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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儿死亡的惨痛打击发生之后不久,木兰终日默默无言,她不再问什么,也不哭泣。尸体停在宗祠里。曼娘过来和木兰做伴。她儿子阿瑄,那天没去参加游行,因为他在税务专门学校读书,那个学校由海关税务司办的,管理学生比一般纯中国人办的大学严。阿满学校的学生,还有学生总会的代表都来吊唁,但是木兰没有见他们。

那天晚上,木兰在荪亚和曾太太勉强之下,才喝了几口汤,很早就寝。半夜,丈夫和用人听见她哭。

第二天,她没起床。丈夫听见她在梦里断断续续喃喃自语,她身上发烧,眼睛有时睁开往屋里四下打量,然后又闭上。

自从童年起,命运对她一直善加呵护。她对母亲的死亡,不如妹妹莫愁感受之深刻,也许是她出嫁较早,而母亲长期卧病中伺候汤药的是妹妹。父亲的外出倒是使她感觉更深。而今是她生平第一次,悲痛深深伤到了她的心。她甚至对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没有感觉到愤怒。女儿是死了!只有这件事,她现在知道,和别的有什么关系,她还想不到。

她的头脑,在她童年那些岁月上,又在她最近这几年的生活上,漫无目标地思来想去。那些显然细微而又重要的刹那,在她眼前交杂错乱地出现。她看见自己在花园里采花,曼娘告诉她怎样把凤仙花瓣研成花泥染红手指甲。她在曼娘的院子里做花生汤,曼娘在鞋上绣花儿。荪亚来到,她把花生汤给他,他很高兴。她看见红灯照那个义和团婆娘,暗香和她自己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还有她迈步到运粮河船上的情景。这些画面看来非常逼真。曾太太和三个孩子坐在船头,后来曾先生穿着小褂儿,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从船里出来看她,手里托着水烟袋。她看见荪亚咧着大嘴笑,还有曾先生手上手绢里那块甲骨。由甲骨,她的头脑又飘浮到她童年所珍爱的那批玉和琥珀的小动物,又想到和父亲的对话,就是在将要南逃之前关于古玩宝物的对话,以及对好运厄运的看法那种发人深思的话。没有福气的人找到地下的珍宝古玩,那些东西会长上翅膀儿变成鸟儿飞跑。可是现在那些珍宝还在她手中保存。有一个细白的玉狗,伏在地上的样子,她那么心爱。还有那个绿猪、小象。还有那两个猴子,一个在另一个猴子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个闭着眼睛,张着嘴,歪着头,显然是觉得舒服快乐。只要一个猴子掏另一个猴子的耳朵,那个多么快乐!不错,那些猴子过日子,长生不老,它们和神仙一样。昨天阿满还玩儿那些东西,阿满而今何在?阿满是死了吗?眼前的情景成了乌黑的一团。忽然在眼前一片黑黝黝的幕布上,出现了棕黄干枯的颜色形状,她正在注视一个庞大的无字碑。这是秦始皇的碑,她正和立夫在一起,是在泰山顶上。为什么立夫那么沉默?她想把碑上的干苔揭下去,立夫说:“不要!”

泰山顶上日落的时刻,她和立夫站在无字碑前,这情景又重复出现。他们在一起谈过永生不朽,谈过生命长在,她告诉了立夫若干朝代、帝王早已消逝,那通石碑依然屹立,只因为石碑没有感情。地球旋转,人也旋转,和地球一同旋转,又见太阳出来,可是他们仍然站在石碑前面。

转眼间,她又在杉木洞里,在山上,和立夫在一起。哎呀,那么宝贵那么短短的一段时光!立夫用脚踢一段树桩子,她在树桩子上坐着。林中的微风把她的一绺头发吹到前额上,她用手指头掠开。她用手指头掠头发的姿势,也不是漫不经心的。那具有什么含义,她却说不出来。她告诉立夫,他俩三次相遇都是在山上,好奇怪。

荪亚听见她在梦里说:“咱们现在到了山谷里了,现在到了山谷里了。”

过了片刻,又听见她说:“我那块甲骨!我那块甲骨!”

荪亚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但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清清楚楚地说:“还给我那块甲骨!”

丈夫走近她,怕她精神错乱了。

荪亚问:“你要什么?”

“我的甲骨。在外面橱子里。我好久没有玩儿了。”

荪亚一肚子忧愁,去把甲骨拿进来,那是当初嫁妆中的一部分。

木兰拿起一个来说:“古老的东西。四千年了。我生下来之前四千年的东西。”

荪亚傻傻地说:“是啊。”

木兰很感伤地说:“我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你答应我替我研究一下好不好?”

“好,妹妹,只要你高兴就好。”

“你知道,这上头记载的是几千年前帝王的大事。”

“你饿不饿?”

“我不饿。你知道,那些帝王也过活,也是一样过日子,也结婚,后来也死去了。”

荪亚觉得木兰精神错乱了,又怕起来。木兰眼里含满了眼泪。

她向荪亚茫然无神地望着说:“我那些玉雕的小动物呢?”荪亚又去把那些东西全部拿来放在床上。木兰认真地看,然后一个一个地玩弄。

她身上发烧,一下午没退。他们给了她一粒药丸子吃下去,使她镇定一下,再服汤药使她退退肝火,舒一舒胰脏。到了夜晚,她酣然入睡。

立夫躺在床上,十天左右不能行走。下午莫愁来看过木兰。

第二天早晨,莫愁又来,知道木兰睡了一夜,烧已经退下去,但是她不肯多说话。她说话也是说老早过去的事,不说目前的事。问她什么时候办丧事,她只简单地说:“准备好就办。”

莫愁说:“学生团体要知道,准备派几百名代表来参加丧礼。”

到这时,木兰才怒冲冲地说:“他们要把我死去的女儿当作英雄吗?不用。阿满是我的。不要外人来参加……妹妹,你从我这次经验也应当得个教训。你的孩子长大之后,永远不许他们去参加什么公众活动。看着他们,别放开。”

莫愁又说:“今天的消息说内阁已经全体辞职,对死伤的学生负起责任,南方有电报来,要求逮捕段祺瑞公开审判。”

木兰对这些概不关心。她对事物价值的判断似乎有了一个新想法。那天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照顾幼儿。在为阿满办理丧事时,她特别镇定,特别严肃。谁也没有看见她再哭。她的悲伤非眼泪所能表达。她把悲痛坚忍住,犹如一位皇后一样。

她对那些玉刻的玩物之感到兴趣,不止是一时的。她一直把那些东西摆在寝室的桌子上。那些东西对她富有精神上的意义,提醒了她童年时喜悦的时光,但也告诉她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她似乎觉得刹那和永恒是合二为一的东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就代表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就象征四千年前生活的帝王皇后,象征王侯的生死,象征战争、死亡、远古时对祖先的祭祀。虽然有好多是神谕的圣骨,木兰并不感觉到它们有什么宗教和历史的意义,而是从中体味到哲学的神秘意义。

阿满的丧礼之后,过了几天,木兰和荪亚说了一句话,大出乎荪亚的预料。

她说:“现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荪亚以为木兰的意思是,自从阿满死后,北京城在木兰看来,实在是触目伤怀。因为第一个礼拜,她用力抑制着情绪,丧礼完毕之后,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荪亚总看见木兰自己到一个屋里去,独自待一会儿。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别人看见,也免得受人打扰。所以荪亚说: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慢慢会好一点儿。”

木兰回答说:“不行。我需要安静。这个世界乱得不堪。处处都有战争,离北京也越来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们一块儿过。我再不许孩子们离开我。我要自己教育他们——咱们不能到别处去吗?南下到杭州,住在西湖旁边儿,过个简单平静的日子不行吗?”

她的语气很认真。

荪亚说:“但是妈和家里人都在这儿,还有这房子。等一等,再想办法。”

木兰又重复说:“我只要在平安中过日子。难道没有地方儿让咱们可以过平安日子吗?”

荪亚说:“咱们再仔细商量,看看怎么办好。”

立夫刚一能走,就来看木兰。他的伤万幸还好,没有引起什么别的毛病。但是几块小骨头和筋受了伤,所以后来他一生一直走道有点儿瘸。他现在拄着一根手杖。木兰抬头向他看了看,无限伤神,半晌没说什么话,然后勉强说话,谢谢他在那种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阿满,想法子救她,说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说丧礼那天不能来,心里很难过。

他现在还是满肚子愤恨,十分激动,他大喊说:“你知道医院里受伤的学生又死了六七个吗?有些人对这次谋杀的态度,我硬是不能懂!”

他手里有最近一期的一份周报,他拿出来给他们看,他说:“你们能想象不?那些‘正人君子’还把过错推到学生领袖身上呢!那个作者说教授和学生领袖无权去牺牲学生的性命。他说,他们若知道政府的态度和预备采取的行动,他们应当对死伤的学生负责任,他们若对政府的态度和办法茫然无知,就是无能。作者还暗示说几个学生领袖是共产党。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说出来要逮捕学生领袖的理由。他们暗中为政府开脱!政府当然‘也’错,作者居然说政府‘也’错!他说,政府不是凶手,只是‘也’错而已。多么漂亮、冷静、公平的态度哇!我知道,学生领袖是得到卫戍司令鹿钟麟平安无事的保证的。鹿钟麟也不知道段祺瑞的卫兵预备怎么办。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袭击。学生领袖怎么知道是领着同学去找死?这篇文字的作者说这种话,是在掩饰政府的罪恶!下流!无耻!”

立夫越说越怒,满脸通红。

木兰说:“立夫,以后说话更要小心。现在忠贞爱国而死,还会被称之为愚蠢无知呢。”

但是立夫回答说:“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几天以前,九个大学校长开了一个会,对这次屠杀起稿发表一项声明。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中四个人反对政府应对此项罪恶负责。他们自己就是政客。那个声明的措辞,他们讨论争辩了两个钟头,想法子找个公式,既不伤害政府的感情,同时还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有几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几个字眼儿,如‘卫士凶残’‘武器不仁’等。措辞那么温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哎呀!那种公平合理审慎的观点!这些大学校长是正在顾虑自己的饭碗呢!”

木兰很为他担心。

木兰说:“北京我看不适于你住了。在这儿住,你会越来越气闷,尤其是因为你们大学同事当中有这种人。”

“我已经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评这些大学校长,也就是对那个作者的一个答复。”

木兰惊喊说:“已经寄去了!我妹妹答应了没有?”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荪亚说:“立夫,你应当抑制你自己一点儿。这是乱世,一切小心为上。”

立夫说:“你看不出来这必然是安福系最后的挣扎吗?全国情绪激愤。这个政府已经破产。这次屠杀也就是他们自杀。”

木兰很伤心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再来个新政府就会好一点儿呢?”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儿走去。桌子上就摆着木兰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动物。木兰的眼光在后面跟着他。

木兰说:“立夫,我有一句很郑重的话跟你说,你看看这些小动物。这些小动物里面,比你的文章里,比你的政治理论里,都更有道理。这些小动物能够使人平静。”

立夫把几块甲骨拿起来放在手里,开始看上面雕刻的东西。过了半分钟,他的脸改变了样子,流露出新奇快乐的光辉。

木兰不住地看着他,跟他说:“有一次你告诉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荪亚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木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告诉我的。好久以前了。”

立夫微微笑着把甲骨放在桌子上,他说:“问这个干吗?”

“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甲骨文?关于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我知道你喜爱甲骨文。我也要荪亚学呢。不要再谈论政治了吧。”

立夫一瘸一瘸地走回去坐下,和他们静静地谈了一会儿,然后拄着手杖走了。

北京现在加速混乱,直奉联军越来越逼近。北京仍在冯玉祥军队的控制之下。以段祺瑞为首的政府开始密谋反冯而欢迎直奉联军。这项阴谋败露,卫戍司令鹿钟麟改变了态度,派兵包围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军逼近之时,鹿钟麟将兵撤至北京城外,避免战斗。安福系群丑又自隐蔽处出来,但当时直系首领吴佩孚下令逮捕安福系,而把段祺瑞严予监视。安福系官僚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欢迎少帅张学良。但是张学良对安福系代表拒而不见。安福系官僚左右碰壁,知道政治生命已告终结。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辞职。

北京的情势至为古怪,政府之中缺乏首脑人物。“中华民国”总统曹锟,已遭监禁,过一段时日,也通电辞职,竟忘记自己以前曾经辞职一次,那是两年之前。段祺瑞在那段期间,必须自己发明一个“执政”的名词,用以代替“总统”。现在段祺瑞已经辞职,北京政府里既没有总统,也没有执政了。

四月十八日,奉军进入北京。那批部队是狗肉将军张宗昌的部下。张宗昌那时是山东督军,但是他的势力现在扩展到了北京。他的兵开始用不值钱的“奉票”买东西时,几乎起了暴乱。因为他们拿不值五分钱的一元票子,要买一包纸烟,还要找回九毛七分钱。商店纷纷关门,交易完全停止。民家的住房由军队占据,妇女儿童老人纷纷逃往乡间。

狗肉将军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人,其中包括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骂人的脏话,就像一头巨大的猩猩在说着人话。事实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乡下人的老实心肠。他拿着一大卷钞票,谁有困难就给谁,或是俄国女人,或是中国的庄稼汉。他喜爱光明正大,他懂得朴质的语言,他孝顺母亲。若是文官用的词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骂大叫说:“你说的是什么,咱们听不懂。”他爱打麻将,一边打一边自己定规矩。一条唯一不变的规矩就是,他得赢。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够吃“饼”。他手里若有一个“饼”,那个“饼”就可以吃“索子”。他的属下对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个看法。大家在麻将桌上输给了他,就能讨得此位大将军的欢心。他也有粗俗的诙谐,关于“索子”吃“饼”的笑话,他也会哈哈大笑。在这一方面,他不算独一无二。因为总统曹锟也打麻将,而且整夜在坐庄,直到天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连庄法”之说。

狗肉将军的军队开到北京是为了“消灭共匪”。他并不懂共产主义是什么,他只宣称共产主义就是“共产共妻”。

他常说:“我倒是赞成共妻,但是反对共产。东西是我的,怎么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东西,我的东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够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你的东西,我若能拿得过来,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须公平。一个晚上,你不能和好多女人睡觉,那为什么不让她们和别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么说就怎么办的。

不过狗肉将军是来北京“消灭共匪”的。他恨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不尊重他们这种当权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让良家妇女逛公园。他天性上认为一逛公园,就必然成了坏货。他统治山东省时,就禁止良家妇女逛公园。在北京,他除去“消灭共产党”之外,他还提倡公共道德,他还恢复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妇女逛公园之外,他还禁止女人留短头发。他认为短头发和共产主义是一回事,是密不可分的。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长撤职,换了一个他的人,姓李,是个无知的旧派军官。这位局长的“消灭共匪”的办法,是“杀鸡儆猴”,逮捕头目警告喽啰。

国民党的领导人物都已经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国民党政府,那时国民党政府正准备北伐推翻军阀统治。北京当时有两个报馆的编辑,一个是邵飘萍,一个是林白水,直言无隐,继续发表攻击局势混乱和暴政扰民等言论。两个人都遭逮捕,诬以“共匪”身份。邵飘萍是夜里十一点被逮捕的,夜里一点钟枪毙的,没有审问。林白水和邵飘萍的命运也一样。文化中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谣传当局正计划大规模逮捕所有言论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个可能是,一旦被捕去,将会立遭枪毙。

黛云一天跑来告诉莫愁,说有人看见了五十二个激烈派教员和作家的黑名单,并且说怀瑜已经回到北京。她来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据谣言,黑名单上倒是没有立夫的名字。据说黑名单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经逃离了北京,有的进了东交民巷租界的德国医院或是法国医院,那是中国警察势力所不及的外国安全区。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当局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其中有一两个例外,但黑名单上也没有他们的名字。

听见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单上,莫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立夫写了那篇论大学校长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地辩论了一次,使立夫答应以后不经莫愁看过,他不能私自寄出文章发表。结果在上个月,他什么也没写。

不过莫愁仍然告诉他一切要小心。她说:“谁真知道那名单上是哪些名字。也许会再改变,也许会再补上几个名字。抓去不审判就枪毙,连个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立夫说:“可是我并不是共产党。”

“不是共产党不一定就不枪毙。他们若是不喜欢你,也就够了。在这个年头儿,你到哪儿去讲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条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由于莫愁这么分明来管他,他很烦恼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的。”

莫愁到立夫的实验室,翻遍丈夫的笔记文稿,发表过的和尚未发表的。他没有共产学说的书,但是有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的宣言,还有国民党党员证。有一本在他们花园开会的记录,好几个人记的,但大部分是陈三记的。在文稿里,有几篇论时事的文字。有一篇是为祖宗崇拜做辩护,她就故意和几篇无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夹在论文里了。那天晚上,立夫看见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这时莫愁又已怀孕,已经六个月。她坐在矮凳子上,很粗重地喘气,低着头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对一个快要生产的母亲,有无以言喻的尊敬。

他问:“你整理那些东西干什么?”

莫愁说:“为了慎重,该收拾的就收拾开。”

“你不能烧我那些文字。”

“我不烧。不过有几本书和国民党党员证要烧。你知道国民党现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枪毙的。”

“枪毙,枪毙!他们能把北京人都枪毙吗?他们怎么能把剪短发的姑娘都枪毙?枪毙邵飘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别人罢了。”

可是,莫愁还是把国民党的书、国民党党员证、记录册,都烧毁了,同时还有在环儿屋里找到的几本书。他写的论文,都装起来,放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早晨,木兰来和莫愁商量当前的情形。她也听到黑名册和怀瑜回来的事。她答应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华太太的古玩店里。她还出主意让立夫离开北京些日子,等时局好转再回来。

那是早晨十一点钟,木兰姐妹正和立夫说话,陈三跑进来说:“警察进来了。”

姐妹二人脸变得煞白。

莫愁说:“由后门跑。”

立夫泰然自若说:“那有什么用?一定都包围了。”

四个警察立刻进来。

莫愁出去见他们,问:“你们要干什么?”

警官说:“少奶奶,我们有拘捕状,要逮捕孔立夫。”

陈三迈步向前,手放在枪上。

立夫出来喊说:“别胡来!”

于是他问:“犯什么罪要逮捕我?”

“我们不知道。那不是我们的事。到了警察局再问吧。”

莫愁说:“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良民,他是研究科学的。”

警官说:“到了警察局再说吧。”

忽然他们听见木兰在里面悲惨的哭声:“你们不能带他走!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警官说:“你还是好好儿跟我们走,还是戴手铐?”

立夫说:“我没犯罪。我跟你们走。”

警官派两个警察和立夫一齐走,他和另一个警察留下来。

木兰听到立夫要走了,她流着眼泪跑到门口,她身后是立夫的母亲和妹妹。立夫看见家里这些女人一起哭,十分关切地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身告诉陈三立刻去见傅增湘先生,再去见齐白石先生,他们有好多有势力的朋友。

莫愁在门口,呆呆地站着。她的眼睛望着丈夫,一直到丈夫失去了踪影,心中怒火如焚,又觉得灾难终于临头了。警官问她话时,她却回答得体。警官问:“他的书房在哪儿?”她从容不迫也十分客气地回答说:“随我来。”她带着警官走到前院,进入了实验室。

警官问她:“您是孔先生的什么人?”

“他是我先生。”

“他是什么职业?”

“我告诉你。他是个科学家,是个生物学家。他研究树木和昆虫。他和政治没有关系。他天天在实验室里研究生物。”

陈三因为当过警察,知道警察办案子的规矩,也跟了进去。

警官见这位太太在丈夫被逮捕之后还这么沉静,十分诧异。她给他看显微镜、玻璃片、标本,还有她知道那些毫无危险性的文稿。

莫愁拉开抽屉说:“这些是他写的文字。您若要带走,就请带走。我跟你说,他没有犯罪,他是很清白的。”

陈三说:“您应当带几本书,好做证物向上峰报告。”

警官问:“你是谁?”

“我以前也做过警察。”

警官觉得好像见了一家人,就问他:“你现在在这儿做什么事?”

“我看管花园。孔先生犯了什么罪?”

“不是共产党还有什么呢?”

莫愁说:“我们有这么一座大王府花园,干吗我们赞成共产?”

警官说:“有人说坏话。我想孔先生一定有不少有势力的朋友。有那种朋友就好了。”他好像态度已然好转。

那位警官吩咐他的助手带着那些文稿和几本书,他和莫愁说:“太太,打扰您,真对不起。我这是当官差。我看有您这么一位太太的男人,不会是共产党的。您要找有势力的朋友给他说几句话。再见。”

莫愁和陈三把警官很客气地送走,回到家里。他们发现木兰已经昏过去,环儿和立夫的母亲正用一块凉毛巾抹她的前额,好使她苏醒过来。木兰的脸苍白,嘴唇显得死灰。阿非、宝芬、冯舅妈,已经都进来,屋里乱作了一团。

但是莫愁知道事情的缓急,她对陈三说:“赶紧去看傅先生傅太太,让他们快来。我给华太太打电话。”

她低下头看着姐姐说:“阿满的事她已经太伤心、太累了。这几天她脸上就显得好苍白。”这样,在表面上,算把木兰的昏晕过去解释了一下。

立夫的母亲恐怕莫愁流产,就对她说:“你要小心。不要太激动不安。”

莫愁说:“妈,我知道小心。”她向来相信妊娠期间女人心理状态对婴儿的感应。她避免见奇形怪状的东西和残废异乎正常的人,她只做静静的针线活,阅读圣贤的传记,心中也摒弃邪念,常常歇息。虽然孩子还没生下来,似乎她已经与孩子共同生活了。

但是今天早晨,她没有掉一滴眼泪,那确不是普通的克制可以收效的,那是由于她的理性,她知道那是应当采取行动的时刻。

华太太的古玩铺没有电话,不过古玩铺对面一家裁缝店有,那家的电话华太太可以用。莫愁打过去,请裁缝店的人去叫华太太,华太太答应立刻跑去见齐白石老先生。齐先生住的地方离华太太很近,走十分钟就到。

宝芬进来说:“我父亲认得王世珍。阿非,你最好立刻去告诉我父亲马上找王世珍接头。”王世珍老先生,今年八十岁,在清朝做过官,现在正为了国家的太平,尽力调解各军阀派系,使之和平共处,免起战端。在北京无政府的情况之下,他充任地方临时和平维持会的会长。

现在莫愁又转过身去看姐姐。环儿说:“要不要去叫荪亚?”

莫愁说:“不要吓唬他。叫木兰也歇息一会儿吧。”

木兰这时渐渐苏醒过来,也许听见她们说话,但是一直没说什么。现在莫愁低下头跟她说话。木兰睁开了眼睛,看见妹妹的脸正在自己的脸上。

“你现在怎么样了?”

木兰向四周围一打量,看见别人也在,她说:“我现在好一点儿了。最近心脏有点儿弱。”

莫愁大声说:“你要特别小心。这几天你的脸色就那么灰白。今儿你一进来,脸就一点血色也没有。”

木兰以无限的柔情看了看妹妹,然后又把眼睛合上。

华太太一会儿打电话来,说齐白石老先生没在家,她已经留下话。木兰一能坐起来,她说要和妹妹一起吃午饭,叫环儿给荪亚打电话,告诉他立夫被捕的消息,并且叫荪亚过来,商量商量事情该怎么办。

荪亚来了,看见木兰的眼睛肿肿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华太太已经到了,她看了两姐妹,什么事情也逃不过她那两只聪明锐利的眼睛,内心十分敬佩莫愁遇到这种急事,还能那么泰然从容。她们正吃饭,齐白石迈着笨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他说他要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那几个朋友可能会帮得上忙。不过他认为最有用的还是傅增湘先生。因为傅先生是前任的教育总长,又是立夫的好朋友。下午宝芬的父亲来说他已经见到王世珍老先生,王老先生答应尽力把立夫保释,事情看来有了希望。后来傅先生又来说,他已经看见立夫和警察局长,可以担保不会立刻有什么危险。有关被怀疑到是共产党的案子,一定经过警察局和军事法庭办理。他说警察局长很知道立夫的有利关系。有人曾经密告立夫,但是没有正式的原告。

大约六点钟,黛云走来。吃晚饭的时候,警察又来了,但是那个警官没有来。管这件事情的这个新警察,是个又矮又丑的小警官,眼睛细得成了一条线。他拿的命令是逮捕陈三和环儿。

荪亚问逮捕的理由。

这个警官很粗暴地说:“我们有拘捕令来逮捕这个男人和这名姑娘。他们若是共产党,那就要枪毙;他们若是善良百姓,当然会放回来。”

环儿的母亲开始哭,她说:“为什么运气这么坏?一天抓走我的两个孩子!他们若是放不出来,我也不要活了。”

荪亚想办法安慰她。那个矮个子警官一眼看见黛云,他说:“这一家怎么这么多剪发的女人。这恐怕是个共产党的窝吧。你最好也跟我去回话。”

黛云大怒说:“什么?逮我?你这个军阀的走狗!”

矮子警官说:“哼!好哇!你是想找逮捕了。我不想带你走也不成了。”他转身向那个警察喊说把那两个剪发的姑娘(黛云和环儿)带走。

荪亚问:“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警官回答说:“当然有证据。你想我们闲着没事干各处乱抓善良的老百姓吗?”

陈三的手枪交给了警官,自请前往。

这一步新发展使整个情形愈发凶险。全家更忧愁起来。宝芬的父亲说王老先生答应在受审期之前,担保平安无事,不过在这种年头儿冒不得险,决定当天晚上交钱保释。此外,他们还得把黛云被捕的事去通知牛思道。

那天晚上很晚了,十一点半,荪亚和冯舅爷陪着立夫回来了。因为王老先生写了一封亲笔信给警察局长,他们交了三千块钱,把立夫保释了出来。另外那三个人却不能保释,一则因为王老先生的信上没提到那三个人,一则因为陈三看来像个共产党,那两个小姐,都剪了发,看来大概也是共产党。那时候的警察局里办事的乱来,就不用说了。

女人都静坐着等候消息。他们进来时,第一个听到立夫声音的是木兰,她立刻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一整天,莫愁没有掉一滴无用的眼泪,但是一看见丈夫的脸,她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这才因喜而泣。立夫向她解释说:“有人向警察局长密告我。我想是怀瑜。”

“为什么把环儿和陈三也逮走?”

“这就让我想是为了个人间的私事,由家里的仇人鼓动的。这和那黑名单没有关系。三点左右,又带我去过堂,法官问我:‘你把你妹妹嫁给了一个苦力吗?’我回答说:‘是,我把她嫁给了一个警察。警察不也是人吗?’站在那儿的几个警察听见我的回答,微微地笑了笑。‘有人告你把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所以怀疑你同情共产党。’我说:‘法官先生,我若再有几个妹妹,我要把她们都嫁给您贵局的警察。至少警察是自食其力的。我赞成自食其力的人。这就是共产主义吗?’旁边的警察大笑。法官说:‘不要说题外的话。我们正在尽力消灭北京城的共产党。不要讨我们的欢心。’他们就把我带到拘留的小房间去,后来你们就到了。”

冯舅爷说:“那么陈三和环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立夫说:“不见得。”

莫愁说:“还控告别的罪名没有?”

“那得到正式审问时才知道。有关我毁谤当局的事,只要经过正式审问,我就不怕。你们找到王世珍帮忙,这运气太好了。”

立夫的母亲问:“环儿和陈三怎么样?”

“出来之前我看见他们了。他们和几个学生关在一间屋子里。环儿在那儿哭。我告诉她那个矮子警察说的话是乱说的,他们的案子大概不会严重。我告诉陈三说,他的罪只有一条,就是他以前当过警察。”

立夫一回来,再加上有公开审问的机会,家里就大为放了心。荪亚和木兰回家去了。

傅先生第二天早晨到警察局去看看环儿和陈三能否释放。警察局长说他们的案子很轻,没有危险,但是不允许保释。

他在那儿看见了牛思道,正想办法把黛云保释。警方对黛云没有不利的证据,也没有人密告她。

警察局长问牛思道:“你是这个姑娘的父亲吗?”

“是。”

“那么她也是牛怀瑜的妹妹了?”

“当然。”

“那请您千万别见怪。我会立刻放了她。可是您女儿真像个共产党。您要教训她,要她懂礼貌。谁是好家庭的儿女,谁是坏家庭的儿女,可太难认了。”

牛老先生万分感谢,并且谢罪说:“您知道,现在这个年头儿,做父母的也管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这个女儿,年幼无知,就是太摩登了。”

黛云当时在一旁,不准她父亲说自己年幼无知向局长道歉。她对警察局长大吼说:“你说好家庭坏家庭是什么意思?好家庭你是不是指的做官儿的,欺压老百姓的?你若因为我是怀瑜的妹妹才放了我,我就是不肯走。”

警察局长微微一笑,看着牛老先生。

警察局长说:“她说话简直就像个共产党。因为您老先生的面子,我放她走。我们拘留所里都是这种年轻人。您教训她以后说话要小心,总是有好处。不然她还会再招麻烦的。以后恐怕就不容易给您留面子了。”

黛云说:“告诉我谁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我哥哥怀瑜不是?”

局长大吼说:“那不是你的事!”

傅先生向牛思道和黛云告别,并且问那警察局长立夫的案子是不是要经过正式法庭审判,局长说:“是。”

傅先生又说:“孔立夫的案子什么时候审?我要给他当辩护人。”局长立起来,向傅先生鞠躬为礼说:“傅大人,您别挖苦我们了。您知道,我们当差有时候真难办事。将来审问时您若光临,我怎么敢坐下呢?被告是您的什么人?”

傅先生说:“跟我的儿子差不多。”

“我告诉您说,将来一定公平审判。您知道他得罪了人,大概写文章又得罪了当局。我们现在正研究他这案子的文件,我告诉您说,我们一定尽量快办就是了。”

傅先生把这些话告诉了姚家孔家,立夫向傅先生道谢,谢谢他为他奔走辛苦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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