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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老先生虽然卧病多日,但精力仍不枯竭,仍然病而不危,食欲还略见好转。木兰和莫愁决定继续居住下去。木兰给阿通打电报,叫他毕业后北上。

如今日本走私已经遍及全中国。国民政府向日本抗议,内称四月份一个月税收损失不下八百万元。日本并无令人满意的答复。世界其他国家在华商业继续遭受损失。在日本外交部发言人的记者招待会上,关于走私的丑闻,记者纷纷向他发问。日本发言人表现的态度很可笑。他说中国的关税太高,所以中国应当对大量的走私直接负责。他又进一步指称,过错在于中国海关人员缺乏工作热情。国民政府为遏止此恶劣情势,做了最后的决定。在五月二十日,中央政府委员会决定:凡是中国人帮着日本人走私的,一律处以死刑。

阿非已经逮捕了些人,并且突击检查贩毒的人和北平的毒窟。在政府的新政策激励之下,他更加强了他的工作。他已经给当局上呈文,请求调陈三到北平禁烟局工作,现在陈三正帮助他突击检查毒品,抓拿贩毒和吸毒的人。

一天,有一个报告,说有一个海洛因制造厂,隐藏在大部分为欧美人居住的一条街上。

阿非对立夫说:“今天下午您要不要去?我们要去突击检查一个毒品工厂。”

五点钟,阿非、立夫,带着陈三和武装警察到了那栋房子。房子在两栋高洋房之间。因为是外侨住宅区,只有“碧眼儿”出出入入,没有人会怀疑到有毒品工厂。陈三奉命到那栋房子的后门去把守。因为又带上了手枪,他又心情愉快了,手不断在光滑的木头枪把上摩擦。

阿非和立夫及岗卫走往前门。一个便衣的警察去敲门。一开门,藏在两侧的警察就冲了进去,使大门不能再关上。开门的仆人被警察揪住,不能跑进去报信。此等工厂通常并无警卫,一则以为无人知道其秘密,一则仗着有日本人保护。

在院子里,立夫看见屋里地板上摆着一排一排的东西,很像洗脸的香皂。阿非指出那种东西正是海洛因,即将装箱子,上面贴上标签儿“卫生药皂”“哥德香皂”“葛勒格香皂”,以及其他外国牌子。

在没有糊纸的小窗子的空格后面,有一个人脸向外望了望就不见了。突击的这一批人一直向前走去。那是一栋平房,往里有西耳房,样子像一根拐,大约有七间屋子大。他们把门推开,阿非下命令逮捕一切在场人手。四个女孩子和四个男人,嘴上用白手绢儿围着,正在两条长板子上工作,这两条板子就充作桌子之用。地上有两个炉子。屋子里充满刺鼻的恶臭气味。一个桌子上摆的是缸子、瓶子、大大小小的勺子,一张张大白纸上是白粉末,几个女孩子就在那儿做事。男人在另一张桌子上,上面安着有小轮子的机器,机器上有牛角状的出入口,以供调配和喷射白粉末之用。靠着墙有一个特别的机器,上面是个搪瓷的盖子,是把毒品压切成为香皂状用的。

他们到后屋里去,看见成堆的标签,各种奇形怪状的盒子、罐子、竹子器皿。奇怪的标签如“有光堂月饼”“月盛斋酱羊肉”“巴黎玫瑰香皂”,还有用竹筲子包着的缸子,普通是用来装酱豆腐、酱咸菜的。在后面屋里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立着几个密封的瓦缸,阿非说那里头是装的制海洛因的原料。

这时候,陈三进来,说抓到一个女人,她是正想跑到后门外的汽车上逃走时被抓到的。

“把她带进来,和别人一齐关在前面的屋子里。”

那个女人带进来了,陈三有力的手揪住她的胳膊。

女人反抗说:“不要揪得这么紧。这件事你们要对日本领事馆负责任。”

阿非和立夫正站在后面屋子里,看见那个穿着讲究的女人,从院子里被揪着一直走向前面屋子里去。

立夫喊说:“怎么,是素云!”陈三从来没见过素云,以前阿非也不常见她,因为素云在曾家住时阿非还小,而且素云又不常在家。

他们回到前面屋子去,犯人都挤在一块儿,几个女孩子吓得直哭。

立夫告诉阿非那个女人是素云无疑。素云穿着米黄的夏装,在黑暗的屋子里,面容显得苍白消瘦。陈三还用手揪着她。立夫在后面沉默不语,阿非走近她问:“你是谁?”他的剑桥教育使他沉稳庄严。

素云已经认出了立夫,但是不认得问她话的人是谁,所以很傲慢地回答说:“不用管我是谁。官长,你放开我。我也没犯罪。我本是来看朋友,走错了地方。”

阿非问司机:“你的女主人是谁?告诉我实话,不然有你好受的。你要自己洗脱干净,我可以赦你无罪。”

司机看了看素云,没有答话。

陈三说:“车是私人汽车,天津日本租界牌照,505。”

阿非问:“你的车停在这儿多久了?”

司机回答说:“大约一刻钟。”

阿非对那个女人说:“快点告诉我你是谁,免得多找麻烦。”

素云回答说:“你若问天津日本租界,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阿非说:“我警告你,不要逞强。按照政府新公布的条文,你这个罪名是可以枪毙的。”他又转向那个雇工说:“你们都可以枪毙。帮着日本人毒害咱们中国自己人,现在是死刑。”

他们听见这话,四个女孩子,其中两个才十二三岁,哭起来求饶命。他们还没听说这新法令。几个女孩子和男的都跪在地下哀求释放。

阿非转向那几个年岁大点的姑娘,叫她们站起来。他说:“告诉我实话,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告诉我实话,我就饶了你们。”

一个女孩子说:“她是这个地方的老板。我们叫她王太太。我们和她并不熟。她住在天津,不常来。”

阿非问:“王太太,你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素云在吴将军保卫之下,并没有改入日本籍。她听了阿非说的话,又看见立夫在后面站着一言不发,她开始软化,于是回答说:“咱们大家不必再装不认识。咱们实际上是一家人。那边站着的不是立夫大哥吗?我是素云。”

陈三喊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立夫仍然不说话,只是站着望着她。素云转过脸去对他说:“我知道你恨我。”

立夫说:“不是。”

素云说:“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若是你,我就是这样的看法。若不然,两家的仇恨几时完结呢?即使这次你把我逮住了,我哥哥,还有别人,也会为我报仇的。”

立夫不动声色问她:“这是威胁我吗?”

“我怎么敢威胁你?我是请求找个合理的办法解决这件事。请你告诉我,这位官长是谁?”

“他是木兰的弟弟。我只是陪着他来的,这并不是我的差事。”

阿非用办公的腔调说:“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我现在是办公事。对不起,你得跟我走。”

他下令搜集屋里的文件,并且把毒品没收。雇工又恳求释放。但是阿非告诉他们都要先到拘留所。他们若能证明自己是雇工,对审问老实回答,就可以获得释放。

现在素云开始害起怕来,在阿非不在屋里时,她向立夫说:“你们把我怎么办呢?”

立夫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的事要依法办理。”

素云说:“我求你放了我。将来我会报恩的。我过去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把我一生都毁了,那还不够吗?你非要把一个人逼到没路走不可吗?”她的声音和面容都十分可怜。

“我告诉你,这是禁烟局的事,我和禁烟局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找到你。你为什么干这种事?”

“这个说来话长。你若完全知道,你也就了解了。你若不替我说话,你能不能让我和我的前夫说几句话?也许念在以前的关系,他会为我说几句好话。我已经上了岁数儿,受的折磨已经够了,别再给我罪受。”

阿非搜查完毕,回来时听见最后一句话,心里也觉得难过。可是他仍然下命令把所有人犯都带到拘留所去。外面已经由禁烟局来了一辆密封的囚车,有卫兵看守,把人犯和检查出来的货品装载回去。

上车之前,素云转身问阿非说:“经亚在哪儿啊?”

“他在北平,已经结婚了。”

“娶的是不是一天晚上我在北京饭店跳舞时看见的那个漂亮小姐?让我见一下他,或者是那位小姐吧。”

素云和别人被一齐关进囚车,由陈三押解着开回去。

家里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吃惊。

立夫微笑说:“我们不是去找她,这一次是她找上了我们。经亚,你的看法怎么样,她请求见你和你太太。”

暗香说:“为什么她要见我?”

“她要见嘛。她说经亚会为她说情。她说:‘念在以前的关系。’”

经亚大吼一声:“以前的关系!”

“她说她要和你太太说话。她以为你现在的太太是和你在北京饭店跳舞的那个舞伴。那是爱莲吧?不然就是丽莲?”

木兰说:“是她。”说时手指宝芬,宝芬微笑。木兰转向暗香说:“你愿不愿和你丈夫的前妻说话?会出乎她的意料,叫她大吃一惊的。”

暗香问:“我们女人怎么能管禁烟局的公事呢?”

立夫说:“我告诉你,我们把她送到这儿来,当然由警卫人员看守着。我提议你们妯娌三个人和以前的妯娌谈一谈,看她要说什么。她好像在她现在干的这件事之后,还颇有内幕,我想听听。”

经亚问:“你们要怎么办她呢?”

阿非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政府新法令颁布后第一件案子,我还没有细看文件。你要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勾结走私是死刑。走私的首领公然对抗缉私队也是死刑。逮捕时她倒没有拒捕。但是另一条文上规定凡是逃避关税达到六千元者,也是处死刑。由这一次搜得的货物看,一定也超过六千元。情形看来不妙,我手里这是个人命案子。”

曼娘说:“你若把她处死刑,你可别把她带进家来。”

现在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大家分散开去吃饭。在各院里的晚饭桌子上,大家还是讨论这件事。

阿非进去看父亲。父亲说:“你可不要杀人。把她带来,我也许要亲自和她说话。”

第二天,全家都同意素云应当有个机会和以前的丈夫交谈一次,这也许是因为家中的女人实在好奇心太强,很想在这种情况之下和她见一次面。因为姚老先生也想和她说话,那就必须在特别安排之下,把她带到静宜园来。大家都相信她是犯有重罪的。阿非也须要向禁烟局特别保证把她妥为送回,同时要在警卫看守之下才能把她带出来。在办公室里,阿非研究他搜获的那些文件,发现在“天津王太太”这个假名字之下,又有些别的地址。他也盘问那些雇工,答应可以交保释放,但是一定等把案子审理完毕,一切线索都查明之后,以防消息走漏。另外必须提防这次搜捕消息传到日本使馆。虽然阿非知道这纯是中国人的案件,但因为素云尽人皆知在和日本人合作,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和日本人“勾结”,没问题,这位大名鼎鼎的“白面儿皇后”应当枪毙,但仍然不可不保密。他说这个案子必须速办速结,不然因为她的地位问题,一定会和日本当局发生纠纷。

那天下午,素云在严密警卫之下,戴着手铐到达,穿着女犯的旧黑衣裳。到了前院的一间屋子里,蒙眼的布才解下来。她睁开眼一看,见屋里好多人都是家人亲戚。曼娘、木兰、暗香,她立刻认出来。经亚站在旁门那边,她看不见。

她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已经拿下去,现在穿着一身黑,没有化妆,看来苍白消瘦,面色微黄。虽然比木兰仅仅大一岁,脸上已有深纹。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阿非走过去问她:“你愿和你的前夫说话,是不是?”

素云问:“他在哪儿?”

阿非转向经亚,经亚不肯从墙角走过来,只是说:“她说想和我太太说话。让暗香和她说话吧。”

素云抬起头来,但是看不见她要找的那个女人。木兰碰了一下暗香,然后对素云说:“有话和她说,这就是经亚的太太暗香。”

素云抬起头来,表示惊讶。

她慢慢说:“各位妯娌亲戚,我最好向大家一齐说吧。大家若还念及以前我们是一家人,在一起住过,我想说几句话。大家若不顾以前的关系,我也就不用说什么了。你们若是要的是钱,说出价钱来,我会给钱。我付得出。”

木兰以不屑的口吻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跟你要钱。”

素云说:“我只是要保命。我活了这么多年,我知道钱并不是一切。我知道你们看见我戴着手铐,大家很开心。你们若想报仇,我要问,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哪一位的地方?我被迫离婚,受了你们家的羞辱。那还不够吗?你们得有良心。不要以为立夫的坐监是因为我,那是我哥哥,完全和我没关系。”

似乎而今他们见到的素云,不是以前大家所知道的素云了。但是木兰说:“若照你说,你不在乎钱,那为什么你干这种事呢?”

她回答说:“木兰,我知道你恨我……”

木兰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有。”

“你恨我没关系。咱们都长大了不少。我非常孤独。”

木兰也受到感动,简直不记得曾经恨过她。但是曼娘说:“你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日本人残害中国人?”

素云说:“您若明白一切情形,大嫂,您会饶恕我。”她忽然用一家骨肉称呼相称,“我是迫不得已。我的存款都在日本银行里。我若不接着干下去,钱就会被他们没收。”

木兰问:“为什么你不让他们没收呢?”

素云叹了一口气说:“毕竟是一大笔钱,是一辈子挣的钱,我怎么能甘心损失。有几百人现在依靠我过活。我若洗手不干,我就得离开日本租界,我的房子、饭店,该怎么办?我这个岁数儿,分文没有,到哪儿去呢?我告诉诸位,因为以前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你们还认不认我,我现在老了,孤独无依靠,就是这么个老婆子。我虽然有钱,钱对我又有多大用?我看见你们在北京饭店,大家团聚,好快乐。我知道我走错了路。我不怪我丈夫。暗香,你有福气。我祝你快乐。我但求饶我一命。”

现在全屋的女人都流了眼泪,都用手绢儿掩盖着擤鼻子。素云的话,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原来以为素云如今是个傲慢残忍得意的富婆。

“经亚在哪儿?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

阿非向经亚招手,经亚带着孩子过来,但是孩子跑到暗香那边去。暗香用双臂把他们抱住,半为保护他们,半为给自己勇气。

经亚说:“你当初若知道知足,不会有今天。”

而今素云似乎觉得经亚当年对她并不坏,但她只是说:“你若还念当年夫妻之情,你应当给我说说情。”

暗香的六岁孩子问:“为什么爸爸是她的丈夫呢?”

暗香说:“她嫁你爸爸比我嫁得早。”

小孩子向素云说:“你以前嫁过我爸爸?”

素云不由得伸手想摸孩子。素云若是不堕落,也许早有了这样的孩子了。

小孩子向后退,问她:“你是不是中国人?”

素云不能回答。

孩子又问:“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泪珠从素云的脸上流下来,暗香把孩子叫回去。

阿非说:“你这样叫我们很为难。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你。你要知道,你做的事每天要害死几千中国人。你还忍心干下去吗?”

“你若放了我,我答应以后一定洗手不干。我一定给禁烟局效力。”

曼娘问她:“你不恨日本人吗?”

“我恨所有的日本人。我也恨跟我一起干的所有那些人——中国人,日本人,还有别的外国人。”

立夫问:“你哥哥在哪儿?”

“他在大连,也是干这种事。他还能干什么?”

阿非说他父亲要见素云。

素云问:“干什么?”

“他想跟你说话。他病得很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费这么大力气把你带到家来。也许是你的好运气。”

阿非只要木兰、莫愁一同跟着到父亲屋里去。警卫留在屋子外面,心里很纳闷。

姚老先生正躺在床上。暮春的太阳从窗子外面照射进来,把影子照在姚老先生脸上的皱纹上。

姚老先生说:“请坐。”

素云说:“我不敢。”

姚老先生又说:“我说你坐下。”

他开始说:“你是我的一个远亲。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听我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说几句话。你这件案子赶巧由我儿子办,你赶巧被他抓住了。这是天意,不是人的意思。我告诉过我儿子,我们家的人不能杀人。我要告诉他,把这件案子要尽量从宽办理。”

素云说:“多谢,老伯。”

“听我这个老人的话。记得这个寓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界上什么是福?什么是祸?焉知你今天被捕不是你的福气呢?”

素云说:“老伯,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阿非若是放了你,以后一切全在你个人了……但是,我告诉你,中国日本之间,大战就要发生了。等一打起仗来,要记住,你可是个中国人。”

老人家停下来,眼睛甚至连看都没看素云。

姚老先生说:“好吧,再见。”眼睛也没转过来看她。

大家静静地走出屋来。

警卫和陈三把素云带到囚车上,阿非下令不再蒙起素云的眼睛。阿非现在要安排释放素云这件事,程序上是很困难的。他仔细研究素云的案子,把这个案子叫局里同事们办,请求他们从宽办理,因为这是老父死前的嘱托。因为这可能是北平第一个中国人制造毒品要处死刑的案件,局中委员愿意慎重处理。阿非要准备一篇详细的报告,在报告中要尽量低估货品的总量,并且说逮捕时人犯毫无抵抗,而且突检的房子完全是中国的住房,与日本人毫无关系,与日本人勾结一款,于本案并不适用。最后他陈明犯人表示悔罪,并愿向禁烟局捐出五十万元推动禁烟运动,最后姑念罪犯由于情势所迫,并非怙恶不悛,请求从宽处理。

数周之后南京方面的决定到达,素云被判开释。

一天晚上,姚老先生在睡眠中逝世。这是自然之死,身体元气渐渐耗尽了。最后几天,他的食欲渐减,直到连稀饭也不能吃,后来连水也不能喝。看来是显然死去好久之后,他微弱的脉搏还在跳,而且眼睛并不闭上。这真是道家的仙逝。

现在,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在床边有的立着,有的跪着。大家一齐哭泣,为他沐浴、更衣,依礼抬入棺木中入殉。阿非向局里请假,依礼治丧。阿非把陈三留在局里办公,因为陈三是姚老先生的远亲。木兰、莫愁和两位女婿换上白孝服,曼娘和暗香依礼穿蓝孝服。

丧礼举行两周。傅增湘夫妇已返回原籍,宝芬的父母全力帮着办理这场隆重的丧事。美国小姐董娜秀,因为是画家,早已成为宝芬的至交,她也前来吊唁。华太太和老画家齐白石也来帮忙。阿非是孝子,不能来注意诸多琐事,只能由两位姐夫帮着料理。

不过立夫仍然进行他的走私调查。逮捕了素云,他对贩毒情形得到了深切的了解,远非其他情形之下所获得的了解可以比拟。阿非虽然悲伤,但仍然和立夫讨论案件,因为老父之去世,早已在意料之中。阿非所提供立夫的,一是直接的消息资料,一是官方的报告,所有海关的报告,国际联盟禁毒委员会英国人调查员米如·赖斯特小姐的报告,尤其后者所描写的真实情形,使全世界为之轰动。阿非也告诉他,天津的美国大学妇女协会已经做了贩毒调查,发现贩毒组织其蔓延之广,实令人憎恶,令人恐惧,只好把此一报告压下,不予发表。立夫看起英文来还感觉吃力,若想翻译得精确,还要问阿非。立夫常常挖苦留英的那些“绅士”的矜持造作的态度,这就使他和阿非始终有点格格不入,不能打成一片。但是现在第一次彼此渐渐了解,立夫把他自己对留英学生的偏见,也多少克服了几分。

在天津,一个外国医生,在日本租界附近一个中国小学旁边,向一个小贩买了些糖果,化验的结果,证明那糖果里有麻醉剂。立夫对这件事特别注意。

立夫说:“我简直不能相信。”

阿非说:“我可以证实这个报告是千真万确的。近学校也好,不近学校也好,这与贩毒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在日本租界,没有一条街没有毒品制造厂、毒品批发或是零卖,即便在最讲究的住宅区,也是如此。贩毒的人何必为一个学校搬家呢?”

立夫喊道:“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吗?”阿非听见立夫骂,是用绅士所不肯用的脏话骂。

立夫决定再到天津去,他和阿瑄商量好,他化起装来,阿瑄带他穿过日本租界。立夫会日文,对他的调查工作很有利。

他们看见一家一家的商店,在现代钢筋水泥的洋房子里,叫作“洋行”,门上把日本国旗挂得很明显。他们进了那些房子,发现里面除去毒品,没有别的货物。在一条街上,他们看见有十几家这种洋行。他们又走进别的街道,在那儿他们看见似乎是住宅,阿瑄却告诉他那是制毒工厂和大宗批发商行地区。正在日本领事警察局后面,在旭街接连东马路处,连隐藏也是多余的,只见一个低级吸毒窟,衣衫褴褛的穷人在那儿进进出出。

立夫看那些人类中的堕落渣滓,实在不忍心,转身走开。

“您要不要看还好一点儿的——高级的?还是中级的?”

“带我到个中级的地方儿去看看。”

他们坐了一辆洋车,到了一栋房子。立夫一进去,令人作呕的气味袭人鼻孔。屋里很黑,在坐榻上不是站着躺着的,就是坐着的,姿势不同,都是瘾君子,有中国和高丽女招待陪伴。

一个女招待问他们:“抽呢?还是扎?”

阿瑄指着立夫说:“我这位朋友刚刚学。”又转身对立夫说:“有三种方法用这种毒品。‘抽’是把烟抽下去,‘扎’是注射进去,注射的是古柯碱,或是吗啡。第三种办法是用鼻子闻,瘾头大的才闻。”

阿瑄说:“给我拿五毛钱的‘白面儿’。”

女招待把他俩带到一个坐榻上去。一个中国女招待拿来了一小包海洛因,是放在一张特别的纸上,另外有半盒洋火。

阿瑄对站在一旁望的女招待说:“我只是让我朋友看看怎么抽。”

那个女招待微微一笑说:“我教给他看看好不好?”

立夫回答说:“不必麻烦了。”女招待走开。

“在高级的地方,那些女招待还操副业,只要您肯花钱。您和那个小姐关在一个特别的房间里,您不叫,没有人进去。”

现在这是半敞开的屋子,客人叫时,女招待就前去伺候。阿瑄指着一个仰身躺着的男人说:“看那边儿那个人,他正打飞机呢。”那个人把一卷纸放在一根香烟上,那个纸卷里有“白面儿”,在下面仰着脸抽。有人用一根小管子,就是把一支毛笔管,插进一个大竹子节里。别人坐在床上,用火柴在锡箔下点着,锡箔上有“白面儿”,等受热的“白面儿”冒出紫蓝的烟,就用管儿往肚子里吸。

阿瑄说:“那叫‘哈’,用嘴往里抽气。”

有几个新主顾进来,一个男的,才十八九岁的光景。一个男招待走过去,显然是知道他要什么,那个青年把衬衫拉起来。

阿瑄说:“注射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静脉注射,一种是皮下注射。你看那个小伙子背上有好多针眼儿。最坏的时候,皮肤会因感染而腐烂。静脉注射没有这种毛病,但是太危险。有静脉注射后当场毙命的。所以有瘾的人大都喜欢皮下注射。”

立夫回到北京,准备一篇报告。除去海关的报告之外,中文在这个专题上完备的著作还没有,所以立夫要采用好多外国资料。

他写的文字里有:“天津日本租界是世界海洛因的大本营,是日本、大连、沈阳、朝鲜的鸦片输往南北美的中心。世界最大的海洛因工厂设在唐山。仅只在张家口的一家日本工厂,即日产海洛因五十公斤,也就是全世界合法需要量的十五倍。司徒·福乐(Stuart Fuller)在他为国际联盟禁毒委员会提供的报告上说:‘日本势力在东方进展所及之处,与之同时共进者为何?贩毒。’他把东北和热河的贩毒情形描写为‘令人战栗’。根据日本报纸,鸦片的种植和贩卖是由朝鲜总督指挥下的专卖局长细心计划管理进行的。鸦片制造商公会,由政府给予津贴,对公卖局负责指导种植鸦片,借款与种植鸦片者,并负责鸦片原料的运交工作。”

在他那篇报告的结尾,他写道:“禁毒和消灭走私最大的困难是日本的军事当局和治外法权。如果远东之情形如此,而日本竟要求世界承认,真是匪夷所思。如果这是一个友邦的政策,则中国应当多要敌国而少要友邦。如果这是亚洲的新秩序,则所有人类的良心应当要求返回于原始野蛮时代的旧秩序,那倒不失为一个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天津转日本租界是中国政体上一个毒瘤,是日本荣誉上的一个污点,是全世界公众健康的一个威胁,应当自地球表面上扫除之。”

姚老先生的丧礼办得很隆重,很冠冕。自他出外十年归来之后,邻居都称他为“老神仙”,他的丧礼也被称之为老神仙的丧礼,当然文词上有点矛盾不符。参加葬礼的,除去宝芬家的旗人和这个茶商巨子的老朋友之外,还有好多年轻一代的亲友。由于阿非的工作的性质,他在官场上具有相当的地位。北平市政府好多代表来参加送殡,送殡的行列达一里长。那时洋鼓洋号的音乐队应用在丧礼上已经流行,所以有若干个团体送了两队。姚老先生生前吩咐过不要和尚念经,不过西山一个庙里的和尚坚持来致敬。这实在不好拒绝,阿非只好接受,但是只请他们送殡。结果是新旧混合,有点古怪,因为和尚的脸和袈裟是黑黝黝的,职业乐队的肩章和制服非常鲜明,吹奏着柴科夫斯基的丧葬进行曲,两者对照,很不协调。

木兰自杭州北上之时,在一个火车站上看见两个军乐队,由两个官员送的,来欢送一个省主席。火车一开动,两个乐队同时奏乐,成为滑稽可笑的杂奏。所以她让阿非告诉两个乐队,他们要自己协调好,不要同时演奏,而且不可以那个刚一奏完,这个就接起来。

丧礼给木兰、莫愁一个机会,重见一次以前的亲戚朋友。那些人之中,有素丹,现在是个寡妇,桂姐和两个女儿爱莲、丽莲,两个人似乎婚姻很如意,派头儿很时髦。黛云的母亲也来参加。她丈夫已经去世,她说女儿在苏州又坐监,是在去参加共产党代表会议的途中被捕的。

阿瑄特别请假回家参加丧礼,虽然他不是姚家人,但是曼娘坚持这样做。出殡是在星期三,第二天他立即返回天津。他听说前一天,另一帮日本浪人在天津车站,把两百件货硬往三等车一个车皮里装,又把驱逐出来的乘客打伤了几个。

在六月,这种事已经有八九次,把海关的职员惹得实在忍无可忍。在一个礼拜五晚上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说一大批货,分装在六辆骡子车上,在通往天津的大道上被海关职员抓住,但又被三个日本人和三个高丽人抢回去,他们人多势众。阿瑄的办公室则找志愿人员,要前去再抢回来。几个最年轻和最强壮的自告奋勇,愿意前去,阿瑄也在内。那几个浪人据说身上没有武器,因此这边认为有十二个人足可以对付他们。他们自己也不得带武器,目的只是在夺回货物、击退私枭而已。

大家知道骡车的大道,那十二个人先到一个小村子里,只带着绳子。在村里一家商店中,他们之中一个人看见有大火炮,他们买了几个,预备吓唬私枭。大约两点半的光景,他们之中带着望远镜的那个人,看见骡子车来了。第一辆车上只有一个矮小的人,大概是日本人,坐在一堆货物上,另外几个人坐在最后的两辆车上。问题是对付后面车上的保镖之时,而不让前几辆车逃跑了,所以要点在完全施以突袭,攻其不备。三个人被派去对付前面的日本人,逮住赶骡车的,还要同时扣留住货物。另外九个人分成两部分,藏在大道的两边,攻击保镖,阿瑄在后面那一组里。他们蹲在一道旧墙下面。

第一辆车过去之后,为首的发出暗号,叫他们自己人爬近大道去。为首的把大火炮点着,扔到车上去。这个暗号一发,大家一拥而出。日本人和高丽人大吃一惊,开始乱扔石头。海关人员迎着飞来的石头跳到车上,双方揪打起来。

阿瑄是在为首的官员之后第三个人,在他正跳到车上时,一个两磅重的圆石头打中他的头,把他打昏,他一下子跌到地上。幸而别的人已经赶到,日本人不能再扔石头。一个日本人带着一把斧子,对准为首的人就劈下来,为首的人迅速一拳打中日本人的肚子,斧子落在车上。

赶骡子的中国人跑掉,车停住了。双方混战了片刻,后面的两个日本人和三个高丽人被制伏,被捆缚起来。前面车上的日本人,因为喝了半醉,在六月的下午正在困倦,没有抵抗,束手就擒,用听不懂的日本话乱骂。

领导人下车来,看见阿瑄躺着失去了知觉,头皮上流血。他派人雇了六个农人,把车赶往最近的海关检查站,他们把阿瑄抬到一辆车上。阿瑄受的伤不重,到了检查站时,他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医生把他的伤洗干净,用绷带包扎起来。只是伤了表面,并不严重。这一批人,大功告成,十分兴奋,然后押解着那几个日本人和高丽人,送交日本警察局。

在七点半左右,六个日本人进入海关的庭院,从办公室的窗子往里望了望,随即闯了进去。他们问搜到的私货放在何处。主管人员告诉他们私货已送到总处去,一个日本人开始大骂,出手打了中国关员一个嘴巴,然后搜查客厅,拿走了那把斧子。临走时,骂人的那个日本鬼子用他那难听的中国话威胁说,如果告诉他的话不对,他要回来杀死那个中国关员。

第二天,阿瑄早晨没上班,坐着九点的快车回北平去,过中午不久就到了,家里人还没想到他会回去。

看见他头上缚着绷带,他太太好害怕,赶紧叫曼娘。

曼娘说:“我告诉过你会有今天。你若叫人打死,我们婆媳怎么活?”

环儿、宝芬、莫愁听到这消息,也来到屋里,阿瑄把事情的经过完全告诉他们。木兰得到消息稍晚,听见曼娘话说得很激动,一半责备自己儿子,一半骂日本人。

木兰听见她说:“你干的是什么差事?官儿吗?又不是个官儿。土匪?又不是土匪。赤手空拳去擒虎狼。我恨死那些矮鬼子了。为什么咱们的官员不能带武器?为什么人家可以?若真是两国打仗,要清理好战场,双方摆成阵势,摆好刀枪,那也像个公平的交战哪……”

木兰问:“你赞成中国和日本开战吗?”

曼娘说:“若是像我说的正式打,打仗倒还好。怎么能叫阿瑄赤手空拳去和矮鬼子打呢?”木兰想起她父亲说的话:“你问曼娘,曼娘若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战胜;曼娘若说中国不要打,中国就会战败的。”

木兰慢慢说:“你相信中国能打败日本吗?”

曼娘说:“不管中国愿不愿打,中国是不得不打了。”

曼娘可说中国要打了!

姚老先生说过,战争是要发生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战。

木兰说:“曼娘!你已经向日本宣战了!”

曼娘说:“我懂什么宣战?我只知道,咱们不能束手待毙。”

环儿问:“木兰,你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现在但愿我能问问我父亲。但是他常说,人的运气和个性息息相关。人若有福气,一缸清水变白银;若没福气,一缸白银变清水。人必须享有福的个性。日本人没有统治中国的个性,所以也没有统治中国的福气。即使把中国送给日本,他们也没有福气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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