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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弓一样的新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清幽而又朦胧。

卫青告别军营,踏着淡淡的月色回府,抬望一眼北斗星,他的思绪立时就回到了塞外的草原。

马思边草,将恋盔甲,没有仗打,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天下午,他再也在大将军署中待不下去了,在期门营中与将士们演了一场军阵之后,他才感到痛快了许多。

现在,听马蹄“嘚嘚嘚”的响过街道,卫青就想起白天里皇上与他的对话。

皇上特意传他到宣室殿表明了立刘据为太子的意向,要他严格约束自己和家人,千万不能因此而让朝臣议论。

其实前几天皇后已表明了这个意思,只是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分量就不一样了。

守卫在门口的卫士看到大将军,急忙上前迎接。

战马在被拉进马厩的时候,发出悠长的嘶鸣,惊动了丫鬟翡翠,她忙对长公主道:“公主,大将军回来了。”

长公主正在欣赏从宫中带回的礼物,笑嘻嘻地站起来对儿子们道:“快去迎接父亲。”

三子奔出门外,却怯怯地站在一边,在父亲面前,他们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拘束。

卫青的眼睛潮湿了。

他很少有这样体味爱子之情的机会。他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了疆场,这样的幸福时光对他来说真是太珍贵了。

可就是这短暂的幸福,他也很快地就收进心灵深处,隔几步远,他向大儿子卫伉问道:“近日没有再出去糟践百姓么?”

卫伉的脸有些发热:“自从上次父亲训诫之后,孩儿再也不敢了。”

卫青并没有给儿子们一丝笑容,反而加重语气道:“无论何时都不可忘记,为父也是牧羊出身,也曾做过苦役,你欺负百姓就是藐视为父。”

“孩儿记住了!”三个儿子低下头,不敢再看卫青的脸色。

但他的一番话却触动了长公主的忌讳,但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不便发作,只好搪塞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读书呢!”

一进前厅,卫青就看到放在案头的一对和田玉雕葡萄,这不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送给皇后的么,怎么现在到了自己的家里?

卫青指着案头问道:“这个……”

“夫君是说这和田玉雕?这是皇后送的呀!”

“哦!”这对姑嫂之间的不快,终于在元狩元年的春天得到和解,这让卫青多少有些欣慰。但卫青清楚,她们和解的原因,是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册立太子了。

果然,在翡翠呈上茶点后,公主就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么?皇上要立太子了。”

“知道了!朝会上没有争议。”卫青已换上深衣,端着一碗茶席地而坐。

“啊!”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水,喜悦都写在了嘴角,“如此,皇后送的玉就越发珍贵了。”

卫青没有接公主的话,却从内心感激姐姐的大度。

长公主自顾自地继续道:“只可惜,本宫没有个女儿,要不也会有个金屋藏娇!”

一说就是这个!卫青在心里埋怨她太功利。他从来没想靠裙带关系去为卫家涂上任何荣耀的光环。

他正要把皇上与自己的谈话说给长公主听,却不料她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出了一番让卫青意想不到的话来。

“没有女儿,咱有儿子也不错啊!明日本宫就去找皇后,让她答应把阳石公主嫁给伉儿。这样一来,不也是亲上加亲了么?”

长公主为自己的发现而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卫青的衣袖,急急问道:“夫君以为这样如何?”

卫青笑道:“不可,他们之间相差许多岁呢!”

公主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皇上当初不也比阿娇小三岁么?”

卫青便不再说话,好不容易有一个夫妻团聚的氛围,他不愿意此事影响了这种气氛,于是说道:“世间一切都是缘分,究竟怎么样,看他们的造化吧!”

长公主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听出卫青的弦外之音。

卫青趁势就把皇上的意思转达给她听:“皇上今天特地召见我,告诫我要以田蚡为戒,千万不要恃权弄威……”

“这与恃权弄威有何关系呢?夫君是怕朝臣嫉妒吧!他们有什么好嫉妒的?让他们领上千军万马,去提着匈奴人的头颅回来,也向皇上讨个大将军做做?”长公主嘴唇间露出一丝鄙夷,“只恐怕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

卫青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倒不如暂且搁置争议,小心地呵护夫妻间的情感,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夫人累了一天,也该早些歇息了。”

“夫君还有事么?”

卫青叹了叹气道:“上谷太守郝贤从边关传书来说,近来匈奴人又在上谷一带抢掠,要我禀奏皇上,因此今夜又得晚睡了。”

“眼下皇上正忙着处理淮南的案子和册立太子,夫君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卫青听得出来,长公主很希望这个夜晚属于他俩,但有一封前方的战报在心头搁着,他能贪恋儿女之情么?

夫妻多年,长公主了解卫青的性格,她忙叫来翡翠安排伺候好卫青,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内室。

进了书房,展开郝贤送来的信,卫青的心就再也无法宁静了。

自统兵以来,他觉得这样拉锯式的战争持续下去,势必有一天会使得民生凋敝,国力衰弱。但如何求得边陲永久安宁,他一时也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长公主的话不无道理,目前淮南王谋反之案尚未结束,而册立太子又在眼前,朝廷暂时无暇北顾。他也只能写信给郝贤,要他据塞坚守,不要轻易出击。

眼见时候不早,卫青铺开绢帛,刚写了一个开头,他忽然觉得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接着就是卫士的喊声。

他却没有听见回答,只有兵刃相撞的铿锵声。

卫青来不及多想,“嗖”地从身后拔出宝剑,冲出书房。

初生的月牙早已西沉了,府院里黑魆魆的,几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搅在一起,暗夜中,兵刃的相撞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和人的喘息声,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见,虽然四五个卫士将刺客围住,却始终不能近身,卫青便知今夜的行刺者绝非等闲之辈。

卫青跨下台阶,朝着厮杀的人群大吼一声:“你等退下,待本官取此贼首级。”

这两人一个是刺客游侠,一个久经战阵的将军,就在这黑夜里杀将起来。刺客一个“撩”法,破了卫青的招,又一个“泰山压顶”,从空劈下,卫青并不慌忙,使出“架剑”,奋力将敌手的兵器拨向一边,那力量如同昆仑崩壁,震得刺客手腕发麻。

刺客心中暗惊,平日听说卫青勇冠三军,看来确无溢美浮夸之嫌,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腾身后退一步,躲开攻势,随之弓步格挡,却被卫青死死压住不能脱身。双方怒目对视,相持良久,刺客的呼吸明显地短促了,试图从卫青的剑下抽出自己的兵器。未料卫青借力发力,卖出一个破绽,刺客不防,踉跄几步,一个扑空,险些扑倒在地,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卫青的剑锋就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卫青借着火把打量着刺客,不禁大吃一惊,他不是别人,正是白日午后在期门军大营中接受他问话的什长王钦。

“本官与你并无怨仇,你为何要深夜行刺?”

刺客面对兵锋,脸上并无惧色:“受人之托,必当竭力尽命。既然落到大将军手中,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并不是王钦,我乃淮南游侠陕寒孺。”

卫青惊异地“哦”了一声,他立即觉得这长安城中,行刺者绝非一人。也许在自己的大营中,就潜伏着具有更大阴谋的人物。

“你等乌合之众,竟然图谋社稷,岂非痴人说梦?供出同党,本官保你一条性命,否则……”

不等卫青说出下面的话,陕寒孺就接上话茬道:“大将军不必费心,我仰慕将军已久,只是系江湖游侠,受人之托,不意被擒,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他双手用力握住卫青的剑刃,猛力向咽喉刺去,只听“噗”的一声,一股热血喷出体外,他便气绝身亡。

有感于刺客的慷慨赴死,卫青命府令为他准备一副棺木,然后好生掩埋。

这时,被喊杀声惊醒的长公主带着一群丫鬟来了。

“夫君怎么样了?”

未及卫青回答,她转身就怒斥卫士和府役道:“都是你等掉以轻心,致使刺客乘隙而入,倘若大将军有个闪失,你等担当得起吗?”

卫青轻描淡写道:“此等独行之人,除了一死,能奈我何?”说着他吩咐翡翠伺候长公主重新回内室歇息。

抬头看看夜空,东方渐现曙色,启明星冉冉升空,大概已是寅时时分,写完给郝贤的信,自己也该上朝了。

在踏进书房的那一刻,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请求皇上允准,在期门军中来一次大索,将与“淮南案”有关的潜伏者一网打尽……

经过平叛,大汉帝国的版图上已不复存在淮南、衡山两个诸侯国,而是多了九江、衡山两郡。

各个诸侯国因此而陷入巨大的惊恐中,生怕灾难殃及自身。

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等纷纷上奏朝廷,指称刘安、刘赐兄弟私刻丞相、御史大夫和两千石以上官员印玺,离间君臣关系,祸乱天下。

胶西王更是在他的奏章中要求严惩反叛者,以使天下明白为臣之道,不敢再生背叛之意。

刘彻当然明白,他们之所以如此逢迎朝廷,就是为了自保。但能够震慑诸侯,也正是他要达到的目标。

这是从吴楚七国之乱后从来没有过的局面。

在宣室殿里,当他一卷卷地翻阅关于淮南、衡山谋反案的奏章和狱词时,刘彻脸上就不时浮出不为人觉察的笑意。

“哼!这就叫敲山震虎。这就叫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这话原本是刘安在《鸿烈》中说给刘彻听的:“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蒲水;士亿有余万,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战。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这话分明将刘彻比作纣王,有要挟的意思。不想却在淮南国应验了,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从元朔二年推行“推恩制”起,倒下的诸侯王有多少?燕王、齐王、淮南王、衡山王,有哪家王室不是后妃争宠,导致互相残杀;又有哪家王室的翁主不乱伦呢?

那个在京城被捕的刘陵自不必说,就说衡山王刘赐的女儿无彩吧,说起来她也算是皇上的同宗皇妹,先是在夫家不守妇道,后来回到娘家,又与门客通奸,她们还有资格自称高皇帝的后人么?

刘彻慢慢将手中的笔搁在案头,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宗室至亲,疆土千里,列在诸侯,不务尊藩臣职,而剸怀辟邪之计,谋为反叛;又淫乱后宫,身灭国除,固然其责在己,然也是朕为君之无德啊!”刘彻自言自语着,起身伸了伸胳膊。

从早朝后,他就在宣室殿全身心地批阅奏章,看着皇上从政务中摆脱了出来,包桑忙奉上茶点,轻手轻脚地来到刘彻面前:“皇上忙了半天,也该喝口茶了。”

刘彻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却没有对茶的味道作任何评价,而是道:“你说藩国谋叛,是朕之过吗?”

听皇上如此沉重的问题,包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他十分谨慎地选择适合的句子:“淮南、衡山密谋反叛已久,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皇上依律治之……”

刘彻摇了摇头:“朕记得荀子说过‘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自建元以来,朕倡尊儒术,其间不少诸侯国一方面上表大谈礼仪,另一边却背地里朋党比周,一旦事发,牵连无数之人,这岂非朕之过?”

包桑赶忙道:“皇上圣明,天下之福。”

此时,一位黄门进来禀奏,说张汤求见,现正在塾门等候。

刘彻知道,张汤来见必是与淮南王的案子有关,于是便要包桑宣他进殿。

果然,张汤一进来,就向刘彻禀奏道:“大将军昨夜在府中遇刺!”

刘彻闻此“呼”地站了起来惊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将军昨夜遭遇了刺客。”

“怎么样了?受伤没有?”

“大将军身经百战,勇力无比,刺客岂能得逞。”

“刺客现在何处?”

“刺客被大将军制服,饮剑自杀了。”

“哦?此人难道就是太仆奏章中提到的游侠陕寒孺?”

刘彻挺了挺身体,随意翻了翻案上的表章,思路顺着刺客一案,迅速地扩散开来。

虽说卫青遇刺只是淮南一案的余波,但在议立太子的关键时刻,陕寒孺的出现还是让他吃惊和震怒。自元朔五年中朝外朝分设以来,卫青在朝廷的地位不断提升,这不仅引起刘姓诸侯王的关注,也成了匈奴人袭击的对象,难免遭朝里妒贤嫉能之人窃恨。

联系到近来关于册立太子的廷议,他顿时感到了此案的严重。

“朕以为,行刺者绝非陕寒孺一人。”

“臣也以为如此。”张汤深谙皇上需要怎样的答案,“据大将军所言,陕寒孺潜入期门军大营后,因其敬事而被擢拔为什长。故臣以为,军中必有陕寒孺同党潜伏,请皇上命人严查,绝不可使人漏网。”

“爱卿所言极是。此事就由爱卿协同大将军去办。”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刘彻道:“朕阅看奏章累了,爱卿就陪朕到殿外走走如何?”

“微臣遵旨。”

自从进入九卿行列,张汤对皇上的起居习惯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说是走走,其实就是想寻找个宽松的说话气氛,将想说的话题延伸。

沿着宫殿的复道一路走来,长安城日渐深浓的春色尽收眼底。

在刘彻眼里,这些年年岁岁相似的风景,早已司空见惯,只不经意地瞥上一眼,就匆匆离去。

但是,当他将目光投向蓝天时,脚步却挪不动了。

原来,几朵白云间飞来一只色彩艳丽的风筝。

那是一只展翅的“雄鹰”,扶摇奋翔,追着云彩,尾翼后飘着一条细细的丝线,延伸到目光不可及的远方。

刘彻的心就跟着那条丝线去了。他想象着这都城的某一个角落,那里一定有一位掌握着这条线的人,那人的心此刻一定和自己一样,飞游在蓝天白云间。

刘彻忽然对那种自由十分向往。他觉得与威加四海的相伴随的只有寂寞。就像这当空的太阳被膜拜,可留在天空的,也只有它孤零零的身影。

他太专注了,张汤只能隔着几步远站着,生怕不慎打扰了皇上。

很久,刘彻才回过头来问道:“爱卿儿时没有放过风筝吧?”

张汤摇了摇头:“臣儿时乃一乡间顽童,常常惹家父生气。”

“呵呵!”刘彻不再关注那风筝,而是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说来给朕听听。”

张汤紧追两步,跟上刘彻的脚步:“臣儿时家父任长安丞,他一心只想着让臣苦读,待有一天报效朝廷。家父治家甚严,从署中回到家中,就查阅微臣的功课。故臣早在少年时期,就跟随家父学写断狱文书。臣幼时不晓人事,常对家父多生怨恨,直到臣主持廷尉府后,才真正体味了他的良苦用心。”

“原来爱卿会审案乃是家传哦!朕少年时,也曾经做过许多好笑的事情。从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起,朕就明白,朕不会再有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不仅朕,就是太子将来也一样……”

刘彻毕竟是刘彻,他不会一直沉湎于对“自在”的向往中,他必须面对一大堆亟待解决的难题。他的思绪又转到“淮南案”上来了:“爱卿对淮南案中的刘陵、严助和伍被想如何处置呢?”

“臣正想听皇上的旨意呢!”

刘彻顿了顿道:“朕阅了廷尉府呈上来的案卷,觉得刘陵潜伏京城,刺探朝廷情报,又与多人淫乱,败坏风俗;淮南王太子刘迁密谋反叛,罪不容赦,应处以弃市。”

“皇上圣明。”

“这也是藩国诸侯王们的意思。他们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至于伍被,在淮南王多次密谋造反时,倒能够陈说利害,朕的意思……”

刘彻打住了话头,等待张汤的回答。

“皇上的意思是要臣对伍被从轻发落?”张汤上前施了一礼便道,“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皱了皱眉头道:“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觉得他和淮南那些执意谋反的罪臣不大一样,看是否有被逼之嫌?依爱卿之见,该如何判处呢?”

“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这就是当皇上的难处,随意说话的气氛都没有了,刘彻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朕这不是与爱卿散步么?哪来这么多忌讳。”

但是,张汤还是先谢过刘彻,才说道:“伍被虽有雅词,但据他的交代和刘迁的狱词,表明几乎所有的反计都出自他手。他尤其不该让刘安煽惑诸侯叛乱,更不该派游侠刺杀大将军。”

“哦!原来行刺一案的始作俑者是他。”张汤在与刘彻的目光相撞时,就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冰冷,“行刺大将军,想撼我大汉中流砥柱,岂能饶恕?就依卿奏,待到秋后,处以弃市。”

凭栏望去,高大的北阙在春日下显得雄伟而又庄严。

睹物思人,刘彻心中又是一层波澜。

这是大臣们出入的地方,多少年来,或回朝复旨,或外放辞行,或陈奏朝事,或出使藩国,这里曾站过多少名臣良将。

赵绾、窦婴、田蚡、主父偃,还有……一想起严助的名字,刘彻就心中隐隐作痛。建元以来,力鼎新制的大臣中,他是仅存的一位。

可他……是从何时与朕离心离德了呢?一个那么锐意进取的儒生,怎么会堕于金钱,惑于美女呢?

刘彻提出了这些自问,他已没有心思追寻其间的细节了,而是顺着思绪,反思自己的作为。

是的,多年来,总以为是重用他的,却忽视了他的感觉。他怎么会对韩安国、李蔡、公孙弘的平步青云而无动于衷呢?知人而不善任,此朕之过也。仅凭这点,朕也应该宽恕他。

“那么,另外一个人呢?”刘彻以征询的语气问张汤。

“皇上指的是严助么?皇上的意思是……”

“他走到今天,朕亦有责……建元以来老臣,赵绾冤死,窦婴伏诛,田蚡病薨,韩安国殉国,活在世上的就只剩下他了。”

张汤忽然觉得皇上今天邀他散步绝非是闲适之举,而是为了严助,甚至所谓宽恕伍被也不过是为了眼前的话题作铺垫而已。

从将严助投进廷尉诏狱的那一刻起,张汤就清楚,如果让他翻过身来,那就等于在朝内树立了一个政敌,而且严助犯下如此罪行,他更不能置大汉律令于不顾。

张汤没有丝毫的犹豫,坚定地回道:“皇上!臣以为必须严惩不贷。”

刘彻笑道:“爱卿今日是怎么了?朕一说到罪臣,你就以为朕要赦免他们,朕是那种视律法为儿戏的人么?”

刘彻这话一出口,就惊出张汤一身冷汗,他顿时就跪倒在复道上了:“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

刘彻又笑道:“朕何曾发怒了?你起来说话。”

张汤站了起来,他见刘彻又向前慢步而去,他和包桑便连忙跟了上来。

“朕与爱卿谈论这些,完全是有感而发。国之有疾,若朕之有病,只怪医家回春无术,不思己之有违阴阳,与讳疾忌医何异?淮南、衡山伏法除国,严助诛族,皆法之必然。然朕深思者,都是因为朕教之不严,赏之不公。记得朕在当太子时,先帝曾经发诏,官吏出行,必衣履整洁,官民有别,否则就要受到责罚。对官员行止要求到行装这样的细节,朕自愧不如。你和公孙弘、李蔡,常常在朕耳边埋怨汲黯不懂礼仪,倨傲自是,对朕衣履不整多有指正。可现在看来,如果没有汲黯这些人不断提醒朕,都像你们那样,只挑朕喜欢的话说,朕何以知真情呢?久而久之,朕岂非成了盲人和聋子。”

张汤的脸上有些发热,一时回不上话来。皇上虽然说的汲黯,但话里却是批评自己。但张汤并没有因此而有改弦更张的打算。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不察言观色。

张汤正这样想着,刘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朕虽尊崇儒学,然对道家亦有涉猎。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此言虽有偏颇,信言未必不美,美言也未必不信。然朕以为,老子本意,还在于要人惟真言而立身。所谓兼听齐明者,非听一隅之言也。朕希望爱卿今后,能多说真话。”

刘彻边走边说,张汤轻脚轻步地跟在后面,始终没有主动接皇上的话。他忽然发现,他误解了皇上要自己陪同散步的意思。

习惯于溢美逢迎的张汤,此时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了。他发现皇上今天话题太宽泛,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以往他习惯用“皇上圣明”这样的词,可这一会儿他不敢了,他生怕一出口便招来皇上的指责。但他感觉到皇上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针对他、公孙弘和李蔡说的。

正踯躅间,就听皇上问道:“这一会怎么没听见爱卿说话了呢?”

“臣恭听皇上圣言,受益匪浅。臣往后一定尽力履行臣道,效忠朝廷。”

包桑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道:“皇上,天色不早了,该用膳了。”

刘彻此时的脸色才由凝重转为轻松:“这件事就算是朕与爱卿私下谈论之言,你回去慎思之。”

“诺。”

张汤一直看着皇上的身影隐没在复道的栏杆后面,才站了起来。他觉得脊背透凉,原来是汗!湿透了朝服,衣服紧贴在身上……

“皇上不会忘记我的,皇上一定会开天恩的。”

贪婪地享受着从小窗外投进的一缕春光,严助一直这样想。

周围很暗,那阳光射进来时就聚成一道光柱,照在牢狱的地上,分外的明亮。

严助先是将脚伸到那里,让这暖洋洋的感觉顺着血脉,在体内慢慢地扩散;过了一会儿,他又挪动身子,让阳光照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只有在镣铐锁身之时,他才觉得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珍贵。

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也许是因为皇上的关照,牢房虽然狭小,却还干净,在牢门外巡逻的狱卒对他也不像对待其他人犯那样的冷酷无情。

当新的一天开始,等待廷尉使提审的时候,往事便飘飘荡荡地滑过五味杂陈的心河。

是建元年间陪伴皇上指点江山的叱咤风云;

是发兵会稽,解东瓯之围的衣锦还乡;

是会稽太守任上的域内大治;

是寿春城中……

那么充满眷恋,又是那么不堪回首。被捕时正与刘陵在床上,虽然公孙敖没有过多的难为他,可两团白花花的肉绞在一起的模样暴露在卫士面前,又是何等的难堪……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辩解了,只是这些经历折磨他的情感的时候,常常催下他的泪水,他现在只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皇上的恻隐上。

当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移开,牢狱内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要向皇上忏悔的冲动。不管上书能不能送到皇上手中,他都要搏一搏。他朝牢狱外的狱卒喊道:“来人!拿笔来,我要……”

狱卒送来了绢帛和笔墨,瞅了瞅握在手中的笔,他觉得这已不能表达他的心境了。放下笔,他将食指伸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立刻殷红的血在指尖凝成晶亮的珠儿。忍着疼痛,严助很吃力地在绢帛上写下了:“罪臣严助伏乞陛下……”

一言未了,已是泪如雨注了……

霍去病进了长乐宫,拐过几道长长的甬道,就看见阳石公主刘蕊正和几个宫娥在院子里捕蝴蝶。

说来她也是金枝玉叶,却不像其他公主,处处要大家围着自己转,动不动就爱发小脾气,拿身边的宫娥出气。阳石公主在一群宫娥中间,与她们一起扑进花丛,从绚烂深处传来玲珑的笑声。

这也正是她引起霍去病关注的原因。

一年多没有见,表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粉盈盈的脸因为追逐蝴蝶而红扑扑的,恰似含珠怒放的月季。

霍去病停住脚步,看着一群女子玩得高兴,也不便上前打扰。

阳石公主在回眸的一瞬间,就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表兄,她的一双眼睛顿时就亮了。

这就是被父皇封为冠军侯的表兄么?论年龄,他不过才十八岁,与王侯人家的子弟一般大小。

她想象不来,霍去病是怎样于万马千军中取匈奴人首级的,又是怎样风驰电掣地长驱两千里,在匈奴境内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

当她从母后的口中得知父皇给了他那么高的封赏后,她的心就如初春的土地一样,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希望能经常在宫中看到他的身影。

现在,他乘着四月的晨风来了,而且就站在她的面前。

初春的阳光在他的额头留下耀眼的光亮,黝黑的皮肤似乎还带着战场的征尘,他眼里闪烁着的自信。这让阳石公主生出了不尽的亲切。

她的心就“扑通”直跳,甚至忘记了身边的宫娥,就迅速来到他的面前。

“表兄来了!”她还不习惯用朝堂上的称呼与他打招呼。

将军这个称谓太生分,她觉得这样叫就离表兄远了。

但霍去病依旧用君臣的礼仪回应阳石公主的问话:“臣霍去病参见公主。”

他认真的样子逗得阳石公主“咯咯”直笑:“表兄什么时候学得如此彬彬有礼了?”她想起了小时候与霍去病在姨娘家里嬉闹的趣事。姨娘常常感念皇上为儿子起了这个名字。说也该他有福,他的哭声竟然让皇上的病体康愈,这不是天意么?

其实,那时候霍去病总是让着阳石公主,他作为一个大哥哥,总是处处呵护着她。

人说女大十八变,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眼见当年顽皮的表兄一转眼就成了大人了。阳石公主将霍去病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他穿上盔甲的样子真的很威武。

“表兄这是要进宫去?”

霍去病憨憨地笑道:“皇后召见臣!母亲也让臣给皇后请安呢!”

“哦?”这回答让阳石公主有些失望,“表兄不是来找本宫的?”

她心里就有了几分的埋怨,可她很快就将失望化为莞尔一笑:“母后正在殿内为据儿讲授《论语》呢!妹妹这就陪表兄去。”

卫子夫瞧见女儿与霍去病从外面进来,便放下手里的竹简。

“臣霍去病参见皇后娘娘、皇子殿下。”

卫子夫也不阻拦,她温厚地道了一声“平身”,自然地完成了从朝廷礼仪到亲情的过渡。

卫子夫对阳石公主和刘据说道:“为娘要和你们表兄说话,你们去玩吧!”

阳石公主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撒娇地摇着卫子夫的肩膀道:“不嘛!孩儿就是想听母后与表兄说话嘛。”

“眼看都长成大人了,还没大没小的,都是为娘惯的。”

卫子夫遂要春香带着刘据出去玩耍。

春香走到刘据面前道:“太子殿下,咱们出去玩吧!”

卫子夫一听这话脸上便严肃起来:“大典还没有举行,你不可如此造次,让外人听了,又生事端。”

春香吐了吐舌头道:“谨遵娘娘教诲。”

卫子夫喝了口茶水,道:“待太傅、少傅选定,进了思贤苑,本宫就省心了。”

霍去病道:“殿下聪颖温良,将来一定能够承继大汉基业的。”

“本宫也希望如此。”

接着,卫子夫仔细询问了霍去病的情况和他母亲的身体。

“母亲身体尚好,至于臣,现在主要是按时点卯,帮助舅父处理军务,训练卒伍。有时间了,就读些兵法,在沙盘上演阵为乐。”

说起演兵布阵,霍去病感慨颇多,过去在侍中时,皇上命他多读些兵法,当时他年幼贪玩,总以为打仗就打仗,学这些干什么。这次出征,才真正感到研习兵法,乃将军立身之本。

问完家事,卫子夫很自然地进入正题。

“本宫今日传你进宫,正为立嗣一事。昨日本宫也对你舅父说了,外戚往往因为位高爵显而失于约束,常常让皇后陷入尴尬境地,本宫可不愿意看到卫氏一门借助本宫和太子之势而恣意妄为。”

卫子夫说到这里,就放慢了节奏,“历来裙带关系都没有长久的。据儿做了太子,是皇上的恩典,你等要常思报效朝廷,谨言慎行,为朝臣做出表率。若是目无法纪,本宫先就不能饶了你等。”

霍去病专注地望着卫子夫,露出明白的笑意。他虽然还不清楚皇后的这番话是出自对卫氏家族的忧虑还是在转达皇上的旨意,但他理解姨娘的心情,她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容易,不知有多少妃嫔的眼睛在盯着她。

“请娘娘放心,臣定不负皇上和娘娘的期望,当不遗余力,效命疆场。”

阳石公主在一旁抿嘴一笑道:“表兄是何等聪明之人,母后就无须担心了吧!”

“娘娘说得对。臣是该自省自励,方不负皇恩浩荡!”

卫子夫慈爱的目光扫视着霍去病的脸。当年那个喜欢使枪弄棒的少年,何时鼻翼下长出了细细的胡须?

“你该是十八岁了吧?”

霍去病点了点头。

“男大当婚。有机会看到哪家大臣的小姐或王公的翁主,本宫给你留意一下。”

霍去病有点不好意思道:“臣尚年轻,还是先建功立业为好。”

“这话是怎么说的?又不是即刻完婚。”

卫子夫没有发现,她的话让阳石公主脸上潮热了,身体朝前移了移道:“表兄想娶什么样的女人呢?”

卫子夫一听便怪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呀!”

阳石公主一听便不高兴了:“人家过了今年,就十四岁了,还小孩呢?母后就是这样看孩儿的么?”

霍去病就越发尴尬了:“臣心思报国,居无定所,实不愿因此而分心。”

阳石公主打趣道:“要我说,表兄就得找一个知书达理、名门望族、知冷知热的女子。表兄乃世间奇男子,连匈奴都不怕,说起女人倒是脸红耳热的,难道女人是老虎不成?”趁着霍去病不注意,她用指尖戳一下他的额头,“咯咯”的笑。

卫子夫瞪一眼阳石公主道:“没大没小的,哪像个女孩儿家?”接着又转脸对霍去病道,“呵呵!你不必在意,她就这样,都是本宫惯坏了。”

霍去病悄悄看了一眼公主,又是憨憨地笑道:“表妹聪明过人,伶牙俐齿,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

“她这个性格,只怕男孩子都怕她。”

阳石公主反驳道:“女儿早已想好了,要嫁就嫁像表兄这样手握千军万马,建殊勋于边关,创功业于社稷的好男儿。”

“越说越不像话了?”卫子夫嗔怪道。

看着时间不早了,霍去病起身告退。阳石公主赶忙上前道:“孩儿代母后送送表兄。”

“你表兄现已是将军,你不可像儿时一样无礼。”

“孩儿知道了。”阳石公主说着话,脚步已经迈出大殿。

现在,两个年轻人走在长乐宫的复道上,话反倒没有在卫子夫面前多了。

阳石公主回头看了看身后,宫娥们远远地跟随着,没有谁敢打扰他们,她又看了看身边这位让匈奴闻风丧胆的表兄一副矜持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

是不是男人们说起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呢?

直觉告诉她,霍去病就是自己心仪的男子。

阳石公主忽然就对异性起了心思,她喜欢看霍去病披戴盔甲,骑在马上奔驰的样子;期待霍去病从前方传来胜利的消息,盼望霍去病能够经常出现在椒房殿里。她自己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可当她与他走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悄悄地注视,却也找不到任何话说,只是默默地笑。

一阵风吹过,霍去病的肩头落了一片桃花。

阳石公主悄悄伸手去摘,却不意引起了霍去病的注意,两人的目光就碰撞在一起了。阳石公主也不躲避,却“吃吃”地笑了。倒是霍去病显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笑什么?臣脸上有什么吗?”

“落了桃花了!呵呵!看表兄傻里傻气的样子,真想不到你是怎样指挥军队打胜仗。”

“呵呵!公主取笑臣。”

这种眉目传情,霍去病当然不会没有感觉,但在他的眼里,表妹还是一个孩子,他对她不仅有着臣下的尊敬,更有着亲情的纯洁。他才十八岁,男女之间的事情远不及与匈奴作战更有吸引力,他便找了一些话题打破这种异样的对视。

“公主乃皇家贵胄,金枝玉叶,还是多学一些皇后的贤淑和宁静,有时间多看看书。”

可阳石公主却回道:“表兄何时学得唠唠叨叨了?”

到了长乐宫的西阙,霍去病望着停靠在阙楼外的车驾,便道:“就到这里吧!臣告辞了。”

阳石公主装作没有听见,仍按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我跟表兄去学骑马吧!”

霍去病已准备上车,婉拒道:“今日不行。没有得到皇后的允准,还是改日吧?”

“一言为定。”阳石公主俏皮地拉过霍去病的手掌,狠狠地打了一下,便转身回宫去了。

呵呵!姨娘那样娴静,蕊儿却是这样的性格。在登上车驾的时候,霍去病在心里笑了。

他没有发现,其实阳石公主并没有走远,她直到霍去病的车驾被树荫遮住之后,才回转过身,脸上挂着失落的惆怅。

可阳石公主不会想到,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正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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