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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件事仍旧是用一句俗语开头:“俗语说‘树大招风’,大家平时难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门,一定会有人高兴,或者乘此机会出点什么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听见有人在说闲话,不必理他们,倘或发现有人出花样,悄悄儿来告诉我,只要查实了确有其事,来通风报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赏。”说到这里,螺蛳太太回头叫一声:“阿云!”

“在这里。”阿云从她身后转到她身旁。

“不管是哪一个,如果到中门上说要见我,都由你去接头,有啥话你直接来告诉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不但阿云听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里有数,只要告密就有重赏,不过一定要跟螺蛳太太的心腹阿云接头,不但不会泄漏机密,而且话亦一定能够不折不扣地转达。

“太太有没有什么话交代?”螺蛳太太转脸问说。

大太太点点头,吸完一袋水烟,拿手绢抹一抹口说:“这里就数福生经的事多,长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爷身边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里。福生,你倒说说看,老爷是怎样子起来的?”

“老爷,”福生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说:“老爷顶厉害的是,从不肯认输,有两回大家看他输定了,哪晓得老爷象下棋,早就有人马埋伏在那里,‘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回,老爷一定也有棋在那里,不过我们不晓得,等老爷一回来就好了。”

“你们都听见了。”大太太说:“三小姐的好日子马上到了,大家仍旧高高兴兴办喜事,‘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们只当没有这桩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象杭州城里都已知道阜康钱庄“出毛病了”!“卖朝报”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谓之“卖朝报”。

固然有的是因为这是从太平天国失败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新闻,但更多的人是由于利害相关,胡雪岩的事业太多了,跟他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济典总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来先是有胡家周围的人,以胡家为目标在做生意,螺蛳太太很不赞成,但胡雪岩认为“肥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个人自由,无可厚非。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月如见猎心喜,也做过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席,杭州厨子这一行中有名的几乎一网打尽,月如跟一个孙厨合作,包了一天,赚了四百多两银子,非常得意。这回胡三小姐出阁,喜筵分五处来开,除了头等客人,由胡家的厨子,自行备办以外,其余四处都找人承办。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当然相熟,托他设法包了一处,午晚两场,一共要开一百二十桌,仍旧跟孙厨合作,一个出力,一个垫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胡三小姐的喜事,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排场了。

月如家住公济典后面,公济典跟阜康只隔几间门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门,挤兑的人陆续而来,高声叫骂的喧嚣情形,月如听得很清楚,正在心惊肉跳,想打发人去找孙厨夹商量时,哪”知孙厨亦已得到消息,赶了来了。

“你的海货发了没有?”

“昨天就泡在水里去发了,”孙厨答说:“不然怎么来得及。”

“好!这一来鱼翅、海参都只好自己吃了。”

“怎么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

“就不改,排场也不会怎么大了!”月如又说:“就算排场照常,钱还不知道收得到,收下到呢?”

孙厨一听愣住了,“那一来,我请了二十个司务,怎么交代?”他哭丧着脸说。

月如一听有气,但不能不忍,因为原是讲好了,垫本归她,二十名司务的工钱,原要她来负责,不能怪孙厨着急。

“唐姨太,”孙厨问说:“你的消息总比我们灵吧,有没有听说胡大先生这回是为啥出毛病?”

“我哪里晓得?我还在梳头,听见外面人声,先象苍蝇‘嗡嗡嗡’地飞,后来象潮水‘哗哗哗’流,叫丫头出动一打听,才晓得阜康开门以来,第一回不卸排门做生意。到后来连公济典都有人去闹了。”月如又问:“你在外头听见啥?”

“外头都说,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来了!爬得高,掉得重,财神跌交,元宝满地滚,还不是小鬼来捡个干净。等爬起来已经两手空空,变成‘赤脚财神’。”

光是谓之“赤脚”,财神连双鞋都没有了,凄凉可知。月如叹口气说:“真不晓是啥道理,会弄成这个样子?”

“从前是靠左大人,现在左大人不吃香了,直隶总督李中堂当道,有人说,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会喘一脚,不会拉一把。”

“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话拉回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这桩没兴的事,胡家的喜事,马马虎虎,退了我们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们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办,酒席照开,钱收不到。”

“这,”月如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财神跌倒,难道还会少了我们的酒席钱!”

“不错!他不会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孙厨说道:“唐姨太你想,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子,你就好意思去要,也不晓得同哪个接头。”

一听这话,月如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孙厨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气我晓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开?”

“那还用得着说。”

“不!还是要说一句,哪个说,跟哪个算帐,唐姨太,我看你要赶紧去寻高二爷,说个清楚。”

“高二爷”是指阿高。这提醒了月如,阿高虽未见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里”去打听打听消息。

月如近年来难得进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见旧日伙伴,原是烧火丫头,不道“飞上枝头作凤凰”,难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师母”,总不如听人叫月如来得顺耳。尤其是从她出了新闻以后,她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这两天有没有到你那里吃饭?”

这天情势所逼,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由大厨房后门进府,旁边一间敞厅,是各房仆妇丫头到大厨房来提开水、聚会之地,这天长条桌上摆着两个大箩筐,十几个丫头用裁好的红纸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讨“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浆汁染色,用小模子制成各种花样,每粒拇指大小,玲珑精致,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们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阁,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这夭早晨刚刚送到,找了各房丫头来帮忙。进门之处恰好有个在胡老太太那里管烛火香蜡的丫头阿菊,与月如一向交好,便往里缩了一下,拍拍长条桌说:“正好来帮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先抬眼看一看,熟识的几个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时顶爱讲话的两个,这天亦不开口,各人脸上,当然亦不会有什么笑容。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

“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

“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是笑不出来的!”

“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

“什么要紧不要紧?”

“我是说会不会..”

“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

“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

“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倒?”

“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

“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当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边,便即问说:“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几手”扒来,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两银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

“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

“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宫府真的来封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癫头鼋”,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亘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看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子沿着正厅西面的雨道,在花园入口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狮太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象平时一样,彼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到底要紧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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