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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甘罗发早子牙迟①,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①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祐年间,一个太常大卿[即太常寺卿,九卿之一。太常寺是专司礼仪、祭典、乐律、医药等事的机构],姓陈名亚,因打[弹劾]章子厚[即章淳,宋哲宗(赵煦)时的宰相,主张施行王安石的新政]不中,除做江东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众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指排八字算命],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瞽。”大卿分付:“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破帽无檐,蓝缕衣裙,霜髯瞽目,伛偻形躯。
边瞽手携节杖入来,长揖一声,摸着阶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观古圣之书,辄敢轻五行而自高!”边瞽道:“某善能听简笏声知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说言未了,见大江中画船一只,橹声咿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问边瞽:“主何灾福?”答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问,果是知临江军李郎中[宋制,派朝官郎中一级以上的到外郡去做主官叫知州事。郎中是六部的属官。临江军在今江西清江],在任身故,载灵柩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复生,不能过汝。”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瞽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去兖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无学同声[同行]。”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
裹背系带头巾[宋代,官和民头中式样是不同的。民众的头中,是用两带系在脑后],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
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了年月日时,铺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全称是押司官。宋代衙门中办理文书,狱讼的役吏],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算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不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①范丹:汉时人,家穷,常断炊,据说他家的锅上面都是灰尘。
白虎①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不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捽(zuó)[揪,抓]出卦铺去。怎地计结[计较]?那先生: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捽他去县中司官,究问明白。”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量应作梁。古时斗上有梁,以便提用。无梁斗,就是提不起来,不足为凭之意]。”众人和烘[劝说]孙押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缓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签押,处理和拟办了文书]归去,心中好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夫:“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人争闹来?”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县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问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甚官事临逼[压迫,威胁,侵害],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妇人家。”
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瞌睡。浑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是孙家的丫鬟。她称呼男女家主为“爹爹”“妈妈”,犹如称“爷”“娘”,并不表示她是养女]:“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万不合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五代人,受车裂而死]、《汉书》里彭越[西汉人,被碎割而死]。正是: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先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灭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线,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且莫睡!”迎儿道:“那里敢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时辰正尴尬那!”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或作兀的,这时]中门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边号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发声语助词]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一齐,一同]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老妇人自谦语]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有事,见押司捽着卖卦的先生,兀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们邻舍则个,如何便死!”簌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做功果,指请僧尼诵经追荐亡灵],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前日,往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真是,原本是]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丈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
过了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鹿迷秦相应难辨[秦二世时,权相赵高指鹿为马,以验群臣是不是附己,后来把此事作为混淆真相的典故],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三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入赘]。”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红帖,喜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辐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鹅语方知。
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将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财纳礼,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怨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胈(bá)项[脖子]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胈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掌[五指分开的一巴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二个月,把房卧[泛指嫁妆。宋元时,女子嫁妆包括用具衣服及床帐卧具等]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骂人的话,犹言“打不死的东西”之类一样]!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奴仆对主人的称呼]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借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日,又使尽了。
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上句无寓意,仅用于和下句对衬,下句是特为提出“点破青”三字,点破,指示意;青字双关“清”字,表示从这上面把这件事搞清楚]。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fú)头[幞头,唐宋时高级官员所戴帽子,用漆纱制成,有两只脚向左右伸展。舒角,帽翅横向展开],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一大捧]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指食物馈赠,因东西放在盒子里,故盒子便成了这类礼品的代称]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探望,访问]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那得钱纱?”王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泰山,也通用于东岳庙]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当晚无话。
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民间指东岳大帝属下专掌善恶报应因果的机构。因报应迅速,故名]前,迎儿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来年二三月,“句已”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县,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士,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合衙当值”的省文。谓全衙门里值班听差的]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县前县后官身私身[应役的百姓和无役的百姓],挨承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
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全称是孔目官。旧时衡门里的高级吏人,掌管狱讼,帐目、遣发等事务]。王兴平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孔目道:“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问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拿王兴回话。
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至后堂。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傍。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
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分付?”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幞头,緋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的妻子,又嘱付与他申冤。那判官的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
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一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宋元以来对衙门书吏的称呼]姓孙,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业;‘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已当解此,’‘句已’两字,合来乃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话。
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皮。揭起石皮,是一口井。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元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指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恰好小孙押司正闪也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县河里,扑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次后说成亲事。
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裴孔目,不在话下。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
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