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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现在看起来十分平静,早朝依旧按部就班进行。不过刘彻再也听不到尖锐的谏言了,只有许昌、石建、石庆等人转达太皇太后的一些旨意。特别是那个石建,最喜欢人后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没有话说了。
可供廷议的事情一少,早朝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空闲的时间一长,刘彻便觉得分外无聊。这时候,韩嫣总会想出一些让皇上高兴的主意。
这天,他又出主意道:“当初皇上举贤良时,策对者中有一个叫东方朔的,因文辞不逊让皇上反感,令其待诏公车。据说此人诙谐幽默,皇上何不传来解解闷呢?”
“真有这样一个人么?朕怎么没有印象?”
这公车署本是士人等待任用的驿馆,俸禄不高,到了这里,等于是坐了冷板凳,皇上是很难想起的。如果不是韩嫣提醒,刘彻倒真想不起这个人了。
“玩什么呢?”
“就玩射覆吧!这样正可以试试东方朔的机敏。”
“好主意!既然爱卿说东方朔滑稽有余,机智过人,朕今天就试试他。”
“诺!”
出了未央宫,韩嫣直奔公车署。官居上大夫的韩嫣对公车署的士子向来是不大待见的。这不仅因为公车署的级别低,而且在这里待诏的多是怀才不遇之士。性格乖张,放荡不羁。不过今天,为了讨皇上高兴,他不得不亲自前往了。
公车署令见上大夫来访,自然毕恭毕敬,急忙吩咐下人煮茶备酒招待。韩嫣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免了免了,皇上正急着召见东方朔,快让他出来跟本官进宫去吧。”
一提起东方朔,公车署令就一个劲地摇头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东方朔虽是待诏公车,可谁管得了他呀?他经常清晨出去,夜半归来,甚至夜不归宿。下官说他一句,他能回上十句,讽刺挖苦,尖酸刻薄,下官真怕他了。这不一大早又不知到何方去了。”
韩嫣一听就急了,道:“那你还待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署令急忙安排署中众人四下去寻找。其中有一位士子,平日与东方朔交好,听说皇上要召见他,就对韩嫣道:“东方先生晨间出门时提过一下,他今天要到‘卜肆’去转转。”
韩嫣听完,就无奈地笑了:“这个人还真是行为诡异,令人捉摸不透啊!好!既然已知去向,你就快带本官前往。”
“卜肆”地处长安东市,一行人沿着杜门大街一路疾走,就远远地看见东方朔正与一位卜筮者理论,也许是因为东方朔说话幽默,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东方朔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说起话来却声若洪钟,隔很远都听得清楚。
“呵呵!”东方朔手舞足蹈地说道,“先生十卜九错,何来卜者之誉?占吉而实凶,占富而实贫,岂非欺世盗名,不就是想骗几个钱花罢了。”
那卜者被说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愿意当众服输,赌气道:“你如此轻看我,想来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请你为我卜一卦,倘若说准了,我就将这龟板当面烧掉;倘若你输了,那就从我胯下钻过去怎么样?”
“好!”人群中一阵高呼。
东方朔也大叫一声道:“这有何难,咱们击掌为誓!”
韩嫣在一旁看了,暗地向署令使了一个眼色,署令会意,立即钻进人群,拉了拉东方朔的胳膊小声道:“皇上要召见先生,先生却在这里打赌,成何体统?快随本官去吧!”
东方朔挥手将署令推到一边,笑道:“哈哈哈!署令这谎话编得何其笨拙,如东方朔这样的闲云野鹤,皇上怎会召见?”说罢,他从腰间拿出酒壶,仰起脖子,满满地喝了一口。
“真的!这回真是皇上召见,先生就是给下官十个胆,也不敢拿皇上的诏令瞎编啊!”署令说完拉着东方朔的衣袖,指了指韩嫣。
东方朔又是一阵嬉笑:“呵呵!那不是专讨皇上欢心的韩嫣么?”虽然他嘴里还在这样说着,可心里早信了十之八九。他随即对卜者道,“皇上要召见我,待明日再来与你理论。”
韩嫣听到这些话,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了。但射覆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举荐的,纵有千般不满,他也只能先忍着。哼哼!待日后有机会再与这狂生计较。想到这,他连忙催促驭手追着东方朔的背影而去。
皇宫中,东方朔在包桑的引导下进了殿门。刘彻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了。哦!这就是东方朔,在策对时言辞狂放,不可一世。不过当他穿一身待诏冠服,寒酸地出现在大殿时,刘彻仍无法将他与那个狂徒联系起来。他远不似刘彻想象中那么飘逸俊秀,玉树临风,反倒看上去有几分猥琐。那双小眼睛、凹鼻梁,处处透着调侃和幽默。
“朕今日闲暇,欲与卿作射覆一戏,不知可否?”
“小臣乐与皇上分忧。只是臣一人戏之,甚无乐趣,请皇上允准众人都来嬉戏,不中者罚酒,不知可否?”
“正好君臣同乐。”
于是,包桑捧来一个钵盂,由韩嫣事先验过,然后让大家猜钵内所置之物。
一个年轻黄门猜道:“盂中是地龙一条。”韩嫣微笑着摇摇头。
又一位黄门说道:“必是蟋蟀无疑。”韩嫣摆了摆手。
一连十数人过去,竟然没有一人猜中,韩嫣遂将目光移向包桑道:“包公公何不来射一射呢?”
包桑犹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龙,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虫。”
韩嫣拊掌大笑道:“看来只有东方先生来猜了。”
东方朔挤了挤眼睛,不无神秘地自言自语道:“臣曾研读过《易》书,必会中之。”他遂捧起钵盂,时而摇摇听听,时而置于阶下,时而围着钵盂游走,然后又用龟蓍在案头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黄门们掩口而笑。
可东方朔却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道:“臣以为此物,是龙却没有脚,是蛇又有足;它的习惯是攀缘墙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宫,那就是蜥蜴!”
众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但慑于皇上的威严,又不敢大声笑出来。倒是韩嫣听了东方朔的解说后,频频点头。刘彻见此便分外高兴,当场赏赐东方朔帛十匹,又罚未猜中者每人酒一爵。
大家见皇上高兴,气氛就渐渐地活跃起来。接着往下玩,每每都是东方朔猜中,于是皇上的赏赐便都归他一人了。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脸的不服和不屑。原来是以滑稽博得皇上高兴的郭舍人站出来了,他必是想与东方朔一搏。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念到。
果然,只见郭舍人走到刘彻面前奏道:“皇上,臣以为东方先生乃侥幸而已,并非实才。臣请皇上令其复射之,如果他猜中了,臣甘领鞭笞。若是不中,请皇上赐臣金帛。”
“爱卿可知,君前无戏言?”
“臣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彻又对东方朔道:“爱卿可敢应搏?”
东方朔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好!韩嫣,将钵盂交与郭卿。”
郭舍人接过钵盂,便去了廊庑,不一刻就回来了。他道:“盂中物为树上寄生,请东方大人猜猜此为何物?”
东方朔捻须略思片刻,便脱口而出道:“此乃窭籔也。”
郭舍人很自负地笑了:“哈哈!下官早知道大人是猜不中的。这金帛下官是得定了。”
东方朔摇了摇头道:“舍人的鞭子是挨定了。”
郭舍人不以为然。
东方朔迈着八字步,缓缓地绕着钵盂走一圈,然后面对众人说道:“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籔。”
刘彻听罢,禁不住哈哈大笑,抚着东方朔的肩膀道:“爱卿好一副伶牙俐齿,郭卿认罚吧!”
郭舍人被剥去上衣,连打数鞭。他疼痛难忍,撅着屁股,嗷嗷大叫,东方朔在旁见了,笑着又是一套俚语脱口而出:“口无毛,声謷謷,股益高。”
郭舍人遭到奚落,恼羞成怒道:“好一个东方朔,竟敢欺负天子从官,按律当弃市。”
刘彻也帮腔道:“舍人既已认罚,爱卿为何嬉笑之?”
东方朔回道:“臣不敢诋毁舍人,那不过是几句隐语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东方朔晃着脑袋,吟吟哦哦道:“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哺毂也;股益高者,鹤俯啄也。”
郭舍人不服,对刘彻说道:“臣愿再问东方朔隐语,如果他不知道,也该挨鞭子。”
东方朔笑道:“舍人尽管道来,在下若是回答不出,甘愿受罚。”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意?”
“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乃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
郭舍人不服,又连出数句,东方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亦庄亦谐,插科打诨,调侃嬉戏,凡难皆对,凡对皆奇。
众人纷纷为东方朔的诙谐和敏捷而倾倒。特别是刘彻,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双方的舌战,东方朔的诡谲和狡黠、藏锋于谐的辩才,让他见识了另外一种士者风采。他不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潇洒飘逸,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令人快慰的可爱;他没有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清词丽句,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让人吃惊的奇巧。
刘彻不禁为自己得到这样一位人才而感到侥幸,当下就任东方朔为长侍郎,这样他就可以早晚与司马相如一起谈诗论词,倒也优哉。
众人散去之后,刘彻向韩嫣问道:“爱卿以为太皇太后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想呢?”
韩嫣道:“太皇太后可以安稳入梦了。”
刘彻哈哈大笑道:“还是韩爱卿知道朕的心思。”
可是,射覆的游戏偶尔为之尚觉新鲜,玩过几次刘彻便厌倦了。这一天,刘彻对韩嫣道:“朕近来想出去散散心。”
“皇上要去何处?臣安排就是。”
“不用安排,朕只带你一人。”
韩嫣不解地看着刘彻,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刘彻拍了拍韩嫣的肩膀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朕是不想让人知道。”
韩嫣还是不能理解。皇上出行,羽林卫、黄门和警跸动辄成百上千,怎么可能销声匿迹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刘彻从腰间解下一个“门籍”,放到韩嫣的掌心。
“你看看这个。”
“平阳侯?皇上是要以平阳侯的名义出行?”
“对!”
“这样说来,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过此次出行,朕要从骑射营中抽调精壮之士随行。你要记住,出了长安,朕便是平阳侯了,你不可再称朕为皇上。”言毕,刘彻又叮嘱包桑道,“自即日起,朕要埋头读书,没有大事,不再早朝,明白么?”
“明白!但如果太皇太后那边有人来传呢?”
“你就说朕在研读《鸿烈》,撰写心得呢!”
“诺!”
次日黎明,长安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就披着秋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横门,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长安,城楼宫殿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分外雄伟;举目远眺,咸阳原上的皇家陵冢,松柏苍苍。
也许是心境的缘故,路过安陵的时候,刘彻勒住马头,久久地望着坐落在陵园前的寝殿,一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当年堂祖父惠帝登基的时候,吕后不也像太皇太后这样专权么?
刘彻十分吃惊自己会想到这些往事。是因为自己目下的处境与惠帝当年的遭际相似么?不!他不是惠帝,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微服出行,要给太皇太后一个对朝事淡然的印象。只要是琐事,他都任许昌等人去太皇太后那儿讨主意,他只要在诏书上盖上玉玺即可。韬光养晦——这是目前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办法。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朕起一定要消除后宫干政的陋习。刘彻驻马东望,陇原尽头刚刚升起朝霞。然后,他狠甩一鞭,催动坐骑冲入晨光下的旷野。
韩嫣紧紧追在身后,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往何方?”
刘彻马鞭指向前方,道:“池阳。”
一连数日,刘彻带着狩猎队伍,北至池阳,南猎长杨,西至黄山,东游宜春。常常是他带领一支队伍,韩嫣带领一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出发,然后在预定的地点会合。后来,这支游猎队伍竟然变成一支名曰“期门军”劲旅的雏形。
走出深宫,他们放纵在天地苍穹、沃野莽林之间,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随意。他们往往是披着夜幕出发,天明就到了山脚下,然后队伍分开,以狩猎的数量决胜负。韩嫣明白,皇上展开这样的狩猎,不过是为了发泄。因而,他总是暗中叮嘱部下少打些猎物。这样几次之后,就被刘彻看出了破绽。
这天午夜时分,大家决定到户、杜一带的山间狩猎。在队伍即将分开之际,刘彻向韩嫣问道:“为何你的人马每一次打的猎物都比朕的少?”
韩嫣迟疑片刻便答道:“皇上……”
刘彻“嗯”了一声,韩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改口道:“侯爷有所不知,在下所带人马,与侯爷的相比较弱,自然要稍逊一筹了。”
刘彻笑了笑,随之严肃道:“你觉得能自圆其说么?同是一营所选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马就会强一些呢?莫非你要戏耍本侯不成?”
韩嫣闻言大惊,慌忙滚下马来,伏地跪拜,惶恐道:“小的不敢,请侯爷恕罪。”
“罢了,起来说话。本侯说过,这游猎如同打仗,不可视作儿戏。而你却暗地让本侯沉湎于虚荣之中,这岂能瞒过本侯双眼?念是初犯,本侯且饶你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气了!”
“谢侯爷!”
刘彻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四周皆是平原,只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于此,上面如棋盘一般平坦,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此为何处?”
其间有一个来自户县的子弟道:“此处是望乡坪。相传当年周武王在此狩猎,常常登坪回望镐京。”
刘彻听罢,就要上去看看。于是他纵马踩过稼禾,向坪上冲去。韩嫣正要号令大家上前,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声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狩猎,还踩踏百姓稼禾,还不赶快下马,难道要以身试法吗?”说话间,两位身着县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马,顷刻间就到了狩猎队伍面前。
“本官奉县令之命,前来捉拿你等扰民毁田之徒。”
衙役们纷纷上前,却见刘彻身后的子弟一个个弓上弦,剑出鞘,便先怯了。
韩嫣见状,忙喝住身边的人马,上前道:“你们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谁,都不能违反皇命。”县尉的态度很坚决。
“这可是当今……”话到口边,韩嫣打了个结巴,“这可是当今平阳侯曹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对曹大人动手?”
县尉属地方小吏,且对曹寿也不甚了解,但平阳侯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于是他们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马上向刘彻作揖道:“侯爷是朝廷贵戚,绝不会忘记皇上还耕于民的诏命吧?今侯爷狩猎,踩踏稼禾,百姓怨声载道,侯爷此举,岂不枉视诏命,欺君害民么?”
“这……”
“卑职职责所系,请侯爷不要为难卑职,随卑职到县府复命便是。”
“大胆!谁敢动手。”韩嫣在旁边听到县尉理直气壮训斥着刘彻,早已按捺不住,一声喝令,身后的子弟们顿时剑拔弩张。
孰料刘彻却平静地摆了摆手道:“难得他们对汉室如此赤诚,你就不要为难了,本侯就随他们到县府便是。”
“侯爷!”
“侯爷!”众子弟跟着韩嫣向前奔去。
“无须多言,你随本侯到县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约巳时时分,刘彻一行来到户县衙门,杜县县令也在那里等候。两位县令从堂口看去,但见堂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翩翩少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单看年龄,不像是平阳侯。再看跟在身边的韩嫣,玉面浓眉,一身玄色劲衣,也是英气勃勃,心里当时便有些忐忑。但不管怎么说,踩踏百姓稼禾,就触犯了大汉律条,身为地方长官,就不能不问。
户县县令举起堂木,正要拍案,却被韩嫣制止道:“大人且慢,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大人看了再审不迟。”说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将一只金虎头鞶递到县令手中。两位县令一见这只有皇上才能佩戴的东西,顿时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来说话。”
两位县令跪在地上没有动。
“起来说话。”
“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彻环顾县府大堂,不仅县令们魂不附体,就连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还有两县的县丞,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说,他们高举着大汉的律法,为地方百姓仗义执言,本应理直气壮,可面对皇上,律法也显得无力。不过这半天的经历又让刘彻十分欣喜,因为他亲眼看到新制已深入人心。
记起前些日子,他为排解烦恼,便翻看了先朝的书籍。他从《商君书》中读到了“宪令著之官府,刑罚必于民心”的箴言,这些话都被眼前的情景赋予新的含义——政之兴在民。
“二位县令不必惊慌,你等奉诏保民,非但无罪,朕还要褒扬赏赐,且站起来说话。传朕旨意,赏户、杜两县县令金百斤。”刘彻有条不紊地说道。
“谢皇上隆恩!”意外得到赏赐,两位县令恍若梦中。
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们心中不禁为刚才的惊慌失措而尴尬,为皇上的胸襟而感动,便觉得与其得了皇上的赏赐,倒不如将之散给百姓。
刘彻对他们的行为自然是分外高兴,朗声道:“二位爱民就是忠于大汉,朕回京后定当擢拔你们;你等要恪尽职守,好自为之,切不可辜负了朕的厚望。”
县令们益发地受宠若惊,为官多年,他们什么时候有当面聆听皇上声音的机遇呢?他们除了千恩万谢之外,对为官之道又多了一层体悟。
当刘彻和韩嫣返回沣水岸边的时候,却看到在狩猎的队伍中多了不少人。韩嫣眼尖,很快就认出那披着玄甲的正是未央宫骑郎公孙敖,而另外一名身着黑色劲衣的青年就是卫青。
卫青见了刘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卫青叩见陛下!”
刘彻眼前一亮:“卫青?你不在建章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上,若非公孙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见不到陛下了。”
刘彻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孙敖,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
卫青一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百感交集。当初他随人到甘泉宫服役时,同行中一位相面的说,他是贵人相,将来必封侯。他当时就笑了,只觉得这身负刑罚的“钳徒”也学会了阿谀。一个奴仆的儿子,一个连身份都得不到承认的牧羊儿,一个靠卖苦力为生的佣工者,只要不被鞭笞不被辱骂就知足了,怎么可能封侯呢?
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轻歌曼舞,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自己得以成为建章宫的一名卫士。
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目标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业业守卫着皇宫,精益求精地习武健体,潜心研读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会被皇上发现。也许是因为姐姐的缘故,皇上给予他特别的照顾,使他不断增强对未来的自信。
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宫当班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了。他被蒙住眼睛,装进麻袋里,横置在马背上,他的耳边只有马蹄声和绑架者说话声。
“听说这小子的姐姐叫卫子夫。”
“是啊!听说他母亲还是个奴仆呢!”
“皇后怎么就这样仇恨她呢?”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后能容忍一个漂亮女子每日在皇上身边转悠么?”
“少胡扯!让皇后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怎么处置这小子?”
“杀了算了。”
“唉!皇后也是女人,她的心怎么就……”
卫青明白了,绑架他的人是皇后派来的人。那一刻,他有些绝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后手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没有想到,他的好友——在未央宫担任骑郎的公孙敖会在此时出现,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公孙敖是从接替卫青当班的卫士口里得知他被绑架的消息的。精明的他深知宫廷的复杂,他并不想陷入两个女人争风邀宠的漩涡,他只要救出好友就够了。因此,面对刘彻质问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他说卫青是被一伙强盗劫持到林子里勒索钱财,他正好带着人马从那里经过……
他用目光制止了卫青解释的企图,把一场宫廷风波化解为普通的打劫事件。
刘彻的脸上恢复了平静,道:“既然你们来了,就随朕一起狩猎吧。”
公孙敖奏道:“皇上,臣是受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赶皇上而来的。”
“有事么?”
“包公公说,太皇太后那边传话要皇上过去呢?”
“不是让他说,朕要闭门读书么?”
“包公公说,只怕瞒得了一时,不可能瞒得长久。”
“这个包桑,怎么就如此愚钝呢?”刘彻思忖片刻,便对公孙敖说道,“回去告诉包桑,让他先瞒着,朕不日回京。卫青留下,随朕狩猎便是。”
“诺!”
公孙敖走了,但刘彻的思绪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走出来。卫青有什么财物值得强盗们冒险去打劫呢?那么多的禁卫,没有人觉察么?他越想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却又理不出头绪来,直到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于耳际的时候,才大声道:“上马!”
“皇上!下一步我们要去何处?”
“湖县!”刘彻扬起马鞭指向东方,“此为朕狩猎的最后一站。”
一干人顷刻间便奔向平原的深处。
刘彻并不知道,在他离京的日子里,七国之乱的余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战火……
此刻,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东瓯国使节正焦急地等待着皇上的召见。
他满脸痛苦,几欲流泪道:“大人可知,东瓯国已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了。我们不甘成为闽越国的鱼肉,与闽越军相持了两个多月。如今城中粮食殆尽,除了守城军士尚可得到勉强充饥的食物外,百姓开始吃食草根和树皮了。现在,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请大人现在就带本使去见皇上!”
“这个……”典属国声音拖得长长的,因为他无法回答使节的问话。其实他也不知道未央宫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皇上的拖延寻找适合的理由。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平和,带着不易觉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皇上很快就会召见使君的。”说完这些,他就唤来译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却匆匆赶往丞相府了。
丞相府亦是一团乱麻,石建、石庆、庄青翟等都在那里。这些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鼓舌的大吏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筹莫展,愁眉苦脸,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
许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为郎中令,统领宿卫、侍从,却不知道皇上现在哪里,叫老夫怎么说呢?”
言未尽,他又转过来批评石庆道:“大人作为内史,掌管京都事务,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踪么?皇上连我们这些人都不召见,总该有些道理吧!”
石庆性格暴烈,自然对许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讥道:“若说与皇上关系最近者,恐怕莫过于丞相了。丞相身为宰辅之臣,总揽朝廷大政,每日不离皇上左右,如果丞相对皇上的去向都茫然无知,我等就更不知了!”
庄青翟站起来摆了摆手道:“如今东瓯国使节还在京城,南国战事吃紧,各位大人却在这里互相埋怨,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当务之急还是决定出不出兵吧!”
许昌应道:“这是皇上的事情。现在皇上不见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石庆提议道:“干脆让太皇太后发一道懿旨得了!”
“万万不可。”许昌否定了石庆的提议,“太皇太后怎能代皇上发诏出兵呢?当年吕后专断,也不敢直接号令三军。这事且不说违制,传将出去,匈奴一定会认为我朝发生了变故,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这不行,那不行,丞相总该有个定夺吧?”
庄青翟此时疑惑道:“皇上会不会微服出宫去了?为了不惊动我等,才托词闭门读书的?”
石建道:“这事只有太后知道。”
许昌正要说话,就见典属国进来了。石建、石庆和庄青翟忙起身迎接,纷纷询问使节的态度。
典属国道:“现在东瓯国内人心浮动,一部分人已主张投降闽越,还请丞相速作决断。”
许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请庄大人速去太后处打听皇上行踪;典属国大人先回去安抚使节,一定要断了他们投降闽越的念头;我和两位石大人现在就去太皇太后那儿讨主意!”
永寿殿此刻却是一片宁静,太皇太后正做着到上林苑赏菊的准备。许昌等人的到来,令太皇太后大吃一惊。
“皇上是从何时不再早朝的?”
“大概已有数日了。”
“你等为何不禀告哀家?”
“皇上说,他要亲自禀奏太皇太后。”
“你等啦!”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苍老的脸顿时阴沉了,“太后知道此事么?”
“臣已让庄青翟去问了。”
太皇太后不由分说,转脸厉声下令:“速传太后来见!”
“诺!”窦宇一转身便匆匆离去。
太皇太后将一腔怒火撒向面前的大臣们:“你等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整日浑浑噩噩,不思为政之道。好啊!皇上已经数日没有早朝,你们竟匿情不奏,该当何罪?”
许昌嗡嗡回道:“皇上说,他要闭门读书……”
“哀家什么时候只要他闭门读书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没有发现皇上近来有什么异样么?”太皇太后越说越气,问着话就流下了泪水,伤心地自言自语道,“启儿呀,你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冤家呀!”
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眼前的难题她却不能不去面对。
“你等都是皇上的近臣,怎么对他的行踪一点都不知道呢?那东瓯国的使节来了几日了?”
“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东瓯国已经断粮,他们盼望朝廷早日出兵。”许昌道。
石建小声提议道:“依臣看来,太皇太后还是见一见使节吧!”
“胡说!”太皇太后打断了石建的奏议,喝道,“皇皇大汉,皇帝在上。哀家打理国政,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正说着,王娡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太皇太后一听见王娡的声音,怒火就从心底烧起,喝道:“快说!皇上到哪里去了?”
王娡对此事茫然不知,如实答道:“皇上不是在宫里吗?”
“哼!你们是成心合伙欺骗哀家是不是?”太皇太后闻言怒极反问道。
王娡感到很委屈,她确实不知道皇上的行踪。她问过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话——皇上在未央宫中读书,不见任何人。
她凭自己对儿子的了解断定,彻儿不见臣下,必有重大的举动,但不至于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好在包桑就在身边,他一定知道皇上的行踪,于是王娡大声问道:“包桑!皇上究竟到哪儿去了?”
“这……启禀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未央宫读书呢!”
“大胆!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太皇太后由于盛怒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身为黄门总管,不悉心伺候皇上,已属大罪,如今又隐情不报,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奴才真的……”包桑双唇嗫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作为每日不离皇上的中人,这几个月,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皇上排解烦恼,他希望皇上等待时机,重新崛起。因此,当他被传到永寿殿时就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说出皇上的行踪。
“奴才真的不知道……”
“哼!看来你今日成心要与哀家作对了。”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让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从侍奉文帝起,还没人敢如此大胆。来人!让包公公清醒清醒。”
“太皇太后,奴才……”
“拉下去!”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心软和动摇。
从殿后传来包桑凄厉的惨叫:“太皇太后饶命啊!哎哟!啊!……”
许昌、石建和石庆第一次见太皇太后对一个中人动如此大刑,一个个心都悬着,暗暗打量着太皇太后。她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太后以为如何?”
包桑的每一声惨叫,都牵动着王娡的心。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当初对栗姬动手的时候,她的冰冷和残酷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这位老太婆。只是如今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刑罚,虽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实际上是指向她和刘彻的。
王娡的思维急速运转着,在寻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办法。她在太皇太后问话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应对的辞令:“母后息怒!包桑隐情不奏,是罪当其罚。”
“你真的这样认为么?”
“一个黄门总管,死何足惜?只是……”
“只是什么?”
王娡顿了顿,竭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平和:“只是只有他知道皇上的行踪,若他毙命,皇上便无可寻找,而东瓯国急待朝廷发兵,这岂不误了大事?还请母后三思。”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一阵她只图发泄心中的愤怨,却忘了还有这一茬事在等着。不论怎样,她是不能出面去接待使节的。她不能出面,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刘彻去应付局面。想到这里,她命令道:“把包桑带上来!”
包桑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惨白,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往日尖细的嗓音也变得十分微弱:“奴才谢太皇太后、太后不杀之恩。”
太皇太后不满道:“难道你现在还不肯说么?”
王娡知道,这话只有自己来问,才能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郁气。她走到包桑面前轻声问道:“公公这是何苦呢?如今南国战事吃紧,东瓯遣使求援,十万火急,公公隐瞒皇上的行踪,岂不要误了朝廷大事?不仅太皇太后不能饶恕你,就是皇上知道了,你也怕难逃责罚。公公还是赶快说出皇上的去处,也免得让哀家难堪。”
许昌也在旁边催促道:“快说!皇上究竟在何处?”
包桑抬起头望了望王娡,断断续续地说道:“皇上……以平阳侯之名……出宫去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自那日丞相要见皇上,奴才就让骑郎公孙敖到京畿各县寻找,最后一次听说皇上是在户杜两县交界处,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水岸边的湖县。”
太皇太后听罢,声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荒诞嬉戏到如此地步,成何体统?”
王娡见状,忙劝道:“母后息怒!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皇上的下落。”
太皇太后这时候态度反倒变得冷淡了:“刘彻是你儿子,平阳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娡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才能化解太皇太后心中的块垒。她遂转身对许昌说道:“传哀家口谕,速派张前往湖县寻找皇上。误了朝廷大事,斩无赦!”然后又对随来的黄门命令道,“快扶包公公下去,好生伺候。”
等处理好这一些事情,大家再回头请示太皇太后,却发现她已昏昏欲睡了……
坐落在尚冠街深处的窦婴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门可罗雀。当年那些狂热追随他的门生故吏,现在都像躲瘟疫一样地避着他,有些曾经称他为恩师的人,甚至在车驾路过他门前的时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为盘桓太久而沾了晦气。
这些事情时不时地通过府令传到他的耳里,他都坦然一笑。每日坐在囚笼一样的书房里,他手捧着书卷,心却在茫然地游荡。他忘不了昔日门庭若市的喧闹,忘不了朝拜者相望于道的荣耀。当年他曾对这种浮华厌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辞官回乡,过一种平静如水的日子。然而,当一切真如这样时,这些浮云一样的往事却让他挥之不去。
同样是罢官在家,但他听人说,田蚡就不一样了。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满座,依旧花天酒地。当初那些在自己面前“恩师,恩师”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现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
这让他有些寒心,然后又是自嘲的释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看得很清楚。臣僚们改换门庭,说好听些,便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破了,就是奔着太后而去的。
而自己就不同了,自从被皇上召进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扬镳了。没有了这棵大树,他就变成了一株独木,给别人带不来多少荫庇,于是大家疏远他就是自然了。
窦婴苦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册,就看见府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
“有事么?”
“中大夫严助求见。”
“啊!严大人来了。”窦婴放下书卷,脸上充满了欣喜。
“求见”这两个字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了,严助是自赵绾事件后第二个登门的在任官吏。第一个是太仆灌夫,他从太守任上调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来看望窦婴,这让他孤寂的心温暖了多日。现在,严助也来了,他的厅堂也因此明亮了许多。窦婴站起来,就往客厅走。
“严大人来了,老夫未能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严助急忙站起来回礼:“大人如此谦恭,倒让下官有些无地自容了。大人在朝的时候,严助刚刚进京不久,大人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前些日子总想来拜望大人,却是琐事缠身,惭愧!惭愧!”
窦婴道:“大人能来,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看见了,现在我这府邸,还有谁敢多看一眼呢?”
严助劝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浪淘沙,疾风知劲草也!对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个少一个,倒也落个清净。”
宾主寒暄一番,窦婴就请夫人出来见客。过去严助只听说窦夫人贤惠,现在一见,果然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只是他也从窦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
窦夫人道:“老爷虽然赋闲在家,可一颗心何曾有消闲过呢?有时候,梦中醒来,倒问起妾身是不是上朝的时间到了。今日严大人来了,就好好劝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没了冠冕,就当颐养天年才是。”
窦婴摇了摇头道:“严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啰嗦这些干什么?快吩咐下去准备酒宴,老夫要与严大人一醉方休……”
“诺!”
夫人出去后不久,菜肴就上来了。府役在厅中烧起鼎锅,煮起了酒酿。窦婴先举起了酒爵,那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热意。
“赵绾一死,窦婴一去,朝中就只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请大人满饮此爵,窦婴先干为敬。”
这样推杯换盏,几巡过后,双方的话自然都多起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经历使他们的话题绕不开新政。
“皇上近来可好?”
严助放下酒爵,长叹一声:“自丞相、太尉去职以后,朝廷诸事悉决于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情很郁闷。不过早朝每天还照常进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许昌总是抬出太皇太后,皇上也无可奈何。”
“那皇上还是睡得很晚么?”
“是啊!不过,近来皇上忽然传下话来,说要闭门读书,要许丞相凡事直接去请教太皇太后,皇上罢朝已有多日。这不,前些日子,东瓯国派使节前来求援,可他们竟然不知道皇上的去向。”
窦婴很诧异,惊道:“竟然有这等事?”
对于刘彻,窦婴自信要比别人知道得多。自从那次跪雪犯颜直谏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罢过朝,孰料现在闹到这种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沉重了。
“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后才知道皇上外出狩猎了。”
一定又是韩嫣的主意。窦婴在心里想。他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从胸中吐出一股闷气。
对韩嫣的为人,窦婴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他作为丞相还没有来得及对皇上身边的人进行考察。韩嫣当陪读时,卫绾任太傅,他只听说韩嫣常常与皇上同榻而卧,相交甚好。他曾和卫绾有过书信往来,在谈到皇上身边的近臣时,卫绾尤其担忧韩嫣。现在看来,卫绾的眼光没有错。取悦于上,乃奸佞所为也。
是的!不管太皇太后如何专权,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须经过皇上这一关才能宣达朝野。只要皇上还在未央宫里,新政就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这一点皇上应该明白啊!
令他不解的是,皇上就算要韬光养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会不会一道懿旨,让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要知道,先帝还有十三个皇子呢!更何况那个刘安,每年进京朝觐,都要赠予太皇太后厚礼。
窦婴忽然觉得,事情远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向严助劝酒的速度也明显迟滞了。
不过,窦婴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臣,他把东瓯国求援的事情看做成皇上重掌朝政的良机。这事不仅能彰显大汉的国威,尤其能为皇上施展雄才提供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现实,朝外面大喊一声:“笔墨伺候!”
这声音让严助吃了一惊,疑惑道:“大人这是……”
“老夫有话要对皇上说。”窦婴仿佛又回到新政开局的日子。
当府令呈上笔墨的时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叹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举呢?”
严助怎会不理解窦婴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胆识和勇气者不能为之。但严助更多的是感动,为窦婴心系天下社稷而感动。
他向府令使了个眼色,然后亲自从砚边拿起笔,饱蘸墨汁,双手捧到窦婴面前,那一腔热肠都在这行动中了。
“大人!写吧,想说什么尽管说,下官一定亲手转交给皇上!”
“依大人之见,这奏章老夫写得?”窦婴看着严助。
“写得!”在窦婴接过笔的时候,严助顺手铺开绢帛。
“好!既然大人这么说,老夫就一吐为快!”
窦婴俯下身体,略思片刻,心绪就如滔滔江水都倾注在洁白的绢帛上了。
臣窦婴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臣闻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決。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先帝大业未竟,中道崩殂,大汉国运,社稷安危,系于陛下一身。
陛下正当盛年,大略在胸,奇伟俊貌,圣光耀之四海,圣威及于九域。当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善生养人,四统者具,四海归之。然则,今陛下偶挫其锋,而合光息锐,何负于先帝重托,何失于群黎之望。今闽越狂傲,无视朝廷,擅兴兵戈,东瓯告急,臣祈陛下,吊民伐罪,以安四邦,恩惠九州。延宕犹豫,则大汉圣威危矣。
臣以尘埃之躯,而直谏圣听;以垂老之体,而萦怀社稷。放言狂语,罪在不赦。然臣忠贞刚直,天日可见。
窦婴一边写一边感慨,严助在一旁欷歔不已。一篇写罢,但见夕阳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落在绢帛上。
两人都有些微醉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