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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春秋小霸楚成王
这场笑料百出的泓水之战,宋襄公输了一个底朝天,而所有的蛋糕都被他的对手楚成王熊恽吃掉了,今天就讲一讲熊恽的事情。
在春秋五霸的评选大会上,许多评委都把票投给了齐桓公姜小白、晋文公姬重耳、楚庄王熊侣、秦穆公嬴任好、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搞笑的宋襄公子兹甫也捞到不少选票,即使是小霸郑庄公姬寤生,也有自己的支持者。所有的镁光灯、话筒都对准他们,请他们发表获奖感言,却忽略了台下还坐着一位沉默的霸主候选人,他就是熊恽。
楚庄王熊侣的功业是历史公认的,响当当的春秋霸主,但熊侣赖以称霸的楚国超强的国力,却是他的祖父熊恽打造的。换句话说,楚国的称霸事业,实际上是从熊恽开始的。
在春秋战国的八百诸侯国中,可以说楚国是最特殊的一个。楚国的特殊之处有以下几点:
一、因为楚国的位置偏南,所以从民族心理上,楚国介于华夏与蛮夷之间。
二、严格来说,楚国不算是西周建立时分封的权贵封建系统,而是以家臣身份获得了对长江流域的统治权。
三、自楚国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就与周王室若即若离,甚至公然与周朝作对,也是诸侯中第一个称王的,虽然楚国的爵位只是子爵。
四、春秋时的楚国,与战国时的秦国非常类似,对领土扩张有着天然的冲动,都是中原诸国的心腹大患。
熊恽的远祖鬻熊,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在周文王姬昌手下当差。从《史记·楚世家》记载鬻熊“子事文王”来看,姬昌应该很欣赏鬻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把鬻熊视为姬昌的干儿子。
从鬻熊往后三代,鬻熊之子熊丽、熊丽之子熊狂、熊狂之子熊绎,都在周王身边当差。也许是熊家侍奉君王有功,所以周成王姬诵念及他们的忠诚,把熊绎封在了荆蛮之地,也就是现在的湖北汉江流域。
在商周之际,汉江流域基本没有得到开发,典型的“蛮荒”之地。周朝把熊氏封在这里,也不算是什么厚封,只是看熊家事主有功,随便赏个仨瓜俩枣就打发了。
熊氏子孙骨子里的狂妄和冒险精神是与生俱来的,在五代楚子尽力服从于周王室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个狂妄自大的君主,就是开楚国争霸先河的熊渠。
熊渠有文武才,能治民,“甚得江汉间民和”,开始对外扩张,灭掉许多小国,扩大地盘。熊渠在历史上留下的笔墨不多,他做得最威武的一件事情,就是公然与周厉王做对,自封为王,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虽然熊渠很快废除了王号,但熊氏对周天子的蔑视,却一辈辈传了下来。
熊氏楚国又往下传了几代,直到熊通杀掉侄子自立为楚子,又恢复了楚王的名号。更有意思的是,熊通想让周平王封他为王,遭到拒绝,熊通跳脚大骂周天子。
熊通甚至还公然污辱周天子的先祖,他的远祖鬻熊明明是周文王的家臣,却被熊通说成周文王的老师。反正熊通知道,东周王室日渐委靡,无力南下,所以熊通自恃武力强大,视周天子如粪土。
楚成王熊恽,就是自大狂熊通的孙子。熊恽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的兄长庄敖看他不顺眼,准备杀掉他,没想到熊恽先下手为强,联合随国反客为主,干掉了兄长,自立为王。
和狂妄自大的祖父熊通相比,熊恽相对低调一些,也更为务实。虽然熊恽同样轻视周天子,但他知道周天子是一块可以利用的金字招牌,和周天子作对,容易招致其他诸侯打着周天子的旗号讨伐楚国,并不符合楚国的利益。
楚国虽然日渐强大,但还没有强大到足以让诸侯臣服的地步,所以熊恽的外交政策是“远交近攻”,修改被祖父破坏的对外政策。熊恽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同当时的主要诸侯国,如鲁、齐、郑互通有无,礼尚往来,为楚国赢得良好的外部生存环境。二是朝贡周天子,表示楚国尊重天子的威信,绝不做逆臣。
凭空掉下来了一个大忠臣,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余粮的周惠王姬阆喜出望外,这年头还有主动给他装孙子的。为了表彰熊恽,姬阆赏赐了熊恽一块腊猪肉(胙肉),这是齐桓公姜小白当年享受过的待遇。
姬阆还给熊恽留了一句话,或者说是一块金字招牌,“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周天子正式承认了楚国在南方的霸权,随便你在南方怎么折腾,别跑到中原砸场子就行。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交易,虽然史料没有记载,不过姬阆应该不是只代表周王室说的这句话,而是代表中原的华夏诸国和熊恽进行谈判。中原诸国也经常大打出手,但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兄弟之间有个磕磕碰碰很正常。楚国与中原异俗,和中原诸国也玩不到一块去,不如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从周厉王开始,楚国就是江湖上公认的刺头,特别是东周分裂以来,楚人不断四处扩张,引起了中原诸国的警觉。虽然齐国是当时唯一的超级大国,但齐国地处东北,与楚国并不直接接壤,真正起到拱卫东周雒都的,是郑、许、陈、蔡等国。但这些都是小国,整体实力根本无法与楚抗衡。宋国倒是有一定实力,可看了宋襄公那副招风耍宝的模样,周天子根本指望不上宋襄公。
为了换取楚国不对周王室做出不利的承诺,周襄王姬阆达成了利益分配协议:楚国不北上,其他地方随便拿。对楚成王熊恽来说,这是一份可以接受的协议,虽然暂时不能北上攻城略地,但周边还存在着许多周天子允许楚国侵占的小国。吃一个大饼能填饱肚子,吃十个小窝头同样可以吃饱。
《史记》记载,“(周襄王赐肉之后)于是楚地千里”,说明楚国进行了大规模的领土扩张,但应该没向北扩张,所以楚国的扩地千里是在中原诸国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楚国从西周时的“蛮荒”小国,发展到战国时“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的超级大国,并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积累数十代艰苦开拓才形成的。
不妨拿楚国和清朝做一下对比,发现这两个相隔两千多年的政权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先祖都是臣服于大国,地理位置都比较偏远,经济落后,但民风都刚强尚武。
二、熊渠和努尔哈赤非常相似,二人都和原宗主国产生矛盾,直至刀兵相向。
三、熊通和皇太极很像,二人都在父祖基业的基础上进行二次扩张,基本打造出大国骨架。
四、熊恽和康熙非常相似,他们都不是开国君主,但“名为守成,实同开创”,在他们治下,楚与清都成为当时天下首屈一指的超级大国。
五、熊恽之子熊商臣(楚穆王)与雍正非常相似,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甚至他们在位时间都相同。熊商臣在位十二年,雍正在位十三年。
六、熊侣和乾隆非常像,都是吃祖宗饭,熊侣成为公认的春秋霸主,乾隆又号称十全老人,天下大治。
七、自熊侣和乾隆之后,楚与清都出现了严重的滑坡。
如果没有康熙打的家底,雍正整肃内政,“乾隆盛世”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同理,楚庄王熊侣能称霸天下,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他的祖父熊恽给他留下这份偌大的家业。
由于各种原因,楚庄王熊侣的知名度远高于他的祖父熊恽,而春秋时代最伟大的一场战役——城濮之战的两大主角,一个是晋文公姬重耳,一个就是楚成王熊恽。因为这场著名战役的胜利,晋文公“大名垂宇宙”,而熊恽不幸沦为配角,连份盒饭也没捞到。
虽然城濮之战大败,不过并没有影响楚国作为新兴超级大国的江湖地位。而且城濮之战的失败,和熊恽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是子玉等人头脑发热,不听熊恽的劝告,才中了埋伏。
说来巧合的是,熊恽最终没能挤进春秋五霸之中,但他和两位生活在传说中的超级霸主——姜小白、姬重耳都打过交道,只不过这两次让后世激动万分的双龙会,熊恽都是以配角的身份出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熊恽的知名度。
更为滑稽的是,虽然在泓水之战,熊恽是最终的胜利者,可惜历史只记住了失败者宋襄公,而胜利者熊恽再次不幸地沦为配角。连续三场万众瞩目的大戏,小金人都被别人捧走了,熊恽的运气可以说差到了极点。
赢得身后千古名,是每个英雄都渴望得到的,不过他们更看重的是生前能建立多少功业,做到这一点,足为不朽。论知名度,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都是历史舞台的一线人物,但足以让熊恽骄傲的是,三位霸主对熊恽的态度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敬畏。
姜小白的霸业让天下震撼,却不包括楚国,熊恽向来没把姜小白当回事。熊恽对姜小白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一旦玩过界,熊恽会强硬地顶上去,这才是楚人的霸道风格。
有其君,必有其臣,熊恽性格强硬,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也多是这样的性格。公元前656年,因为楚国攻打郑国,姜小白作为江湖老大,自然不会坐视小弟被欺负,率“八国联军”来找熊恽讨说法。
熊恽以强凌弱,姜小白发兵问罪,熊恽反而理直气壮地派人质问姜小白为什么侵犯楚国利益。这段话很精彩:“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这就是著名成语“风马牛不相及”的出处。
其实熊恽心里明白,姜小白救郑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打压楚国,给楚国扣上一顶破坏世界和平的大帽子,扩展齐国的战略利益空间。管仲出面指责楚国要为几百年周昭王南征时不幸身亡负责,楚使立刻顶了上去:“昭王是怎么死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到江汉之滨,问问水神。”
熊恽不给姜小白面子,姜小白当众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南下。熊恽向来不怵姜小白,你爱来不来,关我屁事?熊恽派大夫屈完去诸侯军的驻地召陵给姜小白上一堂思想教育课。
姜小白想吓唬屈完,大陈兵甲,然后拉着屈完到处参观,让屈完见识一下大齐雄师的威武。姜小白迎风说大话:“以我军的强大实力,普天之下,谁能御之?寡人要攻城,何城不能克?”
屈完虽然奉熊恽之命前来与齐人议和结盟,毕竟熊恽也不想和姜小白拼个鱼死网破,但屈完的态度非常强硬。屈完面对姜小白赤裸裸的军事威胁,冷笑一声,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国君如果以仁义布施天下,谁敢不服?如果国君对楚使用武力,你将什么也得不到。楚国以方城为盾,以汉水为城墙,众志成城,必以死战。齐军虽多,楚亦不惧。”
召陵之盟,与其说姜小白南下迫使熊恽放弃进攻郑国,不如说以齐国为首的中原诸国暂时阻止了楚国的强势北进。楚人集团敢当面对天下霸主姜小白连发呛声,还是基于楚国强大的实力,弱国无外交,就是这个道理。
姜小白和熊恽的性格截然相反,姜小白似火般炽热,有浓烈的理想主义气质,而熊恽如水般沉静,他更专注于现实利益的得失。春秋第二霸姬重耳流浪到楚国,熊恽以诸侯之礼接待了姬重耳。熊恽这么做,不是因为姬重耳有多高的江湖声望,而是熊恽断定姬重耳必非凡品,将来极有可能回晋国继位。熊恽拉近与姬重耳的私交,方便楚国日后从姬重耳那里得到战略利益。
熊恽很会做生意,但他绝不是那种内心冰冷的、只讲利益不谈感情的腹黑政客。熊恽厚待姬重耳,却只能从姬重耳那里得到“如果楚晋相战,晋退避三舍以报楚子之德”的承诺,其他什么也没得到。
楚国大将子玉也看出姬重耳不是等闲人物,主张杀掉姬重耳,以绝后患。熊恽当然也看得出来,姬重耳不是个善茬儿,如果杀掉姬重耳,对楚国有利无害,但熊恽还是拒绝这么做。
看得出来,熊恽很欣赏姬重耳的贤德仁义,以及姬重耳身边的那几个贤佐。英雄惺惺相惜,即使曹操看出刘备将来必为大患,他也拒绝程昱杀掉刘备的建议,英雄是不能随便杀的。
熊恽和曹操都比较腹黑,但是他们的这种腹黑只用在政治上,在生活中,他们待人真挚,甚至还带着浓厚的孩子气。在姬重耳准备出发去秦国时,熊恽替秦穆公嬴任好说好话,说秦君仁德,可付大事,然后熊恽厚赠姬重耳大量财物,挥泪而别。
这也是同样是腹黑帮成员,熊恽显得比勾践更有人情味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熊恽腹黑手不黑,勾践不但腹黑,而且手黑。即使在城濮战败后,熊恽也没有后悔过当初放走姬重耳,反而称赞姬重耳是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阻止,埋怨子玉不该无事生非。
熊恽喜欢结交诸国落难的公子,除了姬重耳之外,齐国五公子内乱之后,齐桓公的另外七个儿子为了避难,全都逃到楚国。由于齐国形势日趋稳定,熊恽收留七公子,在政治上是捞不到大便宜的,何况当年姜小白对熊恽非常蔑视,但熊恽还是大度地收留了他们,并封为大夫。
熊恽生性比较诙谐,特别是他戏耍“霸主”宋襄公,将宋襄公软禁起来,然后带着宋襄公满世界兜风耍宝,让人捧腹。如果换成秦昭襄王那样的虎狼暴君,十个宋襄公也别想回去。
当然,熊恽故意放回宋襄公,还有一层深意,体现了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宋襄公志大才疏,根本不是当霸主的料,而其兄子鱼文武双全,如果熊恽杀掉或永久软禁宋襄公,宋人必拥护子鱼继位,这是熊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宋国是楚国日后北上争霸中原的必经之地,子鱼控制下的宋国必然会成为楚国的劲敌,与其如此,还不如留下宋襄公。虽然不久后,宋襄公在泓水之战受重伤而亡,但宋人并没有立子鱼为君,想必熊恽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正因为如此,熊恽才敢大举伐宋,企图突破宋国防线,北上争霸。但让熊恽万分遗憾的是,他真正的对手不是宋成公子王臣,而是他曾经无比欣赏的晋侯姬重耳,这才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城濮之战。
齐桓公姜小白和晋文公姬重耳的称霸大业,严格来说,都是建立在成功阻止楚国强势北进的基础上,属于战略防御。从这个层面上讲,可以将楚国视为与齐、晋同等级别的超级大国。城濮战败,并没有对楚国伤筋动骨,楚国依然有能力给中原诸国制造强大的军事压力,就如同赤壁之败,曹操依然是江湖上的NO.1。
有句话说得好:再伟大的英雄也会被时间残忍地杀死,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熊恽的生年不详,但他杀兄即位时应该在二十岁左右,而城濮之败的那一年(前632),熊恽已经在位三十九年了,此时熊恽的年龄差不多六十岁。
岁月不饶人,当年意气风发、席卷江汉的那股霸气渐渐被岁月腐蚀殆尽,晚年的熊恽早没有了年少时的锐气,变得暮气沉沉,容易听进谗言。特别是在立储君的问题上,熊恽因为溺爱太子熊商臣,杀掉了贤臣子上,但随后又猜忌熊商臣,准备废长立幼,结果激怒熊商臣,把老爹干掉了。
因为子上不喜欢熊商臣,认为太子“蜂目而豺声,忍人也”,不宜继承大位,熊商臣恨之入骨,欲除子上而后快。熊商臣把城濮战败的主要责任归罪于子上,诬陷子上是因为接受了姬重耳的贿赂,故意兵败,不杀子上,楚国无威。熊恽也不辨真伪,立刻杀死了子上,自剪羽翼,导致熊商臣的势力坐大,熊恽实际上成为儿子手上的人质。
更要命的是,熊恽丝毫没有发现这一点,还以为自己能牢牢控制权力。当熊恽看熊商臣不顺时,就想废掉商臣,另立商臣的庶弟熊职。本来这件事情是秘密运作的,但知情人之一、楚成王的妹妹江芈却被熊商臣的幕僚潘崇设计,把熊恽的真实想法抖了出来。
熊恽担心商臣不好驾驭,准备先杀熊商臣,再立熊职。当熊商臣听说后,愤怒可想而知,眼看到嘴的蛋糕不但要被老爹送人,而且自己吃饭的家伙都要被砸了,性格暴虐的熊商臣岂能答应?
楚成王四十六年,即公元前626年的十月,再也控制不住愤怒情绪的熊商臣率兵闯进宫里,逼迫老爹自杀谢罪。处在绝望之中的熊恽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告诉儿子想吃蒸熟的熊掌,想拖延时间,等待自己的人马勤王救驾。
熊商臣不是傻瓜,当然知道老爹想做什么,没有同意。不过熊商臣还算有一点“良心”,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扔给父亲一条白练,请大王找个房梁悬梁自尽吧。
《左传·文公元年》记载了一个略显诡异和夸张的故事,熊恽在被逼上吊自杀后,双目圆睁,脸上写满了愤怒和悔恨。至于原因,书上说是因为熊商臣给他定的谥号是“灵王”。
在谥法中,“灵”和“炀”、“厉”一样,都是著名的恶谥。熊恽生前威震天下,死后也不想做一个昏君,被人骂绝千古。熊商臣尽了最后一份“孝心”,把“灵”字改成了“成”,熊恽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安民立政曰成”,“成”字确实高度地概括了熊恽不平凡的政坛人生,但在死后争这个虚名,并无太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