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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蝇头小楷是“敬呈静宜园主人”,信寄自安庆。信内自称是陈妈的儿子陈三,他在当地报上看过那篇小说。北京当时是全国文化中心,北京的周刊,或是大报的文艺副刊,往往全国地方报皆予转载。
陈三的信很简单。但是信内封有交他母亲的信则有一千多字长,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过的几个主人,他的自修读书,投考警察学校,说他现在在安庆当警察,每月薪饷银元八元。信内说如果他母亲来到姚家,请姚家念给他母亲听。信内还说他正打算辞去职务,一俟筹足旅费,就北上寻找他母亲,北上的旅费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动。立夫觉得写了那篇小说,能有这样的结果,非常高兴,立刻给陈三电汇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达,想知道陈妈这个儿子长成了什么样子。
环儿说:“看他写的这笔字,那么工整。他自己怎么下功夫自修的呢!现在很不易看见人写这种蝇头小楷的了。”
自从清朝废止科举,写这种小楷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写小楷要有无限的耐性,可磨炼出人的耐性,每一笔都要合规中矩,写时要心气平和。说也奇怪,写小楷却在警界颇为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报告文字写得工整者,常常提升很快。
立夫说:“他一月才挣八块钱,而且一定还拖欠。政府的职员挣四五十块钱的,还写不了这么一笔好字。他的文字里除去文言成语用得稍有小错儿之外,可以说是简单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后没几天,陈三来到了姚家,这时大家正忙着办丧事。带他进去见到姚先生时,他向姚先生下跪磕头,拜谢姚家照顾他母亲。姚先生赶紧把他扶起,让他坐下,但是他却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儿黑,个子高,前额大,嘴和下巴显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扣子换了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为不能买一顶帽子,又不能戴原来警察的帽子,所以来时是光着头,头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笔直,两个肩膀宽大而强壮。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亲。说话是清清楚楚的汉口口音。姚先生说:“你母亲不愧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为什么始终没给她写封信?”
陈三勉强抑制住感情说:“我写过,不知为什么没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后,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写‘查无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没有旅费。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亲也许已经去世。”
姚先生说:“我们想办法帮着你找她。你就住在这儿好了。”
陈三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亲,也不形之于外。又有人把他带到立夫的院子里,立夫、莫愁、环儿正等着看他。
莫愁问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诉我们,好不好?”他说:“少奶奶,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在军队里,我扛几十斤重的东西。那时候我很年轻,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过病,又好了……腿都肿了,有一个礼拜,没有饭吃,没有事情做,躺在山坡上等死。后来一个村里的女人给我饭吃,给我地方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后,到汉口去拉洋车。后来走了一步好运,有人雇我去给私人拉车。几个月之后,那位好心肠的老爷搬到别的地方去,我又换了几家主人。后来我决定独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没有?”
他回答说:“没有。穷人哪有工夫成家。”然后他问:“您有没有我母亲的相片?”莫愁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莫愁很留心,没把他母亲给他做的那包衣裳给他看,恐怕他太难过。但是环儿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后屋里去,把那一包衣裳拿了出来,一直走过去和他说:“这都是你母亲给你做的衣裳。”
环儿的声音有点颤抖。这位穿着讲究的小姐站得离他那么近,陈三站着怪不好意思,也一时弄不明白情形。环儿解开包袱,看了他一下就走开了。看见母亲给他做的这衣裳(这在小说上已然看到过),陈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眼泪竟把衣裳哭湿。立夫和莫愁大受感动。过了一会儿,莫愁才勉强说:“你母亲老想打听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去。你要好好收存这些衣裳。”
陈三勉强收住眼泪,他说:“我一定永远不穿。”
环儿又不见了。他们听见隔壁屋里有哭泣之声。莫愁看了看立夫,脸上显出十分惊异的神情,但是继续说些别的事情。
立夫说:“你愿不愿在我们这儿做事?我们会给你假去找你母亲。你总得有个地方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用人。”
陈三说:“我母亲在您这儿做过事,只要您让我在这儿,我做什么都可以。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感激。我母亲也许会回来的。”
立夫问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给他个书记的事情做。
但是陈三自己说愿看守花园儿,因为他枪法好,是个神枪手,在警察大队射击比赛他得过奖,虽然姚家不需要这等人,姚先生还是答应了。
陈三回到老家村子里,回来说他母亲一年以前回去过,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没有什么事,因为人勤快,他就去问莫愁有什么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给他书看,有时候叫他抄稿子,但是告诉他不要太费事像绣花那么精细。
陈三一直没找到他母亲。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亲做的衣裳穿在身上,连同样蓝色的布也不肯穿,后来他一生一直如此。他买了一个很贵的皮枕头套,大概有两尺长,是抽大烟的人在外出时用来既做枕头又装烟枪的。陈三在里面装几件衣裳,夜里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时,发狠用功,熟读立夫借给他的书,就在夜里曾经照过他母亲缝衣裳的灯下读,仿佛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个灯是环儿给他的。现在在进院子的门口一间小屋子里,他挂了两尺长的一副对联,他自己用工楷写的,是普通常见的两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陈三焚香敬书
他有时候心里想一下给他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谁,后来发现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里遇见她时,她总是和他说话,但是陈三则尽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说,自从立夫发表了那篇小说之后,环儿显得比以前沉静,而且拒绝母亲为她安排婚事,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二岁,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神情沮丧。在她没见到陈妈的这个神秘的儿子之前,在想象中显然对他已有好感,现在见到了他,也并没有失望。
另一方面,陈三对哪一个丫鬟都不轻薄,不调情,他简直就像一个痛恨女人的男人。莫愁后来才发现,陈三在汉口时,有一个丫鬟追求他,为躲避她的献殷勤,只好辞职不干。
次年春天,暗香常常愁眉苦脸,喜怒无常。这种变化还有一些别的情形,自然逃不了木兰尖锐的眼睛。
暗香的地位当然不止于一个丫鬟。甚至于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经亚喜欢她,而素云现在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经亚的妻子,家里已经承认了这个新形势,因为总比经亚到外面去寻欢取乐好。暗香现在由于接触渐多,富家女儿的行动习惯她也学会了。她而今快乐而满足,经亚有时候还觉得她够美的。她现在穿得好,只是在平常日子不敢太讲究耳环手镯,衣裳也不敢剪裁得像小姐的衣裳那么好,因为习惯是这样,丫鬟模仿小姐的衣服,只要够新式就好,但不可至于争奇斗胜的程度。穿高跟鞋,那时只是贵妇的特权,北方的女仆不可以乱穿。暗香总是穿一件长袖子的褂子,用以遮住左胳膊上一块烫伤的红瘢痕,那是以前一个女主人用热烙铁给烫的。又由于木兰的做法和地位,全家对她或和她说话,几乎像对姚家的小姐一样。但是她仍然是个丫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是。由于她过去受苦的经验,最初来此过温和舒服的日子,颇觉不安。渐渐习惯于新环境之后,才开始接受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礼貌和相互的尊重,不过仍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过分。对自己社会生活上地位的提高,她十分喜欢,于是便表现出乐于取悦于人,而自己对什么事情也诸多满意。因此上等社会那套人情世故矫揉造作,她一直学不会。再者,由于过去一向坐惯了末座,而今只要再往上升一个座位,也就十分快乐了。
经亚对她的殷勤,特别讨她欢喜。自从经亚回家之后,木兰就问他是否已经找到一个“山地姑娘”。因为他对素云越来越冷淡疏远,也就越来越喜爱荪亚和木兰,对他们俩那种生活思想,也渐渐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乐于接受了。一天,木兰暗示暗香做他的妻子很近乎他的理想。经亚便把这个意思看得十分郑重,开始对暗香表示几分情意,觉得暗香的淳朴老实和太太素云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暗香,按传统习惯,早就该结婚了。这个问题不但暗香自己挂在心中,连木兰也始终把它当成一件心事。
最后,追求得太露形迹了,锦儿开始把暗香叫“山地姑娘”来向她取笑。
一天,桂姐对木兰说:“我看经亚对你们暗香很好。”
木兰未置可否,只是问了一句:“妈知道吗?”
桂姐说:“那一天,妈对我说这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经亚真可怜。当初不应当给他成那门子亲。现在连个人照顾他都没有。他若认真的话,应当再娶才是。暗香人看来老实忠厚,很容易知足。比在外头娶一个咱们不认识的小姐好。’老人家也很通情达理呀。”
“爸爸怎么个看法呢?”
“他还不知道。”
木兰说:“素云怎么样?情形并不简单吧?”
桂姐说:“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意思,既然已经开始,就应当有个结果才是。暗香这个女孩子很好,值得要,别叫别人抢走了,还是咱们自己弄到手吧。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当初也是丫鬟的缘故。丫鬟不也是人吗?我对老爷去说。暗香若是不应当嫁给少爷,我当初也就不应当嫁给老爷了。并且,经亚又没有儿子。这条理由也就够了。老爷若是答应,素云也只好服从。谁叫她不给曾家生个儿子呢?不过,这件事不到时候不能泄露出去。”
等暗香由偶然的关系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事情又弄得麻烦了一点。暗香是六岁时被人拐卖的,小孩子时期一直受苦受折磨,她早忘记父母,连自己的姓都忘了。一天,和木兰到城南游艺园,她经过了她童年的记忆中的那一条河沿,上面横架着一座小石桥,岸上的百年老树,枝柯低垂,阴影映在一个黑红两色的门上。暗香叫拉洋车的车夫停下来。她下车向四周围打量,头脑立刻想起童年在此玩耍的那片地方。她深信童年时在那小石桥上玩耍过——她记得那石头栏杆和石板,记得非常清楚。低垂的树枝、树桩子、大门、门台阶,楣石上面隆起的瓦的花纹,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她心惊肉跳,向木兰喊:“这是我家。我以前在这树下,在这桥上玩儿。一点儿不错。”
她们一看门牌,姓舒。
暗香喊起来:“对了,对了!我们家姓舒。现在想起来了!”
她觉得很想一下子冲进去,但是激动得浑身颤抖,不敢进去。她叩门,转身向木兰说:“若不对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仆人打开门,暗香转身看了看木兰。
木兰问:“请问这一家是姓舒吗?”
仆人看了看这两位女子,觉得是上流人物,回答说:“是姓舒。您有什么事?您找谁?”
暗香怯生生地说:“您这儿若是舒家,我想找舒先生。”
木兰说:“我们的情形,你告诉他好不好?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她的父母。麻烦您进去问问舒先生,他们是不是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
门于是关起来。暗香心里七上八下,觉得等了好久。
不久,门又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弯腰驼背头发雪白留有长须的老先生,戴着眼镜。他仔细看这个成年的小姐,似乎无法确定,暗香也不认识那位老先生。
老者问:“贵姓?”
“我的名字叫暗香。您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没有?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岁。”
老人想了一会儿,在感情激动之下说:“你就是我的暗香吗?”
他犹疑了一会儿,然后伸出颤颤巍巍的两只胳膊把暗香抱住。
老人说:“我的孩子!”他转身向家里人喊,叫他们出来。但这并不必要。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已经飞跑出来,只见老人和那位小姐正在一齐哭。
老父说:“这是你哥哥。这是你嫂子。”暗香像陌生人一样向他们行礼问好。
暗香问:“妈在哪儿?”
父亲说:“你妈……她死了,三年了。”
木兰带着女儿阿满站在一旁,这时舒家请她进去坐。父亲在前带路,手里还拉着女儿的手,好像恐怕再丢了。
双方情形互相告知,但是分别太久,说起话来,还是如同陌生人。木兰已经知道暗香家里的情形,不久就站起来告辞,她说:“我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以后锦儿可以照顾她。”
暗香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木兰很温和地告诉她:“你今天庆祝骨肉团聚。有什么事情,明天回去告诉我。”
第二天,暗香回去,把她家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木兰很急切地问她:“现在你还愿帮我们做事吗?”
“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对我那么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欢我回去。”
“你若愿意,回去待个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说。阿满现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顾了。我也可以看着她。”
暗香回家去,过了十天又回来,说她还愿意伺候少奶奶。母亲既然死了,现在那也不算什么家。她父亲只剩下她哥哥那么个儿子。父亲年老,嫂子虽然能干,人很坏,她管家,暗香回去,她很烦恼。
暗香说:“她对我父亲也不好。那天晚上父亲说要多做几个菜,她说临时来不及。我父亲说至少吃一顿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厨房嘟嘟囔囔地抱怨。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说儿媳妇不孝顺。我哥哥听说我还没嫁人,他显得很不安,后来说我出嫁还得花钱。”
木兰问:“你们家日子还好过吧?”
暗香说:“他们有点儿产业。因为父亲年纪太大了,钱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亲眼睛不怎么好。他们想给他吃什么,就给他什么。我们这儿的丫鬟也比他们那儿的主人吃得好。”
“你父亲说把你怎么样呢?”
“他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儿嫁出去。”
“你是不是叫你父亲给你安排呢?”
暗香说:“不。”语气很重。
“你怕不怕素云?”
“有时候我想孤身一个人,也比睁着大眼跳火坑好。不过二少爷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所以暗香还照旧和木兰在一起。暗香的父亲常来看她,她哥哥从未来过,这样把她摆脱开,心里还高兴呢。
两个月之后,木兰看出来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体也像有点儿小毛病。她怀疑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对她说:“暗香,你怎么回事?”
暗香无精打采,叹了口气。
“告诉我,是不是经亚?”
暗香羞得用手捂住脸说:“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绝他。”
“他说没说要娶你?”
暗香点了点头。
“他说什么?”
“他说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说我若愿意,他愿娶我。我没办法,我怕我父亲把我嫁给别人。”
“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块儿,你就用不着怕素云了。太太和桂姐都跟我说过这件事。二少奶奶也没有生孩子。太太赞成,老爷也就赞成了。”
暗香这才抬起眼睛来,显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恳求说:“少奶奶,我的身子现在是他的了,这种事情不能只说不算。您一定要帮助我。太太老爷若反对,我这条苦命也就不要了。”
木兰说:“不用怕。我已经和桂姐商量过了。”
“我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但是还得求少奶奶保守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即使锦儿也别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说:“一两个月。”又低下头。
木兰说:“事情得赶紧办。”
经亚和暗香的私房韵事,还有经亚和素云的疏远,在经亚对他的大舅子牛怀瑜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得出来。经亚返抵北京之后,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经和怀瑜以及怀瑜那个圈子断绝了来往,这很使素云失望。由于大局的突然转变,怀瑜已经失去官职。袁世凯这位大总统一死,莺莺在袁世凯六姨太太那儿下的功夫,连根烂掉。倘若怀瑜在袁世凯图谋恢复帝制公开之时,不远在山西,他一定会跟那群拥袁称帝的人一齐垮台。袁世凯一死,怀瑜不管是在公开或私下,都大骂他,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老贼,既不懂得时代精神,又昧于“民主势力”。安福系得势之后,怀瑜和交通总长曹汝霖勾结上,在交通部担任参事之职。因为那正是安福系大权在握之时,所以怀瑜同时兼了三四个差事,每月薪金能领到一千五百元以上。
他尚不以此为满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来,在那种混乱时期,耍枪杆子领大兵的人才有实权。只有和军阀秘密勾结,他才能做到一个省长之职,才有权有钱。在统治阶级看来,中国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说有油水。直接统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当差自然要好得多。在偏远的省份如热河能搜刮到几千万银元,这些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怀瑜和莺莺开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吴将军身上下功夫。那位将军迷于莺莺的美色。有人说怀瑜曾经正式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充当将军的情妇,这也是传统的政治策略;有人说莺莺仍然是怀瑜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莺莺做了吴将军的情妇是公开的,坐着吴将军的车一同出去,并且在吴将军家一住就几个礼拜。这种丑闻有一种威吓作用。素云在这件事情中也有牵连,不过地位不太明显罢了。
这时候,中国正在酝酿一次政治风潮,起因是一个反对安福系的学生运动。
安福系的组成分子全是极其活跃的政客,贪婪诡诈,肆无忌惮,其个人则颇有才干,令人感觉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约两年执政当中,种种举动措施,无不令人痛恶欲绝。在中国现代史上,安福系与贪污无耻,是合二为一的名称。王克敏做财政总长时和日本西原藏相达成的西原贷款案,便是一例。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在沦陷的北平成立的华北政务总署,就是以王克敏为督办。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设方案,如修铁路、开矿、饥馑救济、疫病防治、购买军火等名义借来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穷,各机关中小学校、大学、驻国外的使节,常常欠薪。每一笔借款都是增添新机构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员无数的儿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们羽翼之下的那群人,而这群人中许多人在别处兼职,拿干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运动已经产生了功效。中国青年政治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们对北京统治阶级和那个政府分明采取反抗的态度,因为那个统治阶级和他们的政府,还是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样子,对全国没有威信,对政治的分裂、财政的混乱,提不出解决的办法,最坏的是,对中国不抱希望,对自己无信心。
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学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队游行,烧毁了交通总长曹汝霖的官邸,痛殴了一个亲日官员,促成了全国罢工罢市,要求改组内阁,并撤换中国出席凡尔赛会议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作中国青年直接参与了政治事件,并影响了国家的命运。
这个运动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东交还中国,因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攫夺了青岛。由于此“五四”运动的影响,在凡尔赛会议上山东问题遂悬而未决,后来,民国十年,在华盛顿会议上才解决。中国虽然在欧战期间派有十万华工到法国,虽然中国是英法的同盟国,但是英法在一项秘密条约中,却答应把山东归于日本的势力之下,中国是被英法两国出卖了。同时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间也订有同样的协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钱好像金蚨自天外飞来,落入安福系政府的手中,日本外相要挟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把山东的势力让予日本。为了日本的两千万贷款,安福系政府已经同意,中国驻日公使已经在条约上签上了“乐于同意”四个字。等这个秘约在凡尔赛会议上泄露出来,中国代表团自然无话可说。
这个卖国消息从巴黎由电报打回中国之后,全国对安福系的首脑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以及另一个前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当时他正任中日外汇银行经理,群情激愤,怒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布了消息,说山东已经卖给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经打电报到巴黎,给凡尔赛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命令代表团接受将山东让予日本的条款。当时本来就有一个庞大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在计划中,原定七日举行,警察正在逮捕学生领导人物。一个姓钱的女生被捕,促使领导人物决定改变日期,提前于第二天举行。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学生自十三个学院、大学出发,在北京天安门前集合,另外还有别的学校的代表。学生扛着旗帜标语,标语写的是:“打倒卖国贼!”“讨回山东!”“废除二十一条!”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讲台上去,当众咬破手指,用血写在白旗子上:“还我青岛!”
这个示威运动,表面上竟成了卖国贼曹、章的出丧大典,因为有一对白旗子,像丧礼的挽联一样,上面写的是:
决心媚外,章贼头颅今有价
卖国求荣,曹家后代碑无文
游行的大队原先计划通过使馆区东交民巷,但是商请通过,未得允许,群众受挫折后,如洪波巨浪,涌向曹汝霖的公馆。当时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讨论进一步的中日协商问题,章宗祥当时受召自东京返国,即将升任外交总长。曹家公馆警卫森严,大门紧闭。有的学生爬墙进去,警卫人员颇受学生爱国热情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曹汝霖已经逃走,章宗祥则藏在院子里的一个木桶里,被学生发现,揪了出来,由他的日式胡子泄露了身份,遭了殴打。群众没能找到首恶,失望之余,打碎了曹家的门窗家具,纵火烧房。
当时,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总长。因为教育部没有钱,又有许多学生问题,所以教育总长一职是内阁中最不受欢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给安福系以外的人去做。群众散去之后,三十二个学生被捕。当时谣传被捕的学生将处死刑,北京大学将予解散。保释学生的商谈失败后,傅先生和十四个大学、学院校长呈请辞职,学生终于释放。
事件的发展,证明学生全部胜利。这个运动转眼风靡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也激起爱国的热情,于是形成了全国罢市。在六月十日,声名狼藉的曹、章、陆三人遭政府撤职。在二十八日,中国派赴巴黎的代表团撤退回国。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后,住入六国饭店,牛怀瑜前去探望。在全国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决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怀瑜和他们一齐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别有所图。素云和莺莺不久之后也跟了去。经亚问他太太素云为什么要去,素云回答说:“你不用管。”
素云离开后,第二天,她的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来看木兰。黛云现年十七岁,现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来很怪,就是她父亲牛思道,在六十岁的年纪,竟而遗弃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钱,不顾他太太的反对,公然和黛云的母亲福娘住在一处。福娘自然比他年轻得多。黛云则是一个极端维新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败官僚的儿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种榜样,有的则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协地斥责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当时青年的热情的激励,黛云痛斥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败,正像从那种生活的内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帜,具有十分彻底的自信。因为当时把家庭关系看作“封建”观念,所以她批评父亲、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异母同父的哥哥怀瑜,无不万分地坦白。她父亲本质上,她认为是纯洁天真,但是她承认她家的钱是不义之财,她父亲就是那一大批贪官污吏中的一个,一旦革命到来,是应当枪毙的。她说话声音粗,不像高贵妇女的声音。她留着短发,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长得刚过膝盖,完全是当时女学生的装束。木兰听她说话,就犹如听一个使人无法置信的家庭传奇。
黛云说:“哈!我哥哥听说章宗祥被我们学生痛打,他自己藏到屋里去,把门插起来,头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饭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胡子刮掉,化装改扮之后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胡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里,我们还是认得出他来。我哥哥到家之后,他告诉我嫂嫂他们也许有危险。”
木兰问:“哪个嫂嫂?太太,还是姨太太?”
“当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个我就叫她莺莺。因为我也参加了示威运动,我哥哥结结巴巴地骂我,那个样子,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说那些学生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他们应当到六国饭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话时,那个样子完全像我父亲,大嘴唇一上一下地动,就像一条鱼——我们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飞溅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微微发笑。后来他转过来对我说:‘你们男女学生不好好儿念书,对政府毫无敬意!’我说:‘对卖国的政府,我们当然没有敬意。我们若把山东卖给日本,你们赞成不赞成?’我极力和他辩理。他又跟我说:‘你们哪儿懂政治!’我说:‘至少,我们知道卖国总不是对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人。’他更恼怒起来,他对我说:‘都是你们女学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齐游行,看着和娼妓一样,真是无耻。’我立刻还回去说:‘你们当然认为女学生在街上爱国游行是无耻。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里出来的呀。’可惜你没看见莺莺的脸变了色,而我嫂子瞪着大眼望着我!”
木兰问:“你也敢说那种话?”
“我怕什么?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要他的钱花。我也不想当阔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对莺莺我完全不在乎。因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兰问:“莺莺和吴将军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
黛云回答说:“嘿!他们叫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烂透了呢,因为他们俩共一个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着保守什么秘密。他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做姘头。吴将军不要莺莺的时候,他才和莺莺在一起。莺莺还以此自鸣得意。一天,我哥哥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诉莺莺说有朋友问他这件事。你知道莺莺说什么?她说:‘由他们去说。他们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吴将军的垂青,可惜还办不到呢。’一点儿也不错——你是不相信——吴将军还邀他和莺莺一齐到吴将军家去吃饭呢。吃完饭,我哥哥找个借口微笑着离开,叫莺莺留在那儿陪着吴将军打牌,然后一起过夜。去年春天,她在吴将军家过了七八天。那是开头。”
木兰问:“你相信素云也纠缠在里头吗?你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你我无话不说。我必须顾及我大伯子的名誉。”
黛云说:“那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们在天津是一块儿到吴将军那儿去的。”
“你嫂子还在北京住吗?”
“是啊,她在这儿,和孩子们看家。倒是没人管她。”
木兰觉得牛家这个小叛徒好有趣,告诉她有空儿常来串门儿。
那个时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还是年轻一代的迷惑?实在不易确言。一切价值标准都告崩溃。老一代腐败而无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养。老人对中国,对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对将来则抱有无限的热心。年轻的一代若没有权利抱有希望和热心,谁应当有呢?他们把一切都抛弃之后,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养。他们确实是缺乏教养,不过有热血,有良心。
“五四”运动只是好多学生运动的开始。以后,每逢国家有危难,政府里心已经变凉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触怒了热血的青年,就有学生示威运动。老一代总是抱怨年轻人不努力求学,少一代则抱怨老一代治国无方。老少两代之间的冲突越发强烈,老一代苛酷的讥诮,自然而然会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青年的爱国热情的伟大力量,推翻北京政权革命成功为止。
但是改变木兰和我们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运动。
木兰必须把莺莺的丑闻和立夫、莫愁说,这是势不可免的,而且黛云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园来探望他们。
立夫问:“你哥哥为什么干这些事情呢?他日子过得蛮好嘛。”
黛云说:“他?”这个字用强势的鄙夷腔调儿说出来,“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万千万,是一辈子不满足的。穿长袍的要依靠着系皮带的。他现在还想发更大的财,打算凭裙带关系当个军阀的小舅子呢。”
她问立夫:“你能写,为什么不揭发这种妖魔鬼怪的丑事呢?”
莫愁对立夫说:“你要小心哪。”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恨死这一批人了。”
莫愁说:“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现在还当权呢。他怎么也算咱们一个亲戚。”
黛云说:“你太封建。他也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问:“你真正不在乎吗?”
“在乎?我会供给你一切资料。”
木兰看着,一言未发。
莫愁说:“按道理,这些狗官,应当全部揭发他们的黑幕。可是他是咱们的亲戚,应当宽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还是让别人去写吧。”
立夫说:“这些狗官若不给他们个当头棒喝,他们是有进无退的。”
莫愁说:“你是生物学家,为什么不研究昆虫,为什么不用你的显微镜?”
立夫说:“昆虫?我只知道有两种虫子。第一类,是军阀的小舅子。第二类,是想做军阀的小舅子还没做成的。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这些寄生虫快把中国吞吃完了。”
木兰说:“立夫,你是少见多怪。那种寄生虫哪儿都有。你知道一个接受法国政府的勋章的‘伟人’吧?他就是凭送给袁世凯一个妾才平步青云的。”
立夫说:“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凯喜爱那个妓女,买到手送给老袁的。这不一样。他还不算那么无耻。”
莫愁一看立夫还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圆场,以妥协结束。
立夫写作时打算用一个笔名,只把真名字告诉编辑。怀瑜、莺莺,以及吴将军的名字,巧予隐秘。莺莺的名字改为“燕燕”,因为莺莺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怀瑜”改成“卞宝”,因为古时卞和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宝玉。
立夫写了一篇故事,由陈三誊写。他模仿旧小说说书人的风格,着意描写莺莺的风骚丑态。也并没有说明是小说或是真实故事,因为莺莺在此小说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怀瑜的仁丹胡子提到了好几次,也分明说到他是卖国贼曹某的狗腿子。
这篇小说在北京的报上登出来,有些读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莺莺,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认出来。
莺莺把这篇小说拿给吴将军看,怪得很,吴将军大笑。莺莺说:“这篇小说真讨厌!”吴将军说:“这篇小说上对你的美丽迷人,可恭维得很呢。”吴将军觉得小说上把他写成一个风流人物,那样年岁还能和少妇闹风流韵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他说:“我看这篇小说上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只是一篇小说嘛,有什么关系。”
这一揭发,最恼怒的是牛怀瑜。他觉得若公开采取行动,反为不美,因为等于自己承认是小说中的卞宝了。他给北京一个同僚写了一封信,让他调查清楚,并要编辑道歉,至少编辑要声明那篇小说纯属杜撰,对当代人绝无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那个朋友问编辑作者是谁,编辑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绝相告。他说怀瑜若自己一定以为是卞宝,他可以控告他们毁谤他的名誉。怀瑜若一控告,一定要显露自己身份,反倒越描越黑。并且那位编辑有傅增湘先生的后台,傅先生虽然已辞去教育总长,自然还不乏有势力的朋友。怀瑜痛心疾首,但是毫无用处。他怀疑黛云与此事有关。几个月之后,怀瑜发现了真正的作者是谁,起誓要报复。
这时候,在北京有很多“通讯社”,成立的目的是专向政府机构每月领津贴,事情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地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脑人物,都愿意和他们保持友好的关系。每一笔向日本借到的款项,虽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财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讯社也都得到好处,因为政府这项“油水”得向各机构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贴就领,不管是什么来源,甚至从敌对的政治派系处来的也不管。安福系的敌对方面也有一个这种通讯社。一看见孔立夫的小说,那家通讯社仿佛看到一个给曹章集团严重打击的机会,于是印了一篇类似的小说,就用牛怀瑜和莺莺的真名字,但只是说“某”将军。怀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风闻此事,因为这件丑闻已然成为大家茶余酒后的闲谈,那位朋友想贿赂那家通讯社,但被拒绝了。
第二天,北京很多报上都登出那篇故事。在故事里,怀瑜的妹妹素云三次被提到,都是名声极坏的角色。将军此次真正发了火,在被劝促之下采取了行动。事情闹大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必须采取惩罚行动,以满足他们复仇的愿望,并给将军增加几分面子。吴将军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去办,因为他是奉系的人,并且奉系和直系的军人当时正联合反对段祺瑞的皖系。但是他给北京警察局写了一封私人性质的信件,要求将那家通讯社查封。吴局长属于安福系,他采取了行动。那家通讯社果予查封,但是对那位编辑则没有害处,因为他立即换了个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讯社。这事唯一的结果就是街谈巷语多了新材料,莺莺的丑闻则全国皆知了。
素云牵入这件丑闻,立即有了影响。黛云来了,告诉她父亲在报上看到这个故事时的情形。
“他正看报上那个故事,越往下看脸越白。那时候,我正和我妈在一间屋里坐着,因为我们刚吃完早饭,我们已经看完那份报,所以已经全知道了。我说:‘爸爸,这家报上也有这个小说。’他不想看,他嗓子里吼了一声,把报扔在地下。他说:‘看你哥哥和你姐姐做的事吧!咱们家多么难为情!这是莺莺做的,不是怀瑜,我知道。’他看见我还在微笑,瞪着我说:‘坏东西,你还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爸爸,我们自己也得反省一点儿。我哥哥跟着汉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脸面的事。’我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曹汝霖是汉奸?’我说:‘全国人都说他是汉奸,他当然是汉奸。’我爸爸向我狠狠地看,一句话也没说。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气,我说:‘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坏的呀。我若当军阀的姘头,您赞成不赞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对我说:‘当然不赞成。为什么问这个?’我回答说:‘我是跟您开玩笑。您总是说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们的母亲。’他说:‘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功劳,与我没有关系。’他恨怀瑜和素云的母亲。他又接着骂他那老婆子。我妈和我静静地坐着,听着他骂。当然我妈听了心中欢喜。”
这件事影响经亚更深,因为直接害到曾家的名声。
经亚来问荪亚和木兰:“谁写的那篇小说?”
荪亚说:“那谁知道?”木兰默不作声。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谁,但是没说什么。
经亚说:“我想写的人是立夫。”
木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一向很恨怀瑜。”
木兰说:“即便是他写的,里头也没有关于二嫂的事啊。”经亚说:“不用怕。从现在起,我与她毫无关系。我想在报上登一个启事,断绝我们的夫妻关系。”他向暗香看了一眼,暗香低着头,流露出胜利的微笑,她的开心实在无法掩饰得住。但是荪亚说:“二哥,这件事,你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才行。我们一直费尽心思瞒着他。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之后会怎么样。他病得那么重。”
木兰说:“这个很难。他若知道咱们曾家的名声都受到了牵连,他会和素云断绝关系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会加速他的末日来临。但我们若不让他知道,以后他知道了,他会怪罪咱们瞒着他,因为这和咱们家的名声有关系。”
经亚说:“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个婆娘一刀两断,她会把我拖累得更要命。我到办公室去,怎么有脸见同事呀?我要和她离婚,然后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讨她做姨太太。”
暗香听到这话,走出了屋子去。木兰想起来,这件婚事不能往后拖得太久。
木兰说:“暗香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应当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妈和桂姐商量一下。”
经亚去见母亲,说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云离婚。曾太太知道报上揭露了素云的丑事,曾家的名声很受影响,而且,虽然木兰关于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怀疑暗香有点异样,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声免于这件丑闻的破坏,于是她和桂姐决定叫丈夫知道这件事。
曾太太这时在床上的时候居多。说来也怪,虽然她身体软弱,却比曾先生活得寿长。桂姐先做了个引子,说经亚没有儿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虑这个问题。
曾太太和经亚进到屋里,她说:“我想咱们老二很受苦,也没个人照顾他,二儿媳妇又不生育。”
曾老先生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太太说:“木兰有个丫鬟。我们大人也仔细看过,觉得她很合适,脸上没有怪样子,将来会是个贤慧的内助。经亚也愿意。”
经亚不说话,全指望他母亲和桂姐替他说。
父亲说:“那么,好了,就办了吧。素云答应没有?”
经亚说:“爸爸,我若娶暗香,就打算把她当作正式妻子。她并不是丫鬟。她已经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打算和素云离婚。”
父亲问:“为什么?牛家若不答应怎么办?”
“他们一定会答应。”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
经亚看了看他母亲,他母亲于是说:“我们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你别心烦。根本不要把素云看作咱们家的人就好了,那么对咱们家的名声也还好听。”
父亲问:“怎么回事?”
“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可是没有用。现在和她早断绝一天,对咱们家也好,对咱们儿子也好。现在牛家不会反对,因为事情都上了报了。”
曾先生的脸变了,鬓角上粗筋暴露。他说:“我原也知道。她老跟那个婊子在一块儿。报上怎么说的?”
经亚把报上登的尽量轻描淡写说了一下。父亲要看那份报,经亚递了过去。父亲戴着水晶眼镜细看的时候,既因年老软弱,又因怒气难消,两只手一直颤抖。
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个牛家婊子!咱们家清白的名声会叫她弄坏,真算倒了霉!跟她离婚,不用迟疑!在报上登个广告就够了。不用担心牛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经亚,你最好说这几年来,一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说我们跟牛家也几年没有来往了。洗清你的名誉,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誉。不,等一等!这个广告应当用我的名字登。拿笔拿纸来。”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亲口授那条离婚启事。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下,又口授了致牛思道的一封信,大意是自己采取这一步,实出鲁莽,但曾家清白家声,不容玷污,万祈谅宥等语。
曾先生怒气已消,躺在床上喘气,精疲力竭。
他又对儿子说:“经亚,我们不慎,这次婚姻让你受罪。当初想总不会坏到这种地步。现在给你好好儿办一次婚事吧。把暗香带来我看看,不能一错再错了。”
雪花原在外间听着呢,一切都听见了,一听见这话,赶紧跑去向暗香道喜,带她来见老太爷。
暗香走进来,后面跟着木兰和荪亚。暗香向老太爷请安,曾先生上下打量她时,她低垂着头。
老太爷问:“你会做衣裳做饭哪?”
暗香回答:“会。老爷。”
“你会读书写字不会?”
暗香脸红了,不说话。
木兰说:“她念过《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会写。”
“你能真心伺候我儿子,照顾他穿衣吃饭?”
暗香羞惭得不能回答这种问题,头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觉得这种羞愧淑静,就是她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脸看了一会儿,简短说了一句:“我答应了。”
桂姐说:“赶紧跪下给老太爷道谢。”
暗香跪在地上,给曾老先生磕了三个头。
桂姐又说:“再给太太磕头。”
暗香又跪下给经亚的母亲磕头,然后桂姐把她领了出去。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启事。曾家派了个媒人向暗香的父亲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媒人向暗香的父亲说,新郎的父亲病很重,希望立即举行婚礼,就在下礼拜。暗香的兄嫂听说她就要正式嫁给曾家做儿媳妇了,对她特别亲热,为讨她欢心,万分热诚,什么都帮着做。
经亚和暗香非常欢喜,第二天一齐来看木兰和荪亚,感谢木兰的帮助。这种幸福使暗香更增几分美丽。
木兰说:“噢,现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兰吧。”
暗香说:“那怎么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荪亚说:“不要,像姐妹一样,大家叫名字。”
暗香说:“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东德州遇见我时,我愿叫您妈。我的生活是连蹦带跳带转弯儿,就像‘九龙瀑布’一样。变化太快,太出乎预料。”
木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个主意。现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长袖的衣裳挡住胳膊上的疤痕了。这能提醒你现在的好运,让你更快乐。”
但是暗香仍然继续穿长袖的褂子。因为她过去受了那么多罪,经亚对她特别温柔体贴,那红疤痕就是她过去受苦的标记,经亚常去吻。经亚也愿把那个疤痕保持做一个宝贵的秘密,只许他见,只许他摸。
而暗香也常常把经亚前额的皱纹舒展开。这些皱纹,是经亚在过去数年痛苦的婚姻生活中形成的。由于爱情的魔力,过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经亚的那些皱纹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