和生活情况,谁也不关心她是否还有什么亲人,只看到她经常这样一身打扮,在天气好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游逛。时间一久,当地人早已习以为常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呢?”
“还不是想让人们把她看作皇后。”
我问向导她是不是有精神病? 向导说,也许有,但从没有见她哭闹过。她总是保持那么一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没有发生过什么失态的行为。只是近来她不知为什么又手提旅行袋,挤在外国旅游者中间到处走,所以人们背地里都叫她“旅游皇后”。
说到这个戏谑性的绰号,向导眨眨眼睛,笑了。而这些,反倒引起我对这位老妇人的同情。我觉得在她这种失常的行动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精神上严重的创伤。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处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里,她的命运正像一团垃圾一样,不是被人遗弃就是任人践踏。生活上的熬煎,心灵上的抑郁和痛苦,不能不使她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可怜的变态。为了怕被人鄙弃,她把自己打扮成过去的贵族; 看到外国旅游者到处被人奉承,她又拿起了阳伞和旅行袋……。但这种可悲的妄想,并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反而带来了更多的鄙弃和不幸。看到这一切,我仿佛看到一个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弱者,在生活的漩涡中拼命地挣扎,而她所企求的只不过是最起码的生活权利,和作为一个人的最起码的尊严。
中午,我们在广场附近一家饭馆里午餐,为了便于欣赏斜塔的风光,主人特意选了门外的座位。当我们在阳光下一面就餐一面闲谈时,我发现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又双手提着旅行袋,从广场相反的方向,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她老远就注视着餐馆的橱窗,和堆满在我们餐桌上的食物,眼睛里闪着饥饿的、贪婪的目光。我原想她一定也是来这里就餐的,没料到当她逐渐走近我们饭桌面前的时候,我看到她忽然扭过头去,摆出一种十分矜持的神态,像一个庄严的修道士一样,匆匆地从我们面前走过,连一眼也没有再看我们,径向斜塔走去。……
很久,很久,我默默地望着她那红衣的背影,衬着白色的斜塔,由大到小,渐去渐远……。这时我忽然发现,这岂不是一幅寓意深刻的风俗画吗? 画面上的一人一塔,恰恰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斜塔是古代建筑上的畸形,而这个老妇人的形象,却是今天西方社会上屡见不鲜的一种畸形。这两者在畸形上虽是相同的,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对待这两种畸形的态度又是多么的不同呵! 人们可以从世界各地兴致勃勃地来观赏斜塔,关心它,爱护它,甚至为了怕它倒塌,不惜千方百计地对它进行挽救。可是有谁能够用这种心情,同样来对待这个可怜的变态的老妇人呢? 有谁会关心她的“倒塌”,而设法予以挽救呢?
这座闻名世界的斜塔,从它耸立的那一天起,几个世纪过去了,在这座斜塔下,人世间历尽了沧桑。蒙昧黑暗的中世纪已经作为历史的陈迹远去了,曾被宗教法庭判为 “异端邪说” 的伽利略的发现,已成为举世公认的真理。可是,在这斜塔下出现的像这位老妇人那样的畸零人,连同漠视、奚落,讪笑她的畸形的社会心理,何时才能远去呢?
(原载《散文》杂志1980年第5期)
【赏析】
就类型而言,《在斜塔下》应该算是一篇游记散文,因为它是沿着作者观赏比萨斜塔时的游踪来记述所见所闻所感的。但是,牢牢地吸引住作者的,却并非“名噪全球”的古塔奇景,而是令他心灵震颤的异邦人情风习。因此,这篇散文的长处,不在景物描写,而在于人物刻划的成功,在于感想的独特和议论的深刻。请注意:《在斜塔下》这个篇名,其实已经昭示,作者的兴趣、文章的重心,都不在“斜塔”本身,而“在”它之“下” 的人间社会。斜塔,只是在参与对比时,才有其作用,故描写斜塔的文字,相当俭省:第一自然段点一下比萨的地理位置等简要情况,第二段概括了斜塔之所以成为比萨“最著名古迹”的历史原因,第三段粗线条地写其今日风采。总共不过600字,就基本结束了对景物的描写。接着,一句“我们漫步在塔下”,十分自然地把视线转向“塔下”,由景的描写转向人的刻绘。
作者穆青,是一位老记者。长期的新闻生涯,使他对人,有一种职业的敏感和了解兴趣。当他第一次见到“一个身穿红衣的怪模怪样的女人,正斜靠在斜塔下不肯离去”时,就好奇地“想走过去看看”,但被主人挡住了。这是初写人物,相当粗略,但由于突出了“她向游人们招手,但谁也没有理睬她,几个准备拍照的人也悄悄地收起相机走开了”,所以她还是给人留下了“怪模怪样”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教堂里,作者有充裕的时间观察了,因此,人物的肖像描写也相当精细,而“怪模怪样”仍然是其显著特征。她的服饰,“决不是现代的时装,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时代的旧箱底里翻捡出来的”,红色绣花长裙,红色的有彩带和羽毛的大沿软边女帽,加上白色的绣花鞋,这一切,穿戴在一个六十岁上下干瘦的老妇人身上,只能给人“不伦不类,啼笑皆非的感觉”,但她却毫无难堪之情,倒是“十分矜持的”,“显出一副庄重的、全神贯注的神气”。人家都走了,她一个人“虔诚地做着祈祷”。她与众不同的外貌、神态和举止,使作者怀着热切的心情和疑问,“远远地注意着她”。于是,有了对她的第三次描写。
这一次是在斜塔广场周围的货摊之间,侧重于人们对她的冷淡和鄙视。商贩们殷勤招徕顾客,唯独不招呼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而向导则干脆称她“是一个谁也不愿问津的活死人”,并告诉作者,她“是一个孤寡无依的老太婆”,“人们背地里都叫她‘旅游皇后’”。在这一番对她的侧面描写之后,作者忍不住浮想联翩,他“仿佛看到一个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弱者,在生活的漩涡中拼命地挣扎。而她所企求的只不过是最起码的生活权利,和作为一个人的最起码的尊严”。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描写老妇人,作者扣住了她“老远就注视着餐馆的橱窗”和桌上的食物,“眼睛里闪着饥饿的、贪婪的目光”,尽管她故意“摆出一种十分矜持的神态”,其贫穷挨饿的境况已经暴露无遗。
全文四次写老妇人,手法不一:或疏笔勾勒,或正面详写,或侧面介绍,或专项刻划(饥饿的眼神),从而细致而又全面地把这一个孤独、贫困、备受歧视但又不甘寂寞、故作矜持的西方社会的弱者形象活脱脱地塑造出来。作者的抒情性议论,又像恰到好处的画外音,把具体感受上升到对人、对社会的理性分析,而这种分析,同时也是诗意的,在同为畸形的一人一塔构成的“风俗画”里,斜塔,建筑的畸形,人们以之为美,珍惜它,挽救它这并没有错;但老妇人,社会的畸形,人们却毫无关心之情,奚落她,厌弃她。两相对比,能不感慨吗?写畸形塔下的畸零人,作者是在以景衬人;写受人漠视的现实和故作矜持的神色,作者是以内外对比突出老妇人可怜的变态心理——自尊的背后隐藏着深深的自卑。虽然不见有老妇人的心理活动,但其外部的言行清楚地揭示了她的内心创伤。
文章构思缜密,伏笔照应周到,时时不忘塔与人的联系和对照,产生了集中、浓烈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