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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菜不使水,

买菜噘着嘴。

——民谚

清早起来,陈柱子叫老白熬了一锅小米粥,又在笼上馏了十几个馒头,还特意炒了一盘萝卜丝热菜。

陈柱子有个规矩,他自己虽然是菜案和面案的行手——饭馆师傅,但他每天吃的三顿饭,却必须由老白来做。他把这一点分得很清楚。他认为自己每天掌锅做菜,这是做生意。家里的饭一定得由老婆来做,老婆就是“做饭的”。如果老婆不做饭,那就是不吉利了。

吃早饭时候,陈柱子把春义两口子叫来一块吃。他吃着饭对春义说:

“春义,我看你们不要去黄龙山开荒了‘打生不如望熟’,好歹我在这儿有这一家饭铺。俗话说‘三年饿不死火头’,干这饭店生意,虽然不是一本万利,可是饿不坏人。再说,你们两个还年轻,此地人又欺生,你们就留在咸阳和我蹲在一块,互相总有个照应。你们看怎么样?”

春义叹了口气说:“柱子哥,你知道我是个‘百拙无一能”的人,除了种地,什么能耐也没有。你们这也是小本生意,恐怕给你们添麻烦。”

陈柱子说:“不怕。是鸡都长两只爪,是人都有两只手。谁有能耐谁没能耐?都是逼出来的。‘不受苦中苦,难当人上人。’一勤天下无难事。我十三岁那年到开封第一楼饭庄当学徒,一天和三百斤面、挑四十担水,还要打夜作洗碗刷碟子。就那样我咬住牙干了。冬天刷碗水冷,手背上裂的冻疮口子,像蛤蟆嘴那么大,我没有向掌柜张嘴要过一张膏药。人家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吃不完的剩饭,受不完的窝囊气’,我想着,咱来不是为学点手艺吗?反正别人吃不了的苦我要吃,别人不想干的脏活重活我要干。民国十八年过年馑,饭庄生意不好,掌柜裁人,十六个伙计裁减了十四个,掌柜把我留下了。为什么?他离不了我。钱,这东西也好赚也不好赚。钱袋里的钱都是花的,就看你能叫他掏出来不能!”

老白是个熟肠子人,当年在赤杨岗时,对春义这小伙子印象就不坏,又看他带着这个小媳妇,干活利索,一说两笑,也有心把他们留下,就插嘴说:

“春义,这一点你可得跟你柱子哥学。你柱子哥满眼都是钱。别人看不到的钱,他都能看到。我们初到咸阳,还不是两手握空拳,一个子儿也没有。捡了人家四个破蒲草包,借了五升绿豆,发豆芽卖豆芽菜,就这样在咸阳住下了。叫我说,你们只管留下。”

凤英本来就有意留下,可是她是个新媳妇,又知道春义脾气执拗,自己不敢插嘴。她仔细听着陈柱子的处世经验,暗暗记在心里。跑前跑后给陈柱子和老白盛饭拿馍,忙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春义看他们两口子这样热心,自己也很感动。他苦笑着说:“我能干什么?连个面也不会揉。”

柱子看他有点活动的意思,就胸有成竹地说:“兄弟,我已经替你们想好了。你呢,有一根扁担两个筐子,就在街上摆个菜摊。王桥镇离这里二十里,那里有几家菜园,粗菜、细菜都有。每天起个小五更,去王桥挑一担菜。回来不耽误赶集。一天能卖一担青菜,顾住你的嘴就绰绰有余了。弟妹呢,就在我这饭铺里,帮你嫂子一块打个下杂。无非是端饭洗碗,摘菜剥葱,这活谁也能干得了。我也不白用人,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弟妹在我这里,吃饭不要饭钱,你们俩打个地铺住在我的店里,也不给你们算店钱。另外,一个月再补她十元钱。你们也买双袜子鞋穿。”

还没等春义说话,凤英就忍不住感激地说:“大哥,我们不要钱。只要能有个窝住,有一碗饭吃,我们什么都不要。”

柱子却说:“不。‘亲是亲,财帛分。’这叫先丑后俊,省得以后心里别扭,又说不出口。要是行,就先说定一年。”

春义没有想到陈柱子这么大方,又看到凤英那么有兴趣,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比大街要饭强”,在这种年月里,他不敢有什么挑拣了。

王桥镇临着渭河岸,这里土地肥沃,古渠纵横。几百年来,当地农民就有种菜的习惯。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菜农的收入要比种大田的农民收入高得多。这里流行一句话是:“王桥农民不种田,两畦黄瓜吃半年。”不过这些年王桥菜农却也不那么自在。他们最怕过兵。只要中央军从这里过一次,不但菜卖不到钱,连黄瓜、菲菜等菜畦,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另外,他们也很少拉着大车到咸阳卖菜了。平常去卖一次,不但腰中大钱袋里塞满了钞票,还能在街上饭馆里吃一顿,喝二两。现在他们不敢去了。因为官路上国民党军队到处抓车,还专抓他们菜农的车,因为他们有钱好敲竹杠。如今他们把青菜贩给“莱贩子”,虽然钱少赚一些,倒落得个安全。

春义头一天去挑菜,倒也顺利。因为是老陈的牛肉面馆介绍来的。菜农一下子就给他装了三十斤萝卜,二十斤白菜,还给他加了一捆大葱,十斤菠菜和两捆芜荽香菜,好叫他搭配着卖。

春义把菜挑到街上,却不摆在陈柱子的店门口,他摆在西门里一家煤行门前。他不想让凤英看到他卖菜的样子。摊子摆开后,他不会叫卖,所以一直摆到小晌午,只卖了两堆萝卜。头一堆给人家称萝卜时,因为不会使秤,盘子里放的萝卜太多,秤锤脱落,秆杆还把买菜的那人戴的苏州白铜腿眼镜打落在地上,幸好眼镜掉在白菜上,没有打碎,惹得那个买萝卜的人说:“我说你这个‘河南蛋’,不像个‘河南蛋’,你倒像个教书先生!”

春义脸红得像块红布一样,不敢回人家的话。只好给人家掭了个萝卜。

一直到晌午,太阳偏西了,凤英没有见春义回来。晌午是饭店生意忙的时候,她也不敢脱身出去到街上找他,一直到吃面的人渐渐稀少,她才向陈柱子说:“大哥,他不会迷路吧?”

陈柱子说:“王桥镇离这里二十里,一条笔直官马大道,闭着眼也能摸回来。不慌,等会儿我去街上找找他。”话虽这么说,陈柱子心里也有点打鼓。他倒不是怕春义丢了,而是怕国民党兵抓壮丁、拉小伕,春义又是老实人,如果真的被抓壮丁抓走了,还真无法向赤杨岗乡亲们交代。

他看着集上的人渐渐散去,就把炉火上压了两锨煤,去掉围裙,口袋里塞了半盒“大喜来”香烟,去找春义。

找到煤行,看见两筐菜在那里摆着,却不见春义,他正在稀罕,才看见春义从墙角下抄着手走过来。柱子看着那抄着手走路的慢条斯理样子,又看他摆那个菜摊,不禁苦笑起来。

“这一担菜你还没有卖完啊?”

“没有。问也没几个人问,大约是此地人不爱吃菜。”春义答。

柱子笑起来,他说:“不是这里人不爱吃菜,是你菜摊子摆得太稀罕了。你弄两筐放在这儿,蹲得八丈远,人家还只当是你买的菜,在这儿歇脚哩。”

春义说:“我有秤摆在这儿。”

柱子说:“秤又不会说话啊,你也真选了个好地方,摆在煤行门口。你看看,你这白菜快成黑菜了,卖东西也得有个眼色,你卖的吃食东西,这边一大堆煤,人家谁还要买你这青菜?另外,你看看你这一捆菠菜,快蔫成千茄棵了。‘卖菜不使水,买菜噘着嘴’,卖青菜全凭一个干净鲜嫩。你不放水,他占了便宜还不高兴,你把菜透透洒上水,赚了钱他还舒坦。卖菜、开饭店都是‘水里求财’,全凭一勺水。我的‘善人’兄弟呀,你这心眼怎么这样不透气呢?”

春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自己也认输了,只好哭丧着脸说:“要不明天再来卖?”

陈柱子掂了掂他的菜筐说:“还有四十多斤菜。这样吧,大街上赶集的人都走光了,串小巷子卖吧。明天还有明天事。”说着,他见一个老汉在城墙边的井台上用辘轳打水,就走了过去。他先喊了一声:“大爷,打水啊!来,我替你打。”说罢挽起袖子,把桶在井绳上扣好,一只手噜噜放起辘轳,接着一只手吱哇吱哇绞上来。他把一桶水打上来放在老汉面前,又打了一桶。然后对老汉说:“我这桶水去饮饮菜!”老汉笑着点点头,他提起水桶到菜摊前,先把两捆菠菜抱起,头朝下在水里饮了饮,又向几捆芫荽香菜上洒了些水,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泼在了白菜上。

最后,他又提起空水桶替老汉打满了一桶水,并拿起扁担,要替老汉把水送到家电。老汉执意不肯。他又亲自扶着钩担放在老汉肩上,才转了回来。

真像陈柱子说的,卖菜是“水里求财”的行业。就这一桶水使上后,转眼工夫,一担菜马上鲜嫩活泼起来。几捆菠菜红根绿叶,就像才从畦里割下来一样,两捆芫荽香菜鲜绿带翠,支支楞楞香气扑鼻,就连那洗了澡的大棵白莱,也变得水灵灵、白嫩可爱了。

陈柱子拿起秤说:“你挑上,我陪你去转巷子去。”

春义把地上摆的菠菜、芫荽放进筐里,挑起担子说:“哎哟,还怪沉哩!”柱子说:“都是钱!这就叫半桶水也要当菜卖!”

走进一条巷子口,陈柱子看见几个妇女在围着一个香油挑子打香油,就对春义说:“吆喝!把他那几个买主诱过来!”

春义为难说:“怎么吆喝?”

“卖菜呀!你卖什么得吆喝什么。”

春义嘴张了几张,还是喊不出来。

陈柱子说:“兄弟!走此处说此处。你怎么连喊一声也不会?使劲喊!”

春义被他逼得无奈,只得眼睛一闭:

“卖菜啊!……”

大约是声音太大,又喊得生硬,把柱子吓了一跳。他心里说:“这一声可真是超过常香玉!”他看了看春义,春义已经憋得满头大汗,又对他可怜起来。他鼓励春义说:“行!就这么吆喝!不过号头还不清楚,你光喊卖菜,人家不知道你卖的什么菜。你要喊清道明,让人家在家里都听得清楚,谁家缺什么菜,自然就来买了。另外,腔调要脆和一点,高兴一点,有个精神,叫买菜的想过来买。你要是喊得像哭二舅爷一样,谁还想来答理你。”

柱子说着,春义却低着头不吭声。柱子仔细看看,春义面颊上却有两行眼泪,陈柱子叹口气说:“兄弟,不是你哥哥我逼你,日子比树叶还稠,人不能把嘴拴住。这是个营生啊!”说罢他又说:“今天我替你吆喝吧,你仔细听听,记在心里,要是换作旁人,哥哥我还不教他哩!”

柱子说罢就朝着几个妇女吆喝起来。他喊着:“谁要这白萝卜、大白菜、嫩菠菜、芫荽、葱——哇!”

陈柱子不但嗓音洪亮,还节奏分明,特别后边那个“葱”字,行腔远送,听起来清脆悦耳。只喊了两声,不但把那几个买香油的妇女喊了过来,好几家门户乒乓乱响,刹时间一圈篮子围住了他们的菜挑子,一担菜没有串两三个巷子,就卖完了。

回来路上,陈柱子交代春义说:“在巷子里卖菜,秤一定要给足给够,城里的人买菜不比乡下,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杆秤,买回家去还要再称称。卖菜也是卖熟买主,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宁可叫他们占点便宜,不要缺斤少两,不论干什么,都要讲个名誉。名誉就是钱。另外,你最好有个‘招牌’!我说的招牌就是幌子。比如说你买一个白毡帽戴上,这几条胡同里的人只要记住戴白毡帽卖莱的菜好秤足,以后你卖一担菜就和玩的一样了。”

陈柱子把这些市场学问向春义传授着,无非是要他能生活下去。可是春义却听不到心里去。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看魔术的观众,突然被叫到舞台上配合表演一样。他老觉得那么别扭,那么陌生。他同土地、庄稼和牛打过交道,它们都是不会说话的东西,可是他理解它们,能看出它们的饥饱寒热,能观察它们的感情。他自己从理智上也知道流入城市以后,要适应这个环境才能生活下去,但是这等于要他脱胎换骨。……

陈柱子的牛肉面店,到黄昏时候本来还有一阵生意,远途赶牲口驮子的脚佚,走乡串村的小贩,还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卖炭的,打壶的,卖腿带子挑花杆的,背丝线包袱的,在他们晚上回到咸阳打尖住店以前,还要来吃两碗牛肉面,有时碰巧了,一个晚饭时间也能卖三五十碗面片儿。

这天大约风大,到太阳偏西时候,也不见个买主进来,老白和凤英看陈柱子没有回来,就拉起话来。

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说:“这咸阳的女人怎么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们都穿个撅肚小袄,女人们都穿着绒衣,戴着握头,有的脸上还擦着粉。要是放在咱们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着说:“你还没见娶媳妇时的排场哩!女客都穿着拖地裙子,大云肩,小披风,戴的耳环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岁的老婆子头上还戴着花儿。男人们呢,连个穿大褂的都没有。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贵,女人一年到头坐在炕上,男人们什么都得干。所以女人们在家里都养得细皮嫩肉的,男人们成年风吹日晒,都黑得像个煤黑子,没有一个好看的。”

凤英说:“那还是人长得黑,猪在猪圈里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晒不黑。我看这里有些男人长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个哈欠说:“有是有,就是少。……”

正说话间,城关联保处的勤务员秦喜推了辆自行车,从街上走了过来。这时候咸阳城的自行车,总共也不过几十辆,秦喜推着车子,背着手电筒,留着个分发头,穿着一双皮底鞋,袜子腿拉在裤子外边,还吊了两只一寸多宽的花吊带儿。老白认识秦喜。她喊着说:

“小喜子,回家啊?又想你嫂子了!”

秦喜粗鲁地说:“我想你哩!”说着又瞅着街上说:“今儿个这卖菜的都跑到哪个老鼠窝里了?想买斤葱也找不到。”

老白说:“别找了,在我们这儿拿几棵算了!”秦喜笑嘻嘻地说:“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说罢把车子支在门口,捋了一下头发,皮底鞋“咯吱、咯吱”响着走进店来。

“你掌柜哩?”秦喜跳在板凳上蹲着问。

“上街了。”老白说着从里间拿出一把水烟袋递给秦喜说:“吸袋这吧!烟卷你柱子哥带出去了。¨

秦喜一推说:“我不吸这屎水烟。”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撕开个小口,用手一摇,纸烟跳出了一支,用嘴接住。

老白对凤英说:“拿火!”

凤英忙到灶上拿过一盒火柴,划了一支没有划着,又急忙划了一支,就在这肘,秦喜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她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一个微微向上翘的小圆鼻子,两只黑而透亮的眼睛,被盖在长长的腱毛下边。

秦喜吸着了烟,却不敢抬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块红疤。这块红疤的颜色又慢慢扩大,他的脸竟然红了起来。

老白没有察觉,她打趣着问:

“小喜,听说你要娶媳妇了?”

“谁说的?”秦喜仍低着头。

“街上都传遍了。卖酿皮子郭祥家的二闺女。人家说你早就相好了,当我不知道!”

秦喜说:“我吃得起他酿的皮子,娶不起他的闺女。他要八石小麦,我上哪里给他找?”他说着瞟了凤英一眼。凤英笑吟吟地、大方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并不介意。

老白又笑着说:“恐怕还是你嫂子不愿意吧!她不点头,你不敢结婚。”

秦喜装得正色说:“别打俚嬉了,我又不吃她、不喝她的,我娶老婆自己养活,她管得了我?”说罢,他催着说:“葱呢?我得走了!”

老白抱了一小捆葱,放在他车子的后架上,又交代说:“小喜子,你催催税所的老刘,我们第四季的牌照还没有发下来。”

秦喜回头又看了一眼凤英说:“这你就别管了,保准三天内你拿到牌照!”说罢踢开支架,跳上自行车,虽然街上已没有行人,他却把车铃撩得像报火警一样飞跑而去。

秦喜走了以后,凤英笑着问:

“这个人是干啥的?”

“联保处一个公务人员。’’

“那你敢和人家开玩笑?”

“……”老白微笑着没有回答。

老白把水烟袋忘记在桌子上。这把水烟袋却又引进一个人来。

这人姓王,叫个王蛤蟆,有六十多岁年纪,漫圆脸,小个子,经常戴着一副钉了四五个铜卡子的破茶色眼镜。他一辈子游手好闲,没有正经职业。他还有个比较费解的外号,叫个“烟袋兽”。

原来在咸阳城里有个风俗,街上各家商号店铺,门口都有四条板凳,桌子上摆着一把水烟袋。这水烟袋有很多种,大的商店,像粮行、南货店、京货铺、布匹绸缎商店,都要摆一把苏州白铜烟袋,这种烟袋是“自来吹”,吸一袋烟后,只消把装了烟的烟袋哨稍稍一提,轻轻一吹,烟灰便飘落地上,再装第二袋烟吸。第二种是本地铜匠打得黄铜烟袋,这种烟袋不能自来吹,要把烟袋哨拔掉放在嘴里吹,才能吹掉烟灰装第二袋烟。这种烟袋大多是棉花行、杂货店、药材行、染坊、醋坊招待顾客所用。虽然吸后满嘴苦水,只要能过过烟瘾就行。像陈柱子开的小饭铺这一类小买卖,本来是不必备水烟袋的,可是陈柱子是外乡人,当地街坊邻居,三老四少有人来串个门,吃碗面,没有把烟袋总觉得无法应酬。陈柱子自己虽然不吸烟,却也在旧货摊子上买了把烟袋。这把烟袋本来是把白铜烟袋,烟袋嘴断了一截,又焊上了一截黄铜管子,盛烟丝的烟盒子也没有了,焊上半截炮弹壳子。这把烟袋虽然难看,陈柱子却把它擦得耀眼锃光,仍然显出金属本色。他这把烟袋平时不在外边放,只是在遇到该让烟的客人来时,才把它捧出来。

王蛤蟆的烟瘾是大得惊人的。据说他一口气能吸两个钟头不住嘴。他这么大的烟瘾,却没有钱买烟丝。全凭每天在街上走东家串西家,混各家商店的烟吸。因为他天天混烟吸,屁股又沉得像灌了铅,很多家商店都讨厌他,有的看见他来时,赶快把烟袋藏起来,有的把火香折断,只剩一寸长,好让他吸两袋就走。

不过王蛤蟆这人也知趣,碰到人家生意忙时,决不去打扰,凑着人家讨价还价时,他还要帮几句腔替商店揽生意。冲着这家商店这天生意好,掌柜心里高兴,他就要坐下来大过老瘾,起码要吸它一个钟头。他这个诨号就是由他这宗烟瘾所得。这个“烟袋兽”的兽,不是野兽的兽,而是说他像瓦房脊上两头安的瓦兽,这种兽头每天稳坐不动,也颇有几分像王蛤蟆蹲在商店板凳上的样子。

王蛤蟆平日不大到陈柱子的牛肉店里来串门。第一,他觉得到饭铺里坐,自己又不买饭吃,看着人家吃饭,肚肌眼馋不好受;第二,他知道陈柱子有一把烟袋,但经常不拿出来,光来磨闲嘴皮子也没意思。今天他从门口过,忽然发现烟袋摆在桌子上,眼睛一亮,两条腿就拐进店里。

“今儿个生意不错啊!”他向老白打着招呼,顺势先抓住烟袋,然后才脱掉鞋子,蹲在板凳上。

“平常。”老白不冷不热地回答。

王蛤蟆装着烟说:“昨儿个晌午,有几个卖生姜的,问我哪里有饭铺,我说你们到南关,陈掌柜家的牛肉面,碗大汤肥分量足,你们一定要到那里去吃。他们来了吧?”

老白说:“一天那么多买饭的,谁记得住。也可能来了。”

王蛤蟆看她不来点火香,就又说:“卖饭全凭干净。你们陈掌柜,不论做个什么菜,就是干净,不像十字街老汤家那个羊肉泡馍馆,把一条抹桌子的抹布煮在汤锅里。”他说着加了一句说:“我亲眼看见的,我见谁都说!……”没等他说完,老白赶快掌过来火柴给他点着火香,她知道老头这张嘴是个“肉广告”,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对谁说老陈家的锅里也煮了抹布?

老汉吸了两袋烟,高兴起来。他对老白说:“这还是兰州烟丝啊!”老白说:“是啊!上月老陈托人在西安捎回来两斤。”她又揶揄地说:“王大爷,人家说你一口气能吸二百袋烟,真的吗?”王蛤蟆:“哪有这个事!别听他们谝闲传,这是他们糟蹋我。当然,这吸烟也有吸烟的意思。我破个谜儿你们猜猜。”说着他念了起来:“‘弯弯盐曲一条龙,脑顶门上一点红,光打呼雷不下雨,一阵云彩一阵风!’你们说这是个啥东西?”

凤英小声对白月莲说:“烟袋。他吸的水烟袋。”老白大声说:“那不是你吸的水烟袋吗!”老汉笑了。他用火香捣着老白说:“你可真聪明,卖水的王二夯猜了三天没猜出来。”

王蛤蟆为了多吸两袋水烟,就尽量讨这两个媳妇的喜欢。他看着凤英说:“没有见过面,你也是逃黄水出来的吧?”

老白说:“我们一个村子的,家里房舍田产都淹了。”王蛤蟆叹了口气说:“大劫数啊!不过你们逃到咸阳算逃到好地方了。我咸阳南门外就是渭河。几千年来,渭河水再大,也淹不了咸阳城。西大街有个张爷庙,张爷庙有一条赶水的铜鞭。渭河发水的时候,只要把张爷的铜鞭抬出来,一敲鼓打锣放鞭炮,渭河水不敢进城,哗哗哗地就跑了!”

老白说:“有这么灵吗?”

王蛤蟆吸着烟袋说:“这就叫人杰地灵。陕西省九十六个州县,我咸阳数第一州。秦始皇看上这个地方,就在这里建过都城。别看西安现在繁华,当年他还得归咸阳管。姜子牙就在这渭河上钓过鱼。周文王请他当军师,他说:‘我老了,走不动了。’周文王说:‘你坐在车上,我拉着你。’周文王给他拉车拉了八百零八步,到咸阳就停住了。姜子牙说:‘你拉我八百零八步,我保你子孙江山八百零八年。’结果周朝坐了八百零八年,气数就尽了。周文王的坟墓就埋在这北塬上。他儿子武王、孙子成王和重孙康王的坟也埋在北塬。汉刘邦的坟墓也埋在咸阳。光朝廷的坟墓,这里就埋着好几十个。不过他们都不是圣人,只有周文王是圣人。所以他的坟墓和别的皇帝坟墓不同,他的坟叫‘背子包孙’,儿子武王的坟在他的坟上边埋着,孙子成王、重孙康王的坟在脚下边埋着,这就叫‘背着儿子抱着孙子’。孔夫子那么讲究礼数,来咸阳看了文王的坟,连忙说:‘合礼!合礼!’秦始皇那么霸道,他不敢把自己的坟埋在咸阳。因为他虽然是皇帝,可不是圣人!武则天把她娘的坟硬埋到咸阳,想冒充圣人,结果服不住咸阳的风脉,只坐了几天朝廷,气数就尽了。武三思这个奸臣把坟也埋在咸阳,结果叫黄巢造反给他的坟平了一半……”

老白说:“照你说这个圣人,比皇帝还要大?”王蛤蟆说:“那是啊,圣人是皇帝的老师。皇帝有了错,别人不敢打,圣人敢打他!皇帝是争来的,圣人是生来的,几百年才出一个圣人。”

王蛤蟆吸着烟说着古,看着两个年轻小媳妇听得津津有味。他越说越有劲,老白和凤英也忘记了做生意。

擦黑时候,陈柱子和春义卖完菜回来。陈柱子见煤火没有打开,灯没有点上,两个人围着王蛤蟆听故事,心里一阵恼火。

陈柱子平生不爱听戏,不爱听说评书,尤其讨厌游手好闲坐在那里穷聊天。他把每一分钟时间都安排在赚钱上。他认为时间就是钱。便没好气地说老白:“怎么现在还没上灯?”

老白说:“也没个人来买饭。”

陈柱子说:“啊!你冷锅凉灶,人家怎么知道你卖饭?”

王蛤蟆这种没趣吃得多了,知道人家一和老婆吵,就是要“撵客”。他还准备再吸一袋就走,陈柱子却拿了笤帚来扫地,把他地上放的鞋子扫了二尺多远。

老汉心里想:我既来了,就不能便宜你。趁着天黑,悄悄把烟盒里剩的兰州烟丝,抠出来一撮,抓在手心,嘴里说着:“你们忙吧,聚永丰的刘掌柜请我喝酒,我得赶快去!”说罢,用脚在桌子底下找着鞋子,又趿拉着鞋走了。

王蛤蟆走后,陈柱子说老白:

“怎么把烟袋也拿出来了?”

“不是给他拿,是给秦喜拿的。他凑过来抓住就吸,我能从他手里夺过来?”

陈柱子又瞪着眼说:“我早说过,‘喝开水,看三国’,那都是财主们的事。咱是个开饭铺的,没有这闲功夫。他把个凳子占住,人家谁还来买饭?”

老白说:“今儿个也就没有什么人!”

陈柱子说:“有事没事常在行!能叫人等客,不叫客等人。凭你们这样做生意……”正说着,门口有船上水手大声问:

“喂!掌柜的,还有面没有?”

陈柱子大声喊着:“有,请到单边坐。”

那人又说:“我们十几个人哪,还等着赶下水,能快点不能?”

陈柱子掂起火钎子说:“不耽误!二十分钟吃面。”他说罢用火钎于先捅了捅火,又搬过风箱,对准火道,“砰——拍,砰——拍”地拉起来。转眼工夫,牛肉面店里热气蒸腾,香味四溢,冷清清的庙堂顿时喧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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