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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办得如此顺利,远超周亚夫等人所料。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刘彻的早慧和王者气度。

随着羊胜、公孙诡进了大狱,行刺袁盎等大臣的案子有了个了结。周亚夫及时将睢阳之行的状况向皇上禀奏,自然,刘彻的聪颖和果敢成为宣室殿的主要话题。

“要不是太子以韩安国说服梁王,大索之期或许会延宕许久。”周亚夫一想起太子与韩安国说话时的率直天真,那将虎头鞶放在韩安国手心时的雍容大气,眉宇间就露出锁不住的愉悦,“太子年纪虽小,却是处事果断,收放有度,颇有太祖遗风!”

这些话让刘启因废立太子而缠绕在心头的郁结多少有了些消解,毕竟刘荣是他的长子,没有过错便降为临江王,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公平。每每想起刘荣离京时的忧伤,他的心总会隐隐不安。现在,刘彻初试锋芒,总算让他心里有了一点踏实。

“太子尚幼,朕之所以遣他前往,意在历练,若非卿等忠直尽命,他能奈贼何?卿等一路劳顿,尽心竭力,朕甚欣然。”话虽这样说,可周亚夫感觉得到皇上语言背后的欣喜。

“请丞相督促廷尉府加快审理此案,依律定罪。”刘启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盘桓,朝廷该做的事情太多了:立后的诏书宣达月余,可王娡依旧没有入主椒房殿;立后大典不能再拖,椒房殿空得太久了,后宫急需要人来管理。

周亚夫于是便知趣地告退了。本来从睢阳回来后,他就打算面奏皇上,希望皇上能允准他致仕告老,可刚才皇上一番话让他怎么也不好开口了。

出了宣室殿,他才发现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现在地上已白茫茫一片了。唉!时令已到腊月,这期间朝廷变故不断,真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了!

卫绾依旧每日在思贤苑为太子讲书,因皇上允准他可以不必每日上朝,所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现在正好去看看他。这样想着,周亚夫登上车驾时,就吩咐驭手转向了。

进入苑内,远远就听见书堂内的说话声。周亚夫是第一次到这里,他发现这园子很大,虽是深冬,园中却是修竹苍翠,青松亭盖。

正踌躇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扫雪的黄门,就忙要他带自己去见太子。

周亚夫跟着黄门穿过回廊,到了书堂,就参拜道:“臣周亚夫参见太子殿下。”

刘彻忙道:“天雪寒冷,劳丞相辛苦,快快平身!”

周亚夫刚刚站定,就听见“下官参见丞相”的声音,定神看去,却是郅都。及至落座,周亚夫发现除了太子,书堂内还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少年,他打量了一下,便问道:“这位是……”

卫绾忙介绍道:“从睢阳回京后,皇上就找了一位习武的陪读来陪太子。这少年名叫韩嫣,乃弓高侯韩颓当之孙,自幼跟祖父练得一身骑射本领。”

其实这韩嫣不仅武功有些根底,人也生得剑眉玉面,身姿挺拔,说话也伶俐乖巧。卫绾的话音刚落,他就毕恭毕敬地跪在周亚夫面前道:“小人久闻丞相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初次见面,周亚夫对此人说不上什么感觉,但卫绾和韩嫣相处了一段日子,从这少年对刘彻的恭维逢迎中看出了瑕疵,所以对他就多了些反感。他眉头皱了皱,斥责道:“诸位大人在此说话,你还不退下?”韩嫣倒也知趣,跪谢丞相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喝过热茶,寒意远去。周亚夫在木炭盆上烤着火,看了看环绕刘彻而坐的几位大臣,问道:“诸位今日何得闲暇,来与太傅叙话?”

郅都忙道:“经过廷尉和下官多日审讯,凶犯们一一招供,对行刺罪行供认不讳,狱词也尽皆画押,正要向丞相禀报,不料丞相竟冒雪前来了。”说着,他就将竹简递了过去。

周亚夫接过竹简,大体浏览了一番,随口问道:“太子和太傅可曾看过?”

郅都点了点头。

“哦!皇上今日正问案情呢?要老夫督促加快审理,依律定罪。”

卫绾道:“刚才在下还和太子议论此事呢……”正要继续,不料刘彻突然站起来,从周亚夫手中拿过狱词,就投入木炭盆中。

众人见状大惊,卫绾和周亚夫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呼:“殿下!这……这……”

卫绾一边对郅都喊,一边自己上前去抢。他来不及挽起宽袖,眼看衣裳的一角就烧了起来,旁边的一位黄门眼快,从案头端起茶盏,就朝着卫绾浇了过去……

拉着卫绾的手,郅都见其手腕上红红的一片,忙问道:“大人不要紧吧?”卫绾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竹简一点点被烈火吞噬,口中唏嘘不已。

刘彻却笑道:“何须去抢,烟消云散,恩仇泯灭,一了百了。”

卫绾、周亚夫、郅都听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在狐疑片刻后,都齐刷刷地跪下了:“殿下此举,臣等十分不解。若是皇上怪罪下来,臣等即便万死,亦难辞其罪啊!”

刘彻看着竹简上的火苗慢慢熄灭,青烟随廊庑吹来的冷风飘向窗外,笑道:“各位大人请起,本宫自有话说。”可卫绾他们就是不肯起来。

“各位大人!本宫焚毁狱词,自有道理。”看着大家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暗自觉得好笑,脸上却分外庄重。

“此举与各位大人无关,皇上若是追究下来,本宫一人承担,绝不推诿,这总可以了吧!时候不早了,请各位大人回府吧,本宫要听太傅讲书了。”

走出思贤苑,抬头看了看天,雪越下越大了。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的,无法判断太子焚毁狱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刘彻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匈奴,已经是第二年开春了。

塞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二月了,龙城附近仍没有半点绿色。稀稀落落的枯草在西北风中瑟缩着身体,望着每日从头顶飘过的云团,发出盼春的焦渴。

偶尔有巡逻的马队从高坡上疾驰而下,战马的嘶鸣被风传到很远。在他们身后,总有一只苍鹰警觉地俯视着大地,它坚硬宽大的翅膀笔直地伸开,硕大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草原上。它那双犀利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搜索,似乎草原上的每一个动静,都会激起它搏杀的欲望。

这是一年中最寂寥的季节,草原因此也呈现出没有生机的辽阔和旷远;这也是匈奴人最觉无聊的日子,他们每日在帐篷里围着火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把希望寄托在春天的到来上。

但是,汉朝改立太子的消息使军臣单于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他觉得这个早春对匈奴人来说,是一个出击汉朝的良机。

是的,汉人用一年汗水换来的粮食,汉人豢养的牛羊,汉人用高超技艺打造出来的器具,汉人用五谷滋养的美女,这些对匈奴人来说,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的苍鹰忽然看到了猎物一样,让他们垂涎欲滴。在这时候,匈奴人早已忘记了四年前和亲时定下的盟约,而是摩拳擦掌地酝酿着一场新的战争了。

清晨,军臣单于带着臣下虔诚地向着东方,朝拜着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然后,他急忙把左右骨都侯召到单于庭,商议对付汉人的策略。

“感谢太阳神把进攻汉人的机会赐给匈奴人!”当侍女把滚烫的马奶酒送到大家手中的时候,军臣单于说话了,“汉朝改立太子,因此与梁王发生冲突,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单于说得对!”左骨都侯吐突狐涂呷了一口奶酒,一抹嘴唇道,“只是……”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五年前,我大匈奴与汉朝曾因为隆虑公主和亲而再定盟约。而如今隆虑阏氏刚刚生下小王子,以汉人的习俗,汉朝的太子与小王子从此就是甥舅关系,单于与当今汉皇就是亲家。这个时候用兵,怕是人心不服啊!”

“这个……寡人倒是没有想到。”军臣单于手里把玩着一只银碗,心不在焉地说道。

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已经喝完了一碗马奶酒,当那奶酒的香气在单于庭中渐渐弥散时,他大笑道:“左骨都侯多虑了。自汉朝建立以来,我大匈奴多次与汉皇和亲,可战争从来没停止过。盟约从来都是弱者的一厢情愿,怎么可以用它绑住匈奴人的手脚呢?”

“说得好!”单于的兄弟、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话里也充满了嘲讽,“什么时候见过狼对羊信守盟约呢?汉朝就是大匈奴口中的羊。这个时候不出兵,那是草原田鼠的目光。”

但是,左骨都侯还是表示了忧虑:“自我们与汉朝交战以来,虽然汉军多次吃亏,但近来我不断地听说上郡太守李广取我军之长,专事骑射和奔袭,常常出其不意攻击我军,我军已多次败在其手。汉人将李广置于上郡,其用意十分明显!”

“这李广年龄多大?”

“从封都尉李穆口中得知,这李广大约四十岁,他的祖先是当年赵国名将李信,他自幼熟读汉人兵书,精通兵器,可拉三百石弓。”

“哦?”军臣单于陷入沉思。

“我还听说,有一天傍晚,李广率兵巡逻,走到一处深草丛中,忽然发现有一头卧虎,他立即张弓搭箭,将其射杀。士兵上前去看,却是一巨石。大家纷纷上前拔箭,可谁知箭矢入石太深,直到折断箭杆,也没有把那箭头拔出来……”

吐突狐涂正要继续说下去,耶律孤涂站了起来,眼中流露出轻蔑的神色:“左骨都侯这话怎么像是从兔子嘴里学来的?谁不知汉军自刘邦以来,无不谈战色变,一个李广又能怎样?”言毕,他转身面向军臣单于道,“臣愿作为监军,发兵征讨汉人。”

军臣单于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呀!大匈奴要的是雄鹰,不是兔子!”

耶律孤涂很是得意地瞥了一眼吐突狐涂,那神情深深地刺伤了吐突狐涂的自尊心,他愤怒道:“听右骨都侯的意思,我倒是贪生怕死之徒了?”

“我可没这样说!”

在军臣单于身边,以右骨都侯为代表的少壮派始终以他们的骚动和激情影响着单于的决策。这批在马背上长大,喝着马奶酒,吃着牛羊肉走进权鼎核心的青年人,身体里总是奔腾着不安分的热血。他们似乎更愿意把生存的筹码押在战争上,对于和亲,他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他们十分瞧不起以左骨都侯为代表的元老派,他们并不是不了解元老派也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岁月,不过他们说出的话都带有强烈的挑战性——“狼老了,就该退出寻肉的行列。”

“你!”吐突狐涂指了指穹庐顶,反唇相讥说道,“苍天在上呢!”

“哼!苍天再高,也是雄鹰的家园!匈奴人天生就该是雄鹰!”

在这时候,军臣单于总是以调解人的身份平息他们的争论。他虽然赞成少壮派的主张,但对从老单于年代走过来的老臣,他既不愿得罪他们,也不愿让他们阻碍自己去实现目标。军臣单于清楚,他们虽然老了,但并不是孤立的个人,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庞大的部落群体。

军臣单于伸开臂膀,做了一个拥抱的姿态,大笑道:“两位是寡人的左膀右臂,怎能伤了和气呢?虽说吐突大人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耶律大人的勇气更是可嘉。汉朝虽与我屡战屡败,然自汉文帝以来,他们国势日强,的确不可掉以轻心。还是由耶律大人监督左屠耆王攻打上郡,全当一个试探吧。如果出师不利,寡人再做打算也不迟。”

“好!我们听大单于的!”

走出单于庭的时候,耶律和吐突之间的芥蒂并没有因为单于的调解而淡化,他们分别朝着两个方向走去。这时候,那只在空中盘旋已久的苍鹰,箭一样地从云端俯冲而下,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顷刻间消失在山梁背后,等它扶摇直上时,那可怜的猎物已经放弃了挣扎而蜷缩在它尖利的鹰爪间了。

耶律孤涂望着雄鹰搏击长空的矫健雄姿,浑身顿时一阵燥热,他放开歌喉唱了起来。那浑厚的歌声立即被风载着,传到了草原上的各个角落:

雄鹰啊!万里长空才是你的世界。

匈奴啊!茫茫草原才是你的家乡。

雄鹰离开了雷电就没有了生命,

匈奴人离开了弓箭就会失去土地。

张开翅膀飞吧!飞向长城的那一边,

举起马刀前进吧!铁蹄踏遍万里中原。

……

大帐外,这歌声就像雷电一样击中了紫燕姑娘,她手中的银盘掉落在地上,热腾的奶茶很快就渗入厚厚的积雪中。

进入帐中,敏锐的隆虑阏氏就从紫燕的神色中判断出发生了事情。她放下怀中酣睡的小王子,从地毡上站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让你像丢了魂似的?”

紫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恕罪!紫燕将奶茶打翻了。”

隆虑阏氏宽容地笑道:“我当出了什么事呢?不就是一杯奶茶么?回头让侍女们送来就是了。”

五年的草原生活,把汉宫的两个女人完全变成了地道的匈奴人。她们不再穿汉服,而是改穿了在袖边和领口镶了羊毛的皮袍和刺绣得十分精致的靴子;她们当年十分滋润白皙的脸庞被塞外的风雪雕琢得黝黑发亮,两颊长期经太阳照射而变成了朱红色;她们飘逸的长发如今缀上了各种兽骨制成的装饰品,从她们肌肤中散发出来的不再是玫瑰香而是牛羊的奶味;她们只能在梦中重温长安的曲江烟柳,未央灯火,去知会相别的亲人。

隆虑阏氏与紫燕相处的时候,就用长安的话语倾诉对家乡的怀念,而这时候她们都明白,不管她们着怎样的胡服裘衣,她们的心永远属于大汉,属于那遥远的母土。

回想当年那远行的仪式,是何等的隆重。除了满朝文武,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也都赶来送行。隆虑公主含着热泪站在高台上,向祖先辞别,向父皇辞别。然后,步履沉稳地走下高台,依依不舍地拥抱了母亲王娡。

在这个时候,王娡知道,就是有一肚子的泪水,也要强忍着不能让它涌出眼眶,她不愿意让女儿带着牵挂上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儿啊!此去漠北,气候会越来越冷,要注意早晚起居,平安到达。”

隆虑公主默默地点头,在长信殿中向太后辞行那天,她已经承诺,从那天以后,不再流泪。只是这情景,让站在一旁即将陪嫁到匈奴的紫燕有些受不了:“请夫人放心,奴婢一路上会好生伺候公主的。”

在钟鼓笙瑟声中,隆虑公主深深地吻了脚下的土地,轻轻地抓起一把长安的黄土,放入紫燕递上的帛囊中。然后登上车驾,她再也没有回望一眼身后的长安。

……

前些日子,隆虑阏氏从军臣单于那里得知,朝廷已经改立了太子,她的小弟刘彻成为皇位的继承人。那一夜,在军臣单于如雷的鼾声中,她咬着被角哭了半夜,已分不清那泪水究竟有多少含着喜悦,有多少含着悲凄。

她无法得知朝廷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很喜欢的刘荣哥哥怎么就被废了呢?在梦中,她又一次听到了刘彻站在横门城楼上狂怒的叫喊:“匈奴,我要杀了你!”五年来,这几乎成为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许有一天,弟弟会接她回长安。

每当梦醒来后,看着塞外的冷月透过帐顶的气孔,洒在小王子沉睡的小脸上,她总是忘情地亲吻着身边的小生命。其实她并不后悔,毕竟她为大汉与匈奴已经赢得了五年和睦的时光。

“恐怕又要起战事了?”紫燕道。其实,隆虑完全不知道在她身为匈奴阏氏的五年间,边界上的小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你如何得知的?”

“是单于身边的侍女说的。一大早,单于就召集左右骨都侯议事,说要趁大汉改立太子之机,进攻上郡。”

“不是都和亲了么?”

“谁知道呢?”

“单于现在哪儿?”

“听说与右骨都侯到左屠耆王那里去了,要一两天才能回来。”

隆虑阏氏立即做出决定:“快传封都尉来见。”

“公主有什么事么?”

“不要多问了,快去快回。”

看着紫燕上了马,隆虑阏氏回到帐篷,小王子已经醒来,他响亮的哭声扰乱了阏氏的心绪。她茫然地抱起王子,把丰腴的乳房送进他的嘴里。小王子显然饿了,他贪婪地吮吸着母乳,鼻翼间发出稚嫩的“哼哼”声。

往日,这种声音就是一首美妙的乐曲,会冲淡阏氏浓浓的乡思,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这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而又微弱,战争的消息,像阴云一样地覆盖在她的心头。她无法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她无法想象父皇接到边关战报以后的盛怒,更无法想象那位对匈奴有着刻骨仇恨的小弟会怎样牵挂远方的姐姐。

一想到两国百姓因为战争会家破人亡,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劝告单于放弃开战的打算,可他却连给自己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她这样想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地落在小王子的脸上。

帐外“嘚嘚嘚”的马蹄声打断了阏氏的思绪,她急忙放下熟睡的小王子,刚刚整理好衣服,封都尉李穆就在紫燕的引领下进了帐篷。

李穆拜见阏氏之后就急忙问道:“阏氏这样急着唤小臣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隆虑阏氏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在这里只有大人和紫燕是汉人,时间久了,就想和你说说话。”

“哦?”李穆喝过侍女送上来的奶茶道,“阏氏的眼神告诉我,您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隆虑阏氏不能不暗暗叹服李穆的目光,便觉得没有绕弯子的必要,在紫燕退出后,阏氏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即将发生的战事上。

“听说又要打仗了。”

李穆放下茶盏道:“前两天,左骨都侯还向臣打听了上郡太守李广呢!那时候,臣就猜想单于一定有重要的战事。刚才,左骨都侯路过臣的帐前,向臣通报了单于的决定。”

“那么,依封都尉来看,此次出兵胜算有多少呢?”隆虑阏氏在李穆的对面坐下问道。

“臣在匈奴为官多年,自有汉以来,总体上说,在汉匈的战争中,匈奴总占着上风,可是具体到某些战事,则是各有胜负。”

“那么眼下进攻上郡又会如何呢?”

“眼下么?”李穆沉吟片刻,“臣虽然无缘见到上郡太守李广,可边境上回来的人把他说得很传神。据说他精通兵法,善于布阵,又能够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军中威信很高。因此臣以为,眼下进攻上郡,胜算不大。”

“这些,封都尉为何不禀告单于呢?”

“唉!”李穆喝干盏中的残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瞒阏氏说,臣虽位居封都尉,可毕竟是汉人,何况单于对汉人很警惕。臣要是阻拦单于出兵,难免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不得不承认李穆的话有道理。多年来,自己与单于同枕共眠,又为他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小王子,可在她看来,他们之间总有一种无形的隔膜。

隆虑阏氏转脸望了望睡梦中的小王子,那种许久以来的忧虑再度涌上心头。她知道,单于的儿子很多,她的小王子只是其中的一位,而且年龄与单于长子相差二十多岁。如果有一天他驾崩,她的小王子哪里是他兄弟们的对手呢?

隆虑阏氏决计把小王子托付给李穆。她缓缓地来到封都尉面前,含泪跪下道:“封都尉在上,请受隆虑一拜。”

李穆完全没有料到隆虑阏氏会向他行如此大礼,于慌乱中匍匐在地,头抵着厚厚的毛毯,半天不敢抬起头来:“阏氏这是干什么?折杀微臣了。”

隆虑饮泣着拜完三拜,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请封都尉接受了隆虑的大礼,本宫还有话要说。”

“阏氏如此看重小臣,臣就是肝脑涂地,也万死不辞。”

“请封都尉接受隆虑的托付,有朝一日将小王子送到长安,隆虑就是身死他乡,亦无悔了。”言罢,她早已泣不成声。

她的泪水,她的诉说,她的信任,让李穆无法拒绝。多少年了,他第一次接受一个来自长安公主的重托。

李穆写满沧桑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穆:“臣定不负公主重托。若有食言,当死于乱军之中。”

正当此时,有马队疾风暴雨般地从帐外跑过,战争的序曲已经奏响了……

大汉的北方重镇、上郡首府肤施城,雄踞在大漠与高原交界处。此城西濒榆溪河,北面是一望无际的瀚海,东倚驼峰山,南带榆阳水。因为它与匈奴接近,所以在历来的王朝战争和国家的棋局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曾是秦帝国的三十六郡之一,现今仍然是朝廷最关注的前方。

每年十月,高原的黄土和大漠的沙尘,都会越过沟壑,越过莽原,给这座塞上古城涂上雄浑、苍凉的颜色。

风在长城内外怒吼。

李广站在肤施城头,望着长城在午后阴云下略显朦胧的身影,一种担忧和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渐渐地,他按着剑柄的手渗出了汗,腻腻的。

这本应是匈奴人息战蓄锐的季节,可前不久,皇上让中贵人包桑带来一封敕令,说匈奴将趁汉朝发生重案,人心浮动之机进犯上郡。敕令中并没有具体部署,只是提醒边境三郡太守要严防。

李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可他不明白,这些中人们本来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为什么皇上偏偏要他们到边塞来习什么兵,演什么武呢?难道大汉真到了兵微将寡的地步了么?

如果他们只跟着将士们在军营里长长见识倒也罢了,可那个包桑偏偏别出心裁地要到长城脚下去看看,他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派长史陪他走上一遭。

虽然李广从心底鄙夷这些人的无知浅薄,但他明白,这些皇上身边的人是亲近不得也得罪不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皇上耳边吹风。他们的一句话,不仅会让将军们用鲜血换来的功勋付之东流,而且可能将人置于死地。李广虽不是那种计较的将领,但他最苦闷的是不被信任。

当初,平定七国之乱后,依照大汉条律,他本来应该获得封赏的。可是回京以后,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赏赐和嘉奖都被束之高阁,相反,他还从最靠近匈奴的云中郡调到了上郡。

据说是因为一位名叫公孙昆邪的典属国在皇上面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恐亡之。”这话传到李广耳里,他胸中的愤怨迅速化为熊熊的烈焰。世间哪有比忠而见疑、信而遭谤更让他感到伤心的呢?

那一天,他有了要杀人的冲动,却不知道刀剑应砍向哪里。李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沿着渭水北岸一路狂奔。他挥动长剑,一连砍去几棵柳树的大枝,最后倒在了渭河湾的一处芦苇丛中,无奈地向上苍发出了一声声诘问:

昊天恢恢,请告知李广,广与典属国素无来往,他何以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呢?广自别离双亲,即以身许国,何曾想背叛朝廷,逃亡匈奴呢?上谷与匈奴,毗邻而居,广若是要降胡,何待今日乎?

暮色渐渐笼罩渭河,他决定不再滞留京城,他要带着士卒回边关去。那晚,他向皇上写了一道奏章,说自己自从军以来,即决计效命疆场,为国戍边,不敢在京城虚度年华。

皇上恩准了他的奏疏,准他重回云中,他也对这个结果很满足。那里曾洒下他的汗水和热血,那里埋着陇西子弟的忠骨,见证了他从青春少年到不惑之岁的人生经历。

从那时候起的四年时间里,李广一直在上谷、云中、雁门之间转任太守,用手中的刀,腰间的箭,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

不久前,皇上又诏令他到上郡任太守,接任他的是程不识将军。

他们都是长期屯兵边陲的将军,共同的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对彼此都十分佩服。

交接那天,两人借着酒醉,踏着如水的月色,登上云中城头。他们北望远山,那巨大的黑影横亘在大漠边缘,程不识情不自禁道:“李将军戍边数载,云中亭障林立,敌虽对我大汉疆土垂涎,却不敢轻进,实赖将军之力。只是将军战功赫赫,却未得大用,不免让人扼腕。”

李广嘘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乃天命,哪里是人力所能为的呢?就拿程将军来说,这些年来,你我不就是这样不断转任么?”

“事实虽如此,然你我驰骋疆场,非图私利,亦无封赏之欲,只要不被谗言所谤就心满意足了。”

李广点了点头道:“将军之言甚是,在下愤懑也在于此。有人竟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广有降胡之疑,这不是诬陷吗?”

程不识安慰道:“皇上是不会相信小人谗言的。”

好在上郡仍是大汉的关键边塞,距长安不足千里。匈奴人常常越过九原进入上郡,骚扰边民,甚至威胁长安。对李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马上挽弓、沙场点兵更令他快慰呢?只要有仗打,他就会把一切置之度外。

可现在,他却要为一帮闲人操心。

塞外的风吹着头盔上的红缨,卷起颌下的美髯,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按下胡须,重新把目光投向远方。当长城与天际相连的地方渐渐露出黑色的阴影时,他的眉宇终于展开了,包桑他们回来了。

李广下意识地抚了抚盔甲,向左右的司马道:“开门!准备迎接包公公。”

刚刚赶到城下,包桑就踉跄着滚下马来,惊恐地喊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

李广冲过吊桥,扶起包桑,连道:“公公受惊了!快拿水来!”说着,便从兵卒手中接过水囊递到包桑嘴边。

“公公如何成了这副模样,是遇见匈奴人了么?”

包桑喝过水,平定了许多,但依然不停地呻吟:“哎哟!疼死我了!轻点,疼死我了!”李广见他腿上的血已经凝固,便知是中了匈奴人的箭。

“还好!这只是一支平常狩猎用的箭。否则,李广恐难见到公公了。”

听李广这么一说,包桑的神情才放松下来,一边听凭军医官包扎伤口,一边喘着气描绘与匈奴人接触的情景。末了,他感叹道:“匈奴人太厉害了!只三人就把我们十数骑打得大败。多亏长史拼死断后,要不然我等命丧于此了!”

长史在一旁轻松道:“没有那么危险,也用不着属下断后,匈奴人不过三个人。”

李广眉头一挑,急问道:“公公说匈奴几人?”

“三人啊!”

“那肯定不是军人!他们走了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吧?”

李广听罢,随即翻身上马,对身后的士卒喊道:“上马!追!”

待包桑明白过来,只见黄土大道上,一道烟尘朝着远方滚去……

李广带着百十来骑,追出数十里外,果然发现有三个匈奴人背着弓箭,腰挎弯刀,向北奔驰着。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汉人会追上来,散漫而又清闲地追逐着。

李广勒住马头,挽起三百石硬弓,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中最前面匈奴人的肩部。那人“哎哟”一声跌下马来,就被汉军士卒活捉了。

那匈奴人被推搡到李广面前,司马问道:“你可认得眼前这位将军么?”

那匈奴人直着脖子摇摇头,哼道:“我只知道匈奴的大单于,认得他做什么?”

“那你可曾听说过飞将军么?”

那匈奴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广,果然一副国字脸,直鼻梁,浓眉毛。那一双鹰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哦!原来他就是匈奴人闻之丧胆的飞将军。那匈奴人顿时害怕了,神色软了下来。

李广见此便大声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只有三人,是出来打猎的。”

“哦?”李广看了看远方,对司马道,“为他们疗伤后就放了。”

“放了?”司马不解,“将军!他们可是匈奴人啊!”

李广抚摸着战马,良久才对司马道:“匈奴人也是人啊!他们同汉人一样,都是些老百姓。战事乃卒伍之责,人主所决,与他们何干?若不是单于贪婪,若不是中贵人多事,怎么会起纷争呢?兵者,国之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的妻儿都在盼望着他们回去呢?先帝在时,也对匈奴以兄弟相称呢!”

长叹一声,李广走到三个匈奴人面前道:“这是边关,你们离家太远了,回去吧!”

三名匈奴猎者十分吃惊,多年来,生活在边界的匈奴人都知道,只要落在汉军手里,就意味着死亡。因此,当要放他们回去的话出自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之口时,他们一时难以相信。

“谢将军不杀之恩。”匈奴人鞠躬之后,转身就离去了。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惊恐地指着远方不动了。

透过沉沉的暮霭,李广发现从远处滚来一团团黑色的乌云,渐渐地,那云团越来越清晰,其间夹杂着“嗬嗬”的呼喊声。原来他们与匈奴骑兵遭遇了。

“将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汉军将士们都有了大战将临的紧张,全都上了马,从腰间抽出战刀,勒紧缰绳。

李广没有上马,他右手按着剑柄,左手拉着战马,紧紧地靠在它的脖子旁。他锐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从远方奔来的匈奴骑兵,他知道,此刻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士兵们的意志和情绪。

司马有些沉不住气了:“大人,咱们赶快撤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慌什么?”李广瞪了一眼司马,“看样子,敌人并没有弄清我军虚实。你看!”顺着李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匈奴骑兵在二里外就停止了前进。

敌人一定处在狐疑之中,我可以将计就计。李广迅速做出判断,他毫不犹豫地向司马发出指令:“全军撤到山坡上下马休息。”

“将军!您这是……”

“违令者斩!”李广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百十骑在山坡上扎下阵脚,李广一方面安排哨兵提高警戒,另一方面却要士卒埋锅造饭,茅草燃起的浓烟顺着风势向几里外的匈奴军方向飘去,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

不到半个时辰,饭菜便已做好,他看着士卒们每人碗中盛满小米干饭后,才开始与司马用餐。司马特地给李广的碗中夹了一块干牛肉,然后问道:“将军为什么不撤回去呢?”

李广顺手便把干牛肉给了旁边正在吃小米饭的士卒,笑道:“亏你还是带兵的司马呢,岂不闻兵不厌诈的道理?匈奴人显然不知我军底细,如果当时撤退,他们一定会穷追不舍。以匈奴人的速度,我们肯定会处在危险之中……”

李广说到这里,忽然像想起什么,转脸就对司马道:“通知士卒,点燃篝火,散开围坐,解马卸鞍。”

“这又是为什么?一旦遭敌突袭,我军将无可奈何!”

“匈奴人以为我们要撤走,我们今天就解鞍以示不去。他们怕中埋伏,必不敢轻进。”李广的话音刚落,就有哨兵来报,说发现一个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带着十几名士卒朝这边来了。

李广略思片刻就判断出这是敌军细作,必是来探听虚实的。他踩镫上马,便带着十余骑冲了出去。在两军相距不足二百步的时候,李广张弓搭箭,朝着冲在前面的白马射去。

暮色中,只听“啊”的一声,那匈奴将领落马。其余的十数骑兵见状,纷纷落荒而去。李广也不追赶,很快回到山坡上。司马十分惊异,赞道:“将军真是摸透了匈奴人的习性啊!”

李广仰起脖子喝干了皮囊中的水,还觉不过瘾,就朝司马喊道:“拿酒来!”接着又是一阵猛喝,直到两颊泛红,才捋了捋胡须上的酒滴,哈哈笑了。

“我料定经此一战后,匈奴人今晚必不敢再来。”说完,他又朝围坐在篝火旁边的士卒喊道,“可有陇西来的人么?”

士卒中一位十八岁的青年站起来回答道:“报将军,小人是从陇西来的。”

“可会唱陇西小调么?”

青年憨憨地笑道:“在家时,听家父唱过。”

“唱一曲如何?”

那青年不好意思地推诿了一下,就从胸腔中吼出了一首粗犷的陇西小调:“家在陇西渭源头啊!”

众军士和道:“渭源头啊!”

“从军千里上了路啊!”

“上了路啊!”

“宝剑出鞘杀胡虏啊!”

“杀胡虏啊!”

“立功回家看我奴啊!”

“看我奴啊!”唱完这一句,士卒们爆发出笑声。其中有好事者问那青年:“我奴是谁呢?”

“就是!就是……”

“说呀!就是什么?”

“说呀!大丈夫,扭扭捏捏像啥?”

“就是小人的媳妇啊!”

“哈哈哈……”

李广也被士卒的情绪感染了,他来到大家面前说道:“如果不是战争,你等与妻儿不是在家终日厮守么?”

一位君侯接过李广的话道:“白日听将军说,先帝曾对匈奴以兄弟相称,真有此事么?”

李广拨了拨面前的篝火,火光映亮他的脸庞。

“那时候本官还年轻,先帝以博大的胸襟,与匈奴约为昆弟,结无侵害边境之盟。之后,左屠耆王私自出兵,侵我大汉边界,匈奴冒顿单于复信先帝,说左屠耆王听从后义卢侯难支之计,‘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表达了‘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的愿望。为表达诚意,他还赠送先帝一匹橐驼,两匹战马,二十四辆车驾。先帝也在回匈奴书中,要双方‘明告诸吏,使无负约’,也回赠单于袷绮衣、长襦、锦袍以及绢帛、黄金饰具等,并派遣使者前往匈奴再续和睦。”

说到此处,李广将目光驻留在眼前的篝火上:“没有先帝的圣明,大汉不会有相对安宁的边陲。没有相对安宁的边陲,哪会有今日我朝的中兴呢?虽然本官戎马一生,可并不以战事为乐啊!”

司马又问:“既是匈奴屡次违约,为什么朝廷不兴兵一举灭之,还要续修盟约呢?”

“国家之间,就像邻居一样,总是强人占上风。匈奴虽然是蛮夷之国,可兵强马壮,国力雄厚,不是一场大战就能灭得了的。何况我军现状还不足以与匈奴抗衡。”

“大人不是也打了不少胜仗么?”

“唉!独木难成林,小胜又怎么可能让匈奴臣服呢?”

夜深了,李广头枕马鞍躺着,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身后是紧紧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战马。士卒们的歌声勾起了他的乡思,从肤施往西,要不了几天的路程,就到了他的家乡成纪。那里有他的父母、妻子,他们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或许父母正在灯下读着他稀少但很珍贵的家书,或许妻子正在向儿女们讲着他驰骋疆场的故事。

前些日子,从成纪来的商人捎来一封家书。在信中父亲说家乡近年来久旱成灾,尽管官府赈济,但仍是饿殍遍野。他们的情况比普通百姓好些,却也是寅吃卯粮,屡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况且,他们也不能看着左邻右舍挨饿受苦,总是设法周济一些,这样日子就过得紧巴多了。

父亲还说,他的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儿子李当户已应征入伍,另两个儿子正在温书习武,将来定是国家栋梁之材。这些消息对李广那颗漂泊的心来说,是最大的抚慰。

的确,自从被征入伍的那一天起,他与战马的情缘似乎超过了对亲人的爱,他把自己都交给了国家。小时候,他常听乡亲们说,做了朝廷的官员,就会拥有万贯家财,可是从伍长、什长到将军、太守,他带给家人的除了不绝的思念,还有什么呢?他也曾为之不平,但是这种心绪很快就掠过他的心田而藏入情感深处。

对面就是匈奴的大军,不容他被儿女私情和功名利禄所困扰。李广狠狠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兵器,凝神静听敌人的动静。

然而,这一夜是平静的。

当东方晨曦渐显的时候,当篝火逐次化为灰烬的时候,从细作那里传来消息——匈奴人在昨夜就已经悄悄撤退了。

李广登上高坡远望,在遥远的天际处,在蜿蜒的黄土大道上,在逶迤的千山万壑间,在落叶的丛林中轻轻飘荡着淡淡的晨雾,高原避免了一场血肉厮杀而回归宁静。李广情不自禁地发出喊声:“开拔!回肤施城!”

昨夜,包桑几乎无眠,他在心底祈祷李将军能够平安。天刚刚亮,他就急忙向门外值守的士卒打探李广是否归来。

这一天多时间,成为包桑人生经历的重要一页。他觉得来边关这段日子所获得的东西,比他在宫中几年要多得多。李广爱护士卒的故事、临危不惧的从容,都让他为自己的诸多幼稚之举感到汗颜。现在,李广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忽地就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都是咱家不知深浅,以致将军远途奔袭,鞍马劳顿,咱家内心真是惭愧。好在将军平安归来,咱家就放心了。”

“区区一场小战,不足挂齿,公公若是在此久住,还会有更大的仗呢!”尽管这些中人给边塞的防务带来许多麻烦,但数日来,李广对包桑的印象从最初的反感逐渐趋于平和。他看得出,包桑与那些专在皇上耳边进谗言的黄门不同,虽然他对兵家之事茫然无知,但做人却还有良知,因此李广说话也就和气多了。

“我等在此讨扰,也是皇命难违。由于咱家已负伤在身,故明日就启程回京。”包桑继续感慨道,“不到边关,不知将士辛苦;不与将军共处,不知治军之难;不与匈奴接战,不知国家安危。回京之后,咱家一定要禀奏皇上,如实汇报边关情况。”

李广忙揖手道:“如此便多谢公公了,明日在下便设宴为公公们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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