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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在这次奔袭马邑的进军中再次表现了狼一样的速度。六月初,从龙城出发,不到半月,就已长驱直入到了平城西北的武州塞。

这时节是匈奴人血液最沸腾、情绪最不安分的季节。草肥马壮,些许的诱惑都会让他们敏感的神经摩擦出火花。而聂壹带来的消息,迅速在匈奴军中燃成燎原之势。军臣单于深信,聂壹的投奔使他洞悉了汉军的虚实,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率领十万大军直向马邑城杀来。

匈奴人知道,草原才是他们的生命之根,是他们繁衍不息的圣地。居无定所的习俗使他们从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而将目标指向了财物,尤其像这样长途行军,是不能与沿途的汉军纠缠的。

因此,从大军集结时起,军臣单于就严令他们一路不得恋战,不得贪图小利,尽量绕过汉军的要塞和关隘,长驱直入。

现在,武州塞就在眼前,迎风飘扬的“汉”字大旗在夏日的阳光下分外耀眼,远远望去,城头上隐隐约约可见巡逻的士卒。城堡外,没有看见多少汉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农夫在炎阳下收割稼禾。大军隐入要塞边上密林中,刚刚扎下帐篷,军臣单于还没有来得及润一润干渴的喉咙,就见伊稚斜满头大汗地进来了。

他被战争调起的兴奋毫不掩饰地挂在眉宇间,他谢绝了单于的赐座,就那么凶煞煞地站着说话:“王兄,武州塞外正是麦熟季节,我军路过,为什么不夺些粮食回去?”

“糊涂!”军臣单于望了望眼前的这位弟弟,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心想事呢?“我军的目标为马邑城,岂能因小失大?”

“哦?臣弟这个倒是没有细想。”伊稚斜挠了挠头发,准备出帐去。但军臣单于有些不放心,看着他的背影喊道,“传令下去,大军只可在密林隐蔽,如果有人敢违抗命令,要他的脑袋。”

风从林子中吹来,掀起军臣单于的衣摆,他静了下来,想这一路走来太顺利了,他忽然有了一种忧虑和不安。

尽管那个聂壹言之凿凿地提供了马邑城的情报,并信誓旦旦地声明,他以一己之勇杀了马邑令,然后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头,用以迎接匈奴大军的到来。但军臣单于还无法判断这位汉人豪绅对匈奴人究竟怀着几分真诚。因此,在大军刚刚越过长城时,他就派了细作潜入马邑城去印证情报的真实。

正是骄阳如火的午后时光,军臣单于稍稍睡了一会儿,就焦虑地朝着帐外喊道:“来人!马邑方向有来人么?”

“报单于,没有。”亲兵应声道。

“那个聂壹呢?”

“正睡着呢!呼噜声像打雷一样。”

“好了!退下吧!”

单于伸了伸酸困的胳膊,有些懈怠地向着帐外走去——毕竟华发霜鬓了,即便是肥美的牛羊肉和马奶酒也无法让他抗拒日益老去的生命。年轻的时候,他曾徒手打死过狼居胥山的两头野狼,而如今那种力量和勇气已一去不返了。

环顾四周,密林深处立着一顶顶的帐篷,不时有巡逻的队伍在帐间穿梭。单于的目光越过沟壑,远远瞧见武州要塞上迎风招展的旗帜,这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草原。他好像看到了隆虑阏氏忧郁的眼睛,她似乎有许多的话要对他说,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嗫嚅的丹唇。

一路上,单于对阏氏都怀着深深的歉疚。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用马鞭在阏氏的手上留下了血红的伤痕,因为她扯着单于的马缰,试图阻止这次出兵。

其实,阏氏很晚才知道军臣单于要深入大汉的消息。当李穆告知她的时候,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亲刚刚年余,怡和公主已有了身孕,且纳吉玛与张骞新婚欢宴才散去不久,军臣单于怎会做出如此不慎的决策呢?

但李穆的神色和沉默让她再也无法坐在穹庐里教儿子读书了,她将刘怀托给紫燕,自己翻身上马就朝单于庭奔去了。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单于那匹黑色的骏马,还没有等坐骑停稳,她就跳了下来,直朝单于奔去。

“单于!”隆虑阏氏在说话的时候双手就已经拽住了马缰,“汉匈之间刚刚和亲,单于为何不顾匈奴的安危,又要打仗呢?”

“这……”

“臣妾前来,就是希望单于收回成命。”隆虑阏氏澄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单于。单于有些六神无主,头茫然转向身旁的伊稚斜。他说不清自己是寻求伊稚斜的支持,还是回避隆虑阏氏的诘问。多年了,他不怕阏氏发脾气,最怕的就是这双不染尘灰的眼睛,他的意志常常被这双眼睛所融化。

对单于弱点,最了解的莫过于伊稚斜了,他已被战争灼热的野心绝不容许王兄有丝毫的动摇和彷徨。他用讥讽的眼神撇了撇身边的军臣单于,高声道:“母鸡永远只是母鸡,它只能是狼口中的美餐,怎么可以对狼发号施令呢?莫非王兄想安卧在母鸡的翅膀下?”

军臣单于被激怒了,大吼一声“闪开”,立时马鞭就狠狠地打在阏氏的手上,他朝身后的队伍大吼一声:“出发!”队伍就呼啦啦地驰过草原,向远方奔去了。

他怎会不知道阏氏的苦衷呢?但这是战争。当聚集在他周围的王爷和将军们群情激昂的时候,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让臣下们寒心。

等打完了这一仗,他一定要用十倍的温情去抚慰阏氏那颗受伤的心。唉!男人啊!也有柔肠百结的时候!

但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贪婪的欲望所取代。单于对刘彻的疏忽大感意外和欣喜。他竟然把两位让匈奴人胆战心惊的将军——李广和程不识调职回京,这不等于在汉匈漫长的边境上开了一道豁口么?这不等于把优势让给了匈奴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伊稚斜和前锋将军呼韩浑琊带着细作来到单于帐中,他们很快就开始对情报进行甄别和分析。

“你真的看见悬挂在城头上的首级了么?”

“是的!小的亲眼看见那人头,在太阳的暴晒下已发出阵阵恶臭,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苍蝇。”

“这么说来,聂壹果真没有说假话。”

“小的还看见,汉军每日用车辆不断地向马邑城运送粮草资财。”

“这么说来,聂壹果真的投靠我匈奴了。”单于兴奋地拍打着膝盖。

“嗯,你先下去歇息吧。”

“是!”

伊稚斜对情报表示了极大的亢奋:“如此看来,王兄不必再踯躅不前了,咱们就趁着今夜天黑,直取马邑!”

“好!兵贵神速。传令下去,子时出兵,将军认为怎么样?”单于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呼韩浑琊。

“这?单于……”

“将军犹豫什么?要知道机不可失,现在不果断,必将后患无穷!”伊稚斜对呼韩浑琊的迟疑表示了不满。他并不愿意再听呼韩浑琊对决策的看法,随即撩起战袍,昂首走出了营帐。

伊稚斜走在密林的小径上,他密匝的长发顺着脖颈直垂到腰间,一只巨大的耳环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那双自信的眼睛透出狼的野性和残忍。

一个巡逻的军士从身旁走过,向他问候,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到心事上了。的确,王兄一天天老迈了,这使伊稚斜越来越觉得匈奴多么需要一个新的雄主去续写冒顿单于时代的辉煌。

军臣单于太平庸了,他几乎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战争,他应该明智地让位于真正的强者。这个人会是谁呢?难道是那几个只盯着漂亮女人的纨绔王子么?

不!在他眼中,除了自己,没有谁比他更合适掌握国家的命运了。但是,他不想重复冒顿单于凭借残杀而登上王位的血腥。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一个机会,要借汉人的手取下单于的首级。那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接过权杖。

而聂壹的出现,让他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狡黠的伊稚斜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聂壹。可是,他需要单于对聂壹深信不疑。他知道自己在这场战役中有巨大的回旋余地,胜了,他可以借此扩大在匈奴各部中的影响;败了,他就完全有理由要单于交出国柄,从而为这个国家创造一个新的时代。当然,最好的结局是单于亡于乱军之中,这样他将使各个部落的力量集结在自己麾下,而把仇恨集中在汉人身上。

“哼!”伊稚斜情不自禁地扯断了一根树枝,笑了。他加快脚步——他现在要做的是,立即召集心腹商议对策。

不过,伊稚斜没有想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融入绿色深处,呼韩浑琊才收回目光。

“将军有话要说么?”

“单于……”

“有话就说。”

“单于,再往前走就是马邑了,臣请单于要小心谨慎,不可贸然前进。”

“为什么?”

“单于有没有想过,自我十万大军入塞以来,一路所见,牛羊遍野,却不见牧者,这不是很奇怪么?”呼韩浑琊疑惑道。

“哈哈哈!”单于笑了,“寡人早就严令,不得与沿途汉军纠缠,这不很正常么?”

“单于!”呼韩浑琊向前迈了一步道,“即便如此,我十万大军深入汉境,汉人不会毫无觉察吧?即便汉军没有发觉,百姓也不会无动于衷吧?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目的么?还有,边境百姓多年来一直处于战争的阴云之下,可我们所看到的百姓个个心气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单于想想,这正常么?臣记得,当年汉朝皇帝就是因为孤军深入,才有白登之败。臣的部落虽然远在呼揭,但臣的家族世代忠于单于,不愿看到我匈奴十万健儿……”

“且慢……”军臣单于吸了一口冷气,牙缝间发出声响,“容寡人想想。”

他眉头紧皱,双手在胸前摩挲,突然用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哎呀!寡人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汉人诱敌之计?”

“单于圣明!臣怀疑汉军在马邑设有伏兵。”

“那依将军之见呢?”

“臣以为,在没有弄清聂壹所图之前,不可冒进,我们还需要试探一下汉军的虚实。待一切清楚之后,再处置聂壹不迟。”呼韩浑琊走到军臣单于身边,附耳密语了几句,单于的眉头慢慢展开了。

“好!此事就由将军去办!”

停止行军的命令迅速下达到各个部伍。伊稚斜顿时如坠五里云雾,这是怎么了?刚刚下了进军的命令,不到半个时辰又收回,难道王兄真的老糊涂了么?不仅如此,单于还做出了进攻武州塞城外亭堡的决策。

第二天黎明,呼韩浑琊带人袭击了武州塞外的亭堡。

长于夜袭的匈奴人首先杀了巡逻的哨兵,当他们进入亭堡时,两位尉史还在睡梦中。几乎没有任何的反抗,他们就成了呼韩浑琊的俘虏。

现在,呼韩浑琊坐在帐内,冷冷地看着尉史,时间足有半个时辰。他知道这种凝视比鞭笞更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更能使他们在生死的徘徊中做出选择。

呼韩浑琊犀利的目光穿过尉史的甲胄,直抵他脆弱的心脏。他看着尉史由冷静到慌乱,脸色愈来愈苍白、肌肉愈来愈僵硬的变化,心里快意极了。当刀斧手将另一名尉史的头颅扔在帐前的时候,眼前的尉史腿就发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面前。呼韩浑琊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要活命,就说实话!汉军现在何处?究竟有多少人马?”

“汉……军三十万……大军正在……马邑谷设伏。”

“那么,那个叫聂壹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诈降……的。”

呼韩浑琊的脸色顿然变得铁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押下去。”

尉史刚被押出帐外,呼韩浑琊就站起来,他不敢有须臾迟滞,就匆匆地赶往军臣单于的营帐。

军臣单于听后一下子跌坐在地毡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许久只说了一句话:“险些遭遇全军覆没的厄运。”

“单于!现今最要紧的是抓住聂壹。”

单于撩起袍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朝着帐外怒吼道:“来人!速速捉拿聂壹。”

可是已经晚了,聂壹早在他们进攻亭堡时就趁乱逃走了。

伊稚斜闻讯赶来了,跟随单于的各路将领也闻讯赶来了。军臣单于招呼大家一一落座,要呼韩浑琊通禀最新军情,各路将军闻之大惊。

军臣单于用粗糙的拳头狠狠击打着厚实的胸膛,顿足长啸道:“都是寡人轻信聂壹之言,求胜心切,险些致我十万儿郎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之事,咎在寡人,寡人断发谢罪。”说完,单于从腰间拔出战刀,“嗖”的割下一缕长发。

伊稚斜接过单于的长发,挂在身后的剑架上,他血红的环眼烧成两团火球,灼灼怒气从鼻翼间直扑到将军们的脸上。

“都是可恶的聂壹!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他挥舞着战刀,手指迅速地划过刀刃,用舌尖舔着从指间淌下的鲜血道,“请单于允准我率军攻打雁门郡,踏平汉营,以雪我军被愚弄之耻。”

伊稚斜的情绪很快在将领中弥漫成求战的呼声。

“踏破雁门,杀了聂壹!”

“踏破雁门,杀了聂壹!”

……

“诸位王爷、将军,请少安毋躁。”一直沉默的呼韩浑琊无法再忍耐这种狂热的激愤,他挥动双手要大家平静下来,“聂壹固然可恨!可诸位想过没有,雁门郡距马邑谷不过百里。我军若是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愤而攻打雁门,必然会引来马邑谷中的三十万汉军,敌军是我三倍,我军孤军深入,粮草不济,恋战必招其祸。”

“将军此言,莫非怕了汉军不成?”伊稚斜制止了呼韩浑琊的话头。

“我匈奴十万铁骑,骁勇善战,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难道王兄就这样罢休了么?”

呼韩浑琊并不在乎伊稚斜的骄横,他在内心瞧不起这个亲王的短视和浅薄,也素知这位亲王对单于之位垂涎已久。他知道对付这亲王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争论,只按自己的思路陈述见解即可。

“臣素知王爷勇力盖世。但是,此战事关十万弟兄的生死,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如果臣的估计没有错,聂壹现在已到了汉军大营。不需多时,他们就会席卷而来,那时候,想退兵都不可能了。”

大帐内一片沉寂,只听得到大家浑重的呼吸声。帐外吹进一股山风,掀起单于的长发,露出他宽阔的额头,脑门上青筋突突颤动——那是他思考时的样子。

“寡人已错了一回,不能再用十万兄弟的生命作赌注。”呼韩浑琊的劝说似清风一样迅速地平复了单于的心火,“寡人心意已决,趁汉军尚未觉察,立即撤兵北归,有再敢言战者,斩无赦!”

呼韩浑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为一场无谓的战争,为单于的明智之举,也为十万匈奴将士免遭一场灭顶之灾。

……

最近两天,匈奴人突然从视线中消失了,汉军大营的将军们不免有些不安。是有人走漏消息了么?不!从汉军进入马邑谷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封锁了谷口,就是一只飞鸟也很难从这里飞过;是沿途的军情发生了变化么?不!皇上在派出三十万大军的同时,早已诏令代郡和雁门郡以及各部都尉,让开大路,任匈奴军长驱直入。

其实,最为闹心的还是韩安国和王恢,他们一个是朝廷三公之一,一个当庭向皇上立了军令状,都知道自己责任重大。曾在北地统军的韩安国深知,一支三十万的大军是不可能在这狭长的谷道里埋伏太久的。他现在盼望的就是聂壹赶快归来,午饭草草对付之后,就带着幕僚到附近的山上察探。

他不得不承认聂壹的目光,马邑谷实在是伏击匈奴的绝佳战场,整个峡谷自南向北,宛若一条长蛇,曲折延伸到远方,满坡葱郁的森林把它装点成一处神秘的所在。

清清的溪水淙淙流过谷底,马邑城就在河谷的南端,所以要想夺取马邑城,这里是必经之道。如果没有人走漏消息,有谁能想到这滚滚的碧涛之下,埋伏着数十万汉军将士呢?如果单于真的进了这谷,那汉匈关系就将会是另外一种态势。

身后响起脚步声,韩安国转身看去,原来是李广来了。

韩安国望着汗水淋漓的李广问道:“将军为何不小憩片刻,也来看山了?”

李广喘了一口气道:“大人不觉得眼下这种安静很令人不安么?”

韩安国点了点头,两人来到一棵树下。

李广心中怀疑,进而问道:“在下久在边陲,对匈奴军力知之较多。马邑之战,我军除占地利之外,战力尚无法与匈奴匹敌,廷议也是反对者居多,皇上怎就听了王大人的谏言,非要打这一仗不可呢?”

韩安国一向谨言慎行,可面对李广,他无法嗫嚅其口。

“此次出兵马邑,固然与大行急功近利有关,然依在下看,也是皇上年轻气盛,急于雪耻所致。”

“大人所言甚是。兵法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没有等李广说完,韩安国就接道:“大人的意思本官亦有同感,马邑之战,实乃主怒将愠所致,因此在下心里十分忐忑。然为臣者,不可逆旨而为,只可因势利导,你我还需勉力而为。”

他煞住话头,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山间的小道在岚气和光波的烘托下,柔若玉带,飘飘荡荡在林海白云中。

当他把目光定格在前面山包拐弯处的时候,他惊异地看见一骑疾驰而来。

顷刻间,那人就来到了二将面前。隔着十几步远,聂壹就滚下马鞍,沉闷地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说完,就晕了过去。

李广冲上前去抱住聂壹,喊道:“拿水来!”……

聂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躺在军帐内了。

“我军诱敌之策已被看破,匈奴十万大军已经撤退了。”

王恢颓然地跌坐在军帐内,垂下了头颅。战机已失,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现在要考虑的是,他将如何面对皇上那双望胜如渴的眼睛。

军前会议在韩安国的营帐举行。他们认为这一定是驻守武州塞的汉军走漏了消息,如果判断没错,匈奴大军现在已经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韩安国叹了一口气道:“地利已失,真是天时不与我啊!”

“伏击已无望,我等该作何打算,一挽眼前之失?”王恢问道。

作为这次战役的首倡者,王恢深知不战而归,对他来说将意味着怎样的结果。退一步说,即便是皇上开了恩,那曾经强烈反对出兵的韩安国、汲黯等人又会怎样看待他呢?

“诸位大人,依在下看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匈奴大军就是退兵,也不可能走得太远,我军若趁势追击,尚可重创敌军!”

“不可!”李广几乎不容王恢阐述追击的理由就打断了他的话,“末将长期驻守边关,素知匈奴战马的速度非我军可比。而且他们久在大漠,耐得干渴和长途奔袭,这也是我汉军不可企及的。”

韩安国也赞同道:“不仅如此,匈奴军是主动退兵,沿途必然设伏,我军若贸然追击,正中其计。依本官看来,不如班师,再做打算。”

公孙贺、李息也纷纷表示目前的形势不宜追击,军前会议一时陷入僵局。

离开长安后,王恢第一次感到了孤立,难道上苍真的要陷自己于绝境么?环顾帐内的各位大人,一个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一个是太仆,在朝中与自己同列;一个是未央宫卫尉,掌管着皇宫卫戍禁军,哪一个都可以面见皇上弹劾他的罪责。在战争迅速向无功而返一方倾斜的时候,自己怎么能够奢望他们去支持一次极为冒险的军事行动呢?

皇上并没有赋予王恢节制三军的权力,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等待皇上的处罚,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决不放弃。

“诸位大人!”王恢的声音沙哑哽咽,“此次失利,咎在在下。在下决计以所部三万人马追击匈奴大军,以报皇上之恩。”

他的决定让大家十分吃惊,以三万之众去追击匈奴十万大军——这可是以卵击石啊!大家认为王恢已乱了方寸,失去了一个统帅应有的理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在韩安国身上,希望他能够阻止王恢的一意孤行。

在场没有人比韩安国更能了解王恢的心思了,他急功近利的浮躁早在闽越之战中就已显露端倪。当余善手刃驺郢的消息传到雩都行营时,王恢立即派了一位司马前往冶都,索要驺郢的首级,作为向皇上捷报的凭据。这种贪功的行为,曾经激起了司马相如和卫青的愤怒,是韩安国平息了他们的不满。

当时,韩安国是这样说的:“我等出战闽越,不是为加官晋爵,而是为报效朝廷;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拯救百姓。谁捧首级进京报捷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南国已平,百姓安居。”这话传到雩都后,王恢也被韩安国的大度所感动,遂书信商定,派卫青送驺郢首级回京。

而战后封赏与期望的落差,助长了王恢求战立功的欲望,这欲望一旦与王恢心存的芥蒂混为一体,就迅速变为一种固执和偏狭。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官阶最高的御史大夫,他有责任为这支军队的安危站出来说话。

“王大人!”韩安国理了理美髯,眼睛中充满真诚和温和,“本官深谙大人苦衷,然大人以孤军追击,凶多吉少。本官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

韩安国还愿同王恢一起承担战役失利的责任,他说道:“此次伏击失利,乃消息走漏之故,非大人力所能及也。回京后,本官将向皇上奏明情由,愿同大人一起承担罪责。”

众人也应道:“御史大夫言之有理,两军作战,瞬息万变,亦非一人之错,在下愿与韩大人一起向皇上陈明缘由。”

但是,韩安国没有从王恢那里获得理智的回应,却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一种冷淡和愠怒。

“依大人所见,倒是下官不为社稷着想,显得气量狭小了?大人位居三公,自然不能理解在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王恢突然站起,拔剑割下战袍一角,“众位大人不必再说,在下心意已决,若再失利,在下甘愿领罪!”说罢,就径直出帐去了。

“这王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据在下所知,他一向熟读兵法,谈起用兵,侃侃然也。为何到了关键时刻竟置大局于不顾呢?”公孙贺的目光追着王恢的背影,叹道。

“唉!他久在京城,何曾亲历过战阵呢?”

“事情紧急,韩大人宜速作决断!”

事已至此,大家都希望韩安国能够出来主持局面。韩安国略思片刻后道:“我身为御史大夫,战事失利,自然难辞其咎。然现今之重,在于阻止大行冒险轻进。请公孙将军率部接应大行,不可太远,也不可太近。李广、李息二位将军分次班师,不可退之太急,本官亲自断后。回京后,本官将向朝廷领罪。”

“此役之失,咎在大行,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与大人何干?”公孙贺说道。

李广等人点头赞同公孙贺的话。

韩安国站了起来,向众位将军抱拳致敬,他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罪责的意思:“感谢众位大人美意,只是本官身为御史大夫,负有监察之责,岂能诿过他人?请从事中郎速拟一道战报,快马送往长安,皇上一定急着知道马邑战情。”

众人离去后,营帐内显得很空落,韩安国的心有些纷乱,从廷议马邑之战到如今的变故,事情脉络清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但他思考的是,王恢的心浮气躁固然是马邑之役的发轫,但如果没有田蚡的推动,进一步说,如果没有皇上的急于彰显大汉国威的心情,也就不会有此次驱驰千里、王师劳而无功的事情了。而且还有,倘若朝廷大军节制于一主将,那王恢也就不敢执意率部孤军深入了。但是,他该怎样向皇上表达自己的所忧呢?

……

云彩很悠闲地漫步在遥远的天际,太阳孤零零地悬挂在池阳兵营的上空,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从校场的阅兵台眺望远方,田野在这个季节脱去了金色盛装,赤裸裸地暴晒在阳光之下——又是一个少雨的年份,渭北高原的每寸土地都在干渴中呻吟。

可这些似乎并不能影响期门军的训练。演武场上的杀声此起彼伏,从队列步法到阵法变化,从马上骑射到兵器格斗,一连几个时辰的演练使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但只要卫青没有命令,大家就没有人有些许懈怠,他们都十分清楚卫青治军的严格。

终于,有人因受不了酷热而晕倒落马,正在奔驰的骑士们纷纷勒住马头。那个带头勒住马头的年轻什长跳下马来,试图抱起昏厥的骑士,但却被从一旁伸过来的皮鞭有力地拨开了,他抬起头来,就看见队史阴郁的脸。

“起来!”

“让我死吧!我受不了了!”年轻的骑兵抱着头道。

“这点苦都吃不了,没出息,起来!”

……

“起来!难道你要吃皮鞭么?”

……

“起来!”队史厉声喊道,皮鞭随之重重地抽打在骑士身上,“想死,就死在战场上,趴在这里算什么?”

剧烈的疼痛催开骑兵疲倦的眼睛,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只用舌尖舔了舔裂了的嘴唇,挣扎着站了起来。

马队在烈日下重整队列,队史手握战刀,站在最前面。其实,在骑士们的眼中,他并不比他们年长多少,如果不是他的父亲在平定七国之乱中血洒疆场,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因为伤心而撒手人寰,他也许至今还在双亲的庇护下快乐成长。

可生活使他很早就经历了人世沧桑,他也跟着父辈的足迹开始了军旅生涯。当他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卫青的训词时,背后的深情都化为此刻的严厉和无情。

“我军正在马邑与匈奴大战,我等热血男儿,岂可贪图安逸?卫大人不止一次说过,平时多流汗,是为战时少流血!你们明白吗?”

“明白!”

“大声点!”

“明白!”声音在莽原荡起一阵阵的回音。

“上马!”队史的战刀直指前方,马队风驰电掣般地朝目标奔去。

这时,卫青陪同刘彻以及跟随他而来的包桑、汲黯、张朝着校场走来了。

数日来,刘彻的心无时不牵挂着马邑前线——这毕竟是他登基以来对匈奴第一次大规模出击。战争的胜负,不仅关系到汉匈关系,更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

由于对战事的关注,他再也无法与卫子夫卿卿我我了,也没有时间去顾及阿娇和窦太主的纠缠不休了,更没有心思去听太后对后宫妃嫔们道德的评判了。

每日早朝后,他询问的就是有没有前方的战报?大军是否已到达设伏的地点?匈奴军是否被引进了伏击圈?而田蚡这些日子也分外地尽职尽责,不时地把那些让他欣慰和振奋的消息送到案头。

但刘彻还是觉得这些战报太空泛,太笼统了——他有点等不及了,甚至有时候担心这一仗不能打胜。于是,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把那些不急于处理的奏章搁到一边,邀了汲黯、张,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池阳军营。只有在这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他那颗紧张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刘彻对自己缔造的期门军怀着特殊情感,因为它镌刻着新制受挫的伤痕,也寄托着他对未来汉军战力的希望。因此,一走进池阳军营,那些在大权旁落的日子里,只有靠游猎打发时光的往事便涌上心头。

期门军初创时不过千人,后来,他把万人仪仗补充到军中,再后来,他又把七国之乱中战死的将士子弟招到军中,这些人都由卫青负责训练。今年二月,他又从雍城马场选调了万匹良马装备了这支年轻的军队。

现在,期门军已在他的关照之下成为一支拥有三万之众、装备精良的精锐之师了。刚才,他暗地观看了将士们的演练,就觉得它将是未来与匈奴战争的中坚。他之所以要汲黯一同前来,也是想让他了解卫青治军的成就,好为将来擢拔和重用卫青铺平道路。

固然,对卫青的情感中包含了他对卫子夫的偏爱,但对刘彻来说,仅仅因为这些卫青是无法进入他的视线的。闽越一战,让他看到了这位年轻人的韬略和胸怀。

刘彻征询着汲黯对训练的看法,问道:“爱卿认为太中大夫治军如何?”

汲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严而苛,谨而猛也!”

“爱卿何出此言?”

汲黯解释道:“严者,乃治军之统要,苛者,言待士卒以酷峻也;谨者,乃统帅胸有大局,猛者,责罚失重也。臣闻李广将军统军,绳之以法,动之以情。大漠行军遇水,士卒不饮,将军不饮;每餐士卒不食,将军不食。士卒有伤,将军亲往视之,汲脓敷药,故而每于阵前,士卒争先赴死,未惜其生。不知太中大夫知否?”

“末将有所耳闻。”卫青小声应道。

张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道:“汲大人,你得给皇上留一点面子啊!”

汲黯并不理会张,继续道:“兵法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此五者,乃为将之要旨,缺一不可。何谓仁,就是要爱护士卒,今太中大夫惟知严而不知仁,惟知罚而不知赏,如何为将?”

卫青的脸“腾”的红了。自从皇上把期门军交给他以来,他总以为练兵之道,教戒为先。而且自练兵之后,他听到的也都是褒扬之词,却不承想汲黯会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当着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辩解,一时语塞,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方才还很兴奋的目光瞬间黯淡了。

“汲爱卿言之有理。朕在少年时,就常听说李将军的治军往事。今汲爱卿旧事重提,看来是很适合当下的。卫青!惟爱士卒,士卒才能不惜生命!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

孰料汲黯却立马跳转了话题道:“微臣刚才正与中尉大人讨论外戚之事呢!”

“哦?说来听听!”

汲黯看了看张,狡黠地笑了笑道:“中尉大人以为外戚都有来历,要微臣说话小心。然微臣以为,外戚若没有才干,亦与尸位素餐者无异,何须惧乎?若如张大人所言,因为是外戚就该给他一些颜面,那微臣是不屑这样做的。”

张脸上很尴尬,心中道,这个汲黯,嘴就像刀子一样……

刘彻听了汲黯的话,虽然也认为话语唐突了些,却为其忠直性格所感动,于是便几分认真、几分调侃地对卫青道:“听见了么?汲黯是说给你听的。不过在朕看来,汲黯之言,不无道理。”

说话间,日色已过中午,卫青正要在军营设宴为皇上接风。话音刚落,就见远远的官道上,一骑朝校场奔来。待那人来到跟前,才发现他是田蚡的爱将藉福。

这个藉福,因为前不久胁迫窦婴将城南之田让给田蚡,引起了一场风波,因此给刘彻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他脸上顿时露出不悦和厌烦,问道:“朕刚刚离了未央宫,丞相就遣你跟来,究竟何事如此慌张?”

藉福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了……”未及说完,便把一封信札交给了包桑。

刘彻启开信札,未及看完,就脸色大变。先是剑眉紧缩,继之血色从两颊泛起,嘴唇也渐渐地变成紫色,及至看完最后一行,已是怒不可遏了。

“王恢误国,罪不容赦!”午间的太阳将刘彻狂怒的身影印在灼热的大地上,“三十万大军呀!就这样让匈奴人从身边溜走了。”

刘彻的愤怒迅速聚集、膨胀,终于变成仰天长啸:“王恢!朕要杀了你,以谢天下!”

包桑慌了手脚,不知该怎样劝慰皇上,他求助地看着卫青,卫青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不慎的举止都会招来严厉的斥责。

可是,汲黯却说话了,他似乎早已预见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他的理智和冷静甚至让包桑和卫青陷入迷茫。

“皇上可曾想,此战伊始,就已埋下了失败的诱因么?”

“你是要耻笑朕么?”

“不!臣不过是说了真话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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