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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个荒村,

又一个荒村,

水窝里来了新四军。……

一一黄泛区民谣

一九四三年七月,新四军的一个团从山东回到了黄泛区。这支部队原来是从黄泛区出去的。一九三九年转移到淮北,后来又调到山东解放区。这次回来成立了“水东地委”,秦云飞带着一个营来到红柳集,准备在这里建立县政府。天亮就在这个营里。他担任三连二排排长。

几天来,芦苇荡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新四军战士。他们寻找着没有逃荒出去的零星住户,向他们宣传抗日政策,给他们发放麦种、镰刀和镢头,安排他们进行生产。

秦云飞带着天亮和几个战士,在芦苇荡里走着。几百里的荒草湖滩,已经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村子了。有的村子全被黄河淤泥淤住了,有的村子里,房子还露个屋脊,有些没有倒坍的高大瓦房,被黄河水淤了半截,只露出两个窗户和半截门洞,看去就像个怪物:瞪着两只眼睛,张着一张方口,注视着眼前浊波横流的黄河。

有些村子的高岗上还有一两家人家,有些村子的人则全死绝了。他们拨着芦苇走着,隐隐约约看见一所茅屋。茅屋前还开了一片荒地。地里大约是前几年种的麦子,麦秆倒伏在地上,颜色已经变成灰黄色,麦穗都沤在泥里,在每一棵麦穗倒落的地上,又生出一丛丛细小的麦子。这些细小的麦子,也变成枯黄颜色了,没有结出种子。这是这些小麦自生自灭的第二代。

植物也像人一样。它们顽强地生存着,用各种办法传种接代,想把它的生命延续下去。可是在这亘古未有的大灾害面前,有些植物却丧失了竞争能力。小麦太依赖于人了,它不像野草,它不能把她的种子吹向天空。

茅屋的门从里边关着。秦云飞轻轻地敲了敲,屋里没有人应声。天亮指着门前的几棵野苋菜说:“不会有人了。草长得这么深,不像有人住。”

他们又使劲推了推,屋门被推开了。太阳光从门洞照到屋子里,眼前的景象使他们惊呆了。

屋里有一个破锅台,锅台上放着一口破锅,破锅里是一些变成黑颜色的干菜叶,锅台旁倒着一架小骷髅,看去像个孩子死在这里,骷髅上还套着一件变成破布败絮的印花布棉袄。

屋子靠墙放着一张破床,破床上还展着一床破棉被,好像有一个人在睡觉。走近看时,被子盖的也是一个骷髅,破枕头上还散落着一束长长的黑色头发。这是个妇女的尸体,只剩下一架骨骼了。

秦云飞看到这个凄惨景象,心里像压了一块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抗日战争刚开始时,他们这支队伍在这一带活动过,那个时候,这里充满了生机,到处都是歌声笑语。然而,现在这儿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死寂世界。中华民族的灾难太深重了。

这屋里的两具骷髅,可能是母子两个。妈妈躺在床上先饿死了。孩子是后死的,他好像在饿死前还挣扎着向锅台上扒着找寻食物……

天亮的心情更是沉重。他还没有见到他妈妈李麦。他急切地想推开所有草庵的门。他看到芦荡里新起的每一缕炊烟都感到亲切、温暖。他盼望妈妈就在那一缕炊烟下边。

秦云飞说:“咱们把这两具尸体埋了吧!放到这儿叫人看着太凄惨了。”

他们在茅屋后边挖了个土坑,把两具骷髅埋了起来,用土封好。他们又继续向前走着。走了十来里路,忽然看到一棵柳树上挂着一张锄,天亮拿下了锄把说:

“这儿有一张锄!”

他的话还没落地,只见芦苇棵里一溜枝叶晃动着,跑过来一个人。他喊着:

“站住!那是我的锄!”

天亮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一时又分辨不出是谁。就在这个时候,苇丛里钻出个老头儿,一脸胡子,头发长得披散在肩上,光着脊梁,身上只穿了一件用麻袋片做的短裤,活像个野人。他看到眼前站着几个当兵的,又扭头想往芦苇里跑。秦云飞忙叫着。

“大爷,大爷。你别跑,我们是新四军,我们是共产党的新四军!”

老头儿愣住了。就在他发愣的一刹那,天亮认出了这个老头儿。他跑过去喊着说:

“你不是王跑叔吗?”

“你是谁?……”王跑激动地说。

“我是天亮!”天亮喊着,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天亮啊!……”王跑说着伏在天亮的肩上哭起来。

“总算看到咱村的一个人了。”他擦着眼泪说,“走,到屋里坐!到屋里坐!”他又指着秦云飞和战士们说:“这是咱们的弟兄们?”

天亮说:“哎!”

天亮又问他:“跑叔,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跑领着他们走向一个草庵子说:“回来两年多了。”

天亮说:“你不是逃到洛阳了吗?”

王跑说:“别提了,在洛阳混了三年多,开头在寺院里种种菜,还算不赖,后来,因为一块石头,叫当官的讹上了,平白无故地吃了几个月官司。从监狱里出来,我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在寺院里是没法呆了,我就带着老婆孩子朝西跑了。跑到洛阳西边几十里的千秋镇上,因为我有木匠手艺,就给人箍个木桶,做个搓板,省吃俭用,积攒了两年,好不容易在西街上赁了间小房,开了个木匠铺。一有个铺子事情就来了,每天这税哩,那捐哩,挣俩钱都叫他们要走了。就这还不算,那年三月三日夜里,我那个大孩子黑蛋叫他们抓壮丁抓走了。没过半月,县政府又发来传票叫我去过堂,说我做洗衣搓扳的木料是铁路上的枕木,要查我这木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这木料明明是我买的两棵桐树解的板,却硬说是枕木,还不是他们画个圈叫我往里跳?要是不给他们送钱,我还得吃官司。监狱的味道,我在洛阳尝过,那不是人蹲的地方。没办法,和你婶子商量了半夜。你婶子说:回老家!就是死也死在老家,在外乡太受欺负了,当天夜里我们就跑了。什么都撂到那里了,木匠家具、小车全丢了,就背回来这张锄。”说着指着自己肩头上的锄头。

到了王跑的茅庵前,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站在那里。他全身赤条条,一丝不挂,挽着两只胳膊,看着他们在笑。

王跑说:“这就是你兄弟毛蛋,”他骂着毛蛋:“×你娘,站到那儿跟个傻蛋一样。这是你天亮哥!”

毛蛋意识到自己这么大了,光着屁股不大好看,就扭过脸,把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老树根上,听他们说话。

屋子里边,王跑的老婆问:

“有人来了?谁呀?”

王跑忙说:“孩他娘,你别出来。天亮回来了,还有新四军几个弟兄。你不用出来了,就在屋里和他们说说话吧。”

王跑回过头叹着气,对大家说:“请你们不要见怪,孩子他娘实在走不出来。……不瞒您们说,她的衣裳实在太破了……¨

毕竟是近亲邻居,天亮掉了眼泪。

老气听说是天亮来了,在屋里说:“是天亮?我得看看孩子。”说着她把蓬松的头,从破窗户里伸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出可怜的笑容。她说:“天亮!你可成了个大人了。见你妈没有?”

天亮忙说:“还没有,婶子,我妈在哪儿住?”

老气说:“在泥土店。离这里不远,有二十里地。她和一个姓宋的姑娘住在那里。唉!她要知道你回来,又要高兴疯哩!整天念叨你啊!”

王跑接着说:“你妈在哪里还可以。她们开了几片荒地,还搭了个草庵子。”

天亮问着:“你们在这儿怎么过啊!”

王跑说:“人总是人。你别看这黄河水遍地横流滚淌,慢慢也摸住了它的脾性。到秋天水枯了,就在河滩淤地的裂缝里洒上小麦种子,经过冬天雨雪粉化,第二年春天麦子就长起来了。只要是黄河大汛来得不太早,麦子还能收到手里,反正是碰运气,去年还收了不少粮食。”

秦云飞满有兴趣地问:“夏天怎么样?秋庄稼能种不能?”

王跑说:“种秋庄稼就跟赌博一样。反正我们每年都种。找一些地势高的地方,种点豇豆,种几棵南瓜,有时黄河水冲了,什么也收不上,有时候水冲不到它,豇豆一嘟噜一嘟噜,结得满地都是。还有南瓜,可能结了,去年收的南瓜一直吃到今年春天。就是缺点盐,有时候就白水煮着吃。”

秦云飞说:“这里离开封不远,你们可以到开封弄点盐吃啊!”

“路上不好走啊。”王跑把声音放低了说:“一出去这水荡子,就是海骡子汉奸队的地盘。别说你带点盐,就是身上有根纸烟也要搜走。要说这里有粮食,有鱼,到开封街上换点钱,也能买点东西,就是这条路让这些汉奸队把死了。赖着哩!见什么要什么!”他又对天亮说:“海骡子你也知道,过去是咱们这一片的首户,轿车子来轿车子去,戴着礼帽,穿着一身软缎子,可是日本鬼子一到,他们先去当了汉奸,如今又变成土匪。哼!……”王跑摇着头,没有说下去。

天亮又问:“他们这些汉奸队,平常来不来水荡子里找你们的事?”

王跑说:“怎么不来?过去一到收麦子时候,他们进苇川里来了。我们都把粮食藏在草窝里、芦荡里。去年秋天,有两个汉奸来要粮食,被打死在西沟河岸上了。也不知道是谁打死的。从那以后,一年多来,这些汉奸队不敢往这苇川里来了!”

中午,王跑执意要留他们吃饭。他说:“到家门口儿,还能不吃饭?粮食有的是,你们别担心。”

大家也实在跑饿了,秦云飞就让大家留下来,吃罢饭再走。王跑给他们煮了一大锅豇豆糊糊,贴了十几个锅饼子,还熬了一锅嫩南瓜。吃着饭,老气又和天亮拉起家常来。她说:“天亮,要是黑蛋能当你们这个兵多好,可惜他被中央军抓壮丁抓走了。他被抓走那一年才十六岁。”

王跑叹了口气说:“咳!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王跑知道国民党中央军和新四军、八路军两家不和,不想让老气对着秦云飞说黑蛋当国民党兵的事儿。老气却说:“我对天亮说说有什么关系,这都和一家人一样。我不说说心里憋得慌!”接着,她又对天亮说起来了:

“把黑蛋抓走那一天,我跟着去了。到火车站,他们把孩子捆住,塞到一个闷子车里。我也要往车里边去,他们打我、踢我,不让我上车。火车开了,我一直跟着火车跑,一直跑了十几里,我在外边喊着:‘黑蛋!黑蛋!’黑蛋在火车里边喊:‘娘!娘!’后来我听不见他喊了,准是他们把他的嘴捂住了!……”她说着,擦着眼泪,又说:“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我才铁了心,非回老家不可。能在家当个鸟兽虫豸,也不在外边当个人。苦好吃,气难受,其实回来后还真不错。我们开了十几块荒地,粮食撂在草窝里也没人偷,夜里睡个安生觉,再也不怕半夜有人敲门了。……”王跑这时眼圈也红了。他对秦云飞说:“秦营长,要是你们在这儿长住下来就好了!”秦云飞说:“我们这次来,就是要长住下去,咱们‘水东分区’已经成立了。还要在这里建立县政府、区政府。那些汉奸队,我们要把他们赶跑!”

王跑高兴地说:“只要你们能长住下来就好办。那些汉奸队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他们吸老海、吸小磨,个个都像鬼,风一吹就要倒。背的枪都像破烧火棍子,哪像你们这枪?全是捷克式的!”他指着战士们的枪,脸上表现出得意的神情。

秦云飞又问:“我们在这儿能不能开展生产?”王跑说:“咳!只要有土地,人就能生活,别看这里是黄泛区,粮食收了吃粮食,粮食少了就吃水里的东西。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儿就得靠鱼鳖虾蟹帮忙。你们来看!”

他说着,掀开一个破半截的缸盖子,里边全是黄鳝,足有几十条,大的有擀面杖那么粗。他说:

“这都是费油盐的东西,水煮了不好吃。要不,今天我就给你们煮些吃了。”

秦云飞是苏北人,最爱吃黄鳝。他说:“好吃,这东西最好吃了。水煮了也好吃。”

王跑笑着说:“你要爱吃这东西,可算来到地方了。在这里你要多少有多少,我一天能给你捉五十斤。”

大家一听说王跑一天能捉五十斤黄鳝,都稀罕起来。问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王跑笑着说:

“你们要想着,跟我到下边芦荡子里。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在那里抓黄鳝。”

秦云飞说:“好,咱们去看看。”说着跟着王跑下了芦荡。毛蛋更高兴,光着屁股,一蹦一跳地先在前边跑了。

芦苇滩里,到处是一片片沼泽。黄河水每年在这个肥沃的大平原上任意翻滚,每年都留下一个个水波粼粼的湖沼,这些水沼不像黄河水那么混浊,经过沉淀,都变得碧波潋滟。由于这里气候湿润,水荇野花,细荻修苇,长得密不透风。在这些水荡子中,各种淡水鱼类,繁殖得特别快。人被黄河水赶走了,这里却成了鱼类的世界。

他们走到一个苇塘边,毛蛋已经一头扎进水里。王跑骂着他说:“别逞能!”接着,他从地里捡起一个铁钩说:

“你们看,这就一个小钩,放上这么一段蚯蚓,一条黄鳝就拿到手了。”

他说着跳到水里,把钩往一丛水草里一放,不到一分钟,“哗”的一下从水里提出来一条又粗又长的黄鳝。

他把这条黄鳝撂在岸上,装上鱼食,又往水里一放,“哗”的一下又钩出一条大黄鳝。他边走边抓,手到擒来,不到一个钟头,竟抓了四五十条黄鳝。

秦云飞和天亮等几个战士几乎看迷了。天亮高兴地问:

“跑叔,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本领的?”

秦云飞说:“讲讲,讲讲,你到底是怎么拿的?怎么这些黄鳝专往你的钩上咬?”

王跑笑着说:“还不是逼出来的!”他接着叹了口气说:“世上的东西,只有人是最精了。虫鱼鸟兽再能,也能不过人。人想活下来,就得在它们身上打主意。我才回来时,一整天也抓不了几条黄鳝。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察看它的习性,算是摸到门了。你们看——”他领着大家看一丛水草说,“这水草叶子上有圆洞,这是黄鳝咬的,水草下边就有黄鳝!”他又指着水面上飘的一片树叶沫子说:“这是一片沫子,可是这沫子中间有个小孔,露着清凌凌的水,这下边也有黄鳝。不信你们试试。”说着他在钩上安了一段蚯蚓,递给秦云飞。秦云飞脱了鞋子,挽起裤脚跳到水里,把钩放在那一片沫子中间,果然不到片刻工夫,他觉着有个东西在咬钩。王跑喊着:

“提!”

只听“哗”的一声,一条二尺多长的黄鳝被秦云飞抓在手里。

秦云飞抓住了这条黄鳝,兴奋得哇哇直叫。他拍着王跑的肩膀说:

“王大叔,这一套经验太了不起了。将来应该写成书,失传了太可惜了。”

王跑泣:“这还值得写书?不过人家常说‘经验大似学问’,孔夫子会作书,未必会抓黄鳝。这个算稀奇,冬天还能在泥里抓黄鳝,叫你看,是一摊泥,叫我看,我就看见黄鳝在那里藏着,手只要往泥里一摸,就抓出来了。”

秦云飞说:“那你是怎么看?”

王跑说:“蠓虫过去还有影,何况是黄鳝?它拉的有屎。”

秦云飞又问:“它的屎是什么样子?”

王跑笑了笑,却没有说。

正说话间,只见湖面上飘浮起一道涟漪。毛蛋在地上飞快地捡起一柄鱼叉,朝着湖面扔去,只见鱼叉落水,溅起几朵水花,那柄鱼叉忽然在湖里跑起来,毛蛋这时一纵身跳到水里,泅着水直追那柄鱼叉。

王跑满意地骂着说:“他娘的,又逞能哩!”

天亮问着:“是叉住鱼了吧?”

王跑说:“一条鲢子。最少有五斤。”

毛蛋追上那柄鱼叉,抓住柄叉又狠刺了一下,拖着鱼叉柄又游了回来。他上了岸,抹了一下脸,把一条五六斤重的大白鲢子撂在地上。

大家活跃起来。秦云飞觉得实在稀罕,对王跑说:

“你们就是用这个办法逮鱼啊?”

王跑说:“才回来时,没有鱼网,只能用这个办法。”

一个战士问:“王大爷,你的眼睛是不是能过水?要不你怎么知道是鲢鱼,还能看出来它有多重?”

王跑说:“这么深的水,人的肉眼怎么能看透到水里?都是凭看水纹的。鱼在水里游,和人走路一样,各有各的架势。鲤鱼、鲢鱼、胖头、鲫鱼游起来都不一样。另外,出来活动的地方不一样,吃的东西也不一样,不光眼睛看,耳朵听也能听出来。”

秦云飞感叹着说:“真是‘行行出状元’!你这一套本领可真了不起。”

王跑说:“人的武艺都是逼出来的。在这种荒凉湖泊地方,别的有什么办法。我们这些种了半辈子庄稼的人,还是想种庄稼。”他拍着毛蛋的头说:“像我这个孩子,整天像只鱼鹰一样。我就担心将来长大了,犁地不会,耙地也不会,只会打鱼摸虾。将来黄水退了,就是有几亩地,也难种好。”

秦云飞说:“这些不用发愁,将来有土地了,自然就学会了。把日本鬼子赶走后,我们要办农场,用机器种地,一部拖拉机一天能犁一二百亩地。毛蛋长大了,可以学开拖拉机嘛!”

王跑第一次听说“拖拉机”,他不敢相信。在他的梦里,只有大黄犍子,他想不出拖拉机是个什么样子。

一阵清风吹过,芦苇发出瑟瑟的声音,天气转凉快了。秦云飞和天亮等要告辞了。他们给王跑留了两块银元,王跑却执意不收。秦云飞说:“王大叔,你要收下,这是我们新四军的规矩,晚些天我们还要给你们发些农具、种子。今年秋天这一季,麦子一定要种好。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不用客气。”

王跑要把他们送到泥土店。秦云飞说:“今天天晚了,今晚我们还回红柳集住,你不要去了。”

天亮记挂着老气没有衣服穿,就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一件送给王跑,别的战士也给他留下了两件衣服。王跑看到他们这样热情,感到得说不出话来。他找了根草绳子,要把那条大鲢鱼缚住让他们提走。秦云飞不要。他说:“我们还要转很多地方,背着不方便。改天转到你这儿,咱们一块吃吧。我给你作清蒸黄鳝。”

秦云飞等走后,王跑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从他记事起,他见过多少次兵,有皖军,吴佩孚的军队,阎锡山的军队,冯玉祥的西北军,张作霖的奉军,还有蒋介石的中央军。反正只要是军队,没有不抢老百姓的,张口就骂,动手就打。还没见过这个新四军,说话这么和气,喝了几碗豇豆糊糊,还给了两块现洋。

他抱着衣服往家里走去,到了门口,把衣服往屋里一撂说:“结!这是咱天亮给你的衣裳。穿上吧!”

毛蛋跑过来先抢了条裤子穿在身上,剩了一件军装褂子。王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穿了起来。

老气穿好了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半老的老太太穿了一身军装,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

“这像啥?……”

王跑说:“管它像啥,穿上不露肉就行。×他娘,在洛阳的时候,为了讹咱那块石头,说我是共产党,其实那个时候,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哩!老子如今一家人都穿上共产党、新四军的衣服了,你们怎么着我?你们能把我提起来转三圈?”他朝天空喊着,好像他真的成了新四军。

他掏着胸前的小口袋说:

“嗨,人家这军装还真不错,这么多口袋。这个装烟叶,这个装鱼钩。”

老气说:“叫我说,放在污泥里揉一揉,变了颜色再穿。”

毛蛋喊着说:“我不!”

王跑挺着胸脯说:“怕什么,我看这新四军就是能长远。人家心里有咱老百姓。你看,喝了咱几碗糊糊,留给了咱两块现洋,还是船牌的。”

老气说:“我是后悔,屋子里还有点白面,没有给他们烙几张白饼吃。……我倒是想到了,怕你舍不得……”

王跑说:“别说了,别说了,什么赖事都往我身上推。他们还要来的。再来时候,你给他们煎鲤鱼、烙油饼,有你补情的时候。”

这天夜里,王跑点起了一把黄蒿熏着蚊子,三口人坐在门外月亮光下聊天。他们一直聊到半夜。

在这个黑沉沉的夜里,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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