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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穿鼻洋海战失利澳门岛会谈受欺

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即西历1839年11月2日,士密率领“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驶至穿鼻洋面,派一只小艇持他的信请关天培转交钦差林则徐。关天培收到士密的信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他让送信人回复士密,第二天一早就答复他。

在这封信中,士密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要求停止对英船的一切进攻和挑衅行为;二是收回派兵抓英国水手抵凶的谕令;三是允许英国人回到澳门居住并恢复一切供应。

当天晚上,关天培回到虎门镇口向林则徐请示。林则徐说:“士密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他们在九龙洋面向我挑衅,如今反指责我们,真是岂有此理。英国水手殴毙中国村民已经近三个月,至今义律不肯交凶,我已经给他一再宽限,如果限期还不肯从命,我当然要派人提凶。至于第三条,还是从前的条件,英国人交凶、具结、呈缴鸦片,一切都可以恢复。”

关天培说:“好,我就按林公的意思回复他。”

林则徐说:“最近有几艘英国商船要报关贸易,我得到消息,义律十分着急,要提防他狗急跳墙,再行挑衅,辛苦仲因这几天严加巡查。”

第二天一早,关天培派人到穿鼻洋将士密原信退还,同时他亲率二十九艘战船到沙角炮台以南的穿鼻洋一带巡防。在穿鼻洋,关天培遇到了士密派出的快艇,艇上有翻译郭士立和一名英国士兵。郭士立奉士密之命,再次把原信带来,希望转交钦差大人,转达英国方面的要求,而且希望中国水师撤回沙角,避免双方误会。

关天培捋着长须说:“信我是不会转交的,至于所提的要求,我可以代钦差大人答复。你们只要交凶、具结、呈缴鸦片,一切供应都可以恢复,正常贸易随时可以进行。至于广东水师海上巡防,这是中国的自主权,到哪里巡,巡多少天,与你们英国何干?不过,本军门也不愿与贵国舰船误会,如果你们能够如期交出林维喜案的凶手,我可以考虑将水师撤回沙角。”

郭士立说:“义律已经再三郑重声明,他并不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如果他已经查出,早就惩办了;如果以后拿获的话,他也一定惩办。”

关天培说:“中国的地盘上,惩办杀人凶手是中国的事情,而不是他来惩办。他应该把嫌疑人交给钦差大人才是正办。”

郭士立把信放到甲板上,登上小船回去了。关天培下令师船就地驻泊,注意警戒。

这时,远处一艘英国商船正向北驶来,“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在后面紧追。关天培说:“不好,士密要阻拦英国商船进口贸易。”于是率领五艘战船前往迎接。

士密下令向商船喊话:“‘皇家萨克逊’号,你已经违反了义律阁下代表英王陛下发布的禁令,请立即返航,不得进入虎门口内,不然,一切后果自负。”

“皇家萨克逊”号继续加速航行,“窝拉疑”舰首的火炮炸响,炮弹落到“皇家萨克逊”号的船头前,激起一片水花。“皇家萨克逊”号不敢再往前航行,在海面上停了下来。这时候关天培率领五艘战船正向“皇家萨克逊”号接近,士密率领的“窝拉疑”号则向北追过来。士密下令先发制人,调转船头,以侧舷炮向关天培的坐船猛烈开火。关天培猝不及防,密集的炮火在他身边、头上呼啸,桅帆被炮火剥落一层,一块炸飞的木片擦伤了他的手,鲜血直流。但他临危不惧,屹立桅前,持刀指挥水师反击。

关天培所率舰队,有二十九只舰船,但有十六只是驳船改造的火船,上面载着柴草、桐油和火药,并没有战斗力。另十三只是大号、中号和小号的米艇,最大的是关天培的坐船,载炮十门。与载炮二十八门的“窝拉疑”号相比,看上去极其单薄简陋。双方的火炮差距也很大,英舰打得准,打得远,中国水师只有挨打的份。提标左营二号米艇冒险冲到“窝拉疑”号前面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连开两炮,但炮口太高,又无法调整,炮弹从“窝拉疑”号帆边飞到海里去了。士密指挥“窝拉疑”号调整炮口,数炮齐轰,米艇的火药舱被炮火击中,引起爆炸,六名兵丁当场被炸死。见此情景,水师战船纷纷逃走。关天培屹立船头,高喊:“敢退后者立斩!”他又命人取了银锭放在案上,下令有击中夷船一炮者,立刻赏银两锭。几艘战船留了下来,与关天培的坐船一起向两艘英舰还击。

关天培知道夷船关键在船头,帆索纷如蛛网,控制风帆和航向的机关均集中于此,粤人呼为头鼻。士密和船头拨鼻打索者约十数人,均集于船头。关天培指挥弁兵,对准夷船鼻头猛轰。关天培的座船上有三千斤铜炮一尊,最为得力,首先击中了“窝拉疑”号船头。水师提标左营游击麦廷章指挥连轰两炮,击破“窝拉疑”号后楼。然而,英国两艘战舰船头、船舷都裹着铜皮、铁皮,就是被击中,也没有太大的伤害。

士密见自己船鼻受伤,后楼被轰,在义律面前大丢面子,他下令说:“把所有炮火对准中国人的旗舰,先把它给我轰沉了!”

义律阻止说:“不,不,只要给中国人足够的教训就行了,我还不想扩大战事。只凭两艘炮舰,是没法真正征服中国人的。”

双方激战一个多小时,义律让士密下令撤出了战斗。

在英国人眼里,中国的水师根本不堪一击。但在关天培的率领下,双方竟然激战一个多小时,无论义律还是士密,都感到有些意外。士密当天晚上在日记中记录了这场战事:“中国船普遍放一二炮就急行离去,只有提督的战船和其余几只船,据着原地,猛力对我方进攻,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从距离看来,中国的炮和火药是很好的,只是不能自由地上升下降,炮弹太高,多无效果,只有少数落于船桅或索具之上。‘窝拉疑’号船帆上中了几弹,‘海阿新’号船桅和索具也中了炮弹。一个十二磅的炮弹击中了‘海阿新’号的船桅,又一弹正中了主要横帆,帆桁需要修理。”

关天培立即写了战报,派一艘快艇送给镇口的林则徐。林则徐则于当晚乘船来到沙角炮台。

关天培没想到林则徐会连夜赶来,说:“林公,这里不安靖,你何必冒险前来!”

林则徐说:“有关军门在,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仲因,让我看看你的手,伤得不重吧?”

关天培的手背已经包扎起来,他说:“皮外小伤,不碍事。”

林则徐放了心,仔细了解损失情况。当天参战的大小舰船二十九只,被击沉三只,其他各船几乎都受了伤。将士阵亡十五人,受伤者数十人。对方一舰未沉,但有多发炮弹击中“窝拉疑”和“海阿新”,士兵报告说看到夷兵多人落海或被击毙。

敌人两艘舰船,我方二十九艘,而我方损失却比对方大得多,其实力的确不能小看。

两人分析原因。关天培说:“我方二十九只舰船,有一多半是火船,其实没有战斗力。就是最大的战船,吃水也无法与英夷的炮舰相比,正因为如此,一开战就有几艘舰船开了几炮就吓跑了。最大的差距是炮火,我们的炮转动不灵,大部分炮弹都落到海里去了。英夷的火炮射速快不说,命中率比我们高出不知多少。对了,咱们的战船多改自民船,不结实,中一两炮就漏水。英夷的船身都是用整块木料制作,外面又包着铁皮,就是打中了,一炮两炮根本不起作用。”

林则徐说:“英夷船坚炮利,名不虚传。仲因,找几个夷人,让他们教我们铸炮,行不行得通?”

关天培说:“此法我也想过。夷人的火炮都是在国内专门工厂生产,到中国来的都是商人,他们根本不懂铸炮。再说,就是有人会,这时候恐怕也不肯教给我们。”

林则徐说:“是啊,临时抱佛脚,不管用。求人不如求己。中国是铸铁的祖师爷,我听说夷人的铸造技术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我就不信找不到铸炮技术高的师傅。你我都要留心查访。”

关天培说:“林公,最近大鹏营那边报告说,有一只挂米利坚国旗帜的商船,好像不久前还是英夷商船。这有两种可能,英夷不能进口贸易,改挂米利坚国旗帜,想混入黄埔装货;另一种可能,是英国商人亏折,把船卖给了美国人。”

林则徐说:“有这等事?我已经预料米利坚商人会代英夷运货,但只要不是运鸦片,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是英夷商船冒挂旗帜,那就另当别论;如果是米国人偷偷为英夷代销鸦片,那就非严查不可。”

关天培说:“林公,我有个想法,这条船肯定有问题。我想派人查查清楚,然后和米国人谈谈,英夷商船即不肯进埔贸易,又不肯具结,那就在驱逐之列,米国人买下来有为英夷开脱之嫌。我的想法是,把这条船买下来,再在上面装十几门炮,那就是一条不错的战船,比我的座船还要高大威猛,在海上也能与英夷战船一较高下。”

林则徐说:“好,这个主意不错,多花点银子也值。”

次日一早,林则徐就在沙角炮台吃早饭。还没吃完,广州派专差送来了邸报和军机大臣廷寄。先看廷寄——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林、两广总督邓、广东水师提督关,道光十九年九月初五日奉上谕:

林则徐等奏英夷船只被炮轰击,现在筹办情形一折,览奏均悉。该夷诡诈异常,胆敢以乞食为名,先放火炮,经参将赖恩爵施放大炮,击翻夷船,轰毙夷匪多名,复经守备黄琮抛掷火药,焚毁夷船,我兵先后奋勇,大挫其锋。该夷等自必畏慑投诚,吁求免死。惟当此得势之后,断不可稍形畏葸,示以柔弱。虽据该夷领事义律转托西洋夷目恳求转圜,但该夷等诡诈性成,外示恐惧,内存叵测,不可不防。着林则徐等相度机宜,悉心筹划,如果该夷等畏罪输诚,不妨先威后德;倘仍形桀骜,或佯为畏惧,暗布戈矛,是该夷自外生成,有心寻衅,既已大张挞伐,何难再示兵威。林则徐等经朕谆谕,谅必计出万全,一劳永逸,断不敢轻率偾事,亦不致畏葸无能也。将此各谕令知之。广东大鹏营参将赖恩爵,着赏给呼尔察图巴图鲁名号,照例赏戴花翎,以副将即行升用,先换顶戴。守备黄琮,着以都司即行升用,先换顶戴。记名外委欧仕乾、兵丁陈瑞龙,并阵亡兵弁,着该大臣等查明咨部,照例赐恤,将此各谕令知之。

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林则徐看完,递给关天培说:“真是天恩高厚,赖简廷赏升副将,还赏给勇号。”

关天培匆匆看罢,说:“正好,派人去传旨意,同时把林公加强军备的谕示交代下去。”

林则徐点头说:“好,如果能够彻底断绝尖沙咀一带的接济,义律或许能够早日悔悟。”

关天培看林则徐忧心忡忡,有些不解,问:“林公,九龙之战将士都获得赏拔,这全赖您的褒扬,您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将士获赏,我当然高兴。”林则徐说,“仲因,我担心的是义律。本来九龙之战,我以为他会得点教训,好好坐下来谈,没想到他居心叵测,反复无常,竟然再次向水师挑衅。你也知道,我希望的是断绝鸦片贸易,而正常贸易则是极力维持。我现在担心,义律在鸦片贩子的怂恿下,再次挑衅。上谕说,如果义律再次寻衅,就要大张挞伐,再示兵威。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已经不耐烦了。如果战事扩大,不但中英之间正常贸易恢复无望,就是与其他各国的贸易也难免会受影响。”

关天培说:“林公不必担心,有我在,绝不让义律进入珠江。”

林则徐说:“我们以主待客,以逸待劳,当然不怕义律的挑衅。但英夷战船优势明显,不能不特别重视。我的意思,分析敌我情势,水师尽量不到大洋上与义律交手,宜以守为攻,与岸上炮台相配合,胜算会更大。如果义律敢再次挑衅,就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把他打回到谈判桌上来。”

接下来,两人再讨论防务。沙角这里,是省城门户,当然是重中之重,关天培继续亲自坐镇。英夷商船聚泊的尖沙咀一带,也应当作为防务重点。林则徐查过梁廷楠绘制的海防图,尖沙咀一带有座官涌山,地处尖沙咀以北,大小山梁共有五道,地势险要,居高临下,如果加强此地防务,对泊于尖沙咀附近的英国商船颇具威慑。

关天培说:“想到一处了,我正要向林公报告,打算增拨六门大炮两百兵丁过去,在官涌山上增筑炮台,监视山下海面上的英夷商船。”

林则徐说:“如今赖简廷已经擢升副将,大鹏营可立即升为大鹏协,让他再招募部分兵勇。官涌山上不知有无守军?”

关天培说:“有,我已经命增城营参将陈连升率部驻守官涌一带。陈参将曾与川、楚白莲教作战,是久历戎行的老将,他守官涌,较有把握。”

林则徐说:“仲因早有部署就好。山上要尽快建起炮台,我再派刘冰怀过去,与梁石泉大令一起,组织乡勇,作为官涌山的后方策应。”

就在林则徐与关天培筹划加强尖沙咀防务这天晚上,义律和士密指挥武装商船,在官涌山下一字列开,向官涌山守军营盘开炮轰击。陈连升是久经战阵的老将,所扎营盘在一个小山包后面,英舰发炮根本无法击中。他已经在山上建起一处简易炮台,备炮两门,居高临下,向英舰俯击。英舰还击几炮撤走了。

此后几天,英舰又发动数次进攻。尖沙咀一带,最高潮汐在晚上十点左右,因此英舰都是选择傍晚乘潮进攻,不然离岸太远,他们的炮火对官涌山守军构不成任何威胁。英舰在海上开炮轰击掩护的同时,派小艇乘潮抢岸,登陆侦察山上形势。此时天色已晚,又加地形不熟,要登陆势必打起火把,成了守军的活靶子。守军地形熟悉,可以摸黑行军,又加陈连升经验丰富,英军的几次偷袭都没有成功,登不到半山腰就被赶回来。

十月初六傍晚,英舰发动第五次进攻。此时增援官涌的人马已经赶到,占据五道山梁,分兵把守,新到的六门火炮也在山梁上安装完毕。等英舰进入射程,山梁上火炮一起轰击,此起彼伏,有两艘英舰中炮,连忙把舰上的灯火熄灭,以免成为守军的靶子。第二天清早,英舰早就随潮退到远处驻泊,沙滩上遗留着篷扇、桅樯、缆绳、杠具等,杂乱不堪。

两天后,已经修复的“窝拉疑”号、“海阿新”号连同七八艘武装商船,第六次来犯。官涌营盘仍以五个山梁、五路大炮叠轰的方式对付来犯的英舰。炮台轮番开炮,“窝拉疑”号射程虽远,但只有在守军开炮的瞬间才能借助炮口的火光确定其位置,要想瞄准很难。双方你来我往,轰击三四个小时,英舰只好离去。

在十余天的时间里,双方先后发生六次战斗。除了最后两次,战斗的规模并不算太大,有些时候只能算小小的冲突。不过,林则徐收到的战报并非如此。他连续收到的都是“大捷”。虚报军情,夸大战功,是代代相传的习惯,不仅有清一代如此,前明或者再往前上溯,几乎都是如此。从将帅到兵丁,无不视为正常。如果有谁据实上报,反而会被认为不懂事,会惹起公愤。理由很简单,虚报和浮夸往往会得到好处,赏银或者顶戴,都有可能。从心理上来说,从将帅到兵丁,都觉得大家是拿着命在前线拼前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情有可原。从战争的实际来说,要想落实前线的实情,绝非易事,而且如果后来真有一次大捷,前面的一切都不会有人较真;如果不幸一败再败,也有借口搪塞——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败是真,从前大捷也未必见得是假。因此,虚冒战功,自古皆然。

林则徐也不能免俗。

六次“大捷”后,他根据各方面的报告,以他和邓廷桢的名义,起草了《英兵船阻拦商船具结并到处滋扰叠被击退折》。在这份奏折中,穿鼻洋海战的战果是这样的,“是日士密船头拔鼻拉索者,约有数十夷人,关天培督令弁兵,对准连轰数炮,将其头鼻打断,船头之人纷纷滚跌入海。水师提标左营游击麦廷章,督率弁兵,连击两炮,击破该船后楼,夷人亦随炮落海。”“收军之后附近渔艇捞获夷帽二十一顶,内两顶据通事认系夷官所戴,并获夷履等件,其随波漂流者,尚不可以数计。”

官涌六次大捷,奏报中每次都战果丰硕,“打伤夷人二名,夺枪一杆,余众滚崖逃走,遗落夷帽数顶。”“官兵放炮回击,即闻夷船齐声喊叫,究竟轰毙几人,因黑夜未能查数。”“把总刘明辉等率兵迎截,砍伤打伤数十名,刀棍上均沾血迹,夷人披靡而散,帽履刀鞘遗落无数,次日望见沙滩地上淹没夷尸多具。”“我军五路大炮重叠发击,遥闻撞破船舱之声,不绝于耳。”“天明瞭望,约已逃去其半,有双桅舢舨一只在洋面半沉半浮。”“恰有两炮连打‘多利’船舱,击倒数人,且多落海漂去者。其在旁探水之夷划一只,亦被击翻。”

上面这些关于战事的报告,有的是确切的数据,有的则是场景的描述,虽然没有明确说敌人伤亡惨重,但只要上下文一联系,不难产生这样的联想。这正是中国文字的巧妙所在!林则徐最后结论是,“计官涌一处,旬日之内,大小接仗六次,俱系全胜。现据新安县营禀,据引水探报,士密、海阿新兵船,义律舢舨,暨英夷未进口大小各船,自尖沙咀逃出后,各于龙波、筲洲、赤沥角、长沙湾等处外洋四散寄泊。此次剿办之余,英夷澳门既不能陆居,于尖沙又不能水处,苟知悔悟,尽许回头。若义律与士密等尚以报复为心,则坚垒固军,静以待之,亦自确有把握,不敢轻率畏葸,致失机宜。”

然而,林则徐并不希望双方继续发生战事,他仍然希望能够恢复中英正常贸易。因此他打算继续对英商进行区别对待,“臣等现又传谕诸夷,以天朝法纪森严,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实至公无私之义。凡外夷来粤者,无不以此为衡。他国货船遵式具结者,固许进埔贸易,即英国货船,亦不因其违抗于前,而并阻其自新于后。英国万若拉之船,已在口内,不仅保护其安全,且倍加优待。又经海关监督臣豫堃亲至黄埔验货,特传万若拉,面加慰谕,该夷感激涕零。”林则徐还打算派人寻找在穿鼻洋被义律和士密截走的“皇家萨克逊”号下落,派兵舰保护它进港贸易。“倘士密兵船复敢阻拦,仍须示以兵威,总期悉就范围,仰副圣主绥靖华夷之至意。”

二十天后,林则徐的奏折呈到道光皇帝的案头。关天培率水师在穿鼻洋获得大捷,赖恩爵的大鹏营又在官涌六战六捷,道光帝心里当然高兴,看来所谓船坚炮利的英夷,也不过如此,从前担心中外起衅真是多虑了。英夷竟然在穿鼻洋首先进攻水师,并且先后六次登陆进攻尖沙咀,如此挑战天朝上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林则徐对英夷太过宽厚,竟然还允许他们具结后进黄埔贸易,难道天朝还缺英夷的一点税银不成?

正巧,河南道监察御史步际桐上折,对要求夷人具结的办法提出异议,他在奏折中说:

窃以为切结之具,只可断其移迫近洋,不能禁其复停大海。盖移泊近洋,我可据其所具切结,诘之以词,绳之以法。若大海空旷之中,则理谕之有所不闻,势劫之有所不便,切结又有何把握?况夷人唯利是图,反复成性,今日之具结,无非为出结之后,可得贸易;贸易之后载货而归,归而装烟复来,遥停大海,待汉奸之自行运取,茫茫大洋,捕之何易?善立法者使诸弊处不得不破之势。臣以为,一结了之,徒令接办之人,开一含混之路,甚非我皇上为时除害、拔本塞源之至意矣。相应请旨饬下该督臣林妥为筹划,于取具各夷永不夹带切结之外,再为设法,以杜日久渐生之弊端,永除烟毒之害。

道光帝觉得极有道理,现在看,对英吉利这种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蛮夷,具结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当即批转林则徐。

顺天府尹也有一个奏折,建议封关禁海——

臣愚以为今日要策,首在封关。无论何国夷船,概不准其互市。彼百数十船载来之货久不能售,其情必急;而禁绝大黄、茶叶,不令商民与之交易,更有以制伏其命,彼未有不惧求我者也。

除口内往来船只不禁外,其余大小民船概令不准出海,即素以捕鱼为生者,亦止许在附近海内捕取。倘查有借名影射,私行接济夷船者,立拿王法。其弁兵纳贿包庇者,一律治罪。再查明沿海各山有淡水可取之处,专派弁兵把守,不准夷船往返。其近海村庄居民,令各团练乡勇自为防守,凡有夷人上岸,即行攻击,有私通者严治其罪。不独广东一省宜然,沿海各省,俱宜如此严密,则该关接济之路既绝,樵汲又且不通,不难迫其悔罪而俯首听命矣。

道光以为,回到封关禁海的老路,恐怕不妥,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但英夷既然如此不知好歹,单对他们封关禁海,以示惩戒,倒不失为对付英夷的良方。第二天召见军机,他自己先有了主张,问穆彰阿:“林则徐的折子你们看了吗?你们是什么意思?”

穆彰阿说:“奴才等都看过了,奴才们以为,圣上的批谕极为妥当,对待英夷不宜太示软弱。”

道光说:“朕的意思,林则徐早已放两江总督,岂能长期在粤?具结之法恐怕也于事无补,今日具结,明日反复,何时是了期?英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仍然准其通商,实在不成事体。你们照我的意思拟旨给林则徐,不必让英夷具结,也不必再让他们交凶,干净利索断绝与英夷互市。顺天府尹上奏,奏请干脆实行封关禁海,方是禁绝烟毒一劳永逸之策。”他转头问潘世恩,“潘师傅,你以为封关禁海行不行得通?”

潘世恩说:“皇上,广州互市,不仅仅英吉利一国,如今不肯具结,一再抗拒的只有英吉利一国,一概封关禁海,对其他遵守天朝法度的国家似乎不太公平。臣以为,只对英夷禁绝贸易最为恰当。”

穆彰阿和王鼎都附赞潘世恩的意思。

义律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澳门回不去,尖沙咀又待不下去,赖恩爵在此坐镇,英船要获得接济十分困难,他只好命令聚泊在尖沙咀的英船分散到各处海口去。带来鸦片的商人们,偷偷进行鸦片贸易,但广东和福建海口查禁都很严,鸦片价格大跌,利润大为缩水。各国具结进黄埔从事正常贸易的商船有五十六艘,美国商船达到四十五艘,而英国只有“汤姆士葛”号一艘!当然,在美国商人的变通下,英国商人也间接进行着正常贸易,他们运来的货物由美国商人运进黄埔交易,他们需要的茶叶、大黄又靠美国商船运出来,或者干脆把英国船换上美国旗帜,由美国商人带进港去。但美国商人借机大发横财,帮助英国人贸易的运费实在贵得离谱。

英国人吃亏了,美国人获暴利了。而中国,并没有因此吃亏,反而由往年的白银外流变为内溢,据海关统计,外船输入的洋银,已经查验者达到二百七十余万元。

终日在海上漂泊的英商们大为不满,从前支持义律的也多来责问。更让义律担心的是,国内仍然没有明确的消息传来,如果政府最终否决战争,那么他许诺的对商人的赔偿怎么兑现?改变中英贸易体制的目标又怎么可能实现?而漂泊在海上的商船,每拖一天便增加一天的损失,到时候他又该如何安抚商人们的怒火?

为了平息商人的不满,义律决定再向林则徐求和。他写了一封禀帖,请郭士立翻译成中文——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禀钦差大人、总督大人,为陈明事:

窃远职实心欲求承平,而无不肃敬天朝律例,为本省大宪所共知。而现因事务紊乱,远职不免忧虑,是以谨请钦差大人、总督大人,洞明施布,以俾各务再得安宁,英国商人家眷等复得回澳居住。俟奉到国主恩命,才可循照正理办明各事善妥。

至英国已与天朝通交,历有二百余年,兹时所求,惟欲仍作正经贸易,凡事钦遵大清律例而不违本国制度,俾可两为同存也。谨此禀赴钦差大人、总督大人查察施行。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十日禀。

这份禀帖,义律派翻译郭士立直接送给驻守沙角的关天培,关天培当天立即亲自到镇口与林则徐商议。林则徐看罢说:“义律还是玩弄几个月前的把戏,不想具结交凶,却想让商人眷属回澳门居住,真是异想天开。准许商人眷属住在澳门,是为了贸易便利,既然他不肯具结贸易,那又何必住在澳门。”

关天培说:“义律的翻译郭鬼子说,义律想坐下来谈谈,找个两全的办法,即不违背大清律,又不违背英国法律。我看不如派人再和他谈,看看他有什么把戏。”

林则徐说:“我只想禁绝鸦片,并不想中断中英正常贸易。义律既有此说,不妨再让冰怀去一趟澳门,和蒋云樵一道,再与义律谈谈,如果有两全的办法,自然可以推行。但具结、交凶两项,他不能蒙混过关。”

刘保纯奉命从尖沙咀赶到镇口见林则徐,面聆机宜后,转赴澳门,与澳门同知蒋立昂一起,在望厦村的莲峰庙里约见义律。刘保纯说:“阁下在禀中自称欲求承平,天朝及钦差林大人何曾不是如此?”

义律说:“钦差大人先是无故囚禁商人于商馆,继而驱逐妇女儿童漂泊海上,我看不出天朝有承平的诚意。”

刘保纯说:“英国来粤通商,已经二百余年,我天朝一视同仁,怀柔远人。可是你们把鸦片夹带前来,利己害人,流毒无穷,以致上干圣怒。钦差大人令具切结,只不过是为了永断烟毒,并非有意为难。如今具结的各国商人都在黄埔港内正常贸易,如果你们英国商人也遵谕具结,专门做正经贸易,不但运货来的商船已经售完货物,要离开的船只恐怕也早已采买完毕,扬帆回国了。”

义律说:“我认为具结一事违背我国法律,且毫无意义。林钦差所出结式,实在令人奇异,凡肯具结者就是好人,不肯具结者就是走私之人,这可真是最为奇怪分别良歹的办法。就是具了结,也没用处。因为众人皆非诚心具结,众人所以肯具结,无非是因为大人太强横,众人太软弱,不得已具结。具结之后,若真查出鸦片,具结之人,肯定不会交出船上之人,因船上之人或船上货物,具结之人无权处理,他们都是代理商,赚取的是代理费。这个道理,我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英国不愿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才不肯具结。这正说明我及英王陛下政府愿真心诚意遵守天朝法律。”

刘保纯说:“如果阁下真是遵守天朝律法,那么一开始就该遵奉钦差大人命令,让夹带鸦片的商船立即回国,可是这些商船真正回国的有几艘?如果这些货船不滞留在尖沙咀,又怎么可能发生殴毙林维喜之案?既有命案,就该交凶,此是古今中外通例,岂能因你国而废法律?至于澳门暂住夷商,原为料理贸易之事,你既然不许商船进口贸易,那就没有让眷属住在澳门的道理。在九龙、穿鼻等处,都是你们先行开炮,阁下还在禀帖中说欲求承平,真是睁眼说瞎话。”

义律说:“我抗议阁下的用词。”

蒋立昂打圆场说:“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暂不必纠结。义律阁下说想谋求两全之法,不妨先说来听听。”

义律说:“妇女儿童无罪,他们既未贩卖鸦片,也未违犯天朝法律,让他们回澳门居住,这既不违背天朝的法律,也是国际惯例。”

刘保纯坚持必须先允许商人具结贸易,才能准许眷属回住澳门。

双方争持不下,只好结束会议,义律拂袖而去。

“义律太嚣张了。”刘保纯说,“两次海战,都是他先挑衅,如今还有脸开口要求眷属回澳门,真是岂有此理。”

“义律的确太过蛮横不讲道理。不过,冰怀兄,我们谈判的人,不能被他气糊涂了,也许会中了他的计。”蒋立昂说,“我听说,义律之所以如此嚣张,是英国朝廷要派兵船来,与中国开战了。”

刘保纯心里一惊,问:“你听谁说的?”

蒋立昂说:“从印度来的商船上,有中国船员,他们在加尔各答听到的消息。据说几个月前驱逐回国的英商,其实是受义律之托,回国搬兵去了。”

刘保纯说:“那不过是义律虚张声势。林大人说过,英国的朝廷也是反对贩卖鸦片的,他们不会派兵来的。”

蒋立昂说:“英国朝廷反对贩卖鸦片,不过是做做样子。老兄请想,如果英国朝廷真的反对贩卖鸦片,整个印度会大种特种吗?英国是靠贸易立国,为了贸易,他们这些年发动了许多次战争。英国本国就是个岛屿,据说还没有海南岛大。但他们在世界各地有许多块土地,都是靠发动战争夺取的。我担心,英国有野心夺取我们的土地。”

刘保纯说:“云樵,此事有那么严重?既然如此,义律为何又三番两次要求坐下来谈判?既然他拿定主意要与我开战,那强横到底就是了。”

蒋立昂说:“我分析,无非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他不让英商贸易,英商意见很大,他为安抚英商,坐下来和我们谈做做样子。另一个是,他在等待国内援兵的到来,或者在等待确切消息。”

刘保纯说:“且不论英国派不派兵,就是派兵有何可虑?义律两次挑衅,两次都大败而归,英国所谓船坚炮利,不过尔尔。”

“冰怀兄,千万不可大意!”蒋立昂说,“这两次参与挑衅的英国兵舰,在英国海军中都是下等。我听说,他们最厉害的军舰装炮七十四门,高大无比,就咱们的水师,目前根本无法应付。‘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在英国都是小兵舰,装炮不过二十余门。可就是这样的兵舰,已经威力无比。”

刘保纯说:“可是,他们两次都是大败而走。”

“冰怀兄,咱们兄弟不是外人,我不妨说几句不当说的话。”蒋立昂声明不当讲,但还是讲了,“他们是不是大败,澳门这边有不同的说法。九龙之战,义律根本没带兵舰去,只是普通的小舰艇,而且他们并没有一人伤亡;穿鼻洋之战,‘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两艘战舰的确都参战了,对战广东水师二十九艘战船,结果咱们沉了三艘,重伤十几艘,死了十五六人,而义律这边,未沉一船,只伤了几人,这能算大败吗?还有后来的所谓官涌六战六捷,只不过是隔海放了几炮而已!”

刘保纯说:“赖简廷英勇善战,都被赏了巴图鲁,擢为副将,这岂能有假?他率三艘战船与义律激战一下午,后来据说‘窝拉疑’号也去九龙支援,也无可奈何。至于穿鼻洋海战,据说夷人纷纷落水,仅夷帽就捞起了好几十顶。”

蒋立昂说:“冰怀兄,赖简廷老骥伏枥、英勇善战,我也是佩服得很。我的意思是,英勇是一回事,将来如果中英真是不幸发生战事,能不能打赢又是一回事。退一步说,就是能打赢,也未必是好事。你也知道,钦差大人到广东来,朝廷也是一再叮嘱,不要轻于启衅。若万一不幸开战,贸易停止,林大人这差使就不好交代。我们这些人,不能不为林大人着想啊。尤其老兄你,是林大人的左膀右臂,更应该尽到提醒之责。”

刘保纯说:“云樵兄的话固然不错。老兄也不是外人,我也说句不当说的话。我们当下属的,唯上命是从,才是为官之道。我这是吃尽了苦头,才有这番体味。我这些年仕途蹉跎,原因就是只顾办事,不看上宪眼色。你也知道,我曾当香山知县多年,那时候也是极力禁烟,没看清上宪原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越是努力禁烟,越碍他们的眼,表面赞誉,实际上心里不痛快。我到南雄州去当了个州同,明升暗降罢了。如果没有林大人赏识,我不知道要在这州同位子上蹉跎多少年。”

蒋立昂说:“冰怀兄是肺腑之言,我也不说堂皇的虚话。正因为林大人是老兄的伯乐,我们才更要为他着想。我是钦佩林大人的人品,甘愿受之驱驰。实话说,我在澳门这边,听到的话可能更多一些,洋人对林大人有些做法不以为然。当然,说到底并不是针对林大人,而是对朝廷的许多制度不满意。比如只开广州一口通商,不许洋人眷属入住省城,贸易不得自由,非得经行商之手,等等。我们觉得自己是天朝上邦,洋人无不认为我们坐井观天。”

刘保纯连忙摇手说:“云樵,自古夷夏大防,我们是天朝上邦,也不是一天两天,洋人想要改变旧制,谈何容易?我想,林大人也没有改变旧制的意思,就是他想改,朝廷如何答应?他们说我们坐井观天,我们就是坐井观天吗?”

蒋立昂明白,刘保纯虽然算是开明一些的官员,但有些话也没法与他细讲,所以改口说:“夷人当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尽量避免中英闹僵,这一点,既符合中英两国的利益,也符合林大人心思,你不会反对吧?”

刘保纯说:“当然,我一切秉持林大人的意思办事。”

蒋立昂说:“林大人派老兄来,给咱们的谕饬中说得明白,我们应该在‘两为同存’上下点儿功夫。”

刘保纯说:“云樵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共商。”

蒋立昂说:“既然林大人也不愿中断正常贸易,义律其实也很想恢复正常贸易,那么我们不妨来个变通的办法,愿具结贸易的,具结后可以直接进埔贸易;不愿具结的,那么到沙角进行严格搜检,确实没有鸦片,再让他们进埔贸易,老兄以为如何?”

刘保纯说:“如果义律同意具结,就不会在海上熬这么多日子了。如果在沙角搜检后就准许进埔贸易,这不就像从前伶仃洋一样了?他们肯定会把鸦片卸到趸船上,载着正常货物进港贸易。”

蒋立昂说:“不一样。一则从前所谓搜检,是虚应故事,搜检之人就是庇护之人,现在林大人坐镇,谁敢如此虚应?二则从前搜出鸦片,也没有切实处置,如今一旦搜出,则人即正法,货即入官,这一条必须向义律说明白。三则这也是权宜之计,先恢复了中英贸易,然后再想办法,让义律就范,让他想开战也没有理由。”

刘保纯说:“那我要先禀明林大人,准了,再和义律谈。”

蒋立昂说:“冰怀兄,我以为不如先和义律谈,他同意了,再向林大人禀报。不然林大人准了,义律这边反而不同意,那不是白费功夫?”

刘保纯觉得有道理,于是隔天再约义律。

义律一听经过搜检后就可进埔贸易,当然求之不得。他说:“这一办法甚好,我会通知各船船主,请他们到沙角候检。”

刘保纯说:“不是所有的船都经过搜检进埔贸易。我们的意思是,如果遵式具结,就避免了搜检的烦琐程序。请阁下劝说各商,还是以具结最为省事。”

义律说:“此事我不能做主,需请商人前来商议。我想先请部分最具威望和影响力的商人前来商议,可否先行发牌,允许他们搜检后进埔贸易?”

刘保纯说:“此事我们需要请示钦差大人。”

怡和行的魏钧成,专门请假回家给老爹过生日。半年多的时间,老爹的头发几乎白尽了。席间多喝了几杯酒的魏钧成,看着老爹的满头白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出来了,把老爹和老娘吓了一跳。老爹问:“儿啊,商行里有人欺负你,还是伍老爷不待见你?”

魏钧成回道:“没人欺负我,伍老爷和少爷对我都好得很。”

老娘问:“儿啊,你心里有事,可不要瞒着爹娘。”

魏钧成说:“我看到爹头发都白了,心里难受。都是我害的爹,把老房子也卖了大半。”

二老一听都放了心。老娘抹着泪说:“俺成儿长大了,知道心疼爹娘了。儿啊,爹娘别的不求,只求你不要再被大烟祸害了。这东西害人啊,有多少人戒了戒了,可是过不了一年半载又抽上了。儿啊,答应爹娘,千万别再碰啊。”

魏钧成跪到地上说:“爹,娘,我向你们发誓,绝不再沾大烟。儿子只想好好学生意,将来挣了钱把卖掉的房子赎回来。”

老爹把儿子扶起来说:“成子,房子你放心,爹用不了几年,就能赎回来。只要你有上进心,爹娘就放心了,挣钱急不得,尤其要走正经门道。你跟着伍老爷好好学,靠正经营生挣钱,歪门邪道不能走。”

魏钧成说:“爹娘放心好了,伍少爷说等英国人的交涉办利索了,海面平静了,他要带我下南洋,让我学做南洋生意。”

娘说:“儿啊,咱魏家遇到贵人了,一个是林大人,一个就是伍老爷。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忘本,这两个大恩人,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魏钧成第二天一早,就乘船赶往虎门镇口。自从林则徐到了虎门,伍绍荣大部分时间也住在虎门,因为钦差行辕随时会有差使交代下来。魏钧成如今是伍绍荣的长随,天天跟在身边侍候。伍绍荣说:“你回来得正好,陪我到钦差行辕一趟,林大人召见。”

两人赶到参将署钦差行辕,魏钧成被挡在了外面,只放伍绍荣一人进去面见钦差。伍绍荣已经当了五六年的总商,上至督抚,下至知县,各级官员他都应付自如,唯有在林则徐面前,他心里总是发毛,真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进门磕头行了礼,连头也不敢抬。还好,这次林则徐语气还算平和,说:“伍绍荣,你站起来说话吧。”

伍绍荣说一声“谢大人”,这才站起身来。林则徐也站起来在案边踱步,边踱边说:“这次叫你来,是派你到澳门去,劝说英夷义律,让他知趣点,尽快让英商具结贸易。”

伍绍荣一听,知道这差使难办。义律拒不具结,已经有小半年,如果能劝得成,何必拖到现在。但他不敢吱声,只点头说:“是,草民一定尽力劝说。”

“现在有一个机会。”林则徐说,“为了鼓励正常贸易,最近澳门同知提了个建议,英商如果能够具结,或者在珠江口接受搜检后,确无夹带鸦片,也可准许进埔贸易。已经有六艘英夷商船禀请搜检,他们提出,可否让这六艘商船的家眷先行回澳,我准备答应他们。我之所以答应,是想对英夷网开一面,以此为契机,促使恢复正常贸易。你的任务,是找到义律,对他说明利弊,劝说商人们尽快具结贸易,而不是经过烦琐的搜检。如果搜检的话,一只货船总须小船五六十只方能盘空,其包装货物,或打铁钎,或须解捆,搜检起来费时费力不说,如有抛撒狼藉,风浪漂失,损失也是他们自负,官宪当然不能为之兼顾。再说英夷商船有五六十只之多,要一一搜检,那要到何年何月?有关血本,利害切身,如果并无夹带鸦片,又何惮照式具结,免此盘搜之苦?你一方面劝说义律,另一方面,最好能见到英商,能够当面把道理给他们讲清楚最好。”

伍绍荣说:“是,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林则徐说:“这件事情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届时要恢复你的顶戴,也不是没有可能。”

伍绍荣连忙说:“谢大人恩典,草民不敢有所妄求,只管尽心尽力办差。”

林则徐又问:“原来你们怡和行里有个小伙计,姓魏,染上了毒瘾,后来服了戒烟药断了瘾,现在是什么情形,没再沾上吧?”

伍绍荣说:“大人放心,绝对没再复吸。如今我带在身边,当了我的长随,随时监督着他呢。这孩子很有上进心,一门心思想挣钱养家。”

林则徐说:“穷人家的孩子,没能上几天学,科举中式的路子走不通,经商也是一条正道,你们要好好调教。”

伍绍荣说:“大人放心。他当初抽鸦片把宅子都卖掉了一半,我已经出钱悄悄给他赎回了。”

林则徐说:“你们伍家富可敌国,这点小钱微不足道,但在寻常百姓家,就是一笔巨款。你肯帮他们,好得很。但最要紧的,是培养孩子的上进心,让他学到本事。”

伍绍荣说:“是,草民记下了。我没把这事告诉他,只让他老子知道,就是为了让他不敢懈怠。”

林则徐说:“鸦片烟害民误国,道理我不再讲。本钦差奉命拔本塞源,现在到了关键时候,希望你们行商能够激发天良,千万不要囿于一己私利,真心实意助我一臂之力。”

伍绍荣说:“草民绝不敢为私利而误大局。草民等众行商,完全是沾朝廷恩典,才得以从中外贸易中获利,草民等不敢忘本,更知道帮朝廷就是帮自己的道理。”

林则徐说:“你能这么说很好,但愿你们能够言出即行,心口如一。”

这是交往半年多来,林则徐对伍绍荣最客气的一次。伍绍荣心里很高兴,连魏钧成都看出来了。他说:“四少爷,你今天很高兴啊。”

伍绍荣说:“是,今天林大人说,如果办好了差使,要给我恢复顶戴。”

魏钧成说:“林大人是个好官,少爷立了功,他不会亏待的。”

魏钧成特别崇拜林则徐,听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伍绍荣说:“你说得不错,只是这次的差使仍然不太好办。”

魏钧成听伍绍荣说完,他说:“英夷真是可恶,贩卖鸦片来害人,林大人对他们已经够客气的了,让他们写个保证书,有什么难的?却听信义律的鬼话,推三阻四,连正经的生意也做不成。”

伍绍荣说:“义律这个人不可小瞧,他是在拿商人们做赌注与钦差大人叫板。”

魏钧成不满地“哼”一声:“一个红毛鬼什么了不起,敢与林大人叫板。”

伍绍荣说:“你不要小看义律,更不要小看英吉利国。他们船坚炮利,在世界上已经占了不少地方。”

魏钧成说:“别人怕他,大清国不怕他,林大人不怕他。少爷你想啊,他们跑那么远来与咱们大清打仗,那不是找死吗?我听说林大人要招募水勇,到时候我第一个报名!”

伍绍荣说:“小子,你不要把战争当儿戏,打起仗来,胜负先不论,咱们广州先受到影响,咱们商行受冲击最大,生意没法做了,大家都喝西北风。我一直想带着你下南洋贩卖棉布、大米,让你开开眼界,将来你要长出息,运气又好,跑一趟南洋,就让你赚一个院子。可要是中英打起仗来,珠江口一封,什么也别想了。”

魏钧成一时无语。让他跟着下南洋长长见识,这话怡和老东家伍秉鉴说过,伍绍荣也说过多次,他是做梦都盼着下南洋。他多么盼着自己能赚钱养家,首先把卖掉的房子赎回来,让爹娘终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他不愿打仗,这一点与所有的行商态度一样。但他相信林大人是对的,林大人要备战,要招募水勇,他第一个要支持,这让他心里很矛盾。

如果义律能够识相,按照林大人的要求具结贸易,从此不再向中国贩卖鸦片,那这一切都将迎刃而解。所以他说:“少爷,那你这回还真得好好劝劝义律,让他识趣点,尽快具结贸易,那不就啥事也没了?”

伍绍荣说:“我做梦也是这样想,只怕事情没那么容易。”

伍绍荣先到前山寨见到蒋立昂和刘保纯,传达了林则徐的意思。次日三人一起到澳门,会见义律。义律是有备而来,六艘商船的家眷已经乘船赶到了澳门港,他第一个要求就是先让这三十名眷属先行登岸。

刘保纯问:“怎么会这么多人?”

义律说:“六艘商船,并不只是一个船长,还有大副二副等,每人两名眷属,三十余人很正常。”

刘保纯让义律提供名单,以便核对。

义律早有准备,立即把一纸名单呈上。蒋立昂和刘保纯稍作商议,同意这三十人登岸。义律又提出,既然是钦差派行商前来会议,不妨再请部分商人前来,一起聆听钦差的谕饬。伍绍荣正打算设法与商人们直接接触,因此极力赞同这一提议。蒋立昂和刘保纯觉得如果能够直接劝说商人们,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也同意了这一提议。

当天下午,义律提出了一个十五人的商人名单,同时,还希望准许这十五人的眷属到澳门来,总人数则有一百余人。蒋立昂和刘保纯这次没敢答应。

等了两天,二十一名英商全部到齐。伍绍荣想劝说义律,不想先被义律堵了嘴。他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行商累积了巨额财富,而这些财富无一不是从外商那里盘剥而来。如果不是大清国这糟糕的行商制度,如果不让你们垄断贸易,冒着惊涛骇浪远渡重洋的外商们会减少多少成本?客户就是上帝,你们不但不感激喂饱了你们的上帝,却和那些糟糕的官员一起来陷害外商,你们还有什么脸面和理由来劝说商人们?”

伍绍荣真是风箱里的老鼠,在国人面前,被视为通夷的汉奸;而在义律面前,受此数落,而又无言以对。他知道要劝说义律答应具结,无异与虎谋皮。他把希望寄托在英商身上,利益所关,也许商人愿意具结。但二十一个商人就像商议好了一般,都愿到沙角接受检验,而没有一人肯具结贸易。无论伍绍荣怎么劝说,他们的回答都一样:“这样残忍的承诺我们无法做出。当初没有具结,你们的钦差都可以把我们囚禁在商馆里,签署这样的证书,我们的生命将更无保证。”

这一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刘保纯叫伍绍荣来问话:“依你看,英夷到底是什么意思,竟然都不肯具结?”

伍绍荣说:“他们的意思,此结一具,便是把一船人的性命放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船长们都可以保证不夹带一两鸦片走私,但商船载货少则几百吨,多则上千吨,要想一两鸦片也不夹带,他们不敢打此保证,因为船上的水手等人,有人本身就是鸦片吸食者,他们难免会夹带一个半个的鸦片或者烟膏。如果一船人因此丧命,他们认为太过残忍。”

蒋立昂问:“如果对吸食者自带的鸦片,不作为贩卖来办理,他们会不会具结?”

伍绍荣说:“这没与他们商议,想来没了这条顾虑,他们会考虑的。”

蒋立昂对刘保纯说:“冰怀兄,这一条是否请示林大人?如果答应这一条,英夷愿意具结贸易,也不失为一个通融的办法。”

刘保纯想想说:“也好,我向林大人请示。”

隔天傍晚,林则徐谕帖到了,表达了对刘保纯大为不满:“已经着行商伍绍荣传谕,义律须交凶、驱逐鸦片毒贩、呈缴新到烟土,三条逐一遵办,不难酌予恩施。试问此次三条曾否办妥?若谓烟土已无可缴,本大臣访闻近日尖沙咀各船,纷纷散遣舢舨,装载鸦片,偷赴粤东西两路售私,东南沿海亦时有奸夷售卖烟土,这烟土又是从何而来?最要之命案正凶,何竟置之不问乎?再如禀内所称船上水梢人等,一时查察未周,或夹带一个半个鸦片,明系奸夷贪心不死,借此生根,为后来走私地步,虽孩童尚知其诈,无难据理驳斥,岂老于事者反信其言也?如不照式具结,但听搜查,与当初之伶仃洋烟毒肆虐有何异乎?你平日本系晓事之员,初不料措置乖方一至于此,令不胜慨叹!须转饬义律,其命案凶犯,遵照前批,将所拘五人送审,若仍抗违延缓,只得移会水师提督,率带师船火船,与各口岸所驻之陆路官兵,会拿凶夷,务获审办!二十一名商人竟然无一人愿意具结,分明是义律把持,阻拦夷商出结,如此刁顽挟制,与循纵丑行何异?本大臣誓为天朝断此祸根,万不肯使夷船鸦片再留萌蘖。若尔等不知共体此心,力图挽救,则亦咎由自取耳!”谕饬还让刘保纯传谕伍绍荣,“人人皆知英夷商人均愿早日恢复贸易,而二十一人均愿不避烦琐接受搜检,岂不怪哉。总商伍绍荣与夷商交情最厚,利益攸关,显见未能尽心,难免通统作弊之嫌。该总商临行时对本大臣信誓旦旦,且问有何面目再见本大臣?”

刘保纯看罢谕饬,脸色苍白,说:“云樵兄,坏了坏了,我们弄巧成拙,惹怒了林大人。这趟差使算是办砸了,我在林大人面前的努力,算是前功尽弃了。”

蒋立昂对刘保纯一直孜孜于自己前程颇不以为然,他说:“我们为了大局谋求通融,本没有错。义律如果耍阴谋,那是他出尔反尔。我们因此受大人指责,也只有逆来顺受了。”

刘保纯说:“云樵兄说得轻松,如何顺受?”

蒋立昂赌气说:“大不了摘掉顶戴罢了。”

刘保纯听得出蒋立昂的不满,只好按下心中的极度不安,说:“云樵兄,这都是气话。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往下办。”

蒋立昂说:“先找义律,把林大人的话传到,再问他林大人关心的三件事,他到底如何打算,不能由着他只算计如何让眷属尽快回澳。”

于是两人再叫上伍绍荣,再一次召见义律。这次义律不像从前那样客气了,问:“两位大人,是不是你们钦差大人批复红牌了?”

蒋立昂说:“没有,因为林大人关心的几件事,阁下一件也没有结实的回答。”

义律说:“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鸦片一两也没有夹带,谈不到呈缴;凶手查无实人,谈不到交凶;至于驱逐商人回国,都已经办理妥当。”

刘保纯说:“林大人最关心的是具结贸易,这也是对英商最省心、最可行的办法,不知阁下今天带来什么结果?”

“我派专人一船一船征求意见,大家都一律认为,可以接受沙角搜检,至于具结一事,无一人同意。”说着,义律拿出一纸签名,“船主们集议后决定,在得到本国国主正式批复前,不得具结。”

刘保纯脑袋嗡得一声,这才醒悟自始至终,被义律耍了。他说:“义律阁下,我到澳门来,是本着打开双方僵局、有利英方正常贸易的诚意来的,没想到阁下是如此办法,这让我怎么向林大人交差?”

义律说:“我会托大人带给林钦差一份说帖,把一切事情说明白,不劳阁下再多费口舌。”

到了下午,义律把说帖送来了——

英吉利国领事敬字:

兹于本月二十二日奉到钧谕,已悉。所指沿海肆行之情,使远职忧闷羞耻不胜,我英吉利国家断不徇庇本国人民行此等鄙陋恶弊。且远职专务禁止管内人等妄行,如有说远职循纵丑行者,其言甚为假讹。

至殴毙林维喜者,并不知系何人,其犯乱攘之罪者五人,已有实据得确,早经审办。拟以从囚罚银,解回本国,俾照所拟办理矣。

此前义律奉大宪谕示,付来结式一纸,如不照式具结,即令各船赴沙角搜检等因。惟远职已禀明本国大臣转奏国主,尚未奉到批谕,总不敢准令照式具结。昨各船主聚议,无一人愿照式具结,皆愿照大宪谕示,使令各船前往听候搜查,极为善妥也。

特此敬复,送奉佛山同知刘大老爷、署广州澳门海防军民府同知蒋大老爷清鉴。

刘保纯说:“云樵,你瞧瞧义律这副嘴脸,竟然倒打一耙,指责林大人是假讹。具结、交凶他一样没有答应,反而要把凶犯押解回英国。这样的禀帖谁敢交给林大人?”

蒋立昂说:“不敢交也得交。义律如此行事,更证明传言不虚,英国有意与中国开战,他才如此有恃无恐。”

刘保纯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下了决心要开战,何必一而再再而三要求会谈,谈来谈去还是老调。好像是有意激怒我们。”

“对了。”蒋立昂说,“冰怀兄说到根本上了。义律之所以如此,一面在本国商人那里好交代,二则有意把事态闹僵,将来好推卸责任。冰怀兄,你应该提醒林大人,让他不要等闲视之,英国朝廷,真有与中国决裂的可能。”

刘保纯说:“这话我不能说,林大人根本不相信英国朝廷会不远万里到中国来打仗。而且没根没据,林大人问一句,你听谁说的?你让我怎么回答?”

伍绍荣比刘保纯更苦恼。本来他是怀着劝说英商具结,立功恢复顶戴的热望而来,没想到被义律耍了一把,更被钦差大人误会与英夷通统作弊。伍家自问已经尽心尽力,可是林大人对他们的偏见终究难以改变!他实在不明白,被广州各界盛赞的林大人,对他们行商的偏见何以如此之深。他恨不得立即辞去总商的身份,做个自由的商人。

这天晚上,美国商人查理·琼前来拜访。琼也得到消息,义律已经派人回国,策动英国政府发动对华战争。

“商人最怕的是战争,战争一来,不但没有生意可做,商人们往往会蒙受巨大的损失。我希望伍先生能够提醒你们的钦差大人,千万不要大意。”

伍绍荣说:“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如何敢在林大人面前开口?我一开口,他一定会说我串通了英夷来吓唬朝廷。阁下是好意,但这个差使我无论如何难以胜任。”

琼说:“伍先生,您知道吗?如果中英不幸发生战争,那中国失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中国不幸战败,对伍先生的地位也将产生极不利的影响。”

伍绍荣问:“这话怎么说?”

琼说:“我听到的消息,义律想通过战争达到的目的,有这么几条。一是改变中国的贸易体制,首要的就是抛弃行商制度,中外商人皆可自由贸易;二是要中国人赔偿销毁鸦片给英国商人造成的损失;三是要中国开放更多的通商口岸。如果中国不再实行行商制度,伍先生将失去贸易中的垄断地位,对外商而言是件大好事,对伍先生来说就很不利了。至于赔偿英国人的损失,按贵国朝廷的习惯做法,恐怕这笔损失大部分要由行商们来负担。所以,就是不为朝廷着想,只从伍先生自身的利益出发,你也应当千方百计避免战争的爆发。”

伍绍荣说:“于公于私,我都不愿中英发生战事,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哪里有我说话的份!”

琼说:“怡和行是中国最有名的商行,伍家积累了那么多的财富和声望,怎么会没有发言权呢?在英国和美利坚,你这样身份的人,会影响国家的决策。”

伍绍荣说:“阁下别忘了,这里不是英吉利,也不是美利坚。林钦差对你们美利坚人的印象不坏,你去见林大人一面,比我捎话更有用。”

琼连忙摇手说:“我不行,我怕见你们的钦差,他太威严了。”

伍绍荣说:“那么再想想,请谁去合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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