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第十三章 林则徐优待良商道光帝断绝贸易

在刘保纯回到镇口前,《中国丛报》的创办人兼主要撰稿人、美国人裨治文先他一步见到了林则徐,一见面便问:“钦差大人,让英国商船经过搜检,然后进黄埔贸易,这是个很好的建议,不知大人为什么不愿采纳?”

林则徐告诉他,义律根本没有具结贸易的诚意,因此不能批准这个方案。然后他告诉裨治文,具结对于禁绝鸦片的重要意义。

裨治文却不以为然,认为具结根本不可能禁绝鸦片。就是现在具结的各船,也未必是诚心甘愿放弃鸦片贸易。

“不诚心也不要紧,他们因为害怕而不再贩卖,也于事有补。”林则徐说,“我必须根绝鸦片,这是不能通融的事情。”

裨治文说:“义律本人对贩卖鸦片也是反对的。其实你们只要双方各退一步,就能达成一个中外皆大欢喜的结局。”

林则徐根本无法相信义律会反对贩卖鸦片,更不相信能有中外皆大欢喜的结局,但不妨听听裨治文有什么高见。

“其实,中国与各国签订一个平等的条约——这是目前各国通行的办法,开放更多的口岸进行直接贸易,外国人运来棉布、香料、蔗糖甚至墨西哥的银元,然后运走中国茶叶、大黄,这个市场是非常非常广大的,不必贩卖鸦片,各国商人就有很高的利润,那样鸦片自然就会断绝了。”裨治文很为他的建议得意,“大人如果能促成这件事,将会开创一个历史新纪元,将会被载入中外史册。”

林则徐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办成这样一件蠢事!外国人需要中国的大黄、茶叶,没有这两样,外国人估计一天也活不下去。可是大清国就不一样了,大清国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无须外国人的任何东西。天朝之所以准许贸易,纯粹是怀柔远人,对各国的恩赏。一口贸易已经令各国商人获益三倍以上,怎么还要求开放更多的口岸?真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不要说皇帝陛下不会答应,就是我也绝对不答应。”

裨治文说:“我想纠正大人的一个说法,贸易是双方的,不只是对一国有好处。扩大贸易,中国不仅得到外国的好商品,还有大笔的海关收入。如今许多国家就是靠海关税收富国富民,中国那么多口岸,如果开放其中的一半,就将富甲天下!”

林则徐断然摆手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中国留下广州一口通商,是对各国商人的恩赏,不是为了税收。我朝世代以农为本,本固邦宁。一口通商,鸦片之患已是燎原之势,开放一半的海口,中国岂不危亡立现,何谈富甲天下?”

裨治文说:“农业是重要的,但如今的世界各国,仅靠农业是无法成为强国的。发展工业和商业才是一个国家富强的根本,这一点很重要。英国就是靠工商业兴起的国家,他们为了工商业利益,甚至会发动战争。”

林则徐说:“我们不愿发生战争,但我们也不怕战争。英国万里之外,到中国来打仗,除非他的国主脑子糊涂了。”

裨治文说:“我是打个比方说明工商业的重要,不是说英国已经打算与中国打仗——当然,我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我向大人推荐一本书,是英吉利人写的,叫《国富论》,大人读了这本书,会明白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可以实现的。”

“哦,我倒想听听,这本书都说了些什么?”林则徐说。

“啊,这本书的内容太丰富了。”裨治文发觉,要一两句话把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巨著说明白,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好边想边说,“亚当·斯密博士认为,人的本性是利己的,追求个人利益是人民从事经济活动的唯一动力。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从事生产经营活动,但这个活动的过程中,又推进了公共利益的发展。一个国家如果能够制定制度,使一切经济活动都不受干预,一切贸易能够自由进行,这个国家的国民财富才能持久地增加,国家的财富才能不断积累,社会的利益才能不断促进。”

林则徐说:“对这样的说法,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英国人认为人的本性是利己的,我们老祖宗就认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人之初,性本善。英国人认为,追求私利是一件好事情,我们老祖宗认为,逐利是可耻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人都自私自利,反而利国利民,真是不可思议。至于一切活动都不受干预,一切贸易都能够自由进行,我尤其不能苟同。譬如鸦片,怎么能够任由他们自由贸易?”

裨治文说:“啊,也许我说得不太清楚,自由贸易当然是指正当的贸易。比如在中国贸易,外国商人必须通过十三行商人进行,彼此都极为不便,如果能够直接与茶商、大黄商人贸易,双方都会降低成本,不是更好吗?再比如,如果外国商人能与更多地方的商人自由贸易,中国购进更多的商品,外国人也能够从中国购买更多的商品,彼此都会增加更多更多的财富。”

林则徐说:“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愿与外国人扩大贸易,就是我们的错,外国人就可以对中国说三道四,甚至发动战争吗?真是岂有此理。”

裨治文说:“这纯是误会,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工商业非常重要,中国也应该发展更多的工商业,而不是只看重农业。”

林则徐说:“好,我记下了。我有时间,会读读这种书的。不过,目前我实在太忙。来呀,请客人喝茶。”

裨治文知道,主人这是下了逐客令。出门后,他对随从抱怨说:“对于这些目空一切、独断独裁的中国官员,真不知道与他们怎么交往才好!他们的政府更是如此。我们越向它表示亲善,他们却毫无例外地越发看不起我们!说而不服,就只能靠征服!根据中华帝国目前的态度,如果不使用武力,就没有一个政府能够与他体面地交往。我以为,将来不仅是大不列颠,法兰西、美利坚以及其他国家,都不可能通过词谦语卑的禀帖而取得什么,而是应该让中国人订立一个条约,这个条约只有用大炮让中国人依照文明的命令写下来,并且只有在大炮的瞄准下才可能生效。”

发完牢骚,裨治文说:“主啊,原谅我的愤怒和恶毒吧。”

送走裨治文的当天下午,林则徐又收到了广州眼科医局——广东人称为新豆栏医局的创办者美国人伯驾的信。伯驾是怀着传教的目的到中国来的,以行医的方式传教,结果发现中国人大都对宗教不感兴趣,倒是他高明的医术和免费为穷人治病的善举赢得了中国人的尊重。

他看到中英两国越闹越僵,觉得他必须站出来做点事情了。他为林则徐译过书籍,还为林则徐治过疝气。他觉得有必要亲自给林则徐写一封信。

林则徐收到他的信,立即怀疑这两个美国人是不是受义律所托,来当说客,不然,何以这么巧?

伯驾在信中详细阐述了他对中英局势的看法。他在信中说,他是反对让鸦片荼毒生灵的,对中国人所受鸦片荼毒之苦及林则徐的禁烟行动,深表理解和同情。他是中国的朋友,他对“鸦片烟魔”十分憎恶。他称赞林则徐“廉洁、爱国和仁慈”,但他认为,林则徐不宜对英国太过激烈,他希望能够缓和一触即发的中英紧张关系。

伯驾还在这封信中指出,钦差大人对西方法律和国际惯例了解得有限,一些固执的行动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他非常愿意出面调解中英两国的矛盾,希望两国能够永久和平。

最让林则徐惊奇的是,伯驾也提到条约问题,他建议通过“体面条约”的形式让中外关系得到规范而稳固的效果,从而使中国也得到更快的发展。

林则徐对伯驾颇有好感。这种好感最先是来自广州百姓的口碑。伯驾医术高明,不但擅长看眼病,而且还擅长割除肿瘤,这是中医几乎无人敢做的手术。而且,除了官员,他几乎都不收费。他的医院天天人满为患,他从不发脾气,为了让病人有秩序地排号,他到广州不久,就发明了“挂号”。这种办法很快在澳门、新加坡等地的医院得到推广。

林则徐患有疝气,又有哮喘,咳嗽厉害,往往导致疝气加重,深受其苦,却无良方。到广州后听说伯驾擅长治疗疝气,给患者佩戴一种疝气带,效果非常好。但林则徐身为钦差大臣,不宜直接与夷人见面,何况是将自己的身体裸露在夷人面前!他先是打发梁德辉后又打发番禺知县,第三次打发刘保纯,让伯驾为他配制疝气带,但伯驾都坚持非亲自见过病人不可。后来,林则徐只好假托为钦差大臣的弟弟,在刘保纯等人的陪同下,前往伯驾的医院。他说自己的身材和钦差大臣几乎一模一样,两人的病症也相同,请伯驾照他的身材,为钦差大臣定制疝气带。伯驾这次没有固执,为林则徐制作了十几条疝气带,并用中文把使用方法十分详细地写出来。

如今伯驾给他写信来,他不能不特别重视,连续读了几遍。与裨治文的谈话一样,这封信中让林则徐深思而又不得其解的问题不少。

这时候,梁廷楠专程从广州来看他,他很高兴,说:“章冉来得好,我正有问题讨教。”

他把裨治文前来面谈,伯驾写信来的情况向梁廷楠做了介绍。“章冉,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他们两个人的意思。他们两人,都提到了三件事情,一是工业和商业,他们都说,如今世上的强国,无一不是靠大兴工业和商业而至富强;二是都提到条约,两人都希望中国与各夷国签订条约;三是两人都提到战争,尤其是伯驾,很为中英之间关系担忧,怕双方发生战事。我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想清楚了这些事情,或许对我们下一步如何禁烟会有好处。”

梁廷楠说:“大人说的这三个问题,的确是事关中外关系的大局,不过,我也是一知半解,未必能对大人有帮助。”

林则徐说:“你也不必谦虚,你久在广州,对夷人的了解总比我要强得多了。他们所说的工业,是不是就是咱们的手工作坊,比如烧陶制瓷的窑户,开炉炼铁的冶户?”

梁廷楠说:“是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是。我听说,英国人好多东西都靠机器来生产。比如说,我们的土布,还是一户一机,靠家中女眷手工纺线、织布。而英国运来的布匹,从棉花脱籽、纺纱到织布,都是用机器,而且他们的机器每隔几年就会有人改进推出新品种,现在都用蒸汽机——以烧开的水之热气,鼓动机栝,代替人力。我听英国人说,兰伦一台机器,胜过中国百余人工。所以英国人的棉布,不远万里运到中国来,还能有赚头。”

林则徐说:“章冉,这听上去好似有道理。但是,一台机器就能代替百人之工,那么,这一百人岂不失去养家糊口的手段?穷困之家、孤儿寡母,就靠纺纱织布聊以糊口,如果以机器代人工,便是以机器夺人口食。”

梁廷楠说:“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

林则徐思考了一会儿说:“章冉,你看是不是这样。夷人国家地方小,人口少,当然要靠机器来帮助生产。而中国四万万人,一切都可靠人工自给自足,当然用不到机器。至于商业,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如果鼓动人人都去经商,又有谁还肯埋头稼穑?所以,夷人国家靠工业和商业富国裕民的说法,在我泱泱天朝不但行不通,而且实在没必要。像英吉利国,是靠贸易立国,离开贸易,他们连茶叶、大黄都得不到,当然不得不靠商人们冒风涛之险四处贸易。中国则不同,只要百姓好好务农,吃穿用度,一切都可自给。所以历朝历代,无不以农为本。中外情形不同,夷人国家大兴工业和商业,是不得不然。这也就是为什么无论义律还是裨治文,包括伯驾,都一再怂恿中国开放更多海口的原因。而中国并不需要夷人的货物,如果任由夷人到各海口贸易,难免会让我忠厚百姓沾染夷人习气,这也正是乾隆以后改四口通商为一口通商的原因。裨治文希望中国能开放一半的海口,岂不是痴心妄想?”

梁廷楠说:“夷人想开放更多的海口,由来已久。但此事朝廷是不可能答应的。”

林则徐说:“对,此事朝廷绝不可能答应。如今一口通商鸦片之祸已不可收拾,如果数口通商,如何了得?章冉你说,如果放开四口通商,奸夷们会一心只做正当贸易,而不会私售鸦片吗?”

梁廷楠说:“当然不会。鸦片利润极高,奸商趋之若鹜,如果不加严禁,他们肯定要设法贩卖;禁而不严,他们也照样会冒险私售。”

林则徐说:“裨治文和伯驾都劝我与夷人国家签订一个条约,他们认为,与各夷国签订一个保护正当贸易的条约,就可促使各夷商从事正当贸易。这也是痴心妄想。我想,他们都提出这一要求,并非是为了杜绝鸦片贸易,而是为了诱使我们扩大贸易——夷人国家靠贸易立国,所以特别在意谋求一个稳固的贸易。但他们颠倒了主与客,混淆了予与求。中外贸易之初,都是夷人国家前来朝贡,朝廷怀柔远人,恩准他们以物易物,久成惯例,这才出现大批夷人到海口来贸易。夷人前来,只有规规矩矩遵从天朝律例,朝廷怎么可能与之签订什么条约?我忽然想,义律出尔反尔,不顾本国商人的反对,他的目的是不是正如裨治文、伯驾所说,妄想与天朝结一个条约,甚至想让天朝开放更多的海口?”

梁廷楠说:“据我了解的情况,义律的确有此奢望。而且我还听说,印度总督答应他,会全力支持他这些设想。”

林则徐点头说:“我从前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义律为什么这样固执,原来他有这样的妄想。将来与他周旋,我心中更有数了。章冉,印度总督应该就像我们的总督差不多,他的想法,未必能代表英国朝廷的想法。我想,英国朝廷不会听信义律的怂恿,贸然发动战争吧?今年收缴鸦片,从夷人商船上多次搜出英吉利国王发给该国商船的禁约八条,说得很明白,英夷商船到别国,必须遵守该国禁例,违禁货物不可带来,也不准带回夷国。我听说,英国朝廷也是禁止鸦片的。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为这些贩卖鸦片的奸夷轻启战端?而屡有此言,我认为纯是义律等人捏造谎言,吓唬人罢了。再说,一旦发生战事,我们只要把茶叶和大黄的出口断了,他们何以为生?就此一条,也足以让英国朝廷慎而又慎。”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梁廷楠这次前来,就是想极力劝说林则徐,尽量不要与义律闹僵,“我想,义律毕竟是英国朝廷派的商务监督,还是多给他些面子,通过他来约束英国商人。”

林则徐说:“我也想给他面子,也想通过他约束英国商人,可是他一不交凶,二不具结,还连续挑衅我水师。”

梁廷楠对全面驱逐英国商人及眷属的做法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对林则徐坚持的交凶、具结也并不完全赞同。他说:“交凶这件事,我想还有另一种办法。这些年来,夷人打死打伤华人,或者华人打死打伤夷人,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总体来说,华人打死打伤夷人的时候居多。所以从前卢大人总督两广的时候,曾经奏请朝廷,华夷发生斗殴事件,谁来处理,各听其便。夷人不交凶手,咱们也不交,最终吃亏的还是夷人。”

林则徐连忙摇手说:“这倒是省心了,但不能如此办理。我看过《万国律例》,无论到哪国去,就得遵守哪国律法。无论华夷谁打死打伤哪一方,都该由中国的官员依大清律来判决,这事关中国律法尊严。”

“啊,大人说得对,从前的办法图了省心,但把执行中国律法的权力拱手让人了。”梁廷楠说,“具结这件事情,大人可否变通办理?此前大人曾经允许,不愿具结的可以通过搜检后进埔贸易,我觉得此议甚好,不知为什么后来又未执行?”

林则徐说:“我原来同意搜检后入关,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交凶,并缴出新到的鸦片。可是义律这两项一条也没办到,只拿空话搪塞。我得到消息,这一阵英国商船贩卖鸦片十分猖獗,显然是要卖了鸦片再来接受搜检。”

梁廷楠说:“我觉得这一条还可以继续执行,毕竟大人曾经允许过。继续执行,可以避免给义律借口。如何执行权操于我,当然不能让义律的小算盘得逞。”

林则徐说:“哦,你是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梁廷楠说:“很简单,搜检的时候务必从慢从严,十天半月搜检一艘,他们六十多条船呢,半年也搜不完。那时候有船通过搜检入关,其他一时不能通过搜检的船必然着急,也许会主动前来具结。”

林则徐说:“义律肯定会阻拦。”

梁廷楠说:“不怕他阻拦。他越是阻拦,商人越恨他,等他招架不住了,必然会再来求大人。”

林则徐说:“好,我可以再放义律一马。这些天我在想,对付夷人,不妨采用以夷制夷的办法。比如,米利坚、法兰西等国商人都已经具结,允许他们全部进港贸易,这就对英夷产生压力;对英国商人,具结的照常贸易,且给予优待,必然对英国其他商人造成压力。这是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以夷制夷。还有更要紧的一条,应该师夷制夷。”林则徐解释说,通过九龙海战、穿鼻洋海战,虽然广东水师连战连捷,但损失也不小。英国船坚炮利,的确不可小视。中国舰船落后了,不承认不行,“章冉,我已经让水师购买了一艘英国商船‘甘米力冶’号,编入了仲因的水师,这艘船高大无比,装有三十四门英国制造的大炮。我已经让仲因设法寻求智巧工匠,上船学习,以求将来能够自造。我还从梁进德他们翻译的《华事夷言》中看到英夷有一种新船,不用人力,而是以火沸水,水汽入长铁管,推动轮机速转,不论风之顺逆,风之有无,均能溯流破浪,其速如飞,一点钟时可行三十余里,大则军旅,小则贸易,往返传命,有如咫尺。这可真是神乎其神!章冉,你以为这是真是假?你是否见过这种船?”

梁廷楠说:“大人真是有心,我真是自叹不如。这种船我也听说过,是真无疑。但我也不曾见过,听英国人说,这种船有个问题,就是要烧炭,跑远途必须装大量的炭,就没了装货的空间,所以不能行远。”

林则徐说:“哦,是这么回事。夷人奇巧百出,竟然能以煤炭烧水推动舰船,真是不可思议。”

梁廷楠说:“我听英国商人说,这种机器叫蒸汽机,是由英国人发明的,如今已经用在好多方面。”

林则徐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见识下这种机栝到底是怎么运作。”

梁廷楠说:“大清官员,都视各国为蛮夷,更不愿与夷人交往,大人竟然肯向夷人学习,就凭大人这份勇气,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话也就对你说,不然传出去,钦差学夷人,那成何体统?章冉,不瞒你说,我让小德教我学夷语呢。咱们中国,夷语叫‘柴诺’,郎中读‘诺克拓’,贸易是‘吐烈’。数字一,他们读‘万’,二读‘兔’,三是‘死瑞’。”

五十五岁的林则徐竟然学英语,真是让梁廷楠惊掉下巴。他惊呼说:“啊呀,我的林大人,您竟然学习夷语,要不是亲见,打死我都想不到。”

林则徐笑了笑说:“我就是对夷人国家好奇,学学玩儿吧。要真想学会了看懂夷书,那得用好几年时间,哪里有那些闲空。就连你都惊讶得眼珠子要掉到地上了,要是让别人传出去,那还了得?”

林则徐留梁廷楠在镇口多住几天,梁廷楠也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下午,刘保纯从澳门回来了,带回了义律的禀复。出乎刘保纯的意料,林则徐对义律的狡辩竟然没有生太大的气,扔到一边说:“我早就预料到他会狡辩推托。可以先给几艘商船放牌,让他们到沙角来,搜检确实无鸦片,可以准他们入埔贸易。但若有夹带鸦片,人即正法,货即入官。你这几天起草个章程,这些意思你都写到章程里。具体情形,你不妨向章冉请教。”

刘保纯去见梁廷楠,说:“没想到林大人同意让英国商船接受搜检后入埔贸易,让我来向你请教,制定一个搜检章程,林大人是否要在具结上让步?”

梁廷楠说:“不,大人没这样的意思,允许几艘商船搜检贸易,其实是为逼迫义律同意具结。林大人只是不想与义律闹僵,还是希望义律能够真心配合中国的禁烟。”于是将昨天两人会谈的意思讲给刘保纯。

刘保纯说:“哦,是这样的意思。义律固执得很,恐怕具结一事他不会让步。蒋云樵得到消息,英国朝廷可能会派兵舰来中国。”

梁廷楠瞪大了眼睛,问:“怎么,云樵也得到这样的消息?你告诉没告诉林大人?”

刘保纯说:“没有。义律反复无常,已经惹林大人不高兴,我何必再拿这种无根据的说法平添他的苦恼?”

梁廷楠说:“冰怀兄,不瞒你说,我也得到这样的消息。这件事非同小可,最好能引起林大人的重视。走走,我们去见林大人。”

两人到了参将署,林则徐很高兴,说:“好,你们来得正好,过一会儿就有几个英国人来,你们一起见见他们。”

原来,最近有一艘叫“杉达”的英国商船,在海南岛遇风沉没,十七人淹毙,十五人凫水登岸生还。琼州文昌县奉林则徐令派人把他们护送到镇口,林则徐要亲自接见他们。

“我希望与英夷当面询问一些事情,但碍于朝廷制度,不好随便见他们。这次情况不同,他们在海上遇难了,我见他们以示慰问,也是天朝怀柔远人应有之义。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向英国商人表明朝廷的态度。我一直怀疑义律有意歪曲,不让商人知道真相,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传话。”

梁廷楠说:“大人这么办真是一箭数雕,让他们把大人的意思传给英国商人们,以免义律从中怂恿,造成两国战争,遗患无穷。”他示意刘保纯,把蒋立昂听到的消息报告林则徐。

林则徐听罢皱皱眉说:“云樵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

梁廷楠说:“不管是不是谣言,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

林则徐问刘保纯:“冰怀,你往来澳门比较多,对夷人的情况比较了解,你说说看,这消息准不准?”

刘保纯说:“我同意大人的判断,这不过是义律自壮声威玩的把戏。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英夷都没有发动战争的胆子。”

梁廷楠说:“冰怀,不能这么说,英国人占领了不少地方,比如印度,比如新加坡,还有南洋,如今都变成了英国人的天下。”

刘保纯说:“英国占据别的地方或许有可能,在中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蚍蜉撼大树,他们没那么蠢吧。”

林则徐说:“你们不必争论。我说过,我们不愿发生战事,但英夷若不自量力,敢来一试,定让他们后悔莫及。英夷船坚炮利不假,可是,只要我们把沿海百姓都发动起来,像对付英商一样,让他们得不到食物,得不到淡水,他就是船坚炮利又能如何?他们总不能跑回英国运粮饷吧?前一阵新安县发动乡勇火烧聚泊在尖沙咀的英船,一百多条火船顺风飘过去,虽然没烧掉英夷的商船,但他们连夜起泊,避之犹恐不及。”

这时候,文巡捕来报,英夷到了。

林则徐和梁廷楠、刘保纯来到客厅,翻译梁进德、行商伍绍荣连忙下跪迎接,十几个英国人都脱帽鞠躬。

梁进德说:“大家都劝英国人最好能行跪拜礼,可是没商量下来。”

林则徐说:“不碍,我知道他们的习惯。”

林则徐落座后,先是对他们遇海难表示慰问,然后问他们何时离开英国,从兰伦到广州,需要多长时间,路上都经过哪些地方,离开英国的时候,是否已经听到关于中国严禁鸦片的消息。

英国船长叫加力臣,他回答说,他们离开英国的时候已经知道中国严禁鸦片的消息。他们是合法的商人,从来不做鸦片生意,他们从加尔各答过来,没有夹带一两鸦片。

林则徐又问他们,英国朝廷是否也严禁鸦片?

加力臣回答,每位商人都有国王陛下的命令,不允许从事违禁品生意。

“对于目前中英两国之间所存在的纠纷,我深为抱憾。二百年来,中英两国一向非常和睦,事事都能顺利进行,对两国都是有利的。我很抱憾那些愉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希望能够见到那些好日子再回来,这完全取决于你们的态度。这次纷乱追根溯源是因为你们英国的奸商倾销鸦片,这些奸商明知道鸦片害人,却一再向中国输入,真是无耻至极。我国大皇帝已经下定决心消灭烟祸,中国四万万人无不盼望早日禁绝鸦片。我国大皇帝派我为钦差,到广州来专办禁烟一事,鸦片一日不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共始终!”说到这里,林则徐站起来,走到加力臣面前问,“我知道你们经营正当的生意,比如贩运茶叶、大黄、丝绸,至少有三倍的厚利,为什么那些奸商还不知足,还要来散播鸦片呢?你们扪心自问,经营鸦片是不是丧尽天良的大罪?一切从事鸦片生意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都是天理难容!”

加力臣再次声明,他对鸦片贸易也是反对的。

林则徐说:“英国人其实都明白,贩卖鸦片是罪恶的行径。你看,这是你们国内出版的一本书,我已经让人翻译出来了。”

林则徐把英国人地尔洼出版的《对华鸦片贸易罪过论》以及刚翻译出来的中文本递给加力臣。这本书上半年才在英国出版,林则徐竟然已经请人翻译了出来,令加力臣特别惊讶。林则徐又把摘引的一段英文递给他说:“你看这段话,说明大多英国人良心未泯。”

那段话翻译为中文,意思是:这项贸易很久以来就由东印度公司的属地向那个庞大的帝国继续不断地进行着。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完全新的问题,但同时也是一件十分严重的问题,因为这项贸易给英国国旗带来了莫大的侮辱。我们举国上下都应当对它加以密切的注意。国家的荣誉、社会的幸福以至于宗教和人道的利益都与这个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

林则徐说:“我认为这位地尔洼先生很有远见,请你们想一想,英国因为数十名唯利是图、贩卖鸦片的奸商毁掉了国家名誉,实在是不值。如果你们回到英国,希望你们向朝廷说明这个道理。”

加力臣表示愿为钦差效劳。

林则徐又问:“我听到有一种说法,义律派鸦片商人回国,怂恿英国朝廷与中国动武,你在英国听说过吗?”

加力臣说:“我从来没听说过。”

林则徐点了点头,又拿出一封信说:“这是我给你们国主的一件照会,你看看是否合适?”

几个月前,林则徐向朝廷奏报了给英国女王的谕稿,已获旨准。他先是让梁进德翻译为英文稿,又拿着梁进德的英文稿请伯驾医生回译为中文稿,以确定梁进德的翻译是否准确。如今,林则徐再让加力臣看看有何不妥。加力臣看到里面有“我天朝君临万国”“茶叶、大黄外国不可一日无它,中国若禁之出口,则夷人何以为生”,忍不住失声大笑。林则徐问:“哪里不合适吗?你们可以改。”

加力臣收住笑意,说:“我们所笑,只是文辞上有几处讹误。”

林则徐吩咐梁进德,带他们进内室进行修改。

加力臣改完了他认为太过浮夸的词句出来复命时,林则徐正对英国人的服装感兴趣。他巡阅过澳门,见过西方人的衣服,但不像今天这么近距离地细看。其中有位下级军官,搭船前来,林则徐尤其对他的绑腿感兴趣,告诉梁进德让他走几步看看。梁进德翻译过去,意思成了钦差大人希望“检阅”他走几步。这位军官于是按照接受检阅的步伐,在室内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他摆臂、踢腿的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则徐则连连称“妙”。

林则徐见已经改好,对加力臣说:“我本人很希望与英国保持和睦友好的关系,这层意思我已经在信中说明白,同时也希望你们的国主能够加以干涉,协助中国严禁鸦片。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转致你们的女主?”

加力臣说:“我很愿为大人效力。”

林则徐说:“我原本希望由义律转交这封信,但是我对他反复无常的性格非常不放心。”

林则徐又说起林维喜的案子,说起义律坚持不肯交凶,十分气愤:“我读过《万国律例》,无论到哪一国经商或者办别的事情,必须遵守所在国的律法,犯了案件,必须由所在国审断。我也查阅过你们国王陛下给商船禁约八条,第一条就说,‘往别国,遵该国禁例,不可违犯。如违犯亦有罪。’第二条又说,‘往广东贸易,遵领事官验牌,不得纵水手酒醉行凶,恐伤华。’无论从万国律例来说,还是从你们陛下的禁令来说,英国水手殴毙中国人,都应当交由中国官员来审断。”

加力臣表示赞同林则徐的观点,但至于实际情况他并不了解。

林则徐说:“我听说义律不肯交凶,是担心我们会滥杀无辜。他的这种担心是毫无理由的,纯粹是为了蒙蔽英国商人。我们不但没有为难英国商人的意思,我们对守法的商人是保护的、体恤的。比如你们这次遇难,我们会千方百计予以关照。我们将很快送你们到英国商船聚泊的地方,让你和你们的同胞相聚。我愿意你们所有英国商船能够进黄埔贸易,要实现这一点很简单,只要商船遵式出具永不夹带鸦片的甘结,连搜检也不必,就可进口贸易。但义律从中阻挠,你见到你们的同行,也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们。”

加力臣答应一定照办。

然后林则徐又问了各种鸦片来自何处,属于何国加工,运销这些鸦片到中国来,一路上都经过哪些重要地方,都一一记了下来。

林则徐听说英国人喜欢吃肉,在他们午饭中,特意吩咐上一头烤乳猪,并赏给他们几只活羊,数十只活禽,让他们带到船上去。

刘保纯奉命起草沙角搜检章程,刚起草了初稿,邓廷桢亲自到镇口来了。林则徐说:“嶰翁,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与你商量。”

于是把刘保纯起草的章程请邓廷桢看。邓廷桢看了前一两页,就摇手说:“林公,用不到了。”

林则徐问:“这怎么说?”

邓廷桢说:“皇上已经下旨,断绝与英国人的所有贸易。”

他招招手,随从将廷寄呈给林则徐:“这是我收到的廷寄,感到事情太过重大,所以连忙赶过来与你商议。你的廷寄我也一块带过来了,想来内容应该差不多。”

这份廷寄是林则徐上报穿鼻洋、官涌大战情况后,道光帝作出的批谕——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林、两广总督邓、广东水师提督关。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八日奉上谕:

林则徐等奏轰击夷船情形一折,览奏均悉。英吉利国夷人自议禁烟之后,反复无常,前次胆敢先放火炮,旋经剀谕,伪作恭顺,仍勾结兵船,潜图报复。彼时虽加惩创,未即绝其贸易,已不足以示威。此次士密夷船复敢首先开放大炮,又于官涌地方占据巢穴,接仗六次,我兵连获胜仗,并将尖沙咀夷船全数逐出外洋。该夷心怀叵测,已可概见,即使此时出具甘结,亦难保反复无常。若屡次抗拒,仍准通商,殊属不成事体。至区区税银,何足计论。我朝抚绥外夷,恩泽极厚,该夷等不知感戴,反肆鸱张,是彼曲我直,中外咸知,自外生成,尚何足惜。着林则徐等酌量情形,即将英吉利国贸易停止,所有该国船只,尽行驱逐出口,不必取具甘结。其殴毙华民凶犯,亦不值令其交出,并着出示晓谕各国,列其罪状,宣布各夷,俾知英夷自绝天朝,与尔各国无关,尔各国照常恭顺,仍准通商。倘敢包庇英夷,潜带入口,一经查出,从重治罪。其沿海各隘口,并距夷埠不远之海岛,均着林则徐等相度机宜,密派员弁兵丁,严加防护,毋稍疏懈。此次攻击夷船,提督关天培奋勇直前,身先士卒,可嘉之至,着赏给法福灵阿巴图鲁名号,仍交部从优议叙,以示奖励。所有在事出力员弁,着查明保奏,候朕施恩。阵亡及受伤弁兵,着林则徐等查明咨部,照例办理。将此各谕令知之。

上谕竟然要断绝与英国人的贸易,实在出乎林则徐的意料:“嶰翁,一则禁绝鸦片,一则保持正常贸易,这是我陛辞时皇上一再叮嘱,怎么会有如此一道上谕?我千方百计把英夷中的奸商与顺商区别开来,就是为了既断绝鸦片贸易,又迫使义律维持正常贸易。如今不分青红皂白把中英贸易停止,此前我们做的一切努力岂不白费?”

邓廷桢说:“谁说不是!可是圣旨已颁,只有照旨行事了。林公看看给你的廷寄是否有所不同?”

林则徐一边裁开廷寄,一边说:“廷寄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同还是有的,除了廷寄上谕,还有林则徐奏折的批件抄本。道光帝在林则徐奏报穿鼻洋海战和官涌战事的奏折上,多处作了批谕,严厉批斥!

比如林则徐在奏折中说:“此次剿办之余,英夷于澳门不能陆居,于尖沙又不能水处,苟知悔悟,尽许回头。”朱批是:“不应如此,恐失体制。”林则徐奏报对付义律的策略,“若义律与士密等尚以报复为心,则坚垒固军,静以待之,亦自确有把握”。朱批则认为,“虽有把握,究非经久之谋”。经久之谋是什么?显然皇上把断绝中英贸易当作了一劳永逸的妙计。对待英商,林则徐希望区别对待,“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实至公无私之义”。朱批则是:“所见甚是,而所办未免自相矛盾矣。”此话怎讲?林则徐一直是按此办理啊。林则徐驱逐抗拒贸易的商船,而对恭顺具结的商船,则不仅要保护其安全,而且倍加优待,对被义律和士密截回的“皇家萨克逊”号,还打算派水师设法找到,保护它到黄埔继续贸易。道光帝大不以为然,朱批说:“恭顺抗拒,情节虽属不同,究系一国之人,不应若是办理。”

林则徐到广州来,前后上奏折及附片四十余件,道光帝几乎是言听计从,像这次这样痛加批斥,从来不曾有过。林则徐懔然而惊,脸色十分沉重。邓廷桢望着他,问:“林公,皇上是什么意思?”

林则徐把奏折抄件递给邓廷桢,说:“嶰翁你看,皇上对我们区别对待的办法很不满意。断绝中英贸易,圣意决绝。”

邓廷桢看罢道:“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只有坐下来商议下一步的办法。”

林则徐说:“对,咱俩先议着,同时应该请仲因回来一趟,他常住沙角炮台,已经一个多月了。”

邓廷桢说:“对,必须请仲因来一块议,断绝中英贸易,义律或许狗急跳墙,不能不防。”

到了傍晚,关天培就到了。林则徐说:“仲因,可喜可贺,皇上赏你法福灵阿勇号了。”

关天培接过廷寄,看罢说:“都是林公和嶰翁揄扬,我才忝居此赏。”

林则徐说:“仲因,皇上已经下旨断绝中英贸易,我和嶰翁都担心,义律会狗急跳墙,再来挑衅,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三人饭后一起商议。第一件当然是出告示,一份是专门给英商,一份则是给其他各国,宣布断绝中英贸易的原因,要求其他国家不可暗与英商贸易,对进口货物,要出具切实证据,证实系自行运来,而非盘自英国商船;出口各船,不准为英商夹带货物。这件事情交由行商去办理,同时要严饬行商,立即断绝与英国人的一切贸易。预计到断绝中英贸易,义律会无所顾忌,贩卖鸦片将更加猖獗,除了水师要严加巡查外,还要向沿海居民发一张告示,严禁他们以渔船载贩鸦片。当然,更重要的是海防,严防珠江口是重中之重;英国奸商会窜至粤东粤西两路贩卖鸦片,是意料之中,因此必须加强这两路的巡查。海口众多,可停靠处实在防不胜防,因此又必须动员起沿海百姓,鼓励各府县招募乡勇,严查贩私,严防英国人登岸寻食取水。

关天培说:“鸦片贩子不但会向粤东粤西窜犯,恐怕还会向福建甚至浙江沿海贩卖,必须奏请闽浙一带也要加强防范。”

林则徐说:“我尽快起草奏稿,将今天咱们所议事项奏报朝廷,同时奏请下旨,请闽浙一体严防。”

关天培说:“还有一事也必须提前奏报朝廷,如果英夷再来挑衅,水师必当应战,朝廷应该有用兵的准备。”

第二天下午,《遵旨封港停止英商贸易驱逐英船出口告示》以及《谕各国勿得与英夷贸易告示》就递到了林则徐案头,他发现两则告示内容重复处颇多,于是合二为一:

本大臣、本部堂、本部院钦奉谕旨,查该英吉利国领事义律,叠次违抗法度,反复无常,今饬列其罪状,宣布各夷,并逐其船只,不准碇泊天朝洋面。本大臣等自应遵旨,胪其罪状,公示于众,是以晓谕各国夷人周知。

义律呈缴鸦片之后,下到澳门,恳求委员来澳议杜鸦片章程,继又乞求货物可以运抵澳门,然后立即反抗委员并与之决裂,同时阻止该国全部船只具结进埔。该等船只长期停泊尖沙咀,致众多水手上岸,酗酒滋事,犯杀人之罪。该义律庇匿凶手,抗不交凶,日益冥顽。首先与巡洋舰“窝拉疑”号之士密及“海阿新”号之华伦相勾结,借此至粤以助彼。故彼等胆敢先到九龙,血染祭坛,首启战端。其次,彼等到穿鼻洋面,向我官兵开炮。彼等串通一气,纳我内地奸徒小艇于其保护之下,置该等小艇于彼舰队之中央。徜我师船靠近查拿奸徒,英夷即行放枪。其鸱张狂悖已目空一切,显然该等英夷已置身于法度之外。此实咎由自取。彼等自绝于天朝,与尔等各国夷人无涉。

查尔等各夷尚属恭顺,仰蒙大皇帝怀柔深仁,仍准照旧贸易。须知为保生命财产之安全,尔等必须恭顺守法。若敢私听英夷唆使,起运代销其船中货物,一经察觉,定予严惩。本大臣、本部堂、本部院当即奏明皇上,同样断绝该国贸易,后悔无及!各宜懔遵毋违!

林则徐稍加改动,派数路人员,分别到澳门、尖沙咀、铜鼓湾等英商聚集的地方投递张贴。

既然已经宣布断绝中英贸易,也不再要求义律具结交凶,林则徐就没继续驻扎镇口的必要。邓廷桢和关天培都劝林则徐回驻省城。林则徐同意了,临走之前,再次与关天培商议珠江布防,决定密购西洋大铜炮及铁炮装配虎门各炮台,加强远攻火力,同时在横档附近江底钉插暗桩,以阻挡英国兵舰。在尖沙咀及官涌再增筑两个炮台。在兵力部署上,也作了调整,虎门防线的东翼从沙角到香港一线,是英舰必经之地,此处只有大鹏营一营兵力布防,太过单薄,将此线增加至一协,由副将赖恩爵坐镇专守。同时为水师加造战船,此事林则徐已经早在筹划,请人画了八种战船的图式,仿照制作。

交代清楚后,林则徐回到广州,仍然入驻越华书院。第一件事,就是起草奏稿,奏报封港停止英商贸易的情况及今后的对策。为了防止他国夷人为英商购销货物,“臣与邓廷桢、豫堃严饬行商暨各国夷商,不准代为转运进口,先后进口之船,系属何国何名,货物是否原装,有何辨认之处,逐层结报,务得确凭,再行盘查核验。其出口货物,则按货船梁头丈尺,应载若干,不许逾额多载。如有弊混,即将船货没官。并责成行商,将进口货物详细辨认,如敢扶同含混,即行严加治罪”。

据林则徐了解的信息,被驱逐到大洋中的英国商船,仍然能够得到蔬菜和淡水,主要是因为有一种被称为“疍民”的渔户聚居在水上,驾着小船在波涛中往来,主要收入就是打鱼和为商船提供菜蔬、淡水。这些年来他们与伶仃洋上的趸船十分熟悉,如今英国商船被驱逐到大洋上,他们的联系仍然密切,英国人出高价向他们购买食物和淡水,同时又以鸦片作为报酬,因此这些疍民相当一部分参与鸦片走私。“臣等再四思维,唯有以奸治奸,以毒攻毒,即与提臣关天培密商,将平时所装大小火船,即雇渔疍各户,教以如何驾驶,如何点放,每船以一二兵弁,余皆雇用此等民人以为水勇,先赴各洋岛澳分设埋伏。候至夜深,各船俱睡熟,察看风潮皆顺,即令一齐放出,乘势火攻,将此等环护夷舶各匪船随烧随拿,许以烧得一船即给一船之赏,如能延烧夷船,倍加重赏。”

参与贩卖鸦片且比较难对付的,是武装的快剪船与中国水匪。英国人向那些亡命水上的中国水匪和桀骜之辈提供枪炮,遇到官兵追剿,则开枪开炮拒捕。对这些人,林则徐则请朝廷协调闽浙,一体严防,“除粤省东西两路,业经饬行沿海镇协营寨并力巡查,州县文员严防口岸,以杜偷运外,其沿海各省,以福建为最近,浙江、江苏次之,应请敕下各该省督抚,一体严行防堵,以绝去路”。

接下来,林则徐奏报军事准备的问题。“查英夷货船自驱出外洋之后,节据引水人等查报,陆续起碇扬帆驶出老万山外洋者,约有十余只,而观望流连不肯舍去者,尚复不少。并有新从彼国来粤,始知封港,在外洋徘徊寄泊者。奸夷之夹私者,固仍冀售私,即良夷之载货者,亦未肯弃货,徘徊观望,势所必然,谅非空言所能谕遣。臣等再三计议,先之以文告,继之以兵威,使其无计复之,必将穷而思返。若敢始终留恋,即何惜捣穴焚巢。惟义律虚骄素著,未曾受此折磨,今断其贸易,布其罪状,伊既全无颜面,势必别蓄诡谋。近日海上传闻,谣言不一,有谓英夷国家兵船十二只、孟买兵船十二只不久同来滋扰者;有谓来船一二只满载炮火,将逗留之货船尽扮兵船者;亦传言英夷朝廷将构衅者。此等谎言,原不过义律等张大其词,无足深论,本系恫喝,固不足信。”

然而,对英舰可能发动攻击,亦不能不有所准备,根据广东水师的实际,他主张以防为守,不轻易出洋海战,“臣等若令师船整队而出,远赴外洋,并力严驱,非不足以操胜算。然洪涛巨浪,风信靡常,即使将夷船尽数击沉,而师船既经远涉,不能顷刻收回,设有一二疏虞,转为不值,仍不如以守为战,以逸待劳之百无一失也”。

与奏折同时还上了《请将高廉道暂驻澳门查办中外贸易事务片》。高廉道管辖高州府廉州府,新授高廉道易中孚,办事泼辣,林则徐奏请让他到澳门去坐镇,加强澳门防务。“溯查雍正八年设香山县丞一员,驻扎澳门内之望厦村,乾隆八年又设澳门同知一员,驻扎距澳十五里之前山寨,专司夷务,布置本极周详。惟近日夷情繁复,夷人变诈多端,澳务愈形吃重,当此认真厘剔之际,控驭尤贵得人,必须官职较大之员,方足以穷弊源而制骄纵。查有新授高廉道易中孚,俭约自持,能耐劳苦,办事勇敢,颇著威名。现已交卸潮州府篆,即赴高廉新任。臣等公同商酌,拟即委令该道暂行驻扎澳门,督同澳门同知等查办夷务。举凡稽查澳夷额船,断绝英夷冒混,缉拿汉奸接济,一切责成该员督率办理。其高廉道本任政事较简,尽可包封在澳核办。整顿一二年后,如果诸夷就范,鸦片肃清,再将该道撤回高廉,以重职守。”

此事势在必行,不必等旨准,立即让易中孚到任。

易中孚的确能干,刚到澳门不久,就侦查到确切消息,义律已经偷渡到澳门,目的是说服葡萄牙人,与英国人联合对抗中国。林则徐立即谕饬易中孚,与葡萄牙总督交涉,立即驱逐义律出澳门,否则就派水师前往,围捕义律。然而义律不但不走,反而调“海阿新”号进驻澳门。林则徐再让易中孚传谕葡萄牙总督,如果义律不走,刻日将派兵入驻澳门。葡萄牙总督回复称,他们在中英冲突中,采取中立态度,因此不好下逐客令。而且呈禀帖给林则徐,最好不要派兵去围捕义律,以免背上先行开衅的责任。

易中孚建议,暂不必出兵,由他警告葡萄牙人,如果不驱逐义律,将中断葡萄牙商人的贸易。这一招果然有效,在衙门封印前,义律和“海阿新”号都撤出了澳门。

所谓封印,是在腊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天中由钦天监选定一天,从朝廷到地方,所有衙门把官印封起来,停止办公,进入为期一月的“年假”,除非涉及军国大政,一般都不再办公。这是各级官员们最悠闲潇洒的日子,会友,喝酒,观剧,难得的自在。

但对林则徐而言,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家眷不在身边,没有天伦之乐是一方面,禁烟不顺,则更让他苦恼。算起来,自己任钦差大臣整一年了,而义律仍然没有就范。他更担心过了年朝廷会令他赴两江之任,那样禁烟便是半途而废。他这一生,无论办什么事,最不愿半途而废。尤其是禁烟这件关系社稷安危、百姓安康的大事,他曾经发誓鸦片一日不绝,他一日不回。这一天,何时才到呢?如今已经与英国断绝贸易,看似直截了当,似乎是根绝鸦片治本之策,实际增加了禁烟的难度。中英闹崩,反而没有回头的余地!

邓廷桢和怡良来约林则徐赴宴,听了林则徐的担忧,劝道:“林公,如果此时朝廷调你走,从个人而言,未必是坏事。你到广东不到数月,就收缴、销毁了两万余箱鸦片,就这一条,也足以载入青史。继任者怎么与英夷周旋,那是另一回事了。”

林则徐说:“嶰翁完全是为我盘算,可如今义律未曾就范,拔本塞源遥遥无期,我如何能够甘心!鸦片一日不绝,我一日不回。言犹在耳,我怎么能食言。”

邓廷桢笑了笑说:“我早就料到林公会如此说——林公,已经忙了一年,不必再去想这些烦恼事,今天已经封印,你不妨好好休息几天。今天晚上我做东,咱们一起请请布按两司及各同僚如何?”

林则徐说:“好,大家辛苦一年,都不容易。明天我做东,一定把仲因请回来。他前天还来信,说要在沙角过年,他是最辛苦的。”

邓廷桢说:“有仲因在虎门坐镇,我们就能安枕了。”

两个人正在商议,提塘官送来了吏部咨文,林则徐十分紧张,自言自语说:“难道要让我赴任两江?”等他裁开封套一看,大出意外——“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初一日内阁奉上谕:邓廷桢着调补两江总督,两广总督着林则徐调补。钦此。”

这番人事调动,他和邓廷桢都有些意外。

邓廷桢说:“咦,怎么会这样,吏部不会录错了旨意吧?”

这怎么可能呢!

“嶰翁,这是好事啊!”

邓廷桢调任两江,对林则徐而言,一喜一忧:两江之位仅次于直隶,邓廷桢得此缺份,当然是一喜;但邓廷桢一走,将失去一个得力助手。现在看,禁烟前途难料,不免心生忧虑。

邓廷桢说:“林公,我是真不愿走。一年共事,林公的人品和才能,令廷桢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林公行事,从不计个人祸福,只从国家社稷大局着眼,真是令廷桢且愧且佩。”

林则徐拍着邓廷桢的手说:“嶰翁,不敢当,实在不敢当。这一年两位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我心里实在感激。”又对怡良说,“悦亭,嶰翁要去金陵了,往后,禁烟的担子只有咱们两人来挑了,还得拜你多支持。”

怡良说:“大人放心,我追随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林则徐说:“悦亭言重了,言重了。我蒙皇上信任,又得两位如此支持,在广东禁烟一年,虽小有所成,但想来惭愧,如今外夷犬羊之性犹未尽驯,内奸狼狈相依,亦未尽戢,想来令人忧心。”

怡良说:“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今年收缴销毁夷商鸦片两万余箱,可值千余万两;破获烟案数百起,拿获人犯二千二百名,收缴鸦片七十一万一千余两,烟枪七万五千七百余杆,烟锅七百二十余口。如此成就,居各行省之冠!昨天厚庵对我说,今年查验入口洋银粗计有二百七十三万二千余元,省城市面上纹银价值,每两较前少兑大钱百余文至二百文不等,银贵钱贱局面已经扭转,说明白银已从外流转为内溢。若不是大人坐镇广州,如何能取得这番成就!”

林则徐说:“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尤其海关功不可没。对,应当派人请厚庵过来,今天晚上咱们开怀畅饮。”

接下来的几天,林则徐和邓廷桢反复商讨下一步的禁烟事宜,又一起保奏禁烟抗英有功文武员弁。一直忙到除夕。大年初一,邓廷桢派员将两广总督关防、盐政印信暨王命旗牌送来,林则徐恭设香案,向北叩首,正式接任两广总督。而钦差大臣的关防,则交由藩司封存。

也是在这一天,义律终于得到了国内将派兵到中国来的确切消息,外交大臣巴麦尊发给他的秘密训令中说:“陛下政府认为绝对必须把大不列颠和中国的今后关系安置在明确而安全的基础之上,为此,陛下政府意将派遣海军到中国去,可能还有少量陆军。拟派出的海陆军将包括双层甲板主力舰二艘,巡洋舰三艘,至少有一艘为大型,小型船相当数目,运输船二至三艘,同时到中国后雇佣私人贸易船、走私快艇。总兵力约七千人。作战时间大约自明年4月份开始,直到中国派出新的全权大臣,答应英国的一切条件为止。陛下政府现在的想法是:立刻封锁广州与白河或北京诸河,封锁广州与白河之间认为适当的若干处所;占领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或厦门镇,或任何其他岛屿,凡是能够用作远征军的供应中心与行动基地,并且将来也可以作为不列颠商务之安全根据地的就行;陛下政府是有意于要永久占有这样地方的。陛下政府还同意立刻开始捕捉并扣押海军所能够弄得到手的一切中国船只。采取了这些步骤之后,海军司令应该进到白河河口,向北京政府送一封信,告诉他们不列颠政府何以采取这样的行动,要求如何;并说明,这样的行动将继续下去,一直等到他们派遣适当的官吏,有权并携有训令到司令的船上答应大不列颠的一切要求的时候为止。在远征军到达前,你应当尽量搜集情报,对中国人不必客气,必要时可以先揍它一顿,然后再作解释。”

义律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仍然有点遗憾的是,这封密信中没有谈及被收缴的鸦片和商人们的损失是否由政府出面向中国人索赔。但他确信,只要炮舰一到,这些要求不难得到答复。他确信,在大不列颠的舰队前,中国水师不堪一击,那些中国人寄予厚望的火船,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这一天,已经到达澳门的美国传教士、广州医局的医生伯驾和裨治文等人正在讨论中英两国发生战争的概率到底有多大。

裨治文说:“我想请问大家几个问题。大家以为,中国人会在平等的条件下与外国官员平起平坐、进行交往吗?中国人会对没收的鸦片做任何补偿吗?他们会对扣留外国公民或外国政府代表做任何道歉吗?他们会从防止鸦片的输入和白银的外流所作的努力上松下劲来吗?”

伯驾和其他的几个美国人都回答说,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裨治文说:“那么我再站在英国政府的角度问大家几个问题。英国政府是否会对被销毁的鸦片视而不见?英国政府还有可能继续与中国政府在平等、公正和体面的互让基础上进行对话吗?他们对从广州迁出所遭受的损失会放弃赔偿的要求吗?他们对扣留英国臣民和政府代表会放弃要求对方赔礼道歉吗?他们会不会愿意让他们的臣民签署不重视生命的甘结?”

大家都认为,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裨治文说:“各位,那么你们认为中英之战会避免吗?而且我可以判断,如果中英不幸发生战事,中国必败无疑。中国人经常说‘打仗不怕’,他们根本不了解现代科学和技术已给他们的敌人带来了多大的优势,他们只相信他们的事业是正义的。中国人对如何去防止这样的冲突表现得漫不经心,他们似乎觉得他们是做了正当和必要的事情,他们似乎认为没有人敢于跟他们接仗。当英国人安装了七十四门火炮的战列舰开到家门口的时候,中国人一定会吓坏的。战争不是件好事情,他会给中国百姓带来灾难。但战争如果能够让中国知道尊重别的国家,并遵从世界文明下的条约,我不反对这样的战争尽快到来。”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