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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
烟花风景眼前休,此地仍传燕子楼。
鸳梦肯忘三月蕙?翠颦能省一生愁。
柘因零落难重舞①,莲为单开不并头。
娇艳岂无黄壤瘗②?至今人过说风流。
话说大唐,自政治大圣大孝皇帝谥法太宗开基之后,至十二帝宪宗登位,凡一百九十三年。天下无事日久,兵甲生尘,刑具不用。时有礼部尚书张建封做官年久,恐妨贤路,遂奏乞骸骨归田养老。宪宗曰:“卿年齿未衰,岂宜退位?果欲避冗辞繁,敕镇青徐数郡。”建封奏曰:“臣虽菲才,既蒙圣恩,自当竭力。”遂敕建封节制武宁军事。建封大喜。平昔爱才好客,既镇武宁,拣选才能之士,礼置门下。后房歌姬舞妓,非知书识礼者不用。武宁有妓关盼盼,乃徐方之绝色也。但见:
歌喉清亮,舞态婆娑。调弦成合格新声,品竹作出尘雅韵。琴弹古调,棋覆新图。赋诗琢句,追风雅见于篇中;搦(nuò)管[执笔]丹青,夺造化生于笔下。
建封虽闻其才色无双,缘到任之初,未暇召于樽俎(zǔ)[古代盛酒肉的器皿。后常用做宴席的代称]之间。忽一日,中书舍人白乐天名居易,自长安来,宣谕兖、郓,路过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乐天远来,遂置酒邀饮于公馆,只见:
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瑞脑烟喷宝鸭[瑞脑,指龙脑,一种香料,放在鸭形的炉里熏焚],香醪(láo)[浊酒]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绮罗珠翠,列两行粉面梅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裀铺蜀锦,当筵歌拍按红牙。
当时酒至数巡,食供两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属琵琶一类的西域乐器]立于筵前,转袖调弦,独奏一曲,纤手斜拈,轻敲慢按。满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韵爽烦襟。须臾,弹彻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与乐天俱喜调韵清雅,视其精神举止,但见: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天然,迥出伦辈。回视其馀诸妓,粉黛如土。遂呼而问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缓移莲步,向前对曰:“贱妾关盼盼也。”建封喜不自胜,笑谓乐天曰:“彭门[徐州地方古称彭城,这里的彭门犹如现今常称天津为津门一带]乐事,不出于此。”乐天曰:“似此佳人,名达帝都,信非虚也!”建封曰:“诚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诗赠之?”乐天曰:“但恐句拙,反污丽人之美。”盼盼据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质丑陋,敢烦珠玉?若果不以猥贱见弃,是微躯随雅文不朽,岂胜身后之荣哉!”乐天喜其黯慧,遂口吟一绝:
凤拨金钿砌,檀槽后带垂。
醉娇元气力,风袅牡丹枝。
盼盼拜谢乐天曰:“贱妾之名,喜传于后世,皆舍人所赐也。”于是宾主欢洽,尽醉而散。
翌日,乐天车马东去。自此建封专宠盼盼,遂于府第之侧,择佳地创建一楼,名曰“燕子楼”,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轻车潜往,与盼盼宴饮。交飞玉斝(jiǎ)[酒杯的美称],共理笙簧。璨锦相偎,鸾衾共展。绮窗唱和,指花月为题;绣阁论情,对松筠为誓。歌笑管弦,情爱方浓。不幸彩云易散,皓月难圆。建封染病,盼盼请医调治,服药无效,问卜无灵,转加沉重而死。子孙护持灵柩,归葬北邙,独弃盼盼于燕子楼中。
香消衣被,尘满琴筝,沉沉朱户长扃,悄悄翠帘不卷。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妇人,无他计报尚书恩德,请落发为尼,诵佛经资公冥福,尽此一世,誓不再嫁!”遂闭户独居,凡十换星霜,人无见面者。乡党中有好事君子,慕其才貌,怜其孤苦,暗暗通书,以窥其意。盼盼为诗以代柬答,前后积三百馀首,编缀成集,名曰:《燕子楼集》,镂板流传于世。
忽一日,金风破暑,玉露生凉,雁字横空,蛩声喧草。寂寥院宇无人,静锁一天秋色。盼盼倚栏长叹,独言曰:“我作之诗,皆诉愁苦,未知他人能晓我意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赋诗寄呈乐天,诉我衷肠,必表我不负张公之德。”遂作诗三绝,缄封付老苍头,驰赴西洛,诣白公投下。白乐天得诗,启缄展视,其一曰: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
因理冠剑歌尘散,红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送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结成灰。
其三曰: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乐天看毕,叹赏良久。不意一妓女能守节操如此,岂可弃而不答?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苍头驰归。
盼盼接得,拆开视之,其一曰:
钿晕罗衫色似烟,一回看着一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得几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冢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其三曰:
满帘明月满庭霜,被冷香销拂卧床。
燕子楼前清夜雨,秋来只为一人长。
盼盼吟玩久之,虽获骊珠和璧,未足比此诗之美。笑谓侍女曰:“自此之后,方表我一点真心。”正欲藏之箧中,见纸尾淡墨题小字数行,遂复展看,又有诗一首: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盼盼一见此诗,愁锁双眉,泪盈满脸,悲泣哽咽,告侍女曰:“向日尚书身死,我恨不能自缢相随,恐人言张公有随死之妾,使尚书有好色之名,是玷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乐天不晓,故作诗相讽。我今不死,谤语未息。”遂和韵一章云:
独宿空楼敛恨眉,身如春后败残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讽道泉台不去随。
书罢掷笔于地,掩面长吁。久之,拭泪告侍女曰:“我无计报公厚德,惟坠楼一死,以表我心。”道罢,纤手紧搴(qiān)[揭起]绣袂,玉肌斜靠雕栏,有心报德酬恩,无意偷生苟活,下视高楼,踊跃奋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横夭?”盼盼曰:“一片诚心,人不能表,不死何为?”侍女劝曰:“今损躯报德,此心虽佳,但粉骨碎身,于公何益?且遗老母,使何人侍养?”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诵佛经,祝公冥福。”自此之后,盼盼惟食素饭一盂,闭阁焚香,坐诵佛经,虽比屋未尝见面。久之鬓云懒掠,眉黛慵描,倦理宝瑟瑶琴,厌对鸳衾凤枕。不施朱粉,似春归欲谢庾岭梅花;瘦损腰肢,如秋后消疏隋堤杨柳。每遇花辰月夕,感旧悲哀,寝食失常。不幸寝疾,伏枕月馀,遽(jù)尔[突然]不起。老母遂卜吉葬于燕子楼后。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间,而建封子孙,亦散荡消索。盼盼所居燕子楼,遂为官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势改作花园,为郡将游赏之地。星霜屡改,岁月频迁,唐运告终,五代更伯[互为雄长,递相称霸]。当周显德之末,天水真人[指赵国胤]承运而兴,整顿朝纲,经营礼法。顾视而妖氛寝灭,指挥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叶之时,四海无犬吠之警。
当时有中书舍人钱易,字希白,乃吴越王钱镠之后裔也。文行诗词,独步朝野,久住紫薇[中书省的代称],意欲一历外任。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据词掖[泛指词臣的官署,如翰林院之类],无毫发之功,乞一小郡,庶竭驽骀(nútái)[比喻低劣的才能]!”上曰:“青鲁地腴人善,卿可出镇彭门。”遂除节制武宁军。希白得旨谢恩。下车之日,宣扬皇化,整肃条章,访民瘼(mò)[百姓的疾苦]于井邑,察冤枉于囹圄(língyǔ)[牢狱]。屈己待人,亲耕劝农,宽仁惠爱,劝化凶顽。悉皆奉业守约,廉谨公平。听政月馀,节届清明。既在暇日,了无一事,因独步东阶。天气乍暄,无可消遣,遂呼苍头前导,闲游圃中。但见:
晴光霭霭,淑景融融,小桃绽妆脸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阴中;画舫兰桡,稳缆回塘岸下。莺贪春光时时语,蝶弄晴光扰扰飞。
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纵意游赏,到红紫丛中。忽有危楼飞槛,映远横空,基址孤高,规模壮丽。希白举目仰观,见画栋下有牌额,上书“燕子楼”三字。希白曰:“此张建封宠盼盼之处,岁月累更,谁谓遗踪尚在。”遂摄衣登梯,径上楼中,但见:
画栋栖云,雕梁耸汉。视四野如窥目下,指万里如睹掌中。遮风翠幕高张,蔽日疏帘低下。移踪但觉烟霄近,举目方知宇宙宽。
希白倚栏长叹,言曰:“昔日张公,清歌对酒,妙舞邀宾。百岁既终,云消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叹。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报建封厚遇之恩,虽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乐天诗中,犹讥其不随建封而死!实怜守节十馀年,自洁之心,泯没不传。我既知本末,若缄口不为褒扬,盼盼必抱怨于地下。”即呼苍头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调长篇,书于素屏之上,其词曰:
人生百岁能几日?荏苒光阴如过隙!
樽中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又何益?
清河太守真奇伟,曾向春风种桃李。
欲将心事占韶华,无奈红颜随逝水。
佳人重义不顾生,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诗寄语三百篇,贯串风骚洗沐耳。
清楼十二横霄汉,低下珠帘锁双燕。
娇魂媚魄不可寻,尽把阑干空倚遍!
希白题罢,朗吟数过,忽有清风袭人,异香拂面。希白大惊,此非花气,自何而来?方疑讶间,见素屏后有步履之声。希白即转屏后窥之。见一女子:云浓绀(gàn)[微红带深青的]发,月淡修眉,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艳丽,金莲步稳,束素腰轻。一见希白,娇羞脸黛,急挽金铺[本是门上用来衔门环的兽头状东西,后多指门环],平掩其身。虽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希白惊讶,问其姓氏。此女舍金铺,掩袂向前,叙礼而言曰:“妾乃守园老吏之女也。偶因令节,闲上层楼,忽值公相到来,妾荒急匿身于此,以蔽丑恶。忽闻诵吊盼盼古调新词,使妾闻之,如获珠玉,遂潜出听于素屏之后,因而得面台颜。妾之行藏,尽于此矣。”希白见女子容颜秀丽,词气清扬,喜悦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听子议论,想必知音。我适来所作长篇,以为何如?”女曰:“妾门品虽微,酷喜吟咏。闻适来所诵篇章,锦心绣口,使九泉衔恨之心,一旦消释。”希白又闻此语,愈加喜悦曰:“今日相逢,可谓佳人才子,还有意无?”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无及于乱,以全贞洁之心。惟有诗一首,仰酬厚意。”遂于袖中取彩笺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诗曰:
人去楼空事已深,至今惆怅乐天吟。
非君诗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
希白读罢,谓女子曰:“尔既能诗,决非园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君详诗意,自知贱妾微踪,何必苦问?”希白春心荡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闻槛竹敲窗,惊觉,乃一枕游仙梦[游仙是古代文人对男女情怀遏合或秘密恋爱的一种隐喻的幻想的名辞,往往托之于梦],伏枕于书窗之下。但见炉烟尚袅,花影微欹,院宇沉沉,方当日午。希白推枕而起,兀坐沉思,“梦中所见者,必关盼盼也。何显然如是?千古所无,诚为佳梦。”反复再三叹曰:“此事当作一词以记之。”遂成《蝶恋花》词,信笔书于案上,词曰:
一枕闲欹春昼午,梦入华胥,邂逅飞琼侣。娇态翠颦愁不语,彩笺遗我新奇句。几许芳心犹未诉,风竹敲窗,惊散无寻处!惆怅楚云留不住,断肠凝望高唐路。
墨迹未干,忽闻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声而歌,调清韵美,声入帘栊。希白审听窗外歌声,乃适所作《蝶恋花》词也。希白大惊曰:“我方作此词,何人早已先能歌唱?”遂启窗视之,见其人顶翠冠珠珥,玉佩罗裙,向苍苍太湖石畔,隐珊珊翠竹丛中,绣鞋不动芳尘,琼裾风飘袅娜。希白仔细定睛看之,转柳穿花而去。希白叹异,不胜惆怅。后希白官至尚书,惜军爱民,百姓赞仰,一夕无病而终,这是后话。正是:
一首新词吊丽容,贞魂含笑梦相逢。
虽有翰苑名贤事,编入稗官小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