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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广走出廷尉诏狱时,他望着初秋的天空,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在与匈奴鏖战的年月里,在未央宫守卫皇上的日子里,他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克敌制胜,保境安民;如何守好宫闱,侍奉皇上。他从来不曾认真地看一看头顶的高天流云,也没有机会感受秋风染黄大地的力量。

这些往日从不在意的景物,如今在他眼里却格外的亲切。

十几天牢狱生活,让他好像重活了一世。

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命运做了各种猜想,他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与初出茅庐的卫青相比,他感到十分惭愧,而被匈奴人俘虏,更让他无地自容。当被廷尉府判定为死罪时,他已绝了求生的念头。只是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在人生最失败的时候。虽说是罪当其罚,可这样的结局也不免悲哀。可现在他竟罪后余生,活了下来。

太阳就这样照在头顶,秋树是这样的亲近,甚至连身后的牢门在这一刻都少了些许冰冷。

“祖父!”

听见孙儿李陵的呼唤,李广流出两行热泪:“你怎么来了?祖母呢?”

“在那边!”

顺着李陵的手看去,他的心就禁不住战栗了。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她的鬓边就添了不少白发,憔悴的脸色表示在他入狱的这些日子里,她不知承担了多少精神重负和心理压力。她由于悲伤而挪不动脚步,只能在那里饮泣。李广拉着李陵走到夫人面前,她终于无法忍住一肚子的委屈而哭出了声音。

“你这是干什么呢?老夫不是好好的么?”

“妾身就是觉得老爷冤枉。”夫人擦干眼角的泪水。

“何来冤枉?皇上把大军交给老夫,老夫却只带回一半人马,不该治罪么?”

“孙儿也觉得祖母言之有理,这些年来,祖父一直在边关打仗,立了多少功勋,朝廷不曾赏赐也就罢了,这回偶有闪失,就让廷尉府治罪,这公平么?”李陵跟在后面为祖父鸣不平。

“皇皇大汉,哪有以功抵过的道理?皇上若是这样,今后还怎么治理天下?”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停在牢狱外道口的车驾旁。家丞早已在那里候着,看见李广,他只是默默地上前搀扶。

“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老到需要搀扶的地步,你还是照看夫人去吧!”李广说罢就上了车驾,李陵骑马在后面跟着,直奔尚冠街的府第。

一路上,秋叶飘零,金风飒飒,想起出兵时,长安还是碧树葱茏,绿荫遮道,一场大战下来,渭水已生起了秋风,夏日也已经走远了,而他也由将军沦为阶下囚。此景此情,使李广的思绪怎么也平静不了。

元光六年六月的一仗,对他来说不啻为一生最大的羞辱。

早年,李广在云中、上郡一带做太守,家小都随他四处漂泊,后来他当了未央宫卫尉,才在这尚冠街深处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了几栋房舍,把家人安定下来。从外面看,李府虽鸱吻高翘,虎面辅首,青砖铺阶,可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与那些王侯将相的宅院相比,要寒酸多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感到尴尬,而他欣慰的是,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儿子李当户、二儿子李椒、小儿子李敢都做了军中的骑郎。可惜当户早殇,只留下了遗腹子李陵,虽然仅仅只有十岁,却知礼习武,很有壮志。

他遗憾和痛心的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却栽在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雁门。因此,从前线回来后,他就让李敢缚了自己,向皇上请罪。

在廷尉府审理时,他对自己的失职之罪供认不讳,倒也没受刑枷之苦。现在,当车驾在街头缓缓行进的时候,他仍然拂不去负罪感。

车驾在府院门口停下,迎接他的除了李椒和李敢外,还有接替了他卫尉之职的韩安国和灌夫的儿子灌强。患难见人心,他入狱之后,他的族兄李蔡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可是韩安国来了,灌强也来了。

李广刚一下车,灌强就上前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参见叔父大人!”

李广赶忙扶起灌强:“老夫戴罪之身,岂敢承受贤侄如此大礼?起来!快起来!”

韩安国的目光掠过李广的额头,不禁感叹岁月无情,连道老了,老了。

李广凄然一笑道:“李陵都十岁了,能不老么?快!进去说话!”

几样菜蔬,一鼎老酒,几巡之后,韩安国将憋在心头多日的话袒露在李广面前:“皇上此次用兵,原是对将军寄予厚望的,为何结局如此?”

李广将一爵酒灌进腹中,长叹一声道:“说来都怪老夫轻敌。将军可曾记得老夫当年在上郡时,就常常以散兵麻痹匈奴人。此次原想也用此计引诱敌军,孰料匈奴军舍小袭大,将我军拦腰斩断。”

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现在想来,他仍然心里有些后怕。

当他将小股士卒散落在一片开阔地时,就对即将展开的战事在心里做了乐观的勾画。他故意让旗手将写了“汉”字和“李”字的大旗插在最惹眼处,以吸引匈奴军来袭。但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他都没有看到匈奴军的影子,山坡上出奇的宁静,这让一向很自信的李广变得不安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

“不好!”李广心中“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上马!回大营。”

但是一切都晚了!匈奴左屠耆王对李广的计谋置之不理,他命令当户们直接进攻了李广军的主力,并将他的七八千人包围起来。等李广明白过来,赶去救援时,映入他眼帘的是尸横遍野的惨景。

李广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他迅速召集司马,向匈奴军发起反击。可大军行至勾注山下时,又遭到了匈奴军伏击。

军臣单于对于李广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人,他相信人心是可以变的,只要他用一颗坦诚的心对待这位刀箭染了无数匈奴将士鲜血的将军,他同样可以将刀箭转过来举向汉军。因此,他下令一定要活捉李广。

当然代价是惨重的,李广在射杀了大量匈奴人后,在一道土梁前被绊马索放倒。在跌下马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紧闭眼睛,甚至僵硬了身体,任由匈奴的千夫长将他放进了狩猎的大网。

“唉!单于要活的,他怎么偏偏就死了。”千夫长惋惜自己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就经不住一摔呢?”百夫长也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千夫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大单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是用网抬回去听凭处治吧!”

……

“匈奴人抬着老夫,大约走了十余里的样子,老夫暗中发现有一匈奴小儿骑马在旁,遂趁押解之人不备之际,腾身而起,跃上马背,南逃而归。”李广追忆起自己的脱险经过,不由得侥幸。

押解的匈奴将士懵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李广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我的马!我的马!”小儿望着李广逃去的方向哭叫道,“他骑走了我的马呀!我的马……”

匈奴人这才明白,李广根本没死,只是在诈死寻找时机逃脱。

“老夫用六支箭就一连射落六个匈奴人,其余人纷纷拨转马头向北逃去。回来后,老夫自缚面圣,想以死谢罪。岂料皇上开恩,没有将臣治罪!”李广斟满一爵,眼里充满了感激。

“什么没有治罪?廷尉府以祖父损兵折将、被匈奴所俘为由,要判祖父的死罪。多亏灌世叔从蓝田庄园中拿了上好的玉,加上叔父的千金才使祖父免去死罪,最后还是被皇上贬为庶人!”李陵只管自己说得痛快,未曾注意到李敢和灌强的眼色,及至觉得自己失言时,发现李广已怒不可遏了。

他的自尊受到强烈的冲击,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道:“你们为何要这样,老夫报效朝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失利,老夫自知上对不住皇上,下对不住死难的陇西子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原以为是皇上开了天恩,孰料却是你们用重金赎了老夫一条性命。与其这样,倒不如死在狱中还好些……”李广连连顿足,叹息声弄得大家都不知所措,夫人更是涕泪沾襟。

李敢生气地看着李陵道:“都是你瞎说,看看……”

韩安国明白,这样的场合只有自己出面,才能平复李将军的心火。他急忙上前抚慰道:“将军也不必指责他们。死还不易么?不劳刀斧,牢狱的墙壁就可以轻易结束性命。可这是将军希望的结果么?大丈夫当战死疆场,才不枉一生。”

“当初在睢阳时,在下因劝谏梁王而被投入牢狱,有一狱卒屡屡侮辱在下,在下就笑其目光短浅,仗势欺人,说死灰也会复燃!他却立即回道‘即溺之’。没过多久,梁国内史空缺,朝廷复拜在下为梁国内史,那狱卒听到后想逃跑。在下威胁说,如果他不归来,在下将灭其宗族,后来他肉袒谢罪,在下就没有怪罪他了。倘若当初在下图一时之意气而自裁,岂能有今天之语乎?”

“话虽如此,可老夫这心结……”

“其实灌强和李敢也说不上有错,将军久在边关,大概还不知道前两年朝廷府库空虚,入不敷出。张汤等谏言皇上下诏,可以以重金赎身,所以……”

“别人怎么做,老夫管不着。可李家如此,让老夫颜面扫地。”

“将军言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可知,自汉军班师后,匈奴又从渔阳犯境,杀我吏民。在下素知将军志在疆场,岂能因此而负了百姓呢?”

“老夫这就奏请皇上,率军到渔阳与匈奴决战,以雪雁门之耻!”可一想到自己已是庶人,李广又灰心地跌坐在席上了。

韩安国道:“将军之心,天日可鉴。只是眼下时机未到,皇上已下诏任在下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修筑堡垒,以做御敌之备。”

李广一听,那颗刚沉下的心又如脱缰的野马,想着上阵杀敌了。他随即表示愿协助韩安国戍边:“大丈夫苟活于世,如无作为则与狗彘何异。老夫不求封侯拜将,只求效忠朝廷,哪怕是做一小校,亦无怨无悔。”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韩安国更是心潮澎湃。他满斟酒酿,万千感慨都化在这玉液琼浆之中了:“请老将军饮下此杯,在下才好说话。”

“这么说,将军是答应老夫的请求了。”李广一饮而尽,眼睛直直地望着韩安国,“不要看老夫年迈,但仍可以拉三百石强弓。”

“将军英雄一世,就是匈奴人听到了将军的名字,也胆战心惊。在下与将军在北地戍边多年,岂能不知。只是……”

李广一听便急了:“莫非将军反悔了?”

“老将军少安毋躁,且听在下把话说完。如将军要做在下的幕僚,在下自然是喜出望外,不过据在下所知,皇上在做太子时,就十分仰慕老将军。此次将您与公孙敖一同贬为庶人,一是因为此役与皇上的构想差距太大;二是如同当年诛王恢一样,为了给朝野一个交代。不用多久,皇上还会起用将军的。”

“世叔言之有理。就是父亲愿意做幕僚,皇上也不会答应的。父亲不如在家休息,以待时机。”李敢接着韩安国的话说道。

这时候,灌强也上前说话了:“家父在世时,也十分仰慕世叔为人。小侄在蓝田山中的庄园为世叔安排了居处,世叔若不嫌弃,就到那里住些日子,看看书,打打猎。待皇上心情好转,一定会重召您回朝的。”……

韩安国总是看得更远,面对李广,他也是无话不说。

“不瞒将军,对雁门之失,在下也曾思考过。将军也可在这段时间对此役加以梳理,从中吸取教训,切不可再墨守旧规,给敌以可乘之隙。”

“将军言之有理。”李广再次举爵相邀。

这酒一直喝到太阳西斜,李广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了。是的,他需要一个僻静的去处,来总结此役的教训,他也需要一段时间,去回顾自己的一生。

可他还有一个疑惑。他不明白,韩安国官至御史大夫,后来又署理国政,就因为一次意外坠车,就不得不从中尉做起,如今又被外放边关,这究竟是为什么?走出大厅的时候,他悄悄把韩安国拉到一边,问了这个问题。

韩安国坦然地笑了笑,捋着胸前的美髯道:“将军看看在下岁齿若何?说风烛残年为时尚早,可毕竟也是夕阳晚景了。在下在御史大夫署中时,常听皇上说,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虽是刘氏龙脉,但皇上的性格与先帝不同,他喜欢年轻人,似我等只能聊尽余力,多为朝廷做些事情了。至于宦海仕途,早已淡若浮云了。这次到渔阳屯兵,一方面是皇上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在下不愿将余年消磨在觥筹交错之中。”

李广若有所思,透过淡泊的话语,他看到了韩安国进退自如的胸怀,不禁问道:“家小呢?也带去么?”

“是的!这一去,在下就以边塞为家了。”

“何日启程?”

“三日后。”

“好!”李广回身招呼李敢,“牵老夫的马来!”

不一刻,李敢牵着一匹栗色的战马来到院中,李广接过马缰,对韩安国道:“这是老夫从匈奴小儿那夺来的战马,今日老夫将它赠给将军,留个纪念。”

韩安国接过马缰,慨然道:“恭敬不如从命,愿将来我们重聚在长城脚下。”

他跃上马背,作了一揖,便扬鞭催马出门去了。从身后传来李广沙哑的声音:“三日后,老夫来为将军送行。”

第二天,韩安国到未央宫向皇上辞行,在塾门等了一会儿之后,黄门出来告诉他说皇上与卫青一早就出去了,韩安国遂将上疏递给了北阙司马。

他望着阙楼上的玄武,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岁月悠悠,一转眼又过去了八年,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八年,也是新政推行最见成效的八年。无论是在大农令任上,还是在御史大夫任上,皇上对他的信任远远地超过了身为丞相的田蚡,甚至比当年的窦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皇上点他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让他的心灵获得了莫大的慰藉。皇上又一次召他到宣室殿,话里都是君臣之间的情谊。

“朕知爱卿年岁已高,万里赴戎机,朕亦于心不忍。然李广获罪,边将缺乏,故东线军备,非爱卿莫属。”

感受着皇上的信任,韩安国只有频频点头。他平时行重于言,如今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末了他就只说了一句话:“谢皇上隆恩。臣当恪尽职守,固我边城。”

霜志依旧在,可以对长天。

不管皇上在哪,他都相信皇上一定会感知这份忠诚。在看了北阙一眼后,他毅然转身,朝司马门外走去。

韩安国的判断没错,战局不仅让刘彻失望,更多的是震惊。四路大军除卫青外,其余三路不是为敌所败,就是无功而返,就连他十分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也险些做了匈奴人的俘虏,这不是为单于所笑么?

屈指数来,他已近而立之年,还不能对匈奴有一役之胜,这是他最为愤恨的。

于是,关于班师后大宴功臣的承诺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将军们的惩罚。而唯一让刘彻感到欣慰的是,卫青创造了首战即胜的战绩,开创了汉军深入敌境打击匈奴人的先河,而且一度还占领了匈奴的龙城。这无论从战局上还是在精神上,都给匈奴以重创。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人对卫青持怀疑的态度了。

早朝时,包括薛泽、张、公孙弘在内的群臣盛赞皇上知人善任,于是卫青被赐爵关内侯,成为朝野瞩目的新星。

主管封赏的汲黯在查阅汉初以来的封赏记录时惊异地发现,高皇帝时娄敬因主张和亲而曾获得过这一殊荣。一样的爵位,一为和而封,一为战而赏,但它所表达的是汉匈之间一种新的、不同以往的关系。

他的发言在刘彻心头引起共鸣,而刘彻想到的是更深一层,他要以这个赏赐为起点,去翻开汉匈关系新的一页。他心头再次响起盘桓了十几年的声音: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因此朝会一散,他就在卫青的陪伴下去了期门军军营。

他要检阅这支倾注了心血的劲旅,更要犒劳那些披着征尘的将士。这不仅因为他们是他登基以来在对匈战争中唯一获胜的军队,还因为他要和卫青就今后的战争准备作一次深入交谈。他相信经过这次大战,卫青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期门军的营地就在长安附近,当卫青以骖乘的身份,带领浩浩荡荡的犒军队伍走近营寨时,刘彻的热血沸腾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秋风中猎猎招展的“汉”字大旗和“卫”字将旗;是由各路司马统领的骑兵方阵;是兵戈林立、寒光闪闪的步军方阵;是由弩机和弓箭手组成的强弩方阵。

各大方阵中隔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以供皇上检阅。让刘彻尤其感动的是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似乎还留着浴血的征尘。这让他想起了元光二年夏天将士们艰苦操练的情景,更想到了新制失败后,这些子弟伴随他度过的一段艰难岁月。

同样是阅兵,但他这次感觉真不一样。虽然他们这次取得的胜利不算辉煌,但他们才是汉军真正的精神和希望。

刘彻在卫青的陪同下走过军中长廊,来到骑兵方阵前,他发现站在前列的战马体格高大,鬃毛竖起,脑门上有两个明显的漩涡;并且胸部宽阔,腿脚颀长,比后面的战马整整高了一个头。他拉了拉笼头,那马就十分亢奋地发出长长的嘶鸣,与它并排站立的马匹立即右蹄高高抬起,一呼百应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长啸。刘彻立刻被这马的气势吸引了。

卫青见状,立即上前介绍道:“这是与匈奴作战缴获的战马,据俘虏说,这是匈奴马与西域马交配而成的品种。”

“这样的马一共有多少匹?”

“不过百匹。”

“太少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今后与匈奴作战,要多缴获马匹。并告诉韩安国,要他在边关多购这样的战马。”

“诺。”

刘彻来到步军方阵前,他发现那些兵士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中泛着青色,远远地就觉得一股寒气从锋刃中袭来。

刘彻从一位士兵手中拿过战刀掂了掂,正端详间,卫青在一旁道:“皇上,这刀也是从匈奴人手中缴获的,臣也曾试用过,虽然比我军兵器稍轻,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据匈奴人说,他们在铸刀时加入了一种叫作精钢的东西,所以他们所铸的刀剑,不仅锋利,而且极其坚韧,不易折断。”

“那这精钢从何而来?”

“臣已打听过了,在雁门郡城外有一座勾注山,就产这种含有精钢的石头。当地人不知其妙,只当沙石卖给匈奴人。”

“如此精妙之物竟为敌国所用,立即命少府寺遣人采集,打造兵器,以充军用。”

“皇上圣明。”

沿着各个方阵走了一遭,刘彻觉得心境开阔多了,他开始对这场战争有了新的评价,虽说此役不尽如人意,可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对匈奴的了解。建元元年在细柳营阅兵时,他就曾提醒大家,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是,怎样才算是知己知彼呢?卫青让他有了更深的感触。知己知彼不仅仅是要了解敌国,更要善于将敌之优势化为我之优势,他很欣赏卫青这一点。他转过身来由衷地赞道:“爱卿这一仗没有白打,比取匈奴人首级更有意义。”

“一切皆是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是遵照皇上旨意执行而已。”

“爱卿不必如此。你的话让朕想起了当年夜郎自大的往事,朕现在明白了,我朝也会犯这种毛病。譬如李广,守旧而不知变,轻敌而不自醒,结果让万名将士损伤一半。看来,朕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向大家介绍一下匈奴的国力、军力。否则,以己之浑浑噩噩,焉能布阵领兵,更枉论克敌制胜了。”

这一番话说得卫青十分激动:“其实众位将军各有所长,臣若非军中各位协力同心,时时提醒,亦会无所作为。”

这就是卫青,他没有世家子弟的不可一世,他有不矜不骄,对士大夫有礼,对士卒有恩的品格。从进入营地开始,他只听得到士卒喊“皇上万岁”的声音,而不曾有一声“将军威武”的呐喊,这也是他比周亚夫明白的地方。这个阅兵,不仅仅是犒军,也是检验人心的过程。

“朕准备了酒肴,以慰有功将士。”于是,汲黯奉旨宣诏,对班师将士表示抚慰。

任安率众将拜倒在地,高呼“皇上万岁”。

“请长史宣示皇上的盛意。”汲黯大声道。

任安、李晔立即吩咐下去,顷刻间,御酒的封签被启开,浓浓的酒香随着秋风在营寨中弥漫。

阅兵结束后,卫青对刘彻说道:“皇上亲自劳军,令臣铭感肺腑。臣在帐中略备薄酒,为皇上接风。”

刘彻爽朗道:“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今日也与众乐乐吧。”

酒是皇宫的御酒,菜却是卫青在山中猎取的野味。君臣相语甚欢,席间,汲黯频频向卫青举杯。

卫青很是不安,忙不迭地回敬道:“汲大人过奖了,卫青能有今日,应该感念大人!”

汲黯道:“人之可贵,在自知之明。山不拒寸土而见其高,海不拒细流而见其涤。卫将军海纳百川,修为正己,方有今日。”

酒宴之后,刘彻屏退左右,只留下汲黯。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问道:“爱卿首次出征,一定感触颇多,你有何话,尽可说来,朕恕你无罪。”

果然,卫青趁着酒兴,就把那憋了多日的话说出口了:“臣多日所思,为何我军以胜敌之众而未达克敌之果?依臣观之,其不利者有三。兵法云,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乱也。我军虽有四万之众,然众军各自为战,将自为战,节制不一,此其一也;我军虽有期门军可与匈奴对垒,然其他各军战马脚力,士卒战力,尚显不足,此其二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时移势异,因时顺便,乃制胜之道。而我汉军除期门军之外,其他各军皆沿旧制,战法守旧,因而不能取胜,此其三也。”

卫青在那里滔滔不绝,刘彻这边听得入神。他先还是正襟危坐,神清气定,渐渐地身体前倾,目光随卫青的话语而流动起来,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卫青对面。

“卫将军所言,乃我军未获大胜之症结,也是臣这些天来思虑的事情。自建元二年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因此臣请皇上早做定夺,对诸军节制有所决断才是。”汲黯并没有直接谏言卫青担任太尉,卫青初战即胜,固然可喜,然太尉乃三军之首,不可不慎。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刘彻把话题引向深入,“不知卫爱卿对整治军备有何看法?”

卫青从席间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道:“依臣愚见,当前要务在统一军政。自皇上重启新制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皇皇大汉,岂能无三军中枢?所以,臣以为恢复太尉之职迫在眉睫。”

“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太尉一职,事关重大,至今尚无合适将帅,不过,朕会认真考虑爱卿的谏言的。”

“还有……”卫青顿了顿,“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汲黯在一旁鼓励道:“你就大胆说吧!皇上就是要将军直言。”

“臣以为今后出兵须有一将为统帅,节制各路人马,并授予临阵决断之权。否则,前方战事多变,皇上鞭长莫及。而各路将军又各行其是,如何能克敌制胜呢?还有……”

“说嘛!”

“请皇上不仅要举贤良,还要擢拔年轻将领。”

“好!爱卿之言甚是。”

话音刚落,却听见殿外传来争执声。原来是一位少年要进帐见他的舅父,被卫士拦住了。刘彻看这少年英气勃勃,便问道:“这少年是何人?”

卫青不好意思答道:“皇上,此乃臣的外甥霍去病。都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恕罪。”

刘彻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天下何其小也!当年去病这个名字,还是朕给起的。一转眼,他都成翩翩少年了。看他年纪不大,却是气度不凡,这让朕想起了许多少年往事,传他进来。”

“诺。”

霍去病进帐来了,虽然只有十二岁,可个头却是比普通孩子高许多,浓眉下一双眼睛聪明顽皮地看着皇上和舅父:“臣在营中,请皇上允臣以军礼见。”

刘彻见霍去病被一身小盔甲裹着,先自喜欢了:“你倒是有几分舅父的风范啊!哈哈哈……你吵闹着进帐,意欲何为呢?”

“臣见皇上与舅父饮酒论军,就想进来听听,顺便为皇上舞剑助兴。”

卫青在一旁听了,脸色沉下来大声斥道:“皇上在此,你不可无礼,还不快出帐去!”

可刘彻对霍去病的举止却非但没有厌烦,反而充满了兴趣:“好啊!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为了看灌将军的舞戟,也曾受到先帝的训斥。朕看他目光炯炯,英姿焕发,不妨舞上一回。”

“谢皇上。”霍去病不等卫青说话,就先抢了话头。接着就拔出宝剑,在二人面前舞了起来。

他腾跃翻转,或拨云见日,或猛虎回眸,那手中的剑被他舞得天花乱坠,发出潇潇剑气。待一通舞完,霍去病气归丹田,走到刘彻面前道:“臣献丑了。”

卫青没想到霍去病这一阵剑舞,把刘彻看得心花怒放,未等卫青回过神来,刘彻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稚气的脸,欣喜道:“此子可教也!此子可教也!”

卫青怕霍去病再生什么意外,忙接过刘彻的话说道:“无知小儿,皇上不怪罪已很侥幸了。剑也舞了,皇上也见了,你还不退下?”

霍去病高兴地出帐去了,而刘彻的目光却一直追着他的背影。霍去病的少年壮志,使他想起了许多事情。

卫青说得对,要掌握战争主动权,非有一批年轻将领不可。他断定卫青将来必大有作为,于是他暗地有了一条新的思路——不管太后什么态度,他都要决计促成平阳公主与卫青的结合。他这样想着,直到卫青呼唤他的时候,才转过神来。

“朕刚才有些走神。”看着帐外午后的阳光,刘彻站起来对卫青道,“你回京也有些日子了,朕希望你去看看公主,她可是常常提起你呢!”

卫青懂皇上的意思,答道:“臣将营中诸事料理一下就去。”

“朕也该去看看夫人了。”刘彻说着就起身朝帐外走去。

……

卫子夫又一次怀孕了,腹部一天天大起来。听说皇上驾到,卫子夫还是挪动着臃肿的身体下了榻,未及下拜,刘彻已经进来了。

宫娥和黄门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卫子夫在春香的搀扶下,正要下拜,却被刘彻扶住了,他愠怒地看了春香一眼道:“夫人有孕在身,怎么好行大礼?动了胎气,你不要命了?”

卫子夫害羞地笑道:“不怪他们,是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夫人为朕生了三位公主,如今又怀了龙种,夫人之功大焉,何罪之有?”说着,刘彻就挽起卫子夫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榻上,才叫宫娥和黄门们平身。

春香不失时机地呈上茶点,然后悄悄退到门外。

“夫人还好吧?”刘彻问着话,眼睛就在卫子夫的脸上打量起来。要说自卫子夫进宫以来,刘彻的目光不知在她的身上扫视过多少遍,她的每一个变化,他总是第一个发现。而这细微的变化可以影响他一天的情绪,或让他欣喜,或让他不安。就像捧在手里的一块玉,生怕不小心掉到地上碎了;生怕一个意外,伤害了他心中的最爱。前些日子,当他从太医处得知夫人又有了身孕时,心情越发喜悦了,国政再忙他也记着让包桑送去宫中最好的补品。

风雨岁月丝毫没有磨去她的光洁和靓丽;三个女儿的出生还增添了她女人的美丽和风韵,就是如今怀了龙种,她依旧光彩照人,风姿绰约。这让刘彻看了就遏制不住心中的骚动和燥热,情不自禁将卫子夫拥在怀中。

卫子夫透过皇上的手指,感受到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她回眸投给皇上一个妩媚的笑意,摸了摸鼓起的腹部,那意思就在这暗示中了。刘彻笑道:“这个……朕明白。”

他爱怜地抚摸着卫子夫的手心,亲切地询问胎儿的情况。他也没有忘记叮嘱卫子夫起居一定要小心,不可过分操劳,他平静地说道:“如果这次夫人能为朕生个太子,那夫人就要移居椒房殿了。”

卫子夫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口中说出的话仍是平静坦然的:“谢皇上。臣妾只是想早日为皇上接续龙脉,至于其他的事,臣妾未曾多想。”

“不!椒房殿不能长期空着。再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不仅关系后宫的安定,还关系皇姐的未来。眼下,太后对卫青与皇姐的婚姻迟疑不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夫人的名分不定,倘若夫人为朕生下一个皇子,那椒房殿的主人自然就落到夫人头上,到那时候,太后一定会赞成卫青与皇姐成婚的。这样一来,朕就少了许多障碍。”

“青儿还年轻,皇上还要多加训导才是。再说臣妾就是进了椒房殿,也不愿青儿借臣妾的身份谋取官职。”

“夫人之言不无道理,但朕看中的就是夫人这样的品质。可卫青不是田蚡,朕观察他很久了,他丝毫没有外戚的骄矜,在朝臣中也声誉颇佳。虽然立了战功,但依然谦恭谨慎。往后与匈奴作战主要靠他,他可不是借着夫人的荣耀而受朝廷重用的。况且,朕向来主张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

“果真如此,臣妾当然高兴之至。”

刘彻说着,又想起了军营中的情景,对卫子夫道:“朕今日阅兵,看到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卫子夫摇了摇头道:“会是谁呢?”

“霍去病。”

“哦!是这孩子啊!他从小就喜欢读兵书,使枪弄棒,一定是青儿把他宠坏了。”

“朕可非常喜欢他呢!”

“他在家里就分外淘气。”

刘彻“哦”了一声,忽然问道:“他母亲至今仍孤身一人吗?”

卫子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当年她与姐姐同在平阳侯府做歌伎,本来是心静如水的。可那个平阳县吏霍仲孺随县令到府上拜望过一次后,姐姐卫少儿的那颗心就如沾了露水的花蕊,不得安宁了。

那霍仲孺生得玉树临风,他常常借机与卫少儿幽会,还时不时地送给她一些小物件,卫少儿的心就这样地被融化了。

那些日子,她魂不守舍,心猿意马,整个情思中都是霍仲孺的影子。她多希望他能够结束她为奴的生涯,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霍仲孺对卫少儿的心思猜得很准,他终于在那年的八月十五——平阳县令请平阳公主夫妇赏月的那个晚上,占有了她。

不久,卫少儿便怀孕了,当她满怀喜悦将这个消息告诉霍仲孺时,他却一改昔日的柔情,不仅不承认她腹中的胎儿是自己的骨血,甚至诬陷她背着自己与人私通。

卫少儿的心碎了,她想找妹妹诉说自己的满腹委屈,可妹妹已随皇上进了宫。但是平阳公主不仅宽恕了她,而且还帮她生下了孩子。

有一天,卫少儿抱着一岁的孩子来宫中探视妹妹,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声音如雷,惊得偶感风寒的刘彻一身冷汗,顿觉轻松了许多。皇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有缘,遂问孩子的姓名。卫少儿说尚未起名,刘彻闻之大笑,朕之病因他的哭声而去,就叫去病吧!

卫子夫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是十分感激皇上。

“自生下去病后,姐姐的确未再嫁。”

“呵呵!我朝女子再嫁也属常事。长信殿詹事陈掌眼下也是一人,改日朕去长信殿问安,就向太后道明此事,然后选一个日子,为他们完婚。”

“谢皇上。”卫子夫道。

刘彻这番话秋水一样地漫过卫子夫的心田,滋润了她情感的最柔软处。她感激兄弟和外甥给自己长了脸,使她不用如太后那样为了外戚们的事而烦恼;她感激腹中的婴儿,她明白皇上之所以对卫青和霍去病如此上心,都是因为他把生皇子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在心底祷告上苍,赐予她一个皇子。

她一想到这些,心境就变得十分复杂,生怕再次辜负了皇上,她缠绵地依偎在刘彻的肩头,身上的脂粉味撩拨得刘彻心猿意马,瞬间脱缰狂放起来。

“夫人!朕今夜就在丹景台过了。”

卫子夫能说什么呢?他是皇上,有哪个女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呢?但是为了大汉的龙脉,为了皇上,她又不得不说:“皇上!臣妾如此模样……”

刘彻眼睛转了转道:“朕就看着夫人睡了后再走吧!”

晚膳是在丹景台吃的,春香伺候卫子夫沐浴、就寝后,刘彻一直坐在榻前与她说话。说他们的初识,说他们的郊游,说三个公主的成长,说腹中胎儿的将来。

皇上平日太忙,难得有今天这样漫游式的交谈,卫子夫觉得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就那么静静躺着,听刘彻说话,不时地回他一个温馨的笑,然后就在这样的幸福时光中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卫子夫的睡态美极了!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鼻翼间吐纳的芬芳在娇艳的红唇上染了柔嫩的湿润,两颊红扑扑地如绽开的云霞。她在梦中牵着儿子的手,惬意地漫步在万花丛中。头顶是一轮红日,圣光灿灿,脚下是一条大道,蜿蜒至远方。

“皇儿,你看!”卫子夫的手指着前方,那是一个多么绮丽的世界:

金光闪闪中,一座辉煌瑰丽的大殿岿然耸立。白玉台阶上簇拥着千百只丹凤,嘹亮的歌声汇成祝福的旋律。忽然,一条巨龙从大殿里飞出,扶摇直上,搅得云海波涌浪卷。卫子夫似乎觉得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哦!哦!她的腋下怎么生出了洁白的翅膀,风吹开双翼,托起她的身体,而皇儿被她背着,朝巨龙飞去!

不!那穿越在茫茫苍穹的,分明就是他的皇儿,他鳞甲耀眼,双目炯炯,气吞云雾,俯视山河,丹凤们围着他翩翩起舞……可就在他们沉浸在吉祥和安宁中时,一道闪电划过云天,惊雷滚滚,天地间顷刻一片混沌。卫子夫惊叫一声就醒来了,她定神一看,身边已空无一人,却听见从外间传来男人的哼哧声和女人的呻吟声。

“皇上!奴婢不敢,要是夫人醒了,奴婢就没命了。”

“什么不敢,这宫中女人哪个不是朕的,谁敢说三道四?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朕的宠幸吧!”

“奴婢……哎呀,皇上……奴婢……”

卫子夫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嘴唇紧紧地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来。

“儿啊!你是娘的救星啊!”卫子夫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在心中暗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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