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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十月十五日,夕阳将余晖洒在长安城头的时候,上谷长史终于赶到了京都。
一路上,他都在想见了卫青该怎么说。
往年每一次进京,郝贤或者长史总是先到大将军府,除了向卫青禀报军情防务外,再就是叙叙旧情。
但今年不同,毕竟上计中有造假行为,这让长史一想起来心里就有些不踏实。
他在驿馆安顿住下后,简单地用了些膳,就直奔大将军府。
卫青听到禀报,忙将长史迎到客厅。
喝了些热茶,长史先转达了郝贤对卫青的问候,接着道:“郝太守有奏章呈送皇上,还没有来得及送往丞相府。”
卫青道:“丞相近来有恙,署中诸事都委与御史大夫代理了。好在皇上有旨,中朝有事,可以直接面奏,长史且回驿馆歇息,本官这就带奏章到宣室殿面见皇上。”
“大将军且慢,下官还有话说。”长史随即将行前与郝贤商议好的租赋等事项一一禀告给卫青,“这些年上谷战事频仍,军民疾苦,入不敷出。郝太守请大将军在皇上面前奏明情况,希望朝廷能体谅一二。”
“哦!是这么回事。”卫青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
他也有自己的难处,依照朝廷制度,上计乃丞相职责所辖,中朝直接插手,不合规制,难免有人议论。
还有就是,代理丞相署理朝事的李蔡,虽说早年曾经跟随他出征,有过显赫战功。但在入朝任御史大夫后,却热衷于应酬逢迎了。同朝奉君,心却相隔了。
当然,卫青也没有回绝郝贤的要求,在吩咐府令送客的同时,他说了一句话:“倘若遇到机会,本官自会说话的。”
“如此,下官代太守谢过大将军了。”
离开大将军府,长史便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回到驿馆,他反复地摩挲手中的计簿,一时没有了睡意……
戌时三刻,卫青已穿过北阙,来到未央宫宣室殿门前,他轻声向守候在外的包桑问道:“皇上还在批阅奏章么?”
包桑努了努嘴,低声道:“已经批完了,正和霍将军在里面谈论兵法呢!”
“烦请公公禀奏,就说卫青有急事上奏。”
“大将军稍待,咱家这就进去。”
看着包桑进了宣室殿,卫青便将腰间的宝剑摘下来,准备挂到剑架上。只见那上面也放了一把宝剑,不用说,那是霍去病的。
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只要有空,皇上就让他待在侍中,闲暇之际,君臣谈论兵法,相语甚欢。而一场漠南战役打下来之后,让霍去病成熟了许多,他对兵法有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能够结合自己的临阵决断,延伸发散,每每总有“新见”献给皇上。
相比之下,卫青因为忙于署中公务,很少与皇上如往昔那样没有拘束地交谈了。他心头倒没有什么失落,只是羡慕年轻人那种生机勃勃的样子。
想想自己,眼看就要进入不惑之年,心中就多了几分焦虑。
人生苦短,时不我待,他已经在内心打定主意,要向皇上请求,亲自统率三军,出境与匈奴决战。
卫青正想着,包桑便出来了,说皇上宣他进殿。
走进宣室殿,就听见刘彻响亮的声音:“卿之所言,乃朕之所虑也。我军今后就是要深入敌境,寇可往,我亦可往!”
他看见卫青,就招了招手:“爱卿也快来听听,朝廷如若像霍去病这样的将领多一些,何愁匈奴不灭?”
“承蒙圣爱,臣不胜感激。”
当着卫青的面听到皇上的褒扬,霍去病心里既高兴又不安,生怕出了这殿门,舅父会指责自己过分得意,但卫青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了,他心中想的惟有上谷的战事。
“陛下,上谷太守郝贤有奏章呈送,恭请皇上圣览。”
刘彻打开奏章,浏览一遍,眼里就掠过异样的光芒,他高声对霍去病道:“拿灯来!”
来到汉匈形势图前,刘彻的目光由东向西慢慢移动,最后停在河西,他回头向卫青问道:“匈奴军此举意图何在?”
“依臣观之,匈奴进犯上谷,不过是诱兵之计,欲诳我军进入漠南。”
“那依爱卿之见,这一仗该如何打呢?”
“臣以为匈奴军必在漠南设伏,因此我军不可轻进,我军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仍可设伏于沽水两岸,待敌撤退之时,我军乘胜追击,定可大胜。”
“哦!”刘彻又转而向霍去病问道,“爱卿的意思呢?”
霍去病看了看卫青,目光中似乎是征询的意思。
卫青催促道:“皇上问你呢,看我做甚?”
“皇上,沽水一战是匈奴难以忘怀的痛,必不会轻易重蹈覆辙。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倘若我军进军河西,必给敌以意外打击。”
“爱卿快快详细奏来!”
“臣捕获匈奴单于季父罗姑比后,曾审问过他的当户,据其供词所言,河西以休屠王和浑邪王为主,有大小十数个部落。他们各自为政,只服从于单于,而相互之间却常常结怨,而休屠王与浑邪王也以为,祁连山山高万仞,终年积雪不散,飞鸟犹不能过,何况人呢?所以,我军正好趁敌军麻痹之际,出兵河西。”
“那翻越祁连山,爱卿以为可以吗?”
霍去病道:“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而上下能否同欲,要在为将者的谋略。只要我军戮力同心,胜券在握矣!”
“爱卿能不能再说得详细些?”
“如若臣此次入河西,必先击分散衰弱之敌。据张骞大人言,河西金城、令居一线,以乌盭山分岭,共有五个部落,皆弹丸之地,我军倘能越过乌盭山,定能初战大胜,震慑敌酋。继而向西北进发,则能力克浑邪王和休屠王之军……大军所过之处,降者存,而抗者诛。”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河南之战我军避实就虚,驱逐了白羊人和楼烦人,新辟了朔方郡。所以打下河西后,大汉亦要在此设郡,治理众庶,修道明法,以图长治久安。”
刘彻的一番话,让霍去病茅塞顿开,打仗的思路也更加清晰。他转脸去看卫青,却见他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便打住了话头,等待舅父的陈说。
可卫青很是为难,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刻的思绪。
他的心思还在上谷。从李广到郝贤,许久以来,上谷作为与匈奴对阵的前沿,为朝廷的安定付出了巨大牺牲,而郝贤的艰难和不易,卫青心里最清楚,随着皇上将战事重心转向西线,就意味着上谷军民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了。
在若明若暗的灯火中,卫青仿佛看见郝贤忧郁的眼神,他觉得不管皇上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有责任说出自己的担心和忧虑。
“皇上圣明。进军河西确为克敌之上策,然而……然而这样一来,上谷必不堪重负了。”
“这个朕明白。”刘彻撩了撩衣袖道:“朕正是要郝贤拖住左屠耆王,为河西之战赢得失机。”
“不过据臣所知,上谷近年来由于匈奴的不断进犯,农商萧条,租赋薄微,用度不济,长期坚守,恐怕……”
“爱卿多虑了,朕会让大农令和计相妥善处置的。”
刘彻人到中年,略显发胖的身躯在灯影中晃动:“请爱卿转告郝贤,只要他能将左屠耆王拖住三个月,朕就益封他两千户!”
卫青还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打断了:“两个月前,张骞出使西南夷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朕曾对他说过,既然大月氏、康居等国的臣僚喜欢大汉之物,何不以之贿赂其朝野,等他们归附之后,再施以教化,如此则可广地万里,威德遍于四海。朕今日就是要告诉二位,对河西的用兵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朕还要他们归顺大汉,共享华夏文明。”
卫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派遣张骞再赴西南,为什么要用上谷的牺牲来换取河西的战局,他那颗博大的心不仅拥抱着脚下的五色土,也拥抱着天下九域。
他觉得自己此刻惟一的选择就是抓住机遇,让皇上准许他作为出征河西的统帅:“皇上,臣愿率领大军,兵出陇西,收复河西。”
几乎就在卫青说话的同时,霍去病也向刘彻请战:“请皇上恩准臣率军进击河西!”
“你掺和什么,还不退下?”卫青不悦地看了一眼外甥。
可刘彻笑了,霍去病身上散发的虎虎生气,让他想到了很多,唉!天若有情,让人永远这样年轻该多好。
“爱卿当年率军打仗的时候,不是也还年轻么?若是朕当初瞻前顾后,还会有今天的大将军吗?”
卫青有些不好意思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想说,去病仅经历漠南一战。虽战功赫赫,毕竟刚初试锋芒,尚需历练。”
冬夜淡淡的月色在殿外铺出碎银般的清波,偶尔有寒风穿过,显出几分清冷,但两位将军的请战却让刘彻强烈地感到需要有一个缓冲的氛围,他向包桑问道:“现在何时了?”
“现在是亥时一刻。”
“去弄点酒来,朕与二卿饮上一爵。”
包桑出去不一会儿,几个黄门就奉上了温热的酒酿。刘彻接过酒爵道:“河西战策的确定,朕要赐二卿一爵。”
卫青、霍去病正待谢恩,却听刘彻道:“且慢,朕要先就河西战役的统帅点将了。”
刘彻说着,就将酒爵举向霍去病:“朕敕封你为骠骑将军,统帅万骑出陇西……”
“皇上!”听说要派遣霍去病去陇西,卫青急了,“皇上!他还年轻!”
“爱卿不必过虑,须知英雄需待少年时。你我都不妨做个伯乐,给霍去病一个机会嘛。”
“皇上!臣……”
“明日早朝以后,朕就要前往雍城了。丞相今年有恙,爱卿就以骖乘的身份随朕同往吧。”刘彻上前抚着卫青的肩膀,话语中就带了亲情,“皇姐也经常埋怨朕,说你们夫妻离多聚少,朕甚悯之,你就在京多住些日子吧,有机会也去向太子讲讲兵法。至于统兵出征,来日方长,总有打仗的机会!”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卫青还能再说什么呢?虽然他一时还不能去除心头的遗憾,可皇上让自己骖乘去雍城,这是不能推辞的。
“谢皇上。”
“好了,大家饮了此爵就散了吧。”刘彻道。
霍去病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容许。”
卫青在心中埋怨霍去病道:“有事明日早朝上说吧?”
“不!甥儿现在就要说。”
卫青正要申斥,却听见刘彻说话了:“呵呵!今夜朕高兴,爱卿有话尽管说。”
“昔日大将军出征,皆赖期门军勇猛,此次臣兵出陇西,恳请皇上恩准臣在各军挑选勇武之士和马匹。”
霍去病丝毫不掩饰青春年少的烂漫和稚气,这让刘彻觉得十分可爱,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朕就准了爱卿的奏请!”
刘彻再次举起酒爵道:“为了河西大胜,干了此爵。”
送走卫青和霍去病,包桑对刘彻道:“皇上,亥时三刻了,您该歇息了。”
“哈哈!”刘彻舒展了一下胳膊,“朕今夜高兴,毫无睡意啊!”
包桑有些为难,说话的声音就低了许多:“王夫人早已沐浴,正等着皇上呢!”
“朕如何把她给忘记了?好!送夫人到温室殿!”
“诺!”包桑尖着嗓子答道,步履轻快地朝外面走去。
包桑深知皇上的习好,每当朝事顺畅、心情愉悦时,也正是他对女人需求旺盛的时候。
王夫人沐浴之后,芬芳馥郁,赤条条躺在被中,一双春波荡漾的杏眼正焦急地朝外望着,还时不时地对伺候在身边的宫娥发着小脾气。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尽管被长公主引荐给皇上以来,虽多次被宠幸,却是雨露入心而不见结果。听到今夜要陪侍皇上的口谕后,她的那颗心从午后起就不安分了。
她多希望这一夜能够播下龙种,好让卫子夫不敢轻看自己。可直到亥时三刻还不见宫中来人,她不免有些烦躁,正要宫娥到门口去看看,就听见黄门在门外喊道:“皇上有旨,宣夫人进宫。”
陪侍皇上也不是头一次,可这声音还是让王夫人转怨为喜。她掀开被子,那洁白的身躯便都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宫娥们面前。
唉!王夫人自怜地叹息,这玉做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结出属于自己的果实呢?
她被送进温室殿,放在榻上,闭着眼睛遐思那销魂一刻的到来。不一会儿,就听见耳边有宫娥说道:“皇上寝安。”
接着就是脚步声,她的心就突突地雀跃起来。是的,她做梦都想着生一个皇子,当粉色的时刻到来时,她憧憬着皇上今夜能如新婚一样。
刘彻的精力始终是旺盛的,繁忙的政务并不影响他征服女人的欲望。
现在,在暖融融的温室殿里,刘彻托起王夫人绵软的身体,她丰盈的乳房因为腰肢的曲线而更加挺拔。
也许是因为忘情,王夫人“哎哟”一声,腰肢就挺起来,与刘彻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在王夫人如醉如痴地承受着欢愉之际,刘彻长啸一声,激情渐渐地退去,帷帐里留下的却是汗水洇湿的气息。
“皇上!”王夫人白嫩的手指缓缓地滑过刘彻的胸膛,“臣妾每念皇上恩泽,总是感激涕零。”
“呵呵!夫人若能为朕怀个龙种就好了。”
“皇上!”王夫人的头歪进刘彻的怀中,撒娇地笑道,“臣妾一定不负皇上所望。”
她揣摩着刘彻的心情,进而道:“臣妾还是想与皇上去雍城。”
“那是祀五畤,是面对天地诸神的大典,事关社稷,只有皇后才能去。”
“皇上!都是沐浴过皇上恩泽的女人,皇后能去,臣妾为什么……”
“住口!”刘彻没有等到王夫人说完就用力一推,她就离开了他魁梧的躯体,“来人!送夫人回去。”
……
公孙弘终于在元狩二年三月,在霍去病率领汉军进军河西的日子里,走完了八十年的人生,思想的光像风中的烛光渐渐暗淡了。
那是怎样的凄风苦雨呢?阴风呼呼地掠过山峰,将滴滴细雨洒在长蛇一样的山道上,身后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面是枯树昏鸦,一座小桥,徘徊着那么多模糊的身影。
哦!那不是窦婴和田蚡么?在他们身旁走着的不是莽撞的灌夫和精明的韩嫣么?这些建元以来的朝臣,如今都聚在这桥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旋风卷起的沙尘,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从身边走过的是谁呢?那不是主父偃和严助么?他们如今也聚集到这里了。
他们正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公孙弘,似乎在说,虽然你一世圆滑,逢迎周转,却最终逃脱不了奈何桥头的相聚,黄泉路上的相随。
忽然狂风大作,当年的故人旧僚顷刻间化为乌有,一群装束古怪的男女分立桥头,邀他过去。
“恭迎大人,贺喜大人,到天帝身边来……”
公孙弘眷恋地回头看去,就见深渊的对面,是阳光照耀的未央宫宣室殿。
是啊!他还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等待着他去处理,公孙弘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
“老爷!老爷!”耳边似乎有人呼唤,公孙弘一个哆嗦就醒了,一身冷汗,脚手冰凉。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就看见两鬓斑白、泪水盈盈的夫人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吓死妾身了。”
“哦!刚才做了个噩梦。”喝过夫人递来的安神汤,公孙弘问道,“朝廷无事么?”
“张大人来了。”
“快请他进来。”
张汤走到公孙弘身边,眼睛有些湿润,“恩师可有好转?”
公孙弘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
“皇上对恩师十分挂念,差学生前来探视,说还要亲自前来呢!”
“衰朽之身,不能为国家分忧已经够惭愧了,怎么还敢惊动圣驾呢?近来朝中有何大事,老夫都快憋死了!”
“冠军侯又率军出征了。”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啊!”公孙弘不无感喟,“现在是少壮竞奋之年,将军驰骋之岁啊!”
“上谷太守郝贤犯事了。计相和计室掾史查出,郝贤上计有弄虚作假、隐瞒租赋之嫌。”
公孙弘很吃惊:“如何会是这样呢?他一向处事谨慎,不务虚言,为何……”
“学生亦感不解。”
“皇上知道了么?”
“还没有上奏。因为郝贤是卫青爱将,此案就牵扯到中朝与外朝的关系,学生还请恩师指点。”
公孙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考核上计固然是丞相府的职责,可中朝的地位远在外朝之上,卫青在皇上心中比丞相显赫了许多。
公孙弘问道:“那李蔡大人如何看呢?”
“他么?虽然代理丞相处理署中诸事,可一遇见这样的难事,就要学生直接找恩师。”
公孙弘在心里骂他是个滑头,口里却道:“唉!他曾随卫青多次出征,有阵前马后之情,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免为难。”
他这会儿的思想很复杂。如果说几个月前他向皇上提出归侯让贤,只是因为没有被选中太傅而失落,那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真的归隐了。
说起来有些伤心,在这个年轻人云集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岁数还在做丞相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可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第一次入仕,就被派往匈奴,无功而还,还差点丢了性命。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二次被推荐为贤良,奉诏出使西南夷,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看来大利于朝廷的盛事,而在他的眼中就成了疲中国之事了呢?
那一次,公孙弘感受到了皇上的不悦和恼怒,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好在皇上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北方去了,他庆幸地躲过了一劫。
生活是良师。公孙弘在仕途学会了忍受委屈,学会了执白守黑。虽说在御史大夫和丞相任上谈不上多少建树,却也没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将主父偃、董仲舒一个个地挤出朝廷。
现在,他又得面对郝贤这个棘手的案子。他并不糊涂,觉得必须摆脱此事,绝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前,纠缠到一件复杂的人事纠葛中去。
圆滑也罢,逃避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公孙弘从榻上坐了起来,喘息了许久,才向外面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恩师!您这是……”
公孙弘示意张汤坐在案几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伤:“你就代老夫写一道奏章吧。”
臣少时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学《春秋杂说》。蒙陛下圣恩泽惠,两招贤良,臣虽有周公之忠,愧无周公之才。陛下不以臣愚钝浅薄,封为列侯,位在三公。臣虽追随左右,诚无汗马之劳。前曾有奏,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陛下闻之,书报于臣,多有抚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
公孙弘用枯瘦的手抚了抚胸口,半晌才平息下来。
张汤握着毛笔,抬眼看了看公孙弘,心里就由不得发怵。
他看到的是一张灰色带青、青中泛紫的、布满皱褶的老脸,而昔日那双幽深莫测,总是希图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现在蒙着绝望的蓝光。
看来丞相真的不久人世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下头去,在竹简上记下公孙弘的心语。
今臣以残年衰朽之身,负薪之疾日忧,恐来日无多,难报圣恩。故伏乞陛下,臣去之后……
公孙弘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恩师有话尽可对学生说。”
“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干远在李蔡之上,可他现今是御史大夫……”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擢拔。恩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写。”
“你能这样想,老夫就放心了。”
臣去之后,御史大夫李蔡,温婉恭和,庄重稳定,可履相位……廷尉张汤,深谙律令,断狱判案,除暴安良,惩恶扬善,削藩平叛,屡建殊勋,臣恳请陛下迁之为御史大夫。臣……
公孙弘的声音越来越弱……
“恩师!恩师……”张汤扔掉毛笔,抓着公孙弘的胳膊呼唤。
公孙弘睁开眼睛,凄然笑道:“刚才老夫又到了那桥头了,看见主父偃一脸的血迹,正要过去,却听见你在呼唤我,这就又回来了……老夫不能过去,老夫还有话要对皇上说呢!”
臣虽封侯拜相,而常为布帛粗粟,非汲黯所谓沽名钓誉者也,乃臣富贵不淫,三省之举矣;俸禄散予故人宾客,素无所余之钱,非为朋党比周,意在减于制度,率下笃俗者也。……
公孙弘去了,在交代完茫茫心绪之后,一双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下。
张汤上前把着脉搏,那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时间是元狩二年三月戊寅日。
消息飞报到未央宫,刘彻赐他青铜铸棺,葬于麓台。
三月壬辰日,李蔡继任丞相,张汤为御史大夫。一切都如公孙弘奏章中所请。
刘彻除了命有司安排好他的葬礼外,还尊重了他的遗愿,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
无论是卫青还是汲黯,都很困惑,却又不知道原因。
那天散朝之后,汲黯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司马道上等候卫青,而是径直上了车驾,回府去了。倒是李蔡有意追上了卫青的脚步道:“当年在下曾随大将军出征,收益良多。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李蔡。往后还望大将军多加指点。”
卫青回答得十分得体,虽致贺忱却绝无溢美之意:“大人荣任丞相,可喜可贺。丞相是陛下的辅佐,臣僚的表率,愿大人好自为之,切勿负陛下之恩。”
李蔡希望卫青说得更多,但当他抬起头时,卫青已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
那背影,留给李蔡患得患失的感觉。
诏令颁布的当晚,张汤就被邀到了李蔡府上。平日里,张汤与李蔡过从并不甚密,如今同为三公,自然共同话题就多了。
当务之急,是两人都必须面对郝贤弄虚作假的案子。
李蔡之所以急于找张汤,一则因为这是自己署理丞相时发生的案子,过去还可以推给公孙弘,如今就算是烫手山芋,他也只能捧在手上。二则张汤是公孙弘的门生,公孙弘肯定有所交代,他需要借此机会探个究竟。
屏退左右,张汤举手作揖道:“恭喜丞相,贺喜丞相。”
李蔡举起茶盏笑道:“同喜!同喜!”
张汤赶忙道:“下官不敢当。”
饮下热茶,彼此也就打开了话匣,说到今天朝会的情景,张汤提醒李蔡注意两个人的神态,一个是郎中令李广,一个是右内史汲黯:“看来!李将军和汲大人内心不服啊!”
李蔡放下茶盏,看了一眼张汤道:“我那位堂兄只知道打仗,哪里懂什么政事。倒是那位汲黯,会不断为难你我。”
“丞相慧眼。眼下最棘手的,莫过于郝贤上计作假一案。下官最怕汲黯拿这个说事。”
“这……依大人之见呢?”李蔡问道。
“仅是郝贤倒也无所谓,但他背后有大将军。”
李蔡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眼下所忧虑的。
尽管卫青的自律朝野有目共睹,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阁僚,难保他不在郝贤的问题上私心自用。
李蔡又问道:“大人有何高见呢?”
张汤道:“此事下官也不知所措,正想向大人请教呢!”
官场的事有时候是很微妙的,彼此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却从来不先开第一口。彼此也都读得懂对手眼里的意思,却宁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眼下的两位就是这样,那种沉默等待给张汤留下与公孙弘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时候,李蔡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淡淡笑道:“此案说难也难,说不难亦可以周转回旋的,呵呵……”
李蔡话说了一半,只见他抬手拉了幔帐,一泓如水的月光就被隔在了窗外。他和张汤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央的鱼池前。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水中,平静的水面霎时涟漪起伏,将水底的月亮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这一连串看似不经意的、没有任何刻意的举止,很快被张汤猜透了,他也回应了李蔡一个双掌推开的手势,两人便会心地笑了。
张汤双手打拱,连声道:“丞相果然高明,下官真是惭愧!惭愧!”
李蔡却平静道:“本相可什么话也没有说。”
“嗨!我的丞相大人,就不要打哑谜了吧。”张汤挽着李蔡的胳膊,显出恭敬而又亲昵的样子,“大人的意思很明白,一是推开是非,二是投石击水。”
李蔡摸了摸下颌道:“我等不愿得罪卫青,可有人就敢面折于他。一个连皇上见了都要敬之三分的人,还怕卫青么?”
“下官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干脆将这个案子上奏皇上,提交廷议,让别人去说。大人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高,实在是高啊!”
“大人不愧是公孙丞相的得意门生,呵呵……”
“下官这就回府上起草奏章去。”
两人出门一看,已是月上中天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李蔡所料。几天以后,张汤与新任廷尉赵禹将一道联名奏章提交到了朝会,刘彻照便批阅廷议。
果然,在朝会上,汲黯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要求对郝贤给予处罚。他并不考虑郝贤与卫青的关系,也不在乎卫青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只管依据大汉律令,陈说此事的利害关系。
“近年来,府库空虚,用度不支,固然出于对外用兵,然郡国上计不实,弄虚作假亦令人瞠目。此风蔓延,扰乱朝纲,非严惩不能正视听、明章法!”
他的谏言很快获得了朝臣们的赞同,特别是张汤和赵禹,不管他们政见平日多么相左,但现在都站在了主罚的一边。
张汤的眼睛没有闲着,他时不时地窥视着卫青的表情。
他看到卫青的嘴唇几次张了张,脚步也悄悄地挪了挪,但最终还是把话忍了下去。
的确,卫青有些为难,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郝贤虚报上计都是不可宽恕的。但他清楚,上谷的案子有很大的不同。当朝堂上谴责和声讨的声音不断高涨时,他就算是有多少隐情也说不出口了。
卫青明确地表示了对汲黯的支持。他这个态度,让李蔡和张汤很吃惊,他们原本是想借这个案子,把汲黯推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却不料他竟然赞同这个建议。
李蔡觉得,这是他说话的最佳时刻。
“大将军言出于法,令在下十分感动。核准上计,乃在下职责所在,大将军一言既出,在下处置起来就坦然多了。”
这圆滑的表态,貌似公允的话语,不仅封住了卫青的口,而且也赢得了刘彻的赞许。
“好!中朝与外朝同心同德,何愁纲纪不振。汲黯听旨,你即日赴上谷宣达朕的旨意,将郝贤革职,交廷尉府查办。”
走出未央宫前殿,李蔡与张汤、赵禹相互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卫青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沉重而又沉闷。
他回头一看,原来汲黯从后面跟上来了,他就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大人如何才出来呀!”卫青问道。
“呵呵!皇上刚才交代,让在下去上谷前,先到少府寺和大农令处催促驰援上谷的粮草上路,要在下转告上谷长史,一定要拖住左屠耆王部,保证霍将军河西战局。”
卫青感喟皇上思虑的周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对汲黯陈说那些让他纠结的隐情了。
汲黯何等聪明,他知道大将军在这里等他,绝不是为了和他说些闲话,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揭开卫青的心意:“在下明白,大将军一定是为了郝贤才在此盘桓的。”
卫青脸上便挂着尴尬的笑意。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大将军一定对在下朝堂上的话有所指责吧?”
“哪里会呢?只是……”
“大将军不用说,在下清楚上谷目前的处境。然则鞭扑不可以废于家,刑罚不可以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尔。皇上倘若对作假之风不加以惩治,又何以服天下之心呢?至于上谷近年民生不济,用度超出,也是实情。但现在做下此等欺君瞒下的事情,太守当然难辞其咎了。”
汲黯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至于其他不得已的隐情,等郝大人回京之后,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话说到这里,卫青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留下一句“请大人带话给郝贤,让他好自为之。”
“嘚嘚嘚”的马蹄声搅乱了汲黯的心情,仿佛夏日天空的阴云,在汲黯的心头越积越厚……让他一时想起了许多往事。
同朝共事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将军的情感这样复杂而又忧虑。
记起在池阳阅兵时,自己曾当着皇上的面批评他不爱士卒,那时候这双眼睛是清澈单纯的,可现在这双眼睛却给他一种另外的印象。
汲黯感到这次上谷之行异乎寻常。
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到了上谷该对郝贤说些什么,就满足于宣示皇上的诏书么?他该怎样面对满面边尘、血染战衣的将士呢?律法与战事、刑罚与职责到底该怎样平衡呢?他还未想清楚。
由郝贤的案子,汲黯又想到了朝廷的新格局,想到了那次与李广的叙话,那情景与今日卫青和自己的相见何等相似。
那天也是在司马道上并肩而行,也是心事重重。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去处:到蓝田庄园去浇愁解闷。
他们虽然一个是峨冠博带的文官,一个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可行事的风格却是如此的相近。他们都看不惯那种阿谀逢迎的谄媚,更不习惯那种繁文缛节,说走就走,一路就奔往白鹿原了。
灌强见两位前辈到来,喜出望外,急忙张罗筵席。三人举爵相邀,倒也快意。酒过三巡,灌强毕竟年轻气盛,对朝廷的职官安排颇有微词,尤其对他和李广的遭遇感到不公。
“要论治国理政,莫过于内史大人,若论起封侯拜将,莫过于叔父。可皇上是怎么想的,放着贤人能士不用,偏偏地选了人品中下的李蔡和张汤呢?”
只知道杀敌立功、保国戍边的李广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一回,他却心动了。
“贤侄!皇上没有错,这是老夫命中注定的。前些日子,老夫曾请王朔为老夫看相,问他自汉匈开战以来,每临大战,老夫都在其中,然终无尺寸功,这是为何?你猜王朔怎么说?”
汲黯笑看着他,李广继续道:“这老儿竟然反问老夫是不是被人记恨?老夫告诉他,当年为陇西太守时,曾诱杀过八百名羌人。那老儿竟然……”
灌强是个急性子,嘴里吃着东西,还瓮声瓮气地道:“叔父就快人快语,快说给我等听嘛!”
李广仰起脖子,喝了一爵酒才道:“他说老夫之祸,莫过于对已投降的俘虏大开杀戮,这样会积下许多的罪过,这就是老夫不得封侯的原因。那时候老夫年轻气盛,不曾想造了如此大孽,如今想想也是自食其果。”
汲黯劝道:“两军交战,岂能无死,将军怎可轻信方士妄言呢?”
由李广想到郝贤,汲黯忽然发现这两位战将竟都先后做过上谷太守,命运又是如此的相似。
汲黯的马车经过郎中令府时,他望着黑乎乎的府第,禁不住又想起李蔡和李广的人品来。平心而论,灌强没有说错,论起人品,李蔡根本不能与李广相比,然而却能平步青云,位至三公,而李广却只能望尘莫及。不惟李广,就是自己自入京以来,虽不敢妄称栋梁,却每到要紧关头,总是一马当先地替皇上分忧,不也是仕途固步么?
这让汲黯那个从来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想的困惑重新回到心头。皇上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呢?说他冷酷,但像自己这样敢于直言的人却常常得到他的宽恕;说他英明,却又屡屡用了一些行为不正的人担当大任,让像李广这样的人受委屈;说他怠惰,他为大汉的中兴呕心沥血,屡屡做出惊天动地的决策;说他勤政,他又常常对声色犬马乐而不疲。唉!皇上太复杂了,他猜不透这些,也只有在心底问自己……
车驾继续慢慢前行,车与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颀长,时而扁短,恰似汲黯漫漫的心思,被风扯着,飘飘荡荡,浓浓淡淡。
皇上也是人,他虽然倡导广开言路,但是像自己这样面折龙颜,经常在朝堂上疾言厉色,又怎么能够长久呢?
是的,从上谷回来,自己也该想想自己的退路了。
汲黯正这样想着,就听驭手“吁”的一声,车驾停在了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