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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他们经常围坐在赵隆的病室里议议朝政,谈谈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惊可愕、可笑可愤的,却很少有可喜的。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经抚房”,虽然没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大权,却有着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符合实际需要的判断和分析。

赵隆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时期,总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却留了不少后遗症。

现在医官邢倞是到刘家走动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辞辛劳,心甘情愿地冒着被病人抱怨、责怪甚至还可能被斥责的风险,每隔两、三天就来为赵隆诊一次脉,一丝不苟地开方子,即使只换一、二味药,也要细心琢磨上半个时辰。

邢倞是个表面上脾气十分温和,内心却很刚强的老医生。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个棉花团子,了解他的人却说他像块生姜,生姜是越老越辣。

作为一个医生,他没有权利选择病家,只要送上马金,他就得去诊脉。高俅、童贯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责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恶不赦的权贵们在内的病都医好;作为一个堂堂的人,他有权利在病家中间选择自己的朋友,包括没有给他送上马金的病人。

例如师师的严师、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没有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这位何老爹时。肃然起敬地称之为“风尘中的侠士”,并且谆谆嘱咐师师,一旦有了缓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样,这位老医宫也洞察社会的疾病。他认定到了政、宣年间,这个朝代长期来患的痼疾,已成为不冶之症,变故之来,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这样一把年纪了,又无妻室儿女之累,他担心的只有师师。他关心师师的政治生活也好像关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样,怕她依傍宫廷,难免要遭没顶之祸,已为她预筹了后路。也许他模糊地意识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够保护师师的安全力量,不是来自自身难保的宫廷和上层,而在于风尘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识到一旦大风浪来到,将会出现怎样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为一个医生,开不出一张能够治好社会的痼疾的方子。

小关索又是一个他从病家中选出来的好朋友。

发生过这样一件凑巧的事情:李宝和高俅这一对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中,同样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个干办、虞候,后来又派来了儿子速驾。他却先去诊了李宝的病,完事后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权衡是这样的:高俅生的是富贵病,一时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误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宝的脚骨脱了骱,不先给他冶好,就会误了今晚演出的场子。

后来高俅打听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权贵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开罪医生。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李宝身上,借故勒令他献艺的场子停演三天。

现在,赵隆又成为他从病家中挑出来的朋友。

他们的缔交有一段不寻常的过程。最初赵隆对他并不特别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为了取得他的友谊,邢倞不惜牺牲自己那么重视的自尊心,忍受了他的坏脾气。他的权衡是这样的,他绝不能容忍权贵们对他有丝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权贵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饴。因为敢于向权贵挑战的人就是药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杀死社会的蠹虫,至于他自己,对砒霜只好避着点儿。

赵隆不能够长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医生时,就要心急地问:“俺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稳,这个病算是痊愈了没有?”

“还未!还未!哪得这样快就好起来!”邢倞耐着性子回答病人,皱起了他的满布皱纹的眼皮,“钤辖休得孩子气。俺说,再过三、五个月,钤辖也离不开床铺呢!”他知道这句老实话可能会引起病人的强烈的反应,急忙离开他,警告刘锜娘子和亸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饱,休要离床,千万莫发性子。钤辖再发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于邢倞的医道、人品,他在刘家树立起崇高的威信。这个警告被严格地、甚至是强制地执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赵隆向来是宁可把黑夜当作一床被单,把大地当作一张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闪光的战场上露宿。否则就让他伏在一步一颠、缓行着的马背上打个瞌睡(连续几天的行军、作战,有时使他疲倦得在马背上也睡得着觉)。再不然,就让他舒服地展开手脚在土坑上睡上一宵。总之,无论哪里都比病床上强。他赵隆的这副硬骨头是在砂石堆里滚大的,是用刀枪箭镝的熔液溶铸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头、生铁、熟铜打交道,就只怕在温暖软绵的锦茵中逐渐把生命软化掉、腐蚀掉。

他再也没法在病床中待下去,这是他日前斗争的一个焦点。

他焦急,愤懑,稍不称心就大骂山门,骂别人、也骂自己。邢倞是他的首当其冲的出气筒,他骂这个瘟医生从来没给他服过一帖好药,骂医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话。

“就算妇道人家养孩子,坐产一个月也算满了月,俺已睡了这许多天,难道还没睡够?”

这句话是他的新鲜发明。以后他看见邢倞就要问。

“邢医官,俺还得再坐几天,才算满月?”

“钤辖算算日子,还未坐到双满月哩!”邢倞仍然耐着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两个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几天才来一次,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挖苦欲。他把斗争的矛头,指向朝夕陪侍在侧的女儿。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把全副本领用来折磨女儿。他成天地想出各种理由对女儿大发脾气。有时女儿对他实在太关心、太温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没有留下一点使他可以发脾气的理由,他就因为这个对她大发脾气。

对亲人生气是病人的特权,他滥用了这个特权,把女儿放在十分难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个月中,亸娘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爹给予她的种种折磨以及她自己心里的煎熬。

这种折磨终于达到了这样一个顶峰。有一天,亸娘给爹喂药,一阵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颤抖把药碗泼翻了,泼得被褥上、枕头上,衣服上都是药汁,也泼上了他的胡子,烫痛了他的手。亸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邪恶的和快活的光芒,因为平时他无理尚且还要取闹,现在却真让他抓住一个可以大发脾气的把柄了。可是一颗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烫的眼泪制止了他的恶意的发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凶恶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点惭愧和羞恧,这是他一生中难得有过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拉起被单布胡乱地揩揩自己的胡子和手,转身就缩回到枕头上睡去了。

这是一个转折点,经过了这次反省,他的脾气好转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跟邢倞提出一个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暂时还不能让他离开病床,那么他希望刘锜、马扩能把从庙堂、前线以及街头巷尾听来有关战争的消息全部告诉他,不要有一点隐瞒。他说,与其对他封闭消息,让他闷在鼓里,独自发愁发急,倒不如尽量告诉他,让他听个痛快,骂个淋漓尽致,把一肚皮的怒气泄发无余,这样可能对病体倒有些好处。然后,他又孩子气地向亸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这件协议,他保证以后不再对她生气。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以前他提出种种装腔作势的要求都是虚假的,目的还是为了要了解战争。”他们想到这个老病人为了提出这样一个提议也是煞费苦心的。

有时,一个鲁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医生更加有益的冶疗方法,因为他比医生更了解自己。邢倞听了他的提议后,权衡轻重,斟酌利害,认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医理,值得试试看。于是刘锜、马扩开始把一些估计起来不会大伤他脾胃的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后是邢倞自己也带来一些经过精选的、可以收到补血养神之效的幕后消息,诸如张迪最近多次向人公开表示蔡京的圣眷已衰,官家有意责令他回乡致仕之类。初步的反应还不错,后来他们透露的范围扩大了。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好手,她一个人提供的新闻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虽然她的来源不一定可靠,内容也不一定配赵隆的胃口,但凭着她的生花妙舌,着意渲染一番,却也解了他的闷气,有时也会逗他破颜一笑,这确实有裨于他的病体。

这样大家也就慢慢地习惯在他病榻前畅谈一切,使这里成为他们经常碰头的地方,并且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经抚房”。

赵隆果然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他对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样质朴的人才能有的真诚的感谢。这种感谢本来封闭在自己心里,并且在封口上浇上一股怨气的蜡。一旦怨蜡溶化了,封口打开了,感谢就从他心里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他对女儿的脾气也显然好转了,有时他默默无声地看着女儿为他煎药,为丈夫缝补衣服,眼睛里充满了爱抚的感情,似乎要用一个沉默的忏悔来表示对女儿的歉意。

他总是欢迎,并且用心倾听他们给他带来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认真的,即使刘锜娘子讲的明明是个无稽的笑话也好。

一天,刘锜娘子讲到王黼自居政府以来,家居生活穷奢极侈,每天从阴沟中流出的淘米泔脚中,要带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问壁普济院的一个老和尚,逐日从阴沟中捞起白米,晒干了贮藏着,不到一年功夫就贮满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贮满四大缸。有人问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为什么着?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诸于王,还诸于王。”那人笑起来说:“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费千万,难道要吃你这被水浸涨了的陈米?”

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

可是他们没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经历和完成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的转变。他从战争的激烈的反对者一变而成为战争的热烈的关心者、支持者和拥护者。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毫无原则的人,之所以使他发生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场胜利的战争是他所反对的战争。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

大军出发前三天,赵隆又开始沉默了。这一次他表现出比过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丝毫不掩盖自己烦躁的心情,不掩盖暂时不希望别人进他房里去打扰他,暂时不希望继续他们的“床边谈话”的愿望。他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彻夜不眠的,深夜中还不住地用手捏着手指的骨节,使它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并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军出发的前夕,在刘锜夫妇饯别了马扩以后,他把马扩留在自己房里,翁婿之间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马扩以为他可能又要谈战略、战术的问题,其实关于这方面的话,他们已经谈过多次了,并且从各个角度上考虑过、设想过,再要谈也无非是炒炒冷饭罢了。老年人常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特别注重的话题。可是今夜,他要谈的不是这个。

“贤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温和的话开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紧,把俺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边,好不丧气!”

“泰山安心养病,”马扩安慰他道,“等到身体痊愈了,种帅自然要派人来接。两军相交,兵革方殷,种帅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贤婿看看俺这把老骨头,这个病还好得了?邢老头多少日子不让起床。”说着,他卷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纠结怒张的暗蓝色的血管。他忽然愤慨起来,用力搥着床档,气恼地骂道:“童贯那厮,害得俺好苦呀!”

“童贯这等作恶,官家心里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说了,泰山何必为他气恼?”

“近来俺也想得透了,童贯害了俺,拼着这条老命结交与他。也只是小事一段。只是想到令这等人到前线去主持军事,怎不叫俺忧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职?”

“待他恶贯满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现在想了也自无用。只是想他童贯在前线纵有掣肘之处,这冲锋陷阵、调兵遣将之事,毕竟还要由种帅主张。童贯那厮岂不愿打了胜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赵隆摇摇头说道,“今日童贯以宣抚使名义节制此军,非昔日监军之比。你看他自己带了一军北上,就是要以此压倒种帅,而我军内部,嫌隙迭生,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贤婿离军中已久,未知其详,俺近来的烦恼也正是为此呢!”

于是他沉吟一回,先把种师道与姚古、姚平仲之间的不睦告诉马扩。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马扩早就知道这两家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但是赵隆以他平日观察所得,更多地谈到种师道心地狭窄的一面。他说:师克在和。两万熙河军久历戎行,卓著战功,是我军的一大主力。如果种帅存了偏见,把它撤在一边,岂非自损一肢?因此他再三嘱咐马扩到了军中,见到种师道时要转达他的意见。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个血性汉子,是军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军,也强劲善战。种帅千万要和衷共济,休为一时意气,误了大事。他又说,如果种帅一时憋不过来,要去找端孺出来相机转圜。

“俺不得到军中去,这调停弥缝之事,全仗端孺从中斡旋了。”他叹口气,然后给了种师中一个很高的评价道:“忠以许国,和以协众,西军中的将帅,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样,以大局为重,以一身为轻,事情就好办了。俺这个火爆性子,哪里比得上他?”

从他高度评价种师中的几句话中,听得出他对他的上司、密友种师道,心中也是不无微词的。至于姚古,他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癖性。姚古既然是竞争统帅中失败的一方面,而且这次又不到前线去,对他的要求自不能与身为统帅的种师道相提并论。

又经过一阵的沉默,赵隆才郑重其事地谈出了第二个秘密。

“近年来童贯在刘延庆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只看胜捷军久驻京西,备受优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险恶。种帅只看到刘延庆一向对他唯唯诺诺,不敢违抗,还以为庸才易使,却不知道他早被童贯拉过去,心已外向了。”然后他断然地下结论道,“异日偾两军之事者,必系刘延庆无疑,只怕种帅还蒙在鼓里呢!”

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过去在军中,怕伤了大家的和气,更怕为种师道多树一敌,隐忍未发。如今战机迫在眉睫,对此他不能再守缄默。他要马扩转告种师道留意此事。作战时千万不要把刘延庆一军放在重要的决胜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过激的排斥行为,免得“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刘延庆和他的亲信更怏地驱向童贯一边,减削了自己的力量。然后他补充道:“刘延庆不足惜,环庆一军也是我的手足,岂可任人宰割?”

这个消息对于马扩也是十分震动的。他虽然怀有西军中对刘延庆共有的轻蔑感,却没有料到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赵隆是个直性子,平时对他无所不谈,只是涉及到军中的大事时,却是深沉和谨慎的,不肯随便发表议论。现在他听赵隆说,一军之内,有人心怀两端,确是取败之道。这个论断,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话虽如此说,贤婿也不必过于深虑。”现在是轮到赵隆来安慰马扩,为他打气了。他说,“今日之事,不利于我者数端,有利于我者也有数端,盈绌之数,必须通盘筹计,才得取胜。”接着他就屈指历数了不利条件和有利条件,这些就是他在许多个漫漫长夜中深思冥想得出来的结论。有的马扩、刘锜已经听到、见到,有的却具有他们所不能够达到的战略价值。他要马扩把这些都带到统帅部,供今后作战时采用。于是继续道:“总之,事在人为。如能全军用命,万众一心,指挥上又不出什么纰漏,以我西军之兵精将勇、人强马壮,未必不可操胜券。”

马扩点头称是。

“老一辈的人,筋骨已衰,暮气渐深,不济事了。”他携起马扩双手,亲热而又严峻地叮嘱道,“贤婿和信叔、适夷等久在军中历练,今后时势推移,全得看你们年轻的一辈。贤婿呵,你千万不可辜负你爹和俺多年的期望!”

马扩作了肯定的答复,似乎还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再一次加重语气,反复叮嘱道:“贤婿可要记得你大哥、二哥,他们在宗哥川一战中是怎样慷慨捐生的?临到紧要关头,你可不能辱没他们呵!”

这不仅是一个长辈的殷切期望,也是一个老上司对后辈的谆谆勖勉。临到危难之际,彼此相勉慷慨捐生,这是他们西军中真正的军人们的优秀传统。他们有权利要求别人付出生命,因为他们曾经、现在也仍然准备为战争付出自己的生命。马扩从他的诚恳而迫切的眼色中读出这个意思。一股热气从他的丹田里涌上来,当年在熙河战场上的回忆,也像一道温暖的亮光,照进他的胸膛。他顺手举起一只杯子,把里面的剩茶全都泼到地下,慷慨地保证道:“临到危难之际,愚婿如有不听泰山嘱咐,苟且偷生、侥幸图免的,有如此水。”

这个激烈的动作,使得赵隆大大放下心来。

“将来天下多事,贤婿,你这副肩膀上要挑得起重担呵!”赵隆第三次发言,已经充满着无限亲密的感情。他指着亸娘道:“俺早跟女儿说过,要帮你成为一个俯仰无怍的好男儿,你可是俺一向器重的后辈啊!”

这是马扩可能从他的严峻的岳父嘴里听到唯一的一句褒奖话。他谢了岳父,又向他作出第三次的保证,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来。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一双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凝视是如此执拗,如此大胆。似乎她要想用她的眼眸的钥匙把他还没有向她开放的那一部份心室打开来。

自从爹病后,亸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没有离开过,但她仍然做了一个行将出发到前线去的征人的家室应该做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里,她替他缝了两件战袄、两件罩衫,还细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杆上、把手上都缠上彩绢丝线。就在此刻,她还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后几针缝好。

“这件丝棉的,再要过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刘锜娘子曾经劝告她说,“军中往来人多,妹子稍稍停停地缝好了它,托人带去给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时,赶坏了身体!。”

亸娘感谢了姊姊,但这是她听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面感谢姊姊,一面仍然不停手地缝缎着絮袍。她密密地、一针一针匀称地缝着,仿佛要把一颗砰然跳跃着的、含有无限内疚的心(她把造成他们之间一切的痛苦都归咎于自己)都缝进去,放在他随时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这样才能使自己略为安心些。

现在她听了爹跟丈夫说话,由于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没有听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连得丈夫的这个激烈的动作,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只是想道:“爹与他的话说完了,该轮到与我说句话了。”

果然爹转过脸来,与她说话了。

“亸儿,”爹那么不自然地说着,“今夜为爹的心里烦懑,要图个安静,早些睡觉。你这就跟随三哥回家去罢!”

亸娘完全明白爹说了假话。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腾着,几曾阖上过一回眼?今晚参加了刘锜夫妻特别设在他的病房里的饯行宴会,又跟丈夫说了这些话,伤了神,更加睡不着觉了,哪里还能够早些睡觉。分明他是要找个借口,让她夫妇一同回去,有个话别的机会。说谎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他说得那么拙劣,那么拗口,结结巴巴的,以至女儿一听就明白他在撒谎。

二十年来,亸娘从爹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绝对的诚实,在朴实的部队生活中间、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间,在他们简单的“家庭”中间,诚实就是唯一的信条。她爹是这方面的好榜样,无论对上司、下属、同僚,对女儿,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学了爹的榜样,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也不掩盖、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实的真相。她认为说谎是可耻的,哪怕对于最亲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都不能够强迫她说句假话。虽然她在表达自己的意见时,特别当她要否定别人的意见时有她独特的方式,那是既坚决又温柔的,不像爹那样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时反以得罪人为快。刘锜娘子要用东京式的生活方式来感化她,她感谢姊姊的爱抚和照拂,这种感谢是真诚的,丝毫不带一点矫揉造作,因为她感到姊的爱抚和照拂的确是出于无比的热情;但她同时又以事实表明她不喜欢东京式的生活,她是个很难使之同化的人。这个否定也是同样真诚,丝毫不容曲解的,因为她真正从内心中抗拒繁华的城市生活。

虽然在年龄上,在保护人的地位上,在渊博的生活知识上,刘锜娘子都比她拥有无限优势,但在她们两人之间,亸娘是更加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她没有被刘锜娘子的柔情密意和深厚的友谊所屈服,刘锜娘子倒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真诚的力量和坚强的意志所征服、所软化了。

不回避自己的观点,不说假话,这对于亸娘并不是一种道德的说教,而是长期生活在真诚的人们中间培养起来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感到撒谎的可耻而避免撒谎,她根本没有撒谎的需要。

现在亸娘发现爹说了一句假话,她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却微微地抬起头来,奇怪地、谴责地对他看了一眼,使爹脸红起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发觉了似的。但是女儿不满意的是爹用来表达他的意愿的方式,而完全赞同他的用心,并且要为这个感谢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么强烈地希望早些离开爹,跟丈夫单独在一起。把他们可能相处的最后几个时刻,完全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经常在爹的病房里碰头,一天要有一、两个时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对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少,有时在一整天之内,他只对她说得三、两句话,大抵是关于爹的病况和调理方面的事情。有时还采取间接的方式,向刘锜娘子问话,由她来回答。他绝少在她面前谈到自己,更少谈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他不惯于把自己这种亲密的感情表露出来,并且希望她也能够同样把它隐藏着。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于颜色的热情。她甚至为了这个对他生气了。

她不明白他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向他开放的感情世界,犹如她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一个并不向她特别开放的事业世界一样。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错误地相信他已经完全理解她,并且随时准备满足她的要求,而事实上又得不到这方面的真凭实据,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够缄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澎湃奔腾的波涛不断涌上来,迫使她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回避自己的观点,隐藏自己的感情,不是她的习惯。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强烈地爱着他,这样的强度只有她自己能够意识得到。他当然也是爱她的,他的强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失落了、中断了,婚后的多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儿时诗一般的回忆带回来。她一定要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续断”就是她几个月来追求的最大的生活目标。

就在此刻,当她用着深情的眸子凝视着他、探索他的内心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着的也是这个。

她缝好了絮袍的最后一针,轻轻把它抚摸一下,仿佛在探测缝进在那里面的一颗温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动。它是从自己腔子里分出去的一部份,一经缝进絮袍,便赋有完全的生命。他携带着它、看见它、穿上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然后她默默地站起来,这是一个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动作。没有向爹告别一声,就随着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结婚后的最初阶段,亸娘面临着第一个复杂的,她的能力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就是存在于她爹与她丈夫之间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简单生活中没有碰到过的复杂情况。

亸娘并不理解男子们那么关心着的军国大事,但是凭着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发生了矛盾。后来她找到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她凭着自己简单的推理把矛盾概括为这样的一个公式:她爹强烈地反对这场战争,而她作为妻子和媳妇去参加的那个家庭的主要成员不但赞成,而且都要去参加这场战争。

爹强烈地憎恨酿造这场战争的童贯之流权贵,而她的公爹与丈夫都要受童贯的差遣,她的丈夫还要成为童贯直属的部下,随他到前线。

在她儿时,她不记得在这两家之间有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但这一次的矛盾却是如此明显。爹的病就是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的表现。在那一场致病的过程中,她感觉到他们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刘锜哥哥都站在一个方面,爹在东京的朋友也站在他们一边,这是她从爹每次访客回家流露出来的阴沉的面色中推知的;而爹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人支持他,连得他女儿,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暗暗反对过他。她不是反对他的主张,而是反对他的固执,因此当他致病时,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点,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它。她不但不能够采取什么行动,说服哪一方面使之统一起来,这是远远超过她能力强度的,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适何从。女孩儿一般是根据爱情和信赖的深浅的程度来判断是非,选择道路。她爱爹和结婚前的简单生活,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样也爱这个因为过去的友谊,特别因为现在结婚而缔结了的新的关系的家庭,并且信赖其中的每个成员,这也是丝毫不容怀疑的。这两个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对它们不能有所偏爱偏废,因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断和选择。它们之间不幸产生了矛盾,这就使她陷入极大的苦恼。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汤药,照顾饮食起居以外,除了受尽爹的折磨以外,她的思想不断地在这个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从小就喜欢他,把他看成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说过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予。是个像模像样的兵(一个像模像样的兵,就是爹骘评人物的最高标准)。在结婚前夕,爹还亲口对她说过,‘好好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会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们确是这样亲密的,那么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出现分歧?他怎么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兴的事情?不!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们一起都不赞成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也像爹一样,大家都跟童贯闹翻了,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一点嫌隙,爹的病丝毫也不能让他们来负责了。可是他们确是对立的,互相反对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驿站中发生的事情和爹当时的面色,这种阴沉沉的表情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明白无误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为他们之间确是相互对立着的一个明显证据。

“可是爹又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在成亲前夜说了这番话?爹从来没有在哪个面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过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按照爹的脾气,他不会把自己的怒气隐藏起来。”

既然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双方又产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个圈子,仍旧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一点没有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而最苦闷的是她不能够拿这个问题去问爹和丈夫,这是很明显的。她也不能够去问婆母和刘锜娘子,因为她们也是当事者的关系人。她的独立的性格,使她宁可独自啃着这块啃不动的骨头,她啃着,啃着,不管它是什么滋味,即使把牙齿折断了,也要啃下去。

这可怕的漫漫长夜,不断咳嗽着的、有时还有些哮喘,有时还偶而咯出几口血的爹通常是长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这样。只有到了凌晨时分,在黎明将要出现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么渴睡,希望能让她熟睡片刻。有时她也果真不安稳地睡着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明了。爹诧异着凡是需要她的时候,只要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有时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刚刚转到要呼唤她的念头,她已经清醒地一骨碌离开床铺,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帮着去做的事情了。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头里垫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么睡得着觉?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觉得对不起女儿。爹有时也会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对不起正因为生产这个女儿而被夺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对她无限疼爱起来。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爱也无法解除那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里,她倒宁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宁可接连几个时辰地蹲在风炉旁煽炉子,煎药,有时忘乎所以,把药煎干了,还得加上水重煎。她宁可躲在厨房里为他料理饮食。故意把简单的工作搞得复杂些。最苦恼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气再坏些,再来折磨她,使她有个借口来抱怨他以减轻和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徙、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号,靖康是北宋钦宗年号,建炎、绍兴是南宋高宗年号。那是一段战乱频繁的历史时期。]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解决了。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要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必要的一致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乃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中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之解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在一起的冷谈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重的回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早已从刘锜夫妇的饯别宴会中回来的婆母正在房里为出征的儿子叠包袱、打铺盖、整理行装。在家庭里,她是个不突出的、但在实际事务上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从她自己做媳妇的年代开始,就替他们干这一行,如今已经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她是马家祖、孙三代军人的总后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好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熟悉自己的业务。难得再会发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现成话来概括她的一切,她是个“本色人”。人的“本色”就应该像她那样是淡灰色的,是一种冷色调,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个性。不管在怎样忙乱的情况中,她总是稳守着自己的阵地,人们看见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平静、均衡的感觉。亸娘显然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在后勤工作中,她还是一个初上沙场的新兵,当不了婆母的助手,这是她爹宠爱她,不让她插手到他的戎务工作中去的后果。亸娘一直在搅乱婆母有计划的行动,要么把东西放错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经打好的包袱解开来,重新再打,要么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犺犺地不便于随身携带。当她发生这样、那样的错误时,婆母就用平静的微笑来抚慰媳妇。她记得自己刚做媳妇时,第一次为严厉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装时也曾因为心慌,发生过现在媳妇正在发生的、作为一个军人世家的女儿不该有的错误。

亸娘忽然想起了爹刚在她耳边掠过的一句话,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望望婆母两鬓飘着萧然的灰白头发的脸庞,竭力要从她的严肃的、然而是温和的脸上探索出这个已经在战场上丧失过两个儿子,现在又要把第三个儿子送上战场的母亲的心情。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一种灰色的冷色调把她的一切遮盖起来,她的心和她的脸一样平静。在她一生中已经有过几十次打发征人出门的经验,她早已习惯了只想眼前的实际,而不去想那悲伤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如果她能够给媳妇一个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要媳妇也养成这个习惯。

利用母亲和妻子在打包袱的这个空隙时间,马扩出去把牲口检查一下,那就是刘锜送他的御赐“玉狻猊”。它上过战场,有作战经验,刘锜以此送给兄弟乘骑,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连得那匹牲口也早经母亲很好地照料过了。他再出去和伴当们亲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们也要随他一起出征,他们也经过母亲的帮助,整好行装,单等天一亮就出发。他们劝他早点回房去休息。

外面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挂心了,他回到房里,听母亲的叮嘱,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包袱里,省得临时要用起来难找。

他深深感谢她们为他所作的细密周到的准备工作。母亲为他准备的都是实际需用的,而妻子的准备中还蒙上一层感情色彩。当他将这件把她的一颗受尽煎熬炮炙的心一起缝进去的絮袍,亲自塞进包袱时,就好像扪叩到这颗心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历程,它还刚刚缝好,他感觉它是火热的。他虽然说话不多,虽然在许多场合中都不急于表白自己,但在这个温柔的动作和表情中,亸娘明明白白地获得了他了解她、感谢她、喜爱她的真凭实据。他确实是这样,一向是这样,不可能不是像她所希望、所想象的这个样子的。

她们又最后一次地检点了行李。

“红羊皮箧里装的一副连环素铠是你丈人赠送给你的。”母亲说,“亸儿巧手,照着你的个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盖处换上新皮,收拾得齐齐整整。儿呀,你自己的铠甲留在那里没带来,一旦上了战场,就靠它护住你的身体了。你要随时护住自己哟!”

马扩谢了母亲和妻子,然后与她们筹计起家计来。

“娘!孩儿这番出去后,家里这副担子又要搁在你老人家和媳妇身上,那也不轻啊!”

“儿子,你放心去罢,亸儿贤慧,我们会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妇年轻,又要照顾泰山,娘还得在东京住上一时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亲家撤了就走?娘会伴着亸儿在这里照料你泰山。”她停顿一下说,“再说有刘家娘子在这里照应,柴、米、油、盐,样样都不烦心,要住多久就多久,还有什么心挂两攀的?”

“孩儿刚才还拜托嫂子,请她多多照应你婆媳俩和病人呢!”

“姊什么都想到了,”丈夫这句话说得见外了,亸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说,“昨夜说过,今天又特地说了两遍,要你放心,还待你去拜托她?”

“刘娘子那天说过,”马母带着虽然认为她的话说得稚气、却也盛情可感的年老人的诚恳说。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调子下面浮泛出一层热的底色,“她离不开亸儿,亸娘离不开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赵的、姓马的、姓刘的长住在一起才好。”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了。”马扩微笑道,“只是孩儿此去,怕要一年半载才得回来。万一前线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乐之乡。好笑童贯那厮,只想功在俄顷,口气之间,连冬衣也不必带。打算到北道去三两个月就功成归来,天下哪有这等容易事?。

“儿子回来时,你爹可也要回来了,”母亲忽然叹口气,“可怜他这几年东奔西走,何尝在家里歇上半月旬日!”

“孩儿一上前线就去找寻俺爹,娘有什么让孩儿捎去给爹?”

“上回他寄信来时,就给捎去两个包袱,这回你见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罢!你爷儿俩一样的脚码,见了爹对,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两双给他也好。”

“孩儿给爹留下就是。”

“还有见了你爹时,千万捎个口信给他,就说娘说的,咱家的新妇可贤慧啦!”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儿媳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地把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桌上失声地哭出来。

他推推她,她越发哭得厉害了。

“小驹儿啊,你怎么啦?”他轻得好像耳语似地对她说,“你可记得我第一遭出门的那天,你是怎么个情景儿?那时,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哭着,哭着,把那支辫儿绞呀绞的,都绞得松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一去就不再回来。隔不了三个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还给你带来两支白箭翎?你一听说我回家,筷子都没丢下,拿着它就奔出大门口来迎我,后来白箭翎就缀在筷子上面,你又拿来送还给我。这些你可都记得?”

他看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温柔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驹儿,我很快就要回来的。那天你没听刘锜哥哥说,官家说过迎送金使之事,还要委我。保不定过两个多月,我又伴着金使回京师来了。”

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串起来了。所有的距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可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

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份。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

初九夜的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教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家属亲友们。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阖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阖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

亸娘似乎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看见玉狻猊在打旋时,在浮着一层尘土的街道上踏出一个个零乱重叠的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马蹄印都是半圆的,像从一个印版上刻下来,”她想道,“它们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马蹄,咱就可跟踪着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场、送到前线、送到天涯海角,那时再也不会把他迷失了。”

可是这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她紧紧抓住他最后转回头的一刹那,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哭泣,却用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远远超出她的视野范围所及的地方。

她扶着婆母,也许没有意识到也是婆母扶着她转回家去,感觉到这个世界随着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万大军在大教场里接受检阅,一切如仪。

官家在端圣园内斋宫的重楼上检阅部队,并且亲自为宣抚使副饯行,彼此说了些在这个仪式中应当说的话,一切如仪。

过了末牌时分,先头部队出发了,然后是宣抚使副带着一大队随从僚属(马扩就在这个队伍里)作为中军,跟着出发,然后是殿军出发,一切如仪。

大军出发后,闹嚷嚷的大教场登时变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尘埃中,留下了满地的草绳、布条、纸片、包裹食物的干荷叶、箬壳,还有瓜皮、果核、丢下来的糕饼等等。这里那里还发现许多断了的弓弦,折去了镞、羽翎的箭杆,锈的、钝的、折了口子的、破烂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还有从矛杆上扯下来的缠帛、从盔甲上掉下来的绒球、从旗帜上坠下来的流苏等等,到处还有马粪、马溺等等,弄得臭气冲天。这一切完成了被检阅的任务以后,都被丢下来,没人去管了。

东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万名大军以及几乎为数相等的士兵、伴当、民伕和杂务人员,减少了将近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确显得有点冷清清了。但是喜欢热闹的东京人永远不会忘掉从这一类新鲜节目中汲取使他们感到有趣的谈笑资料。

四月初十的新鲜话题是议论大军受检阅和出发,一切都很不错的样子。宣抚使童贯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倒也威风凛凛,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装、骑在马背上的宣抚副使蔡攸显得很别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还没有习惯的佩剑的钩子,好像刚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来的窟窿一样,以致佩剑两次脱钩,掉在地上,要亲兵替他拾起来再行挂上。当时引起了哄场大笑。

四月十一的“头条新闻”是昨夜大军出城在陈桥驿驻屯。有两名替宣抚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丢下旗杆,带着鎏金的旗斗和旗帜,开了小差,实行“卷逃”。大军刚出发就丢了帅旗,这似乎有点煞风景,像是个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欢寻开心的东京人的嘴里,挤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变成新鲜活泼的话题了。

东京人多么会得寻欢作乐!

你瞧,“卷逃”这个词儿是谁想出来的,用得多么妥当贴切。卷去这两面全幅缎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顶上两只银葫芦,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这两名逃兵算是发了一笔小小的财。

东京人向来不反对别人富贵的勾当,特别不反对那些小人物从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儿们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为公开、合法化了的事情,为什么对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计较呢?拿了蚂蚁顶缸,这叫小题大做!

从孟蜀以来,东、西川的官府衙门里都勒有石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等字样,称为“戒碑”。宋太宗以后,戒碑遍及天下,这真是官样文章的绝好样版。既然官家睁开一只眼睛,闭上一只眼睛,眼看着大小宫儿们用着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鲜血连带骨髓一起都吸干了,官儿们即使把戒条背得烂熟,熟到可以倒背出来,又顶得什么用?官样文章照例是读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况到了宣和年间,即使表面上肯去熟读戒碑的官儿也越来越少了。

显然不是因为丢失帅旗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辽战争的失败,而是官府的蠹虫把这棵社会的大树蛀空了这一带有普遍性(哪里有戒碑,哪里就有官儿犯罪)、根本性(闭着一只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儿犯罪的总根子)的事实造成战争的失败。东京人虽然爱憎分明,聪明绝顶,却要等到很晚的将来才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


1976.12.22 第一部修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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