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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走了之后,素云觉得和婆婆住在一起太寂寞,实在过不了,就尽量在天津多住。她已经安排好,把经亚每月的薪金连同生活津贴,一共一千一百元,六百元寄往北京家中。素云坚持这是她丈夫挣的钱,应当属于她。曾太太不声不响,等素云不在家时,使汇票落到她自己手中。有时素云回到北京,她总是到莺莺处住一两夜,消遣得很快乐,往往到外面去赴约打牌。
曾先生很恨自己的儿媳妇和当过妓女名声狼藉的女人在一起混。他又听人传言她俩在天津时,有人常常看见她们在一处。他深悔当初结这门亲事。
桂姐说:“您为什么不管一管?”
曾先生说:“她在家惹的麻烦更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素云觉得督促丈夫在事业上向前发展,自己为他推展社会关系,这是对曾家立下大功。她对莺莺说:“咱们若是不提拔他,他现在还不仍然是户部里一个低级职员?”
莺莺说:“这不过是刚开个头儿,袁大总统的六姨太太对咱们还能帮大忙呢。”六姨太太是颇有名气的洪某人的亲戚,正是袁世凯最红的姨太太。
素云看见银行家、退休的官僚,坐着豪华的巨型汽车,住在值千万元的现代西式的别墅之中。她看见那些人的妻妾、女儿,穿着摩登的晚礼服,出现在戏园子里、饭店的舞厅里、夜总会里,她觉得那正是她自己应当出现的场所。自从莺莺控制住怀瑜的银行存款,她就由怀瑜一个姓金的好朋友代为买卖政府公债,买卖金条,做投机生意。关于许多公债的名称、利率,这种投机生意的种种活动,素云是听熟了。有一天,在电话上素云听说仅仅过了一夜,莺莺就净赚了九千元。
莺莺说:“为什么你不来做呢?你也有钱哪。你若早听我话,恐怕已经赚了四五千了。”
素云说:“我若赔了怎么办?”
“不会赔的。在交易所老金消息最灵通。他都给六姨太太买卖呢。”
“我自己只有差不多一万块钱。我不愿冒那个险。经亚一点儿积蓄也没有。你也知道,他在家又不能随便用钱。”
莺莺微笑说:“哎呀,好笨。你从前说要搬出来单住。现在就是机会。我想起一个办法。你就运用那一万块钱,要是赚了,钱是你的;若是赔了,告诉经亚,叫他找他父亲去要钱。他若是反对,那更好,就提分家分产业。这样,你还有机会弄一笔钱。绝不冒什么风险。”
因此素云开始认真做起来。第一个月的月底,一算账,她赚了一千五百块钱。
素云说:“哗!咱们赚钱了,跟男子汉大丈夫一样了。”
莺莺说:“你毕竟不愧是财神之女。”
那天晚上,她们在饭店中莺莺的房间里,大事庆祝。老金是自己苦干起来的,机警,善交际,大学念了一年就不念了。由于社会经验,他学得非常随和,遇到什么人都处得好。他能开玩笑,能跳舞,北京城什么地方都熟悉,女人求他,都是有求必应;烟抽得凶,身上不是带一盒烟,而是带五十支的一筒,说今天早晨才打开,现在已然去了一半。女人们都喜欢他,叫他“老金”。他的两条腿永远不累,精神永远好。他能安排宴席,打电话替人订房间,计划到郊外风景名胜地区去野餐。夫人太太傍晚无事可做,感觉到百无聊赖,就打电话叫老金。他接到电话,不管在夜里什么时候,他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跑到那些夫人太太们的住处,进入她们的房间。
“喂!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您要我立刻去吗?好。”莺莺打出电话去,称对方为“吴将军”。
于是大家都兴致勃勃,那天晚上过得轻松愉快。
在老金面前,素云就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她的傲慢自尊,她的社会地位,她的矫揉造作,都一扫而空,仅仅是一个寻欢取乐的少妇而已,并且跟老金一齐鬼混,也确实寻求到了欢乐。老金的一个朋友,批评素云在公开场合的傲慢态度,老金说:“老兄,您说这话,可冤枉人家。她是个心肠直爽的女人,太好了。你不钻到这些名女人的裤子里,你怎么会知道她们的心?她们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哪。有时看完戏我送她回家去,她累得要命。在我认识的女人之中,她是最寂寞的了。她想找点儿快乐,这你不能怪她。你应当在她的正面儿去看她。在正面儿就是在夜里。”
的确不错,在一同寻欢取乐的爱人面前,素云的心灵是完全赤裸裸毫无遮掩的。仿佛时光倒流,童年再现,她和欢乐的朋友一齐玩耍,在重度早已失去的童年的快乐时,她又恢复了一部分童稚的甜蜜。所以追求快乐,也就使人恢复了人的本性。只有老金似乎还能了解素云。
莺莺既然让怀瑜答应不再另有别的女人,她意思并不是说她不再有别的男人。这并不是有失公道,因为怀瑜不假思索,率尔应允,就和他平日对别的事情一样,而且莺莺太了解他,而莺莺之让他答应,意思是说怀瑜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她若知道是不行的,如此而已。所以莺莺和素云这两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老金常在舞厅、戏院、饭馆里出现,这种情形自然传到曾文璞的耳朵里。在戏院和舞厅里,她们也遇到过北京的官员,他们是在周末来天津消遣的,还有几位穿长衫的“将军”,还有几个怪里怪气秃头的清朝遗老,戴着呢帽,拿着手杖,但是穿着中国衣裳。这些人在十几年前是满清显赫的官员,而今时过境迁,他们只能做先朝遗留的残迹了。莺莺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个怪老头子就是前清的吴御史,另一个是有名的福建总督,素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群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素云知道,只要没有孩子,她是安全无虑的。
素云写信告诉丈夫她很快乐,说老金是个大好人,说她自己在交易所正在做生意赚钱。这封信把经亚吓坏了,他害怕出麻烦,抑郁不乐了一整天。他大舅子怀瑜也正在太原,经亚就和大舅子说:“我在这个蛮荒野地,为的是挣几个辛苦钱,人都快累死了,这里没有戏院,没有个讲究的旅馆,我太太却出去玩乐,拿着我的钱在交易所冒险赌输赢。”怀瑜安慰他说:“别急。她们这俩女人会自己小心的。老金是我的好朋友,是个正人君子。”
“不行。我应当写信去告诉她赶紧罢手。我相信人吉凶祸福凭运气。你在交易所做生意,那可以,因为你运气好,你命好。我可不是有福之人,我命不好。自从我一降生,我就觉得命运不济。从来没走过运。我说这话,并不是说你妹妹有什么不好。可是你看看我的婚姻。我得到了什么好处?你看我弟弟和木兰好享福。我命里一定有什么不对。我怕你妹妹若再接着做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我会垮台呀。”
他的预言真灵。两个月之后,他听说他太太赔进去了那一万块钱,又向她母亲借了一万,让他必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父亲,还得想办法归还借的那一万。
经亚大怒,写信回去,说他不能让他父亲来赔这笔钱,并且说他不久回去和她算账。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经亚和素云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她的头从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下来。
经亚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脸色晒得黑,穿着西服上身,哔叽短裤,那是他和美国工程师一起工作时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着厚的羊毛长袜子,显得颇不好看。母亲看见他那么消瘦,比以前又变了不少,非常伤心。可是他说他身体很好,说他已经渐渐喜爱山西省的高山,说他那些冒险的事情,说在山路上掉下驴来,说他和工程师们的出差,住帐篷,他自己动手做饭,那是他生平头一次自己做饭吃。整个儿看起来,他的这种生活经验,对他有好处;接触大自然和朴实的农民,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说工作还在进行,不过根据工程师的判断,产油的希望并不大。
一年分别之后,一旦团聚,兄弟们非常亲热。在办丧事的前几天,那一万块钱赔掉的事,暂时搁置未提,但是素云已经跟丈夫提过。经亚不明白素云为什么非去做投机的生意不可。他见到了山地姑娘,她们挺直的身段儿,独立的精神,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故作娇羞,那种真纯自然,实在让他无法忘记。如今素云在困难中哭诉乞怜,只惹起他的憎恶之感。
经亚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话说得比以前和她说话时,语气显得坚定沉稳,“好哇,你自己有钱,你赔了,你自己想办法弥补上。”
他说话的腔调儿,使素云大吃一惊。素云说:“噢,想得倒好!我是给你赚钱,我赔了,我得自己拿出来!你可黑了良心。”
“好吧。你对父亲去说。我和这件事可没关系。”
但是在随后几天,她算把经亚说服,使经亚相信此事若都推给素云一个人负责,实在是有失公道。并且她也把经亚说动,使他认为已经到了分家析产的时候。因为他老是全家唯一负责挣钱的男人,却没有当家人的一点儿特权。最好趁此机会,提出这个问题,所以经亚同意向他父亲提这件事。
祖母之死和丧葬的花费,自然而然构成曾先生盘算一下家中财务情形的时机。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浑身患有虚弱的病症。清朝的太医称糖尿病为“消渴症”。他觉得内部发烧,素常口渴,常觉得饥饿,但是没有胃口,皮肤日渐苍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频繁。白虎剂和人参汤也失去功效。两腿发软,时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发现他的尿上浮有一层东西时,医生告诉他患的是严重的“消渴症”,他的肾脏受了伤。曾先生读书多,知道这就是西汉文人司马相如患的那种病,康复的希望不过十分之一二。医生告诉他不要吃油腻,不要与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委靡,垂头丧气。
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曾先生躺在卧榻上,要和儿子们说话,于是家里人都来在他面前。他说:“经亚、荪亚,你们祖母已经去世,我和你妈也年老了。仗着祖先在天之灵的保佑,这些年来家里平安无事。我将来在地下见着先人,没有做什么难为情的事,也没有不能见人之处。虽然我没有多少东西留给你们,也足够你们过的,不会饿着。在钱庄我们还有差不多十万块钱,是这些年来我省吃俭用积存的。家里由于你母亲善于操持,我没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应得的。和前清时代别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许可以称为腐败;若和民国时代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应当说是清廉。”他对当时民国的官吏这样攻击,孩子们听见都微微一笑。他接着又说:“现在除去现款,咱们只有这一栋房子,一家值一万五千块钱的绸缎店,乡间的地没有什么收入,税太重。我要你们知道这些事情。花费很大,这次丧事,至少要用几千块钱。”他还想再说,但是停下来喘了喘气儿。
素云看了看经亚,经亚犹疑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说:“爸爸,我想告诉您点儿事情。您千万别生气。”
父亲以清朝大员的权威口气问他:“什么事?”
“是这样儿。我不在的时候,您儿媳妇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赔了点儿钱。”
这是木兰和她丈夫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俩眼睛很快转向素云,素云的眼睛往地下看。
父亲喊说:“什么?”
“她买政府公债赔了钱。”
父亲喊道:“浑蛋!谁告诉你去玩儿那种东西——买空卖空!连那么点儿头脑都没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审案子,经亚觉得像犯人受审。当时气氛沉静而紧张。
父亲最后问:“多少?”
经亚说:“一万。她原以为能够平平安安给咱们赚一点儿钱呢。”
曾先生转向素云,在胡子里飞溅着唾沫说:“谁告诉你去做投机生意给咱们家赚钱来着?”
素云豁出来立即闹个决裂,因此挺起头来说:“爸爸,这纯粹是运气坏;有交易所消息最灵通的人给我出主意,他还给袁世凯的六姨太太买卖呢。”
“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金。”
曾先生坐起来,把长旱烟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这个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说来着。现在当着我儿子的面儿,你知道一下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莺莺还有那个姓金的做的事。为了这件丢脸的事,人家已经耻笑咱们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却不愿在我们家住。你非要各处去跟年轻的男人乱来,丢我们家和你丈夫的脸。”
素云的脸变得绯红,经亚都气呆了,他向父亲说:“爸爸,您说的是什么?”
“你顶好知道了吧。全北京城都谈论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么办?”
素云现在要自己辩论。她说:“爸爸,您听人家说闲话。我没有做什么错事。而今这个社会,跟着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么呀。”
公公大喝一声:“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我还知道。所有现代派头儿的女人都是王八!”
“王八”本义是忘了第八个重要美德,就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耻”字,但是习惯上和乌龟弄到一起了。这是大官儿常用来骂犯人的话。在暴怒的父亲面前,全家怕得鸦雀无声,父亲气得喘吁吁的。受了这么一顿毒骂,素云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着患病的老人离开了卧榻,他恼怒得呼呼地喘着气,走到里间去了。公公走后,素云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着生闷气。经亚狼狈不堪,心中怀恨,觉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丢了脸。
曾太太怒喝一声,把所有的丫鬟都赶跑。她说:“儿子,这跟咱们家的名声有关。不管人传的话是真是假,你得想办法,不要再叫人讥笑。以前我若知道牛家的女儿是这样儿的人,我绝不给你办这件亲事。你媳妇儿若是再不检点自爱,她非把你父亲气死不可。”
经亚忽然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他号啕大哭,好像他郁积在心里多年的痛苦,从来没有说出过,也从来不能说,而今在母亲面前随着涌泉般的热泪倾泻而出了。看见儿子如此,做母亲的也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慰经亚,就仿佛经亚是小孩子一样,她说:“先平静一下,我知道这够你受的。我告诉你父亲还这笔钱,弥补这项亏空。你若愿在家,就辞职不干。咱们家不需要你跑那么老远去挣钱。”
荪亚和木兰也过来用话安慰经亚。
荪亚说:“哥哥,我们向父亲央求给你还那笔钱。”
木兰说:“哥哥,你现在去看看素云吧。告诉她先静下来,告诉她家里没有解绝不了的事。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了。”
经亚问:“她在天津到底做的什么事?”
木兰说:“我们不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外面听人家说的。你现在还是去看看素云吧。”
经亚这才走出屋去,心里思潮起伏,感情理智在冲突。进屋一看,素云正躺在床上哭。他好言安慰,素云一言不发。
经亚忽然一阵怒气上冲。他说:“你不用这么哭。我怎么办?你做的好事!你对得起我不?我被人耻笑,戴绿帽子!父亲骂你,骂得对。你自己丢人,你也让我丢人。看看你的妯娌。人家怎么能在家过?你就不安于室!”
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经亚离开了妻子,出去和弟弟说话,谈论家里的财务情形。
他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很蠢笨。今天的事情也不能说完全是你嫂子的错儿。你们都不理她,她才去找莺莺。”
木兰说:“二哥,您别冤枉人。没人存心排挤她。您知道讨二嫂高兴是不容易的。”
经亚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要说的是,她在咱们家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实话,咱们应当分居另过了。现在办祖母的丧事,不久我还要到山西去做事。父母年老。你们若是同意,咱们就请父亲分家吧。我们搬出去,也减少摩擦。”
荪亚看了看木兰,木兰说:“年轻夫妇谁不愿出去自己过?只是而今父母还在。父母在一天,谁也不愿分家。事情可不应当这么办。”
经亚又说:“可是现在有这一万块钱的亏空。若让你们也来分担,不能算对。可是,荪亚,你为什么不找个职业?现在我一年挣这么多钱。大家都是花公家钱。我若把我挣的钱放在公家钱里大家用,素云会不高兴。我若不这么办,你们会说我自私。”
荪亚说:“你那么办可以。你用不着太多心。这都是现代的新思想。咱们过去从来没有这些问题。那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起,大家一齐起;若是落,大家一齐落。但是我知道二嫂子。至于木兰跟我,你放心,你挣的钱,你尽管自己留着。我们是在花父亲的钱。”
这次谈话没有结论。他们正在说话,小喜子跑了来,喊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哪儿呢?二少奶奶上吊了!”
他们跑去看,见素云躺在地上,全屋里乱七八糟的。原来素云在全家的女人面前饱受羞辱,丢尽了面子,她就站在凳子上,把脖子伸进一条系好的裤腰带里,再把腰带挂在一根高的床柱子上,然后用脚把凳子蹬开。可是裤腰带断了,她就摔在地上。冷香听到跌落的声音,冲进去一看,看见屋里的情形,跑出屋外喊着求救。一个女仆进去,发现素云碰昏过去,但是还在喘气。桂姐来了,曾太太和曼娘则躲着,怕得打哆嗦。等发现素云并没有死,她们才来看她。大家把她抬到床上,二十分钟之后,她才开始呻吟,眼睛闭着,身旁如何,一概不理。
锦儿对木兰说:“那根裤腰带不是真断了的。我看见了。系的扣儿自己松开的。”
木兰望望她说:“顶好什么也别说。倘若她刚才真自杀死了,她家或许要告咱们逼死了她呢。”
素云的自杀企图,不管是真是假,总算得到了部分的胜利。分家析产原则上是拟定了,只是先记在账上。但素云并没遂了分居另过的心愿。家里三房,曼娘代表平亚,每一房名下只得到两万块钱和乡下的一部分田地;曼娘的儿子,算是家中的长孙,分得那家绸缎店,将来好做教育费;桂姐的女儿丽莲和爱莲分得五千块钱,将来做嫁妆费用。北京的住宅不分,只要父母在,就一直不分,将来卖出去的钱,只分给经亚和荪亚。其余的钱由父母自己留用。在曾太太的请求之下,曾先生由公款中给经亚付了那一万块钱的亏空,也就是说,这笔还债钱是由三房共同负担的。
每一房可以动用自己的钱,或是花用或是投资,但必须取得父母的同意,或是接受父母的指教。木兰倒很喜欢这种安排,她和荪亚开始认真思索怎样利用他们自己名下的那笔钱,心里暗中感谢素云。
经亚原是请了一个月的假,回来参加祖母的丧礼,但是因为他妻子的麻烦,在家待了五个礼拜。在第五个礼拜,他接到一封电报,电报上说美国在太原的代表问为什么祖母的丧事要办五个礼拜之久,所以他最好立即起程回任。
在离家的那一天,他对荪亚说:
“我现在把钱控制得很紧,她不会再去拿钱乱来。我每月给她四百块钱,足够她用的。为什么一个月一个女人要用三百块钱,甚至四百块钱,我真不懂。”
荪亚说:“为什么不懂?一夜打五十块钱的麻将,那算不了什么。她答应了么?”
经亚说:“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也只好如此了。你想我还要像奴隶一样那么拼死命供给她挥霍吗?我自己花一分钱,我都要盘算……这个道理你知道。我们俩不像你们俩……她恨我,我知道……哎,家就是个枷,是个枷!”
他从肚子的深处叹出了一口气。他摸了摸他的衣裳领子,仿佛他摸脖子上的枷锁一样,木兰和荪亚很为他难过。忽然,他直接向木兰说:“我若有像你这样一个妻子,我辛劳做事,挣的钱都花个精光,也没关系。至少我也得到了点儿快乐呀。但是现在我有什么快乐呢?”
木兰说:“二哥,现在你知道过去我为什么跟她合不来了吧。现在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她在家过得舒服点儿,但是事情可不是一方面儿的,她得答应才行啊。当然现在她有点儿惭愧,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至少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的。”
经亚坐着听,可是听而不闻。他结结巴巴地说:“若是我……我……”
木兰问:“什么?”
他喊说:“我和她一刀两断。我和所有的富家女都一刀两断。我若是,若是有机会再娶,你知道我应当娶什么样子的小姐吗?”他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在山西,我看见了那么多可爱的乡下姑娘。我娶了谁,她都会感激我的。”
木兰说:“你说笑话吧?”
“你不相信?三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甚至于一百,甚至于五十,都会使一个乡下姑娘乐得要死啊!她会把我照顾得蛮好,并且忠心耿耿,心满意足,会整天做事。而现在,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吵嘴。”
木兰沉不住气了,她问:“你不是想和她离婚吧?”
“离婚?随时。她说哪天就哪天。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先别让她知道……你知道我要娶的是哪种女孩子吗?”由他的声音听来,经亚似乎已经自由而快乐了,“我要娶一个以前受过苦的。一个歉年逃荒的,比方说吧——小孩子时被人卖过的,做过奴婢的,挨过饿的,再卖给人做妾的,受过大太太打骂的。然后,第三……”经亚停下来。
木兰替他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台山上出家当过尼姑的,对这个人世间的繁华享受死了心的,然后碰见一个和美国工程师一同旅行的青年,两人一见钟情,于是决定再度结婚。是不是?”
经亚大喜:“正对!正对!那样的女人该是个多么好的太太呀!我会像公主一般待她!”
经亚走时,他最后的话是:“这次我真高兴走。也许五台山上一个尼姑正等着我呢。谁敢说不会?”
暗香带着阿满一直在一旁站着听,经亚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后,木兰看暗香出神了很久,似乎一时心智不灵,不能一时把零散的过去的记忆串连起来。
最后,她微笑说:“暗香,你到不到五台山去?”
暗香低下头,用筷子喂阿满吃东西。
木兰对于荪亚和她自己那一笔钱应当怎么运用,煞费心思。她想用了那笔钱,荪亚应当也因此找到一个职业。她向荪亚说:
“咱们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哪。妙想夫人。”
“你喜欢干什么?”
“直截了当来说,我受的教育是为了做官,现在我不肯做官了,所以别的都不能做。”
木兰说:“荪亚,这一次,说正经话。咱们若是把钱放在钱庄,七厘的利钱,一年一千四,若是要付房租,根本活不了。说真格的,你得找一个职业。现在我是商人的女儿,我有一套不足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老百姓的打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我是要做个平民百姓。不问政治,不求闻达,只求做个商人的妻子——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这儿开一个茶馆,那儿开一家布店,再开一家小饭馆,咱们担保食有美味。等老人家百年之后,咱们搬到一栋朴质的房子,带一个小花园,无人来欺压,得空到水上泛舟为乐。你知道我从来还没游过杭州,杭州现在在我心里仍然还是一个梦境——只听母亲和红玉说过。杭州的沙锅鲤鱼头是很有名的。咱们在西湖边上买栋房子,我再学画画儿,住在那儿,孩子们也在那儿长大,我自己教他们。这对人生不算是什么奢望,你说怎么样?”
“妙想家,这已经是奢望了。你想咱们有那份儿福气吗?”
“说实在的,我所求于你者并不多。愿上苍保佑,咱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富贵。我可以做普通生意人的妻子,你也许觉得意外。我能给你做很好吃的素菜啊!”
荪亚问:“那么开什么商店?”
“我父亲有好多商店。咱们可以向他老人家买一家茶庄,或是一家药铺。什么店都可以。即便是扇子店,杭州出名的刀剪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当铺除外。我能过那种日子。”
“你若继承下一家当铺,你怎么办?”
“我把一切人家典当的东西全都退还,关门大吉!可是我喜爱别的生意,大家做生意都似乎那么忙。”
“妙想家,这都是你的想象。你是富家之女,你只觉得开家小商店也是诗情画意的。”
“你现在能不能经营一家商店?能不能?”
“当然我能,但是什么商店?”
“咱们跟我爸爸去说。”
木兰和荪亚去看姚先生,姚先生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若是愿意,杭州的商店我可以给你们一家。可是如今公婆父母健在,你们不能到南方去。为什么不把华太太的古玩铺的股份接过来呢?现在生意很好。去年赚了五千块钱。”
木兰说:“好主意!可是那股份是舅舅的。”
“这个可以商量。”
“您想舅舅会让出他的股份吗?”
父亲十分有把握地说:“为了我的女儿女婿,他会。”
“华太太也卖旧书吗?”
“大部分古玩店也卖旧书,华太太不卖。”
木兰越想那古玩铺,越觉得着迷。古玩铺是个悠闲的生意,顾客不多,而到古玩店的客人,也大都像古玩一样,他们会徘徊玩赏,一闲谈就一个下午。在古玩店可以遇到画家,遇到学者,若是再加上珍本书籍部,可以遇到更多的学者,也可以跟他们结交成朋友。
这个想法立刻就办到了。冯舅爷答应只保留他那全部股份的四分之一。因为那家古玩店几年来一直赚钱,他以一万五的价钱,卖给荪亚四分之三的股份,因为大家是一家人。荪亚把这个事情说明时,曾先生立刻同意。所以冯舅爷带着他夫妇去看华太太。她听说姚家的小姐要到她的古玩铺做股东,觉得万分地光彩。
巧得很,荪亚和木兰第一天在古玩铺时,正好遇见老画家齐白石。齐先生正坐在藤椅上打盹,鼾声大作,大腹便便,时起时伏,在肚子上的胡子也随之上下。木兰以为是个老用人,以为也许是华太太的亲戚,轻轻问华太太:“那是谁呀?”
“是画家齐白石先生。”
但是齐先生并没有真睡着,因为他眼睛也没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话:“不要卖了我。我不是这儿的货。不过,可以卖一个晚上,只要两斤酒,一碟子酱羊肉就行了。”
木兰以低而富有音乐美的声音大笑出来。她说:“齐先生,早就想认识您了。”
老画家还是闭着眼睛,他说:“声音好妙!声音好妙!我真想画下来。”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看见木兰,他坐起来,赶紧找他的拖鞋。
他问:“你是谁?”还没等木兰自己介绍,他又接下去说:“对不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画一个像你这样声音的仕女呀!”
木兰大喜,她说:“是吗?今天晚上您可以出卖了吧?我们愿用两斤酒来买尊驾呢。您说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正阳楼,还是致美斋?”
对这位伟大画家,这样不拘俗礼,在她邀请了餐叙之后,木兰才觉得太唐突,心里才害怕,但是这却正投合这位老画家的脾胃。所以木兰和他在古玩铺闲谈了一下午。那天晚上庆祝新股东加入合伙,连同华太太、齐白石先生,大开盛宴。那是第一天荪亚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