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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昌化满生,设帐于余杭。偶涉廛市,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仰视,一雏姬凭阁上,妖姿要妙,不觉注目发狂。姬俯哂而入,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其声价颇高,自顾不能适愿。归斋冥想,终宵不枕。

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托故假贷同人,敛金如干,携以赴女,款洽臻至。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细侯亦喜曰:“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听观所讥。倘得相从,幸教妾也。”因问生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细侯曰:“妾归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生曰:“卿身价略可几多?”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赀财,得辄归母,所私蓄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以道远,故惮于行。今为卿故,当往谋之。计三四月,可以复归,幸耐相候。”细侯诺之。”

生即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官,以罣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归。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东翁痛子而讼其师,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以是得无苦。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不可夺,亦姑听之。有富贾某,慕细侯名,托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细侯不可。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时狱已将解,贾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归告媪云:“生已瘐死。”细侯疑其信不确。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贾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

细侯得书,惟朝夕哀哭,媪曰:“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者,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即又不嫁,何以谋生活?”细侯不得己,遂嫁贾。贾衣服簪珥,供给丰侈。年余,生一子。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贾之锢己也;然念素无郄,反复不得其由。门人义助资斧以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贾归,怒质于官。官原其情,置不问。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聊斋之细侯白话翻译

浙江省昌化县的满生,在本省余杭县设私垫教书。他偶然到街市上去。路经一家靠街的阁楼下,忽然有一只荔枝壳坠落在肩头上。他抬头一看,见一个少女倚在阁搂的栏干上,姿色艳丽,俊俏极了,不由得双目注视着她,像发了狂似的。那少女低头微笑着进了阁楼门里。满生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妓院鸨母贾氏的女儿细侯。细侯的名声与身价很高,满生知道很难实现自己的心愿。

满生返回书斋后,左思右想,整夜不能入睡。到了明天,他到贾氏妓院,送上名帖,与细侯见了面。两人说说笑笑,非常快乐,满生更加被少女迷住。他便借口有事向同人们借贷,凑了若干银子,又带着去见细侯,两人相亲相爱极为融洽。满生就在枕头上作一绝句赠给细侯道:“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细侯听了忧愁不安地说:“我虽然污秽低贱,却想得到一位真心爱我的人敬奉他。你既然没有妻子,看我能给你当家吗?”满生大为喜悦,立即再三叮嘱,两人山盟海誓,订下终身。细侯很高兴地说:“作诗之类的事,我自认为不难,每当在无人的地方。也想仿效着作一首,又恐怕作得不好,让人听了看了讥笑。倘若能跟你在一起,希望你能指教我。”于是又问满生家有多少土地和房子。满生回答说:“有薄田五十亩,破屋几间罢了。”细侯说:“我嫁给你以后,咱们一定要天天在一起,不要再外出教书了。四十亩地将就可以自给自足。十亩地可用来种些黍子,再织五疋绢,在太平年间交纳赋税还有余呢。这样,我们可以闭门相对,你读书,我织绢,闲暇日子作诗饮酒消遣,那千户侯又有什么可贵的!”满生说:“你的身价大约值多少呢?”细侯说:“以母亲的贪心,哪能满足她?至多不过二百两银子就足够了。可悔恨的是我年轻,不知道重视钱财,得到银子总是交给母亲,自己的积蓄寥寥无几。你能筹集到一百两银子就好了,如超过这个数就更不必顾虑了。”满生说:“像我这样落寞,你是知道的。一百两银子怎么能自己办到?我有个曾经一起盟过誓的至友在湖南当知县,几次要我到他那里,我因为路途遥远,怕行路艰难没去。今天为了你,我定当前去找他想办法筹措银子。估计三四个月就可以回来,希望您能耐心等侯。”细侯答应了。

满生立即放弃了教学,去湖南觅友。到了那里,那县令已被免了官职,正居住在民房里,钱袋空虚,无法馈赠他。满生穷困失意,难以返回余杭,就只好在这个县里教书度日。过了三年,仍然不能回家。有一次,满生偶然用戒尺打了学生,这个学生投水自杀了。学生家长痛惜孩子,就控告了老师,满生因此被捕入狱。幸亏有其他的学生可怜老师没有过错,时常给他送去衣食等物,因而没有特别受苦。

细侯自从与满生相别之后,闭门不接待任何客人。贾母问知缘故,又没法强迫她改变主意,也就只好听任她了。有个富商,久慕细侯的名声,便托媒人致意贾氏,定要把细侯娶到手,不惜代价。细侯不同意。富商因为经商到湖南去,仔细地侦探满生的消息。这时,监狱将要释放满生,富商便用银钱买通了主管犯人的官吏,让他永久禁锢满生。富商回来告诉鸨母说:“满生已在监狱里关死了。”细侯怀疑富商的口信不一定确实。贾氏说:“不用说满生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与其跟着穷酸过一辈子苦日子,哪如跟富商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呢?”细侯说:“满生虽然贫穷,可是他的人品却很高尚;要跟着个肮脏商人,我实在不心甘情愿。况且那种路人的传言,怎么能轻信呢!”

富商又别生一计,叮嘱另外一个商人假作了一篇满生绝命书寄给细侯,以断绝细侯的希望。细侯收到了这份假绝命书,从早到晚地哀哭。贾氏说:“我从小对你抚养教育,实在辛苦。你长大成人才只二三年,能得到你报恩的日子也不多了。你既然不愿意隶属乐籍当妓女,又不同意出嫁,这样下去以什么谋求生活呢?”细侯不得已,就嫁给了那个富商。富商供给细侯的衣服、簪环极为丰富侈华。过了一年多,细侯生了一个男孩。

不久,满生得到学生的鼎力相助,获得昭雪,被释放出狱。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富商搞阴谋把他禁锢在狱中的,可又想与富商素日并无仇恨,反复思考也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学生们都自动拿出钱资助他作路费,回到了家。当他听说细侯已经出嫁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难过,于是就把自己的苦情,托市上卖浆的老妇转达给细侯。细侯得知此情非常悲伤,这才明白以前那些所谓满生已死的种种说法,都是富商搞的阴谋诡计。她趁富商到外地去,杀了怀抱中的孩子,携带着东西投奔满生去了,凡是富商家的衣物首饰,一件也不带走。富商回家后,愤怒地告到官府里。官府经过调查,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把富商的状子搁置起来不予审理。

呵,这与三国时关云长从曹营毅然回归蜀汉,又有什么不同?不过细侯竟然杀了自己的儿子出走,也实在是天下的狠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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