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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杨嗣昌同皇帝在文华殿谈话的时候,从昌平往北京德胜门的大道上奔驰着一队骑兵,大约有一百多人。他们所骑的全是口外骏马,时而加鞭飞奔,时而缓奔,以便使冒着汗水的马匹稍得休息。马蹄声在霜冻的、寂静的、夜色沉沉的旷野里像一阵凶猛的暴雨,时常从附近十分残破的村庄里引起来汪汪犬吠。一些惊魂不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向大道上张望。
挂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宣、大、山西总督卢象升,骑着他的最心爱的骏马五明骥走在中间,心头上非常沉重。从五月间他的父亲在回宜兴原籍的路上病故以后,他曾经连上十疏,哀恳皇上准许他请假奔丧,在家乡守孝三年。他说他希望将父亲埋葬之后,就在父亲的坟墓旁盖三间草房,住在里边,谢绝交游,借着“庐墓”的机会安心地读三年书,然后再出来为皇帝“效大马之劳”。但是崇祯皇帝心中明白:儒臣们在父母死后都喜欢拿庐墓三年的话妄自标榜,实际上没有看见一个做大臣的曾经那样做过,他认为卢象升请求回籍奔丧是真,庐墓三年只是说说罢了。倘在平常时候,他会立刻批准卢象升回籍奔丧,在家守孝,过一段时候如果需要他出来做事,就下诏叫他“夺情起复”①,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国事艰难,军情紧急,崇祯不但没有准许他请假奔丧,反而根据杨嗣昌的推荐,调他做兵部尚书,加重了他的责任,另外派陈新甲接替他的总督职务。陈新甲尚在四川,因路远还没有赶来接任。清兵人塞,廷臣交章推荐,皇帝派人赐卢象升一把尚方剑,叫他星夜来京,总督天下援军。
卢象升是文进士出身,自幼脑瓜里灌满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人犯以前,京畿一带和他的宣、大防区并无战事,他每次想到不能奔丧这件事就痛哭流涕,同时对杨嗣昌很不满意。目前既然是清兵人犯,京师危急,他只好暂时放下了奔丧的念头,带兵勤王。从阳和出发以后,他只让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万多骑兵日夜赶路,实在困倦时就在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喂马时和衣躺下去矇眬一阵。今天午后,他带着骑兵到了昌平,步兵须要在三天后才能赶到。在进昌平城之前,他率领几位亲信幕僚,携带在路上准备的祭品,走进大红门,一直走到长陵前边,向武功赫赫的永乐皇帝致祭,跪在地上哽咽地祝告说:
“但愿仰仗二祖列宗①之灵,歼灭鞑虏,固我边疆,以尽微臣之职。臣即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申时刚过,他进到昌平城里,一看各路援师都没来到,只有他自己带的骑兵扎在城里城外。他把千总以上的军官召集到辕门外,对天酪酒,大声说:
“困难如此,援军不多,只好仰仗诸将之力,先摧折东虏气焰。倘有不奋勇杀敌的,军法不赦!”
他原以为派他总督天下勤王兵马,他可以在京畿一带同清兵决一死战,使敌人不敢再轻易人犯。不料刚到昌平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杨嗣昌和太监高起潜主张同满洲议和,不惜订城下之盟,满京城都在纷纷地议论着这件事,这使他十分生气。他把军队部署停当后,就把亲信幕僚和重要将领们召集到总督行辕的大厅里,商议如何使部队稍作休息,准备寻敌作战。有一位幕僚知道皇帝将要召见他,问道:“大人,如果杨阁老和皇上问到大人对和战有何意见,大人将如何回答?”他从桌边站起来,紧握着佩刀柄说:
“我卢某深受国恩,恨不得力国而死。今日敌兵压境,只能言战,岂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气,仆人顾显和李奇来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这个人跟着他快两年了,小心服侍,没有出过错误,虽不是家生孩子①,却同顾显差不多一样地对主人忠心耿耿。他问道:
“李奇,你的家里人都住在北京东城?”
“是的,老爷。”李奇低声回答说,一面替他整理床铺。
“到京以后,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卢象升又转向顾显说:“顾显,到京后你取二十两银子给李奇,让他拿回去孝敬父母。”
“谢谢老爷!”李奇躬身说,赶快跪下去叩了个头。
卢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门官进来禀报,说杨阁老派一位官员来见,卢象升立刻传见,原来是杨嗣昌催他连夜进京,说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见,他决定立刻动身,感情十分激动,吩咐左右:
“快去备马!”
在奔往德胜门的路上,他一面计划着如何同敌人作战,一面想着明天见皇上如何说话。当他驰过那被称做“蓟门烟树”的大都城遗址①时,听见从几间茅屋中传出来一家人的嚎陶哭声,使他蓦地又想起来自己的亡父,心头上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来。
进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馆时,已经是将近四更天气。有许多京中朋友都在公馆里等候着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去觐见皇上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京中士民的舆论告诉他。他们都愤恨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卖国求和”阴谋,要求他在皇上的面前坚决主战。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杨廷麟,非常激动他说:
“九老①,请恕小弟直言。目前阁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阁下对此事不以死力相争,京城士民将如何看待阁下?千秋后世将如何评论阁下?请勿负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请放心,”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①,来京勤工,能够战死沙场,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万世所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