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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莲初开,桃子刚染红了嘴唇。不漂亮的人也漂亮了些,男的至少有个新草帽,女的至少穿上件花大衫,夏天更自然一些,可以叫人不富而丽。小赵穿上新西服,领带花得像条热带的彩蛇。新黄皮鞋,底儿上加着白牙子,不得人心地响着。绸手绢上洒了香水,头发加了香蜡。一边走一边笑,看见女的立刻把眼珠放风筝似的放出去,把人家的后影都看得发毛咕。他心中比石榴花还红着一些,自己知道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到了北海。早莲在微风里张开三两个瓣儿,叶子还不密,花梗全身都清洁挺拔,倚风而立,花朵常向晴天绿水微微地点头。小赵立在玉石桥上,看一眼荷花,看一眼自己的领带,觉得花还没有他那么俊美。晴天绿水白莲,没有一样值得他欣赏的,他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他的西服,特别是那条花领带,是整个人类美与幸福的象征。他永不能静立看花,花是些死东西;看姑娘是最有趣的。你看她,她也看你;不看你也好,反正她不看你也得低低头;她一低头,你的心就痒痒一下!设若只有花没姑娘,小赵的心由哪里痒痒起?

他将全身筋肉全伸展到极度,有力而缓缓地走,使新鞋的声响都不折不扣地响到了家,每一声成了一个不得人心的单位。这样走有点累得慌,可是把新西服的棱角弯缝都十足地展示出去,自觉的脊背已挺得和龟板一样硬;只有这样才配穿西服;穿西服天然地不是为自己舒服,而是为美化社会。走得稳,可是头并不死板:走一步,头要像风扇似的转一圈,把四围值得看的东西——姑娘——全吸在自己眼中去。看见个下得去的,立刻由慢步改成快步,过去细看。被人家瞪一眼,或者是骂一句,心中特别地畅快——不虚此行。

不过,今天小赵的运动头部,确是有一定的目的。虽然也看随时遇见的姑娘,可是到底是附带的。小赵在把一个姑娘弄到手之前,只附带地看别的妇女。“爱要专。”他告诉自己。不过,遇到“可以”同时并举弄两个或三个姑娘的时候,他也不一定固执,通权达变。今天小赵的爱特别地专,因为这次弄的是个纯洁的女学生。往日,他对妇女是像买果子似的,拣着熟的挑;自要熟,有点玷儿也没关系,反正是弄到手又不自己存着,没有烂在手里的危险。今天他的确觉得应当兴奋一些,即使一向不会兴奋。这回是弄个刚红了个嘴的桃。小赵虽然不会兴奋,究竟心中不安定。他立在一株大松树下,思索起来:“这回是完全留着自己吃呢,还是送给人?刚红了嘴的桃,中看不中吃,送人不见得合适。特别是送给军人们,他们爱本事好的,小桃不见得有本事。自己留着?万一留个一年半载,被人看见而向我索要,我肯给不肯呢?我会忌妒不会呢?两搭着,自是个好办法,可是万一她硬呢?不能,女人还硬到哪里去!这倒完全看咱小赵的了。“小赵,有人要你自己的太太,不是买来预备送人的,是真正的太太,你肯放手不肯呢?”他不能回答自己。

来了,她从远处走来!连小赵的心也居然跳得快了一些。往日买卖妇女是纯粹的钱货换手,除非买得特别便宜,是用不着动感情的。现在,是另一回事,没有介绍人从中撮合,而是完全自得一件宝贝,她笑着来找他,小赵觉出一点妇女的神秘与脆弱——不花钱买,她也会找上门来!容易!后悔以前不这样办,更微微有些怕这样得来的女子或者不易支配,心里可又有点向来没经验过的欣喜。

她像一朵半开的莲花,看着四围的风景,心里笑着,觉得一阵阵的小风都是为自己吹动的。风儿吹过去,带走自己身上一些香味,痛快,能在生命的初夏发出香味。左手夹着小蓝皮包,蓝得像一小块晴天,在自己的腋下。右手提着把小绿伞。袖只到肘际,一双藕似的胳臂。头发掩着右眼,骄慢地从发下瞭着一切。走得轻俏有力,脚大得使自己心里舒展,扁黑皮鞋,系着一道袢儿。傲慢,天真,欣喜,活泼,胖胖的,心里笑着,腮上的红色润透了不大点的一双笑涡。想着电影世界里的浪漫故事,又有点怕,又不肯怕;想着父母,头一仰,把掩着右眼的黑发——卷得像葡萄蔓上的嫩须——撩上去,就手儿把父母忘掉,甚至于有点反抗的决心。端起双肩,又爱又怕又虑又要反抗地叹了一口气,无聊,可是痛快了些。热气从红唇中逃出,似乎空虚,能脸对脸地,另有些热气吻到自己的唇上,和电影世界里的男女一个样,多么有趣!是,有趣!没有别的!一个热吻,生命的溪流中起了个小水花,不过如此,没别的。放出自己一点香味,接收一点男性的热力,至多是搂着吻一下,痛快一下,没别的。别的女友不就是这样么?小说里不是为接吻而设下绿草地与小树林么?电影里不是赤发女郎被吻过而给男人一个嘴巴么?不怕!看着自己的大脚,舒展,可爱,有力气,有什么可怕?

每次由学校回家的时候,总有些破学生在身后追着,破学生,袜子拧着花,一脖子泥!他和破学生不同了,多么有趣,什么也知道,也干净,告诉我多少事!况且,他还和善呢,救出哥哥来,必是哥哥的好朋友。可怜的天真哥哥,在狱里,洋服都破了,没有香烟吸,可怜!他的女朋友到狱里看过他没有?又想起一篇电影,天真在屋里,女的在外边,握着手狠命地吻手背!有趣!

“秀真妹,笛耳!”小赵的脑门与下巴挤到一块,只剩下两只耳朵没有完全扁了,用力纵着鼻子,所以眼珠没有掉出去。“我可以叫你笛耳吧?”

“随便。”秀真笑涡上那块红扩大了一些,撩了一下头发,看了松树上的山喜鹊一眼,向小赵一笑。

“那么,我就再叫一声,”小赵的唇在她耳前腮上那溜儿动,热气吹着了她的笑涡,“笛耳!”

她眼珠横走,打在他的鼻尖上,向自己一笑。

小赵知道不少英国字,在火车饭厅里时常和摆台的讨教,黄油,苏打水,冰激凌等都能不用中国话而要了来。“不用留洋去喝洋墨水,咱也会外国话!”他常向同事们这样说。他的穿西服,吃洋饭,也下过一番工夫,“你必得下工夫,”他劝告四十以上的人们,“连跳舞也得学着,这是学问!现在连军官里都有留学欧美的,不会还行?!”他所以胜过张大哥就在这一点上。张大哥并不比小赵笨,只是差着这么点新场面。张大哥会的小赵也会,小赵会的张大哥不会。张大哥没有前途,而小赵正自前程远大。秀真虽然不懂什么,也能看到这个:在家里,一切都守旧,拘束,虽然父亲给预备下新留声机片,可是不准跳舞;连买双皮鞋都得闹一场气。小赵呢,新旧都懂,什么事也知道。小赵接过她的小伞,两人并肩沿着“海”岸往北走。秀真的梦实现了一半。还想不到结婚,可是假如能和小赵结婚,大概也不错,什么都懂,多么会说话,笑得多么到家!有点贫气;可是看惯了或者也就觉不出来了。

秀真和小赵的身量差不多,或者还许比他高一点。从身体上看,他是年青的老头儿,她是个身体比年岁大的孩子。秀真还没有长成一定的模相,可是自己愿意显出成年的样子。圆脸,大眼睛,唇和笑涡显出无意的肉感的诱感。四肢都很大,微微驼着背,大概是怕被人说个子太高。旗袍是按着胡蝶扮演阔小姐时那种风格做的,大扁皮鞋保持着中学生的样子。腿很粗,长于打篮球。头发烫成卷毛鸡,留下一大缕长的挡着右眼。设若天真是女的,秀真是男的,张大哥或者更满意一些。

“天真几时能出来?”她问。

“快,我已经给说妥了;公事不能十分快了,可是也慢不了。他太大意了,为人总得谨慎一点!”小赵郑重地说:“你看我,笛耳,自幼没人管,可是我始终没有堕落,也没给过人机会陷害我,虽然受苦与困难是免不了的。”他眼中含着泪。“少年要浪漫,也要老成。咱们的家庭都是旧式的,咱们自己又都是摩登的,我们就得设法调和这个,该浪漫的浪漫,该谨慎的谨慎,这才能有成功的希望,有真正的快乐。笛耳,以你说吧,还在求学时期,何必穿高跟鞋?你不穿,我一看就明白你有尺寸有见识。我自己,何必说我自己呢,以后你自会知道。”

秀真找不到话讲了,心里只剩了佩服小赵。想起接到男学生们的信,真是可笑,一脖子泥的小鬼们!不讲别的,只夸我几句,然后没结没完地述说他们自己,老说反抗家庭,其实没见过世面!看这个人,新的懂,旧的懂,受过苦,而没堕落!不,她不仅想和他游戏游戏了,她本能地觉到姑娘必有朝一日变成妇人,必定结婚。设若自己想结婚,必是要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不要那一脖子泥专写情书的学生们。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大脚可爱了,他说这扁鞋好吗!他多么明白!但是不要和他往下说这个,说不过他;自己连世界上的最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学校里学过的功课,怎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家中的事,又不大知道。没的可说。他大概什么也会说!自己是个会打篮球的学生,他是个人物!哦,还说天真吧。“我不能再去看哥哥一回呀?”

“上次咱们去已经招他们不愿意,再去,不大合适,反正他快出来了。”

“我想给他送点口香糖去!”

“我设法给他送进去就是了,口香糖,”小赵向天想了想,“再添上点水果?都交给我了,我想法子找人送进去,咱们自己不便于再去。”

坐在五龙亭的西头那一间里。小赵要了汽水,鲜藕,鲜核桃。秀真不好意思吃,除了有时吃女同学们的水果,还没吃过男朋友的东西。写情书的小泥鬼们只能送给一个书签,或是把一朵干花夹在信里;没这么大大方方坐在一处过,所以又觉得不好意思不吃。虽然和父母逛过北海,喝过茶,可是那是什么味,这是什么味?这一次的吃东西似乎是有无穷无尽的意味,由这一次也许引起一百次,一千次,一辈子,在一块吃喝说笑!平日逛北海,就不愿意到五龙亭来,西边的破大殿里的破神像多么可怕!今天坐在这里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赵先生多么殷勤可喜,和他在一块什么也不可怕。捏起块雪白的嫩藕,放在唇边,向他笑了笑,没的可说。

小赵给她个机会:“学校快考试了吧?我现在要是在学校里,要命也考不上;功课全忘了!”

她心里舒服了,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他的功课都忘了,我在这一点上比他强。她说起学校的事来,一边说一边吃东西,顺手地往口中放,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又要点心:不,不能再吃点心;应当请一请他;请他什么呢?不知道,也不好开口。不吃点心,不饿!况且,也该回学校了,快考试了!被熟人看见,再说,也不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来是和他商议天真的事,就是被父母看见,也有的说。又舍不得走了,呆呆地坐着,脸上不由得发热。看着水边上的小蜻蜓,飞了飞,落在莲花瓣上;落了会儿,又飞起来。南边的大桥上,来来往往不断的人马,像张活动的图画。桥下有几只小船,男的穿白,一躬一躬地摇桨,女的藏在小花伞下面,安静,浪漫:一阵风带着荷香,从面上吹过。她收回神来,看他一眼,他的眼正盯着她的笑涡,两人的眼遇到一块,定了一定,轻轻地移开,茶房来收拾汽水瓶子。

“我们划船去?”

“我该回去了!”

“咱们不赁这小破船,上董事会去借好的!”

她未置可否,可是由他拿着小伞。

船停在柳阴下,她还打着小伞,看水中的倒影,正在自己的面部上浮着几个小鱼。

船上玩了半天,决定回学校去,可是小赵拦住她,非去一同吃饭不可。不好意思。可是赵先生绝不拿自己当个小学生看,而是用成人对成人的那种客气劝留,所用的话正是父亲留客吃饭时用的那些。又不好意拒绝。人家拿成人待我,怎好和人家耍孩子脾气。去吧。

要菜要饭,给饭钱与小账,小赵的神气与态度都那么老到,自然:绝不像中学生那样羞羞愧愧地从小口袋里掏钱。秀真觉得处处比不上他,他懂得一切。吃完饭,无论怎样该回学校了,赵先生也不再拦阻,并且依着她的主张,二人在园内就分了手,她往南,他往北;他没坚决地要求陪她一同出去。大方,体谅。

一离开他,秀真觉得身上轻了好些,走得很快,似乎由成人又回到欢蹦乱跳打篮球的女学生。可是心里并没忘了他,有点怕他,又说不上他的毛病在哪块。一块儿吃汽水,划船,吃饭,一个梦境的实现,心里确是受了刺动。他不可怕,为什么怕他呢!他没说一句错话,他没偷偷地拉我的手,他不是坏人。他多么温柔!一边走一边思索,走着走着忽然立住,恍惚似乎丢了什么东西。摸了摸身上,想了想,什么也没丢,水里的影儿现出自己的伞:蹲下照了照脸,还是那样,胖胖的,笑涡旋着点红色。跟他在一块是没危险的。妈妈老嘱咐小心男人,那要看是哪个男人。跟好男人一块玩玩,有什么损害呢?立起来,向后撩了撩头发。身后走着一对夫妇,男的比女的大着许多,男的抱着个七八个月大的胖娃娃。秀真爱这个胖娃娃,愿意过去把娃娃接过来,抱一会儿。结婚一定是很有趣的。看了看那个女的,不见得比自己岁数大,小细手腕,可是乳部鼓鼓着;小妈妈,胖娃娃,好玩!胖娃娃转过脸向秀真笑了笑,跟着嘴里“不,不”了两声。她又不好意思了,向前抢球似的跑了几步。跑到白塔的土基上,找了块大石,坐下,心里直跳,也有点乱。口中发渴,跑下来,喝了两碗酸梅汤。

小赵心中也没闲着,眼珠在心上炒豆儿似的直跳,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确是有用,眼力也不差!“老眼,赶明儿真该给你配副眼镜,真有你的!”可是,“太嫩,恐怕中看不中吃!”管它呢,先玩一玩!买熟货起码就得二百出头,还得费工夫调教。这个货太嫩点,可是只费两瓶汽水与一顿饭呢!不用训练,自来美。时代是他妈的变了,女学生是比陈货鲜明:无论妓女怎打扮也赛不过学生们去。白布小衫也好,旗袍也好,总比窑姐儿们好看。小赵你得尝口鲜的,不要落伍,不要辜负了时代!衙门中那群玩艺,哪懂得这个?!小赵你是聪明,凡事无师自通,买陈货,吊姨太太,你会;玩女学生,你也会了!谁教给你的?妈的,赶明儿不上交民巷钓个洋妞才怪!用心,没有不成的事!

叫老吴玩那个破货去,小子,至多再叫你玩上一月,我要不把你送到五殿阎王那儿去,我是头蒜!我叫你先和方墩离了婚,然后再把那个破货弄回来,卖出去,哪怕赔几块钱卖呢,赌的是口气!你等着,小子,不叫你家破人亡连根儿烂,算小赵白活!

至于老李那小子,比吴太极更厉害点:可是你还能比小赵霸道,我的笛耳?我叫你不和赵先生,赵老爷,赵大人,合作!敢和我碰碰?真,瞎了你的狗眼!敢不在赵科员面前打招呼,而想在财政所做事?真?临完还成心找寻我,不许我弄张秀真?我看看你的!秀真笛耳,已经到了手;你的二百五十元,咱正花着;张大哥的房子,不久也过来!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先叫方墩上衙门跟你闹个底儿掉,然后叫她上你那儿住个一年半载。你有所长的门子,哼,咱看看到底谁行。等你免了职,咱才和秀真结婚,给你个请帖!跟小赵叫劲?不知好歹!你知道小赵,赵老爷,将来有什么发展哪?就凭秀真一个人,我就能做所长,你大概不信?那么,你也许不知道,市长凭着什么做市长?你哪能知道,我的宝贝!你等着看小赵一手吧!谢谢你的二百五十块钱,专等再谢谢你来送婚礼,别只写副喜联呀,伙计!

小赵去吃了两杯冰激凌,心里和冰一样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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