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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襄战役刚结束不到两个月,汉朝十万大军再次大举北进,这让伊稚斜一下子紧张起来。
来自前方的军报说,汉军同时从定襄、云中、雁门三个方向席卷而来,不但规模庞大,而且战线也大大拉长了。
伊稚斜觉得他所面对的也许是河南战役后的最大一仗。自从将于单驱逐出匈奴而成为单于后,无论是栾提氏、呼衍氏,还是兰氏、须卜氏都在无形之中与他疏远了。
因此,他也需要集匈奴全国之力,去赢得这场战争,借此巩固权力和地位。他要向各部落和大臣们证明,他也是当之无愧的草原英雄,是太阳神最杰出的儿子。
他的手从地图上慢慢挪开,对穹庐内的左右屠耆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高声道:“各位,汉人不容我们坐在这里喝马奶酒了。刘彻调集十万大军,向我大匈奴直扑过来。丢失河南,是大匈奴的奇耻大辱;定襄一役,大匈奴又痛失数千精兵。当年冒顿单于用月氏王的头颅做了酒器,寡人发誓将用刘彻的头颅做酒器,来祭祀我们神圣的太阳神。”
伊稚斜见大家都举起了碗,于是将马奶酒一饮而尽。
马奶酒香甜醉人,可饮酒的人却头脑清醒。右屠耆王一想起河南战役时让卫青从身旁擦肩而过,仍愧恨交加。
“汉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大匈奴此次欲求大胜,必须探清此次汉军的军事部署。”
耶律孤涂道:“王爷所言甚是,呼韩浑琊将军已派出细作,潜入塞内,刺探军情,现在请他将汉军的部署说一下。”
呼韩浑琊挪了一下,面向单于说道:“汉军此次担任前锋的是苏建和赵信,这个赵信原是我大匈奴的一位裨小王,熟知我军战法,又立功心切。他们欲出塞袭我漠南,我军如能寻机围歼此敌,必能大挫卫青锋芒。”
“将军说的是。本王当户也有禀报,此次在雁门出兵的是李广和李沮。此二人皆是老将,习惯于在汉朝边陲作战,对进击漠南没有把握。只要我军陈兵塞外,不轻易入塞,必定能大败汉军。”左屠耆王壮气道。
伊稚斜有点疑惑:“不知云中方面的汉军形势如何?”
右屠耆王答道:“据细作禀告,云中方向出击的是一位小校尉,年仅十八岁,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可见汉军将领十分匮乏。本王决定将那小儿擒获,以雪河南之耻。”
“好!”伊稚斜环顾了一下大家,“寡人要让汉军看看,狼群发起威来是什么样子!寡人决定,由左屠耆王所部陈兵雁门外,阻击东路汉军;右骨都侯、呼韩浑琊将军率军四万人,于漠南围歼敌军前锋;右屠耆王所部于云中北出击,务擒敌军小儿。”
余吾河畔的三月,正是匈奴人精力复苏的季节。
呼韩浑琊追上耶律孤涂的脚步问道:“大人真认为汉人会进入漠南么?”
“依我观之,汉军因为夺取河南地,骄矜情绪大涨,胃口变得很大,必掠我漠南不可。因此我军此次伏击敌军,正是良机!”
呼韩浑琊摇了摇头:“卫青是汉军名将,我们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想到,岂能轻易中诱兵之计?”
“将军所言有理,不过卫青这次一定会输,他怎么能相信赵信呢?”
“对呀!看来我们该在赵信身上下点功夫了。”说完,呼韩浑琊便翻身上马离去了。
赵信和苏建率领部队越过中部都尉和东部都尉的驻地,沿着荒干河东岸一路北来。
在迎接朝廷大军的宴会上,两位都尉皆言,近来匈奴人在边境骚扰后,很快就退入草原深处。边军怕中埋伏,往往追至塞上,就收兵回营。
苏建有过与匈奴交战的经验,他根据两位都尉的军报,认为匈奴军此举可能是诱兵之计,他建议派军中曹掾速报大营,请卫青定夺。
赵信听了,很不以为然:“两位都尉如此畏敌,倒让匈奴人轻看了我军。”
当夜,苏建主动来到赵信帐中,言辞恳切地劝道:“将军欲擒单于,其志可敬。然为将者身系全军安危,不可不慎,还望将军三思。”
赵信虽命卫士上热茶,话里却不无讽刺的意思:“苏将军也是屡经战阵,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
“不是末将胆小,实在是定襄一役战果不佳,皇上已多加指责,此次若再有闪失,大将军该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赵信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连大将军都信得过末将,苏将军为何狐疑重重,莫非就因为我是匈奴人?”
苏建被噎得一时回不上话来。
赵信趁机道:“既然出发前我已向大将军立下军令状,末将自当义无反顾,将军不必再劝。”
“将军……”
苏建还要说话,却被赵信打断了:“大将军明令前锋由末将主持,苏将军就无须费心了。苏将军若是胆怯,不如明日就回中军大营,成败皆由末将一人承担。”
话说到这个分上,苏建知道不会再有转机。他又是个顾全大局的人,遂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末将还有一句话,还请赵将军斟酌。”
“苏将军有话直说。”
“为防不测,请赵将军拨一千人马给我,如情势有变,也可策应。”
赵信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于是同意道:“好!就依将军。”
那晚,苏建在帐中独坐了许久,直到凌晨才和衣而卧。黎明时,他在号角中醒来,而后就匆匆带着一千人马,跟着赵信的队伍上路了。
第五天,他们越过长城,刚刚进入大漠,就与匈奴的军队遭遇了,双方打了约一个时辰,匈奴军向大漠深处撤退。
士气高涨的汉军在苏建和赵信的率领下,穷追百里,却不见匈奴军踪影,前来迎敌的是另一路人马,交战不久,也仓皇退去。汉军再往前追击数百里,接战的第三支匈奴军,双方大战两个时辰,都没有退却。
苏建和赵信正为遭遇匈奴军主力而振奋,孰料匈奴军再次撤退。赵信手提战刀,一直冲在前面,他一边挥动战刀,一边朝身后的汉军大喊:“取敌人首级者,赐爵一级!”
可当他们追到一处峡谷时,敌军却不知所踪。
苏建咽一口唾沫,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我军到了何处?”
赵信道:“此处乃匈奴的颓当。”
苏建“哦”了一声,有些疑惑:“我军一路追击,匈奴军稍加抵抗,即速速退去,是否有诱兵之嫌?”
“苏将军多虑了。”赵信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匈奴人显然是故伎重演,试图拖垮我军,只要继续北去,一定能找到歼敌机会的。”
苏建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进了云层。风沙从遥远的天际刮来,让草原的一切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苏建的心弦骤然绷紧,对赵信道:“请赵将军听末将一言,速速撤退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四面传来震耳的“隆隆”声。
“不好!中了埋伏!”
两人紧张地朝四周环顾,只见匈奴骑兵铺天盖地而来,苏建大致估摸了一下,起码数倍于汉军。
再看看赵信,只见他一脸茫然,在那里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
事关三千将士的性命,苏建没有多想就迎着大风对赵信喊道:“将军带一支人马向南突围,向中军靠拢;末将带所部向西突围。”
赵信摇了摇头道:“还是将军向南,末将向西,末将对匈奴地形比较熟悉,匈奴军奈何不了我。”
“事不宜迟,你我不要争辩,出发!”苏建的马鞭狠狠地抽在坐骑上,挥刀冲在前面,向西撤去。
但无论是苏建还是赵信都没有想到,耶律孤涂和呼韩浑琊埋伏在颓当的匈奴军有四万多人,他们将三千汉军分为两截,使之彼此不能相顾。
苏建的军队向西突围了不长时间,就陷入了重重包围,大战将近两个时辰,汉军死伤大半。
残阳在草原跌落,夜色深沉的时候,匈奴人停止了进攻。
苏建清点残部,随从者不过百十人。一干人到处寻找避风处暂歇,黑暗中用手摸摸周围,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后半夜,草原的冷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彻骨的冰凉,将士们纷纷朝将军身旁靠拢,缩成一团。
这时候,只听见四面山坡上传来匈奴军的喊话声,说赵信已经回归匈奴,只要苏将军愿意归顺,大单于可以封他为王。
苏建的卫士悄悄来到身边,递过一块冰冷的干粮问道:“将军!赵将军会投降么?”
“那是匈奴人的反间计,不可相信。”苏建伸着脖子,艰难地吞了一口干粮,“皇上对他不薄,他不会投降的。再说,他是立了军令状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苏建彻底失望了,夜风中飘来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让他揪心。
那正是出征前割发盟誓的赵信在喊话:“苏将军,我是赵信。我本胡人,归顺大单于乃觅祖寻踪之正道。大单于素仰将军忠直信义,只要将军归顺,在下可保将军荣华……”
“无耻小人!”黑暗中,苏建骂着站了起来,他对身边的部属道,“趁着匈奴喊话之际,我们顺着这条沟道一直朝南走,过了长城就是大汉……”
当苏建和赵信北进之时,霍去病率领的八百骑兵顺着荒干河西岸,到了中部都尉的北舆要塞。
这里的守将告诉他,苏建、赵信追着匈奴军往武皋方向去了,现在大概已经出塞到匈奴境内了。
“沿途可有激战?”
“从东部都尉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没有遇到匈奴抵抗,一路进军顺利。”
当晚,霍去病在北舆扎营,他邀张骞入帐商议,这是他们在大汉境内的最后一站。
“张大人,您对这一路所见有何感想?”
“下官在朝中素闻李广与程不识两位将军治军驻防,各有千秋。今日有幸一观,果然治内亭障林立,烽火连属,士卒枕戈待旦。”
“那依大人看来,苏、赵二位将军胜算几何?”
“这……”张骞神情凝重了,“依下官看来,两位将军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人何出此言?”
“兵法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据守将说,我军一路未曾遭遇激战,匈奴军看似仓皇北去,实为佯败,此乃诱兵之计,他们应该明白啊!”
霍去病正要说话,只听见帐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一刻,李桦领着探马进来了。
“右屠耆王那边情况如何?”
探马喘了一口气道:“右屠耆王只听说汉军有大将军卫青,而不知有少将军,因此十分轻看我军。”
“那防御如何?”
“虽不能说松懈,但却毫无紧张迹象。”
“好了!你先下去吧!”
探马刚一离开,霍去病的情绪就变得十分兴奋,他邀张骞来到地图前,借着灯火,手指长城以外的辽阔地域道:“张大人,我军的机会来了!大人曾久在匈奴,如今匈奴却如此轻视我军,请大人为我军下一步行动指点一二。”
张骞的目光顺着霍去病的手指慢慢北移,出了长城,慢慢聚焦在诺水流域,随后边思索边道:“我军出塞以后,沿诺水向西,过了范夫人城,此地北有蒲奴水,南有龙勒水,均是水草丰盛之地。在诺水以北有一片密林,我军八百骑最易隐蔽。”
“好!有大人在,我军深入敌境,犹如蛟龙入海。传令下去,今日丑时出兵,白日扎营,夜间行军,直驱诺水!”
凌晨丑时,八百骑聚集在北舆城外,霍去病勒了勒战马,朝前走了几步,声音虽然低沉,却透出力量和杀气:“我军今日从北舆出塞,沿诺水突入匈奴境内,待机袭敌。沿途人不留迹,马不出声,有泄露行踪者,斩!”
霍去病自出征以来,从不喜欢询问部属是否明白了主将的将令。他觉得作为一名军人,明白主帅的作战意图是一种天职。如果不是这样,当兵者就该受死,为将者就该伏法。
将士们都十分熟悉他的性格,不敢有丝毫懈怠。北去的马蹄声踩在松软的草原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霍去病抬头望了望天空,只有冰冷的星星……
北去的诺水,在匈奴境内流淌了几百里后,忽然进入地下,成为一条潜河。
河流的尽头长出一片葱郁的密林。霍去病和他的八百骑兵就藏在这密林之中。
两天了,匈奴人竟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霍去病知道,在匈奴人的眼皮底下时间越长,就越容易暴露。他一方面派探马打探消息,另一方面派遣士卒埋伏在诺水岸边的灌木丛中,伺机俘获匈奴士兵。
第三天午后,埋伏的汉军果然发现有三名匈奴士兵迈着散漫的步子来到河边汲水。他们对附近隐藏的军队毫无觉察,边走还边议论着汉军的踪迹。
“昆莫将军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守了这些日子,连汉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还是右屠耆王有远见,早就料到汉军不过是虚张声势,一个十八岁的娃娃,刚刚断奶,能干什么?”
最后一位说话的显然是个官长,“还等着用水呢!你们在这信口胡说什么!”
三人来到河边,又开始感慨河水越来越少了。却不料身后汉军悄无声息地抄了过来,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口中就被塞了东西,抬进密林中去了。
李桦立即审讯,申时一刻,他拿着俘虏的口供进帐禀报:“今日正逢伊稚斜大父行籍若侯产寿诞,右屠耆王于王庭设宴庆贺。因为汉军数日毫无消息,匈奴军中除设哨值守外,官兵皆饮酒欢庆。”
霍去病闻言大喜,连道此乃天赐良机。
张骞提醒道:“匈奴人若是发现不见了三位士卒,一定会警觉的。”
李桦道:“这不难!我军中有归顺的楼烦兵,精通匈奴语言,可扮作匈奴士兵,潜入营地,一则可打消匈奴人疑虑,二则也可作为内应。”
傍晚时刻,他们回来了,所述与俘虏并无太大出入。霍去病下令,当夜戌时出击,偷袭敌营。
有道是时来天地皆同力。酉时三刻,夜色深沉的草原忽然起了风,到戌时一刻的时候,久旱无雨的诺水河两岸竟然雨雾蒙蒙了。
霍去病走出密林,抬头望着黑魆魆的天空,他从心底感激,是上苍让这夜雨做了匈奴人临死前的序幕。
三支骑兵,分别由霍去病、张骞、李桦率领,向匈奴人的营地扑去。
而此时,右屠耆王、行籍若侯产和他的将军们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沉睡在梦乡之中,只有呼韩昆莫忧心忡忡地率着卫兵穿行在军营中。他看到每一座穹庐里横七竖八醉倒在地的士兵,心里就有一种灾难将至的感觉。
如果此时汉军前来偷袭,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急忙转身向王庭奔去,他要唤醒右屠耆王。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脚下东西绊倒了。他用手一摸,却是一具匈奴兵的尸体。
不好!呼韩昆莫心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汉军偷袭了。
他迅速爬起来,大喊大叫:“汉军来了!汉军来了!……”
军营的东南和西北两处火光冲天,一顶顶穹庐被大火点燃,那些醉倒的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在了汉军刀下。
呼韩昆莫骑马冲出几丈远,与右屠耆王相遇。他还没有从惊惧中醒过来,就向迎面而来的呼韩昆莫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汉军长了翅膀不成?”
呼韩昆莫摇了摇头道:“还是赶快去护卫大父吧!”
两人来到行籍若侯产的穹庐,这里已是一片狼藉。他的头颅在距他的尸体几步远的地方,被污泥搞得面目全非;他的卫兵无一生存,只有装着马奶酒的皮囊浸泡在血泊之中,空中散发着酸涩和血腥的味道。
“依末将看来,偷袭的汉军不过千人,只要我军拼死厮杀,还有挽回的机会。”呼韩昆莫说完,就命身后的传令兵吹响号角,号令全军向主帅的方向集结。
但此时,不少匈奴将士还来不及上马,就被汉军骑兵快速分割包围。号角非但不能稳定军心,反而让处在漩涡中心的将士自救不暇。
右屠耆王见大势已去,禁不住叹道:“都是本王轻敌,才有此惨局。”
“我军战马尽被汉军掳去,再战损失更大,依末将之见,您应该向北撤至罗姑比王爷营地,再作打算。”
呼韩昆莫话音刚落,就听见火光中冲来一位少年将军,大吼道:“右屠耆王哪里走,快拿命来!”
呼韩昆莫猜测这玄甲裹身的少年将军大概就是霍去病了,他也不答话,就挥动战刀迎了上去。两人力战数十回合,呼韩昆莫估计右屠耆王已经走远,遂掉转马头,朝北而去……
天色微明,霍去病、张骞和李桦的三支队伍在匈奴右屠耆王王庭会师。李桦禀告道:“军中计掾已对战场做了清理,昨夜一战,我军斩首一千余人,自身伤亡甚微。”
霍去病道:“兵法云:掠于饶野,三军足食。我军既已占据王庭,当用所获犒劳将士。”
卫兵很快就呈上匈奴的牛羊肉和马奶酒,霍去病、张骞和李桦边吃边商议下一步进军方向。
张骞建议道:“我军此次出击,深入匈奴境内千里,军威大振。再向北,下官恐孤军无援,还请将军斟酌可否就此收军回撤?”
霍去病嚼着一块羊肉道:“大人所虑,在下亦有考虑。然溃散之敌,若不趁势追击,一旦缓过神来,势必给我军造成大患。因此在下以为,应趁右屠耆王立足未稳之际,继续给予重击,这样才能彻底扫灭敌人。”
他的气概和胆识感染了张骞和李桦,张骞道:“据下官估计,右屠耆王此时唯一的去处便是单于季父罗姑比营地。过去在匈奴时,下官常闻此人骄横少谋,只要将军猛攻,即可破之。”
“好!就依张大人。”
午后,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经过雨水濯洗的草原,在蓝天下碧翠无垠。只是战死的士兵尸体一遇蒸热,就散发出难闻的腐气。这让霍去病觉得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瘟疫一起,全军就危矣。
随着传令兵的一声号角,霍去病率先踏上了征程,八百名骑兵刷刷上马,呼啦啦地朝北去了……
这两天,卫青把大将军行营移到了长城脚下的武皋县。从这里北望,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
选择这里作为行营,西可以指挥从云中出发的霍去病军,东可以遥领李广、李沮的大军。只有公孙敖的中军在武皋城外严阵以待,时刻准备驰援赵信、苏建。
他不知道,霍去病的八百骑兵将会带给他怎样的消息。如果外甥出师不利,那将会重蹈定襄一役的覆辙,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大早,他就策马直驱公孙敖的大营。
“还没有前锋的消息么?”在大营前,卫青迫不及待地向迎出帐来的公孙敖问道。
公孙敖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末将已三次派细作前去打探消息了。”
两人并肩来到帐内,卫青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了公孙敖听:“本将是担心赵信,他可曾是匈奴的裨小王啊!”
“皇上对他一视同仁,他不至于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吧?大将军是不是有些多虑了?”公孙敖说话间,吩咐卫士呈上茶水。
“不必了,你我还是到军中去看看!”
“这样也好。”
两人出得帐来,就远远地瞧见校尉和司马们正率领士卒演练阵法,喊杀声如雷贯耳。卫青感慨道:“磨刀霍霍,士气旺盛,将军治军果然一丝不苟。”
“大将军这是何话……大将军亲自向皇上保举,于公于私末将都应该尽心竭力。”
“将军总是在关键时刻雪中送炭,那一年,要不是将军……”
“又来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我也不是江湖少年了,还提它作甚?”
“好!不说了。如果今天还没有前锋的消息,明日本将当亲率中军前去救应。”
“大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末将身为中军将领,却要主帅亲自出马,这岂不是在打我的脸么?”
两人说着话,又向营门口转去,刚刚拐过一顶营帐,就见数里外的草原上烟尘滚滚,数匹战马朝大营奔来。
卫青和公孙敖忙唤卫士牵过坐骑,迎着来人飞驰而去。大约在距营寨一里之地,浑身是血、盔甲蒙尘的苏建扑倒在卫青面前,号啕大哭道:“末将有罪啊!大将军!三千人马……三千人马呀……大将军,末将有罪啊!……三千人……”
卫青一下子跌坐在草原上,口中讷讷自语:“臣有负皇上厚望,该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公孙敖忙劝道:“此乃赵信异心所致,还请大将军与苏将军回营,从长计议。”
卫青北望苍茫草原,对公孙敖道:“骄兵必败。单于新胜,必自喜而松戒备,将军可率一万人马,出塞追击匈奴军,务必擒住赵信。”
当卫青回到武皋城中时,李晔就送来云中方向的战报,骠姚校尉霍去病趁右屠耆王松懈之际,率领八百勇士,偷袭匈奴军营,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之后又长驱千里,斩首虏两千余级,生擒单于季父罗姑比,得匈奴相国、当户、裨小王数十人,现正在回军途中。
“雁门一线呢?”
李晔道:“从雁门出兵的李广将军,一路所向披靡,匈奴军闻风丧胆,从前方传来的战报说,至今已斩首三千余级。”说着,他将战报摆在卫青面前。
“哦!”卫青屈指一算,此役较二月多斩首一千余级。算上所掠牛羊马匹,战果有了明显的扩大。尤其令他振奋的是,霍去病初次出战,就有不凡的表现,看来他这些年在皇上身边没有白待。
但这种喜悦和欣慰很快就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尽的自责。如果当初否定了赵信的请战,那就不会有三千军马的覆没了。赵信的投降,苏建的单骑归来,他必须向皇上有个交代。
后半夜,一钩下弦月惨淡地挂在上空,远方山中传来凄厉的枭叫声,徒添了静夜的寂寥和恐怖。毫无睡意的卫青走出辕门,看见在不远处一间小房门前巡逻的哨兵。在那里,关着苏建。
这既是军法,也是苏建的请求。
走近“牢狱”,卫青的心情和脚步都是沉重的——毕竟苏建跟随自己多年,也屡建战功。
哨兵们远远地看见卫青,一个个打起精神。
卫青声音低沉地问道:“苏将军可吃过晚饭?”
“禀大将军,已吃过了。”
“有酒吗?”
“苏将军说,罪臣不可饮酒。”
“好好照顾他,不可慢待。”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
明天,他将和任安、朱闳、周霸讨论对苏建的处置办法,然后向朝廷奏报。
他最担心的是军正朱闳的意见,依据大汉军律,军正是由皇上直接任命到军中的军法官,他可以越过主帅,直接向朝廷陈述自己的意见,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棘手。元朔六年的五月,就这样在卫青的情感煎熬中到来了。
……
梦回故乡,可他人仍在梦中盘桓!脑中仍是一片混沌!赵信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背叛?直到走进伊稚斜大帐前,他仍然没有走出战败的阴影。
当被匈奴军包围时,赵信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完了!那当着卫青和众将的割发盟誓,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赵信与苏建很快被分割为互不相连的两部分,与他交战的是呼韩浑琊。早年在匈奴时,他曾与呼韩浑琊接过招,两人实力不相上下。可眼下,当匈奴军潮水般地涌来时,他的方寸乱了。有几个回合,呼韩浑琊的战刀从他的胸前划过,可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似乎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呼韩浑琊在收回战刀的那一刻对赵信道:“大单于念你是匈奴人,希望你能迷途知返。”
第二天午后,他清点了一下身边的士卒,仅余八百余骑,其中有不少就是当初他降汉时的部下。
北边的喊杀声逐渐远去,战场上陷入沉寂。几位满身血污的什长上前劝他投降,为跟随他多年的弟兄谋一条生路。可赵信没有勇气做最后的决断,他已经有过一次背叛匈奴的经历,如今再背叛汉朝,他在长安的妻儿还有活路吗?而在匈奴人的心中,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时候,呼韩浑琊来了。他带来了伊稚斜的口信,邀他到大营一叙。
伊稚斜很大度,丝毫不怪他降汉的事情,并明言只要他能够说服苏建投降,那么这个功劳要比取汉人一百颗首级的分量要大得多。
“将军降汉,所封不过翕侯,如果将军回归大匈奴,寡人可以封你为自次王!并把妹妹嫁与你!”这意味着他的地位仅在单于之下。
权力和美人让赵信的野性复活了,他寻找理由为自己的变节辩护,强迫自己在意念深处把投降看作是种族回归。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赵信明白,大单于给予的一切丝毫不含馈赠的意义,而是需要他提供汉军情报作为交换的。这一天,他正在帐中正与刚派到身边的相说话,大单于的近卫就前来传话,要他过去议事。
这已是他回来后的第三次谈话,内容依旧离不开卫青和他所率领的汉军。
一杯奶茶入口,伊稚斜问道:“此役汉军虽损失三千人马,我大匈奴却被霍去病杀去大父,掳去相国、季父等,寡人欲在塞外与汉军决战,自次王觉得怎么样?”
“不可!”赵信没有丝毫犹豫就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为什么?”
“大单于继位不久,对汉军还不大了解。自元朔五年来,刘彻以卫青为大将军,统帅三军。现在汉军号令统一,内部严密,此时决战,天时不利。”
“那依将军之见,难道寡人要置季父于不顾么?”
“先让卑臣把话说完。”赵信凭借多年在汉廷的经验分析道,“在塞外与汉军决战,长城近在咫尺,汉军占尽地利,进可以保障供给,退可以入塞据守。而我军远途跋涉,粮草不济,久战必殆……”
“说下去!”
“汉军自卫青主兵以来,虽训练有素,可也不是无懈可击。 汉人久在中原,不善骑马,短于大漠草原作战。今后我军与之作战,应尽量诱其离塞,待其疲极后而取之,这就是我们今后的制胜之道。”
“好!”伊稚斜被赵信一席话说得眼睛发亮,“自次王归来,寡人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兵临长安,饮马渭水。来人!”
卫士应声进来。
“传令下去,即日移军漠北。”
可当卫士离去之后,伊稚斜又生了狐疑:“倘若汉军就此息战,寡人岂不失去破敌良机?”
赵信笑道:“大单于对刘彻太不了解了。大单于不要忘记了,隆虑阏氏死在匈奴,他岂肯罢休!臣料定,即使卫青此次班师,用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回来的。”
……
严助带着皇上关于民可买爵和赎禁锢的诏书到达寿春,这个消息在淮南国引起了种种猜测。
在安排朝廷使者住下后,刘安就急忙把伍被和刘迁召进王宫。
“你们说说,皇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伍被道:“依臣看来,连年战争已致使朝廷府库空虚,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中郎所言极是。”刘迁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无法安静地听完伍被关于形势的分析就说道,“此时正是父王起事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孩儿请父王早作准备。”
“你急什么?”刘安最见不得刘迁这种毛毛躁躁的性格,“你就不能安静地听中郎把话说完么?不要忘了,严助此次来寿春,还担负着一项使命,就是追究你阻止雷被从军之事。”
刘迁悻悻地刹住话头,心中却老大的不悦。
刘安不理会这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关于形势的准确判断,于是便问道:“依中郎看……”
“虽然臣也听说衡山王在国内大造楼车、打造兵器,可他没有卫青、霍去病,是成不了气候,就算起事也难逃覆亡的下场。所以,臣以为现在时机还没有到。”
“寡人也是这样看。只是这次被削去二县,寡人心中非常忧伤,你说寡人该怎样应对这个严助呢?”
刘迁这时又插话道:“明日父王在宫中召见他,儿臣命一司马持戟站在父王身旁,他若是敢有不敬之词,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鲁莽必坏大事,你不可乱来!”
“太子有备亦无妨。不过据臣所知,这个严助自建元以来就跟着皇上推行新制,至今却没有得到升迁,心中难免不生怨气,倘若王上以重金贿赂,他或许可在皇上面前美言,掩饰其在淮南所见,为起事赢得机会。”
“好!中郎明日就与寡人一起见他,看看这个严助说些什么。”
……
其实,此刻严助虽然人在驿馆,心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
进入淮南国以来的一路所见,各处的备战气氛,商贾中流行的淮南钱币,使他强烈感到朝廷正面临着危机。
现在,当他透过窗口,看见外边密布的岗哨时,就明白刘安谦恭笑容背后的包藏祸心:“他是把本官视作朝廷的刺探了。”
刘安并不知道,现在的严助早已不是建元初年那个锐意进取的中大夫了。
廷议雷被一案前,他见到了翁主刘陵,当这个曾经迷倒过田蚡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时,让他觉得这些年那种刻板的床笫之欢是多么的索然,他的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就坍塌了。
当初从会稽来京都时的追求一下子显得多么虚幻,而曾经崇仰的清廉政风又是多么的天真。皇上一高兴就为三个不晓世事的孩子封了侯爵,却不曾给他擢升一级。
从会稽太守任上回到朝廷后,虽然依旧待在侍中,每天在皇上左右,但仕途却依旧徘徊不前,这甚至让他觉得当年那些策对中的谏言是多么幼稚。国家兴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有女人和金钱是现实的。
他为这种并不算太早的醒悟而兴奋,而这种醒悟也改变了他对削去淮南国二县的看法,从评判到情感都离皇上的旨意越来越远了。
严助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了一口飘在上面的茶叶,对明天与淮南王见面就有了一个基调:它应该是实惠而冠冕堂皇的,是各取所需而又不失身份的。
傍晚时分,淮南国内史奉刘安之命前来宴请严助。
席间,严助若隐若现地谈到朝廷府库空虚,财力吃紧,卖官鬻爵的信息,他善于把握谈话的度,所有消息都是在盛赞皇上新制的同时发出的。
内史也装糊涂,于插科打诨中获得了刘安所需要的一切。
酒阑席散之际,内史陪着严助回到驿馆,笑道:“王上深知使君鞍马劳顿,很是过意不去,便命下官为使君找了两位美女解乏,请使君笑纳!”
严助酒醉,面颊潮红,此刻已是心猿意马,半推半就。当晚内史便从府上接了两位丫鬟陪严助睡了。
严助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只见身边睡着两位袒胸露乳,柔骨丰肌的美女。他环顾周围,衣衫零乱,便知昨晚与她们云山雾雨了。至于酒席宴上说了些什么,怎么与女人们睡在一起的,他都记不太清了。
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是刘安设的一个局,此事若是传到长安,他岂不要被腰斩弃市?
正拉拉扯扯间,外面传来伍被的声音,驿令也在门外禀道:“中郎伍被求见使君大人,已在楼下等候多时。”
刘安在任何时候都不改温文尔雅和礼贤谦恭的态度,他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昨夜驿馆里发生了什么。
“使君一路来到寿春,对鄙国印象如何?”
“这……”严助低头沉思说辞的时候,看到刘安身旁的卫士正用凶狠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立即觉得如坐针毡,忙道,“卑臣进入淮南,一路所见,民风淳朴,官吏肃然,山川秀美,此皆王上御国有术啊!”
“这都是皇上圣德广布,泽惠淮南。还请使君回京后上达寡人之意,澄清小人谗言,寡人将不胜感激。”
“卑臣决不负王上所托。”
这时候,刘迁颇带威胁的话让他有一种冷风刺骨的寒意。
“本太子知道大人在寿春做了什么,倘若大人颠倒是非,诬良为奸,那……”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可那分明是一把隐形的刀悬在了自己头上。
刘安狠狠地瞪了一眼刘迁道:“大胆!你怎可如此对使君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接下来,刘安朝前挪了挪,以示亲热道:“目前朝廷正与匈奴大战,寡人深知朝廷财力拮据,昨日已命有司在寿春城中广贴皇榜,有愿意买武功爵和赎禁锢者,尽可上报,寡人会将所得尽数上缴朝廷,以充府库。寡人虽是皇叔,但毕竟身居臣位,岂可置国家困难于不顾?”
刘安说着,看了看坐在太子下首的伍被。伍被立即心领神会,忙接着刘安的话说道:“大王虽远在淮南,可没有一日不心系朝廷,心忧社稷啊!”
“那王上对皇上削去淮南国二县如何看呢?”严助问道。
“不瞒使君,此事纯属雷被在淮南国不得志,跑到长安诬告太子,还请大人明察。不过君无戏言,皇上既然决定削去淮南国二县,寡人遵旨就是。”
“卑臣明白了。待回到长安,卑臣一定会向皇上奏明真相的。”
戏演到这里,大家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演者摇唇鼓舌,相互策应,力图给一切涂上神圣真诚的光彩,而观者此时宁愿相信这都是真实的。
刘安不愧精通黄老之术,他的压轴一举,不仅给落幕一个精彩的结局,而且使身负皇命的严助在寿春彻底就范了。
刘安抬起手,很清脆地击了三掌,王宫的卫士便抬着三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了。卫士打开箱盖,伍被指着箱中的金子道:“王上感念大人如此忠贞不贰,实乃大汉社稷之幸,特赐大人金千斤,还望大人笑纳。”
“这……”严助惶恐地站起来,后退两步,才勉强站定脚步说道,“卑臣……怎么……”
正犹豫间,一柄冰冷的宝剑就横在他的脖颈上,那是刘迁的声音:“大人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昨夜……”
“太子息怒……卑臣……卑臣领受就是……”
“放肆!”刘安大喊一声,立即上前抚着严助发抖的肩膀,仍是一脸的谦和和温润,“犬子无知,让使君受惊了。寡人今日在宫中设宴,为使君压惊。”
这时候,初夏的雷声越过寿春城头,闪电向城北的八公山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