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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六月,木兰和家里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经亚那段日子在家照顾房子,现在素云也回来住了。
经亚沉稳而安静,细小的事情也颇为经心,自己的事情总是尽到职责,对经常办理的公事从不感到厌烦或是反对,荪亚则不行。经亚向来不问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是说,不问为什么一个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时间起床,走同样远的一段路,到同样的办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样意见的人讨论同样的问题,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职员,再送到主管官长,然后再送到另一衙门的另一科;这件公文里也许有一项建议,这项建议也许是有四句话,或许是一共十六个字,这项建议也许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项主文也许是引用别的机构送来的公文的几句话,上面冠以“实据”,下面以“奉此”作结,而称这种公文是统治全国的东西。其实他没看出这种公文的可笑之处,因为全部过程只是抄写而已。因为引括来文作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内容,或是在与附加部分的长度相比,都是来文为主,而附加的建议往往也只是请对方机构注意,并对原文主旨敬请明察而已。原来最初处理此项事务的机构所做的建议,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体是引用原文,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又是被引用的,这样的公文并不罕见。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结构,可以大略如下说明之:
为某某事件 此由
案据某某局呈称:“案奉某部令开‘……’等因,奉此,理合呈请钧署如何如何。”
等因,准此,除将该件附呈外,窃查该局意见尚无不合,是否有当,理合呈请钧核示遵。
“钧核”和“明察”总是毕恭毕敬地写在纸上的顶端。
中国办公的诀窍,官场用对称和谐、温文尔雅的两句话表达出来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哲学另一个说明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个说法极对,是保持官位的秘诀。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请他“明察”、要请他“钧核”的道理。
经亚为人老实,头脑清楚,做事也还相当努力。但是不聪明,无才华,天性又不善处人,不善交际应酬。倘若有强有力的后台,按理应当做官做到内阁大臣。现在他老丈人牛财神已经失势,他也只能做个低级员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实谨慎,使素云大为烦恼,极为失望,在内心是满看不起他。此外,他还有怪里怪气的习惯。有时候,他走了几百步出去之后,还要回来看看他的雨伞是否放在前天放的地方。他若叫仆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话要重复三四次,然后再问是不是已经听清楚。在仆人已经出门之后,他又把仆人叫回来,再说一遍。他倘若要买十个咸蛋,他要说十个,再说两个五个,旁边站立的丫鬟都会偷偷儿地笑他。有一次,他和素云出去买一顶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头儿,走到王府井大街北头儿,还没打定主意买不买,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当着经亚的面儿,素云把这件事告诉了经亚的母亲,大声说:“我真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么无用。”
曾太太觉得应当替儿子辩护才是,于是说:“他从来就小心谨慎。这样才能不招祸端。小心无过患。”
经亚反驳他太太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像你哥哥。他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答应过三天给人找个差事,答应过五天请人吃顿饭,话说得郑重其事,结果心里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应请一个人在礼拜六晚上吃饭。到了礼拜六,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吃饭。他连给人打电话道歉,或是找个借口都不。下礼拜遇见那个人,吃饭的事连提也不提。我永远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素云说:“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个样儿。因为你太把你说的话当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
木兰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说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仆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没有她不行,已经把她嫁给同村的一个乡下青年,因为是小时候订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给安插一个差事,但因为人太老实,只好让他去管花园子。木兰曾经问雪花是不是对丈夫满意。雪花说她早就知道他老实忠厚,不过他比城市里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为抱着这种看法,所以她也快乐。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兰不在家那些日子家里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处多么难呢。她心情好的时候,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们一定得输钱,不然她就大发脾气。第二天早晨,我们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爷已经上班去了几个钟头。还有记账这件事!不要说富家小姐不爱钱。我们玩儿的是小注儿,一个小钱儿她也不会忘。上个月,我领我的月钱,她说:‘雪花,你记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这是你的月钱一块八毛四。’我这个主人家有这么一位少奶奶,我真丢脸。现在我可知道怎么才能成个财神爷了。有一天,她在前门外瑞蚨祥绸缎店买了一件洋衣料。等在另一家看见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变了卦。第二天,告诉老卞去退回先买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经剪过,人家怎么收回呢?她说:‘当然他们可以收回。我们家过去常常把买的货退回的。’老卞只好去办,还得自己花洋车钱,因为二少奶奶说他可以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柜的把货收下,只因为是讨好我们这老主顾,但是说只好当零头儿卖了。她不在瑞蚨祥买,是因为在王府井大街看见了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去买了那块料子,裁缝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来了,她发现裁缝不细心,看见贴滚边时用的糨糊在衣裳下摆的一个角儿上弄脏了一点儿,也就有大拇指那么大,没有什么要紧。她大发雷霆,让裁缝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儿钱退回。那块料子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最后,裁缝千央求万央求,答应退给她十五块钱。那个裁缝说:‘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给别家去做吧。’好多这些小事情说不完呢。”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来看木兰和她的小儿子。几个月离别之后,姐妹弟弟又相见,大家很快乐。木兰问母亲怎么样,莫愁说她很好,只是天气一变,她的腕子就难过,所以天气有剧烈变化,她能够预知。莫愁正看婴儿之时,木兰突然问她新近看到立夫没有。
莫愁说:“他有时候来咱们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哥哥怎么样?”
“他已经改过自新,戒了大烟,每天晚上经常回家。爸爸妈妈都很高兴。”
木兰欢呼:“果然!也许他会成个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会很好的。爸爸还说出家当道士不?”
“他现在不说了,当然!他现在很愉快,和哥哥说话的时候也多。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们三个人说话到后半夜。哥哥说是华太太把他劝好的。你能想得到!妈妈正给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办婚事。但是他坚决反对,说他要自己中意才娶。我听说他正追求一个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个尼姑,现在是一个红歌妓。”
“你说的是出家前和牛东瑜有关系的那个慧能吗?”
“是。哥哥说,那时候他很佩服慧能的作为。妈当然反对。昨天他很生气,争吵了一顿之后,走出去了。”
木兰听说很不安,又问:“他和素丹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一言难尽。素丹现在嫁了南洋的一个富商的儿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涂事。前几天我碰见她和她丈夫,看来好不匹配。”
素丹已经为社会所遗弃,是在人海飘零了。她在家是个叛徒,在所谓“现代女性”之中是个急先锋。她学校毕业之后来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个教会医院的学生,对她的生活大不以为然,但是又没办法管她。素丹行动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为很多青年男人颇为她的大胆自由和美貌风骚所迷惑。她有时候来看体仁,和体仁相恋。两人的婚姻问题也讨论过。木兰很不赞成。她喜爱素丹只是个同学朋友而已,但对她这个软弱的哥哥来说,可不够一个有力的帮手。她觉得她哥哥也不配素丹,婚后也不能使她快活,不过对这件事,她并不肯多说什么。但是莫愁在家则力表反对。这就是为什么素丹和巴固后来对莫愁颇无好感的缘故。素丹失望之余,索性去嫁了一个瞎摆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来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的套房里,来追欢寻乐,来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钱,又傲慢,自夸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结果,果然娶到了,至少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苍白得像个鬼,但是却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国花儿,两只眸子犹如一池秋水,勾魂摄命。王佐追求得万分热情,但是婚后几乎还不到两个月,两人都觉得找错了配偶。
莫愁接着说:“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见他们,那时候,他们显然刚从饭店里吃完饭。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绍给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却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着手杖,手上戴着金戒指。他显然是不愿认识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皱了皱眉头,她还没说什么话,我就明白了。她赶紧说:‘我得赶紧走。’我说:‘你有工夫去看我。’她回答说:‘不行啊。’她说着,穿着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站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外面,眼睛连往我们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装作一个快乐的新娘,那又有什么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娶她只是想向朋友夸耀一番而已。结婚时,她哥哥在场,新郎根本没把素丹的母亲从南方接来参加婚礼。现在素丹弄得孤掌难鸣,无亲无友。他俩出去时,她丈夫迈着大步往前走,她简直没法儿追得上。”
木兰说:“这个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会离婚的。”莫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这对夫妇坐船往马尼拉和日本去了。
那天下午,木兰正准备回家去看看父母,一个女仆奉差遣匆匆忙忙来送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她哥哥由马上摔下来,刚抬回家,就要断气了。木兰叫锦儿看着小孩儿,立刻赶回去,留下话叫荪亚随后就到。
体仁刚刚苏醒过来,疼得喊叫,家里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医院。送他回家的是几个农人,据他们说,似乎他骑的是匹很凶的母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无人控制的种马嗅到这匹母马的气味,由后面追踪而至,母马开始狂奔,体仁无法使它停下来。它窜入一条小径,有一枝树枝平横在上面。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树枝子下面奔过时,体仁连忙低头,他的头后部撞上了树,摔下马来,躺在路上。医生说他是脑震荡,兼右胳膊、腿都受了伤及内出血,撞伤太重,没办法施行手术。
做父亲的心里十分着急,但是整个晚上都强为镇定,母亲则坐在床边低声啜泣。儿子苏醒了一下,说要见华太太。父亲照垂死的儿子的话办,派人去请华太太来。她来之后,体仁勉强说:“爸爸,妈,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个不孝之子。告诉珊瑚姐对我儿子博雅要严加管束,教养他长大成人,要做个好人。”然后看着华太太说:“你们不要误解华太太。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他的眼睛闭上,声音消失,气息断绝了。
那天晚上,木兰和荪亚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幸而死前没结婚。”
在木兰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她只要家里没事,就回家去和母亲住些日子,但是现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亲。现在母亲更老了,头发几乎已完全变白,其实还不满五十岁。她一直爱体仁爱到他死。现在很后悔没有让体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说:“我若不反对他去看慧能那个女孩子,也许他就不会到野外去骑马了。”
莫愁说:“妈,您老是乱说。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儿就爱骑马。这不是您的错儿。”
所以木兰姐妹俩和弟弟阿非一齐设法安慰老母,劝她照常饮食。那年夏天来临得太突然,母亲躺在床上时,姐妹俩轮流用鹅毛扇子给母亲打扇。
现在体仁和银屏都死了,与世人已经人天永隔,全家开始回想他俩的好处。时间缓和了母亲心里的仇恨,她把银屏只是看作一个遥远的、逝去的“古人”,是命运安排叫她遇见的,她对银屏已经不再有什么怨恨。
遵照父亲的命令,银屏的尸体从她那坟里起过来,和体仁的尸体并排埋在玉泉山后面靠近姚家别墅的姚家坟地里,叫博雅去拜祭这一对坟,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坟墓一样。
哥哥的暴卒使木兰一惊非小,奶完全断绝了。因为锦儿也有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远吃不完,她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用奶喂阿通。因此锦儿和暗香掉换,暗香开始照顾木兰的女儿阿满。
体仁的死对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变。过去体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块重重的负担,甚至于在他诚心诚意改过自新,做了个好儿子,按时回家,对生意开始认真学习以后,姚先生仍是心里不安。因为在他心里总以为会有不可预知的事发生,就像慧能的事。体仁总是任性轻率,遇事顾前不顾后,好像越来越会惹更大的麻烦。这就使父亲心中半认真半玩笑说想要散尽家财去出家,作为对家中不满的姿态。现在家里这种威胁一扫而光,他开始把精神用在小儿子身上。阿非慢慢长大起来,规规矩矩,并不为非作歹。
不过姚思安虽然对这个红尘世界又回心转意,不可解的是有点儿缺乏信心。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现在又开始以满腔热情来享受人生,简直像是腾云驾雾恣情遨游一般。可以说他是半在尘世半为仙。由于他的研读道家典籍和静坐修炼,他已经达到道家的物我两忘之境。因为家就是“自我”的扩大,所以他对家也就失去了真正的信赖。由于这种态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这份非一般富人所能拥有的财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财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财富看得有什么重要。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为吃惊,原来他决定买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园。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
那天华太太在体仁死后离去时,姚思安说他对华太太多么感激,华太太如需要他帮助什么,只管来告诉他。后来也请她来参加体仁的葬礼,她对体仁四岁大的儿子博雅非常关心。
中秋节前几天,华太太给孩子们送来几盒月饼,说要见姚先生。姚先生在书房很热诚地接见华太太。华太太受过歌妓的训练,自然长于言谈应对,随便谈了谈天气之后,她向姚先生说:
“姚叔叔,我来告诉您一个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这个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爷的恩惠,自然也是您的恩惠。这个,您当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您。所以,一有什么好消息,我觉得在别人知道之前,我应当先让您知道,这可真是让人人动心的大好机会。”
姚先生说:“是古玩?我都玩儿腻了,这些年我不买古玩了。”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现在对古玩没兴趣。姚叔叔,您以为我是来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园,是一个满洲王爷的。他要过中秋节,急于以好贱好贱的价钱把这个花园卖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还有多少人有钱有福住王爷的花园呢?”
姚先生说:“干什么我非住王府的花园呢?”话虽这么说,这件事可真触动了他的兴趣。
华太太说:“像这种事情,必须又有钱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钱,却没有这份儿清福。只要有闲空还不成,必须对这种庭园之美能够玩赏。若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京官儿住这么个花园儿,岂不是大煞风景吗?”
歌妓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儿的,她们对做京官儿的那批人,是了解得太清楚了。因为对京官儿殷勤招待之余,他们的种种传闻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还残留些风雅的歌妓,她们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愿跟诗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谈。所以华太太的话也足以表明她为人的高雅。
姚先生微笑问说:“他要多少钱?”
“我若说出来,您一定大笑。只要十万块钱。单算那建筑,当时就值二三十万块钱,现在谁还建这种花园儿呢?那家的王爷现在急等着用钱,要把这个住所出手,搬到天津去,这就是他价钱要得这么低的缘故。我知道,他会卖得出去。您若有意,今儿或是明儿,我带您去看看。”
在姚先生思考敏捷的头脑里,他早已决定买下了。第二天,他和家里人去看。珊瑚去告诉大家的时候,木兰先第一个听说。珊瑚说:“咱们要住王府花园了!明儿就去看,你一定要去。”
部分的房子和亭台都很旧了,但住宅很好,毫无损坏。这个王府是咸丰年间给一个王爷兴建的,就是现在这王爷的祖父,木料坚固巨大,几百年不会坏的。
姚先生已经和冯舅爷商量过,预备要买下,现在这位王爷还是硬挺得住,非一个整数儿不可。他不屑于讨价还价,而姚先生觉得价钱可以了,也不屑于苦杀价钱。
回来时,冯舅爷说:“华太太算我一生中见到的最聪明的女人了。她从这里头,至少会赚五千块钱。我要跟她合伙做生意。这年头儿,古玩店是好生意。她说她没钱买这位王爷的古玩。您信吗?”
姚先生说:“你若愿意,就跟她合伙做。”他内兄若参加了这个生意,他自然会用他的财力去支持。
冯舅爷说:“因为咱们要买王爷的房子,咱们若买他的古玩,人家也容易相信是真的。王爷对咱们有信心,想法子赊着他的古玩,也能办得到。”
事情很容易就决定了。姚先生因为把钱看得很轻,所以就把王府的房子买下来了。冯舅爷赞成,因为他觉得很合算。阿非、珊瑚、莫愁很高兴,因为不久就要搬进去住。他们都觉得给母亲换换环境会有好处,因为体仁死了之后,她一直很难过。
姚太太问:“这房子怎么办?要卖了吗?”
姚先生说:“莫愁嫁了之后,送给她住。她若愿意过去住在王府花园陪着你,就把这栋房子卖了——不然捐给学校。”
现在姚家诸事相当顺遂,曾家则呈现衰落的景象。虽然曾太太治家有道,可是在一个大家庭里保持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们之间的和睦,则是一件难事。若想做到全家一团和气,只有全家态度和善,彼此忍让,这也是在团体之中大家和善相处的艺术,同时大家还要对主脑人物怀有敬意。曾太太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还能使全家人人各守本分。可是别人的态度是否和善,遇事是否忍让,曾太太又怎么能管得了?儿媳妇们各有不同的家教,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性格。
素云虽然怏怏不乐,可是她可以顺其本性,随意支配经亚。她喜爱天津,她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毕竟是一国的首都,是权力,是高官,是发大财的地方。她丈夫若是像她哥哥那样就好了!她哥哥现在又开始往北京发展。她哥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就应当那个样子。和荪亚对照一看,经亚太柔顺、软弱,没有男子汉的冲劲和勇气。她多么佩服她哥哥在天津股票市场上的运气和才干哪!他开口说的就是几百、几千,而经亚过寂寞贫穷的日子,一月才挣三百块钱!他们若租房子住,连房租都不够。每逢她看见结结巴巴的丈夫对仆人不断重复说一件事,她就觉得怒不可遏。但是她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看看你爸爸。他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劳!”所以素云觉得她要做的就是拉着丈夫的手,让哥哥再重新获得权势,让哥哥提拔自己没用的丈夫。幸亏赖她的催促,经亚结交了一个活泼外向的朋友,是一个局长的三姨太太的第五个弟弟,给怀瑜在政府财政局找了个临时雇员的职务。
曾家两个弟兄距离越来越远。荪亚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经亚天天规规矩矩上班下班,却无法取悦他那位太太。他心里对这样的妻子已经有反感,但是由于天性和善,或许是由于天性怯懦,显然是还准备再忍耐好久一段时间再说。在外面,朋友都知道他怕太太。在他内心,他怀有不满的情绪,直到过几年后,年岁再大些,他才表现出来。只有素云把对他和曾家的不满说个不停的时候,他烦到极点之时,他才说一句“像你们那个好家庭”来对抗。有一次,他生了一早晨闷气,他到荪亚的院子里,和他弟弟说:“我若不结婚就好了。”
奇怪的是,使经亚看出他和荪亚兄弟间的不平等的,却是素云。
一天,素云说:“为什么荪亚天天闲着荡来荡去,而你就得做事?你们俩都是同父母所生,你们俩都是花父母的钱。我们吃的、花的,都是家里共同的财产。你一个月挣三百块钱,他就无所事事。他为什么不去找点儿事做?若是这么一直继续下去,最好分家。那么一来,至少咱们自己会有点儿钱花,愿投在什么上就投在什么上。咱们可以叫我哥哥去运用咱们的钱。上礼拜,他只给股票交易所打了个电话,一夜就赚了两千五百块钱。虽然你是长子,家里一有什么事情,总是找荪亚和木兰商量。不管有什么事,你就听见兰儿这兰儿那的。全家都被她这个狐狸精迷住了。若不是有我在,你更扛不住人家了。”
经亚被素云暗指他窝囊受了刺激,这才问她:“我要扛什么?我要扛谁呀?”
“扛他们,所有他们。甚至用人都巴结三少奶奶,因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条线儿的。她们俩手拉着手,我一看就恶心,好像几百年没见面一样。”
经亚说:“这都是你心里乱想的。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咱们为什么不能也跟人和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我乱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时候,全家拍手喊好儿——由老太太到用人,你没看见吗?儿媳妇生个孙子就像大将军打了胜仗回朝一样。”
她最后指责对木兰偏爱,确是真的。因为生了孙子,木兰在三个儿媳妇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儿。不生儿子当然不是素云的过错。但是一个老家庭的压力太大,谁也无可奈何。所以关于木兰的幼儿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对素云不生育的一种无声的谴责。经亚曾经听见老祖母说过素云不生育的话,但是老祖母却不承认,纵然如此,感觉上的不愉快,并不因之而稍减。曾先生曾太太也没说过什么话。但是,有时候,午饭之后,全家坐在屋里,当然没有人怂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来玩儿。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励他继续爬。有人说:“昨儿他能站起来走三步,今儿能走四步了!”木兰自然得意扬扬,阿通每一个动作,大家都赞不绝口,笑声雷动。
素云甚至去找过医生,打听怎么样能洗雪不生儿子的耻辱,但是医生也无能为力。
一天,经亚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荪亚说应该找个工作。他说:“你若有意,你可以找个事情做。你看,我已经帮着怀瑜找了个差事。”
荪亚说:“我现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见你天天黏住局长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才给怀瑜找了个事情。”
经亚说:“我是以兄长的关系跟你说这种话。爸爸妈妈年岁老了。除去这栋房子之外,咱们家的钱财和产业加在一起儿才十万多块。照咱们这样花费,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儿六七千。大家都花钱,没有一个人想挣一分钱。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办法帮怀瑜弄个政府的差事。现在他既然进去了,也许他能帮咱们弄个好职位呢。”
荪亚说:“你对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点儿,将来会牵连上你,后悔就晚了。他现在是玩儿火,和莺莺打得火热。”荪亚这是学太太的话说。“莺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她对咱们有什么害处呢?”
荪亚问他:“咱们家若有个妓女,你愿意吗?”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我不愿意说你亲戚的坏话。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劝你离他远一点儿。他那个人大胆妄为,你是知道的。”
莺莺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与社会脱节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里,都去捧那个大美人儿。她这个女人天生地美貌动人,大概是二十三四岁。不过她不是旧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扰攘不安的时代长大,这时的妓女已经开始模仿女学生的装束和女学生的行动。凭着天生吸引男人的本能,和女人与生俱来的社交本领,她虽不必努力学习,居然也可以满像个样子,满可以应付裕如了。她又冷静沉稳,不动感情,机智多变,工于心计,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为受过妓女的教导,擅长挑拨追求她的男人互相为敌,借收渔人之利。她这样狡诈乱行,毫无顾忌,即使陷入什么别人难以自解的情况,她都能凭借聪明的手法儿,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儿,摆脱得干干净净。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俩戏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饭。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个妓女的当,可是还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为她是天津市长的弟弟发现的,前总督的秘书给她写过一首诗,她就成了天津最红的妓女了。
怀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长的弟弟引荐认识莺莺的,于是怀瑜就和那位引荐人气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莺莺知道在清朝时代他在官场那段飞黄腾达的日子,所以对他更加了倾慕之忱。怀瑜能说好多高级官僚的阴谋诡诈的内幕,多少千万块钱都买不到的政治上的诡诈把戏。他最得意的阴谋之中,有一个是用三千万元开垦边远的黑龙江的事情。他说的话莺莺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象力。莺莺在职业上受的训练就是使她适于一个有势力的、至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政客。毕竟,她是女人,怀瑜又正年轻。而在外国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则丑,早是盛时已过,由于假公济私损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钱,而今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享受生活,再没有想象,再没有希望,再没有梦想。他们都厌腻了自己的黄脸婆,都要一个现代自由能干的女郎,有社交应酬的时候,可以挽臂并肩,在人前夸耀;自己若没有,自然对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万分羡慕。他们开口就骂现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视贞操道德,他们都是拥护孔孟学说的名流,对于他们自己的子女则力防他们卷入现代不道德的旋涡。但是他们自知无力挽回这种颓废放荡的潮流。他们都追求名妓,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时风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们却连报纸上登载的她们自己的新闻,都几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灵,在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会安全之中。
怀瑜硬是不顾及两个颇有势力的年岁较长的官僚——这两个官僚之中有一个是天津市市长的兄弟,居然要莺莺嫁他为妾,莺莺答应了。结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报上大为渲染,因为莺莺蛮有名气,又因为牛财神的儿子的婚事还是不失为动人的新闻。这件事情另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莺莺也姓牛。怀瑜娶一个同姓的女人,是违背中国多年来的风俗的。这是道德败坏的不吉之兆,不过那时候的中国对这种事情也渐渐习惯了。
至于素云,她哥哥娶了这位姨太太,她倒蛮欢喜,她获得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经亚心里仍然觉得父亲对他兄弟和木兰太偏心,并且他相信一种人生来就该做事,也有一种人,生来更为聪明灵巧,反倒徜徉岁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种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从他娶了素云那种女人,他相信就是厄运当头,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来顺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