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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官军粮秣困难,高杰两天来一直奉贺人龙的将令率领着他手下的二三百名骑兵到处搜罗,沿途打劫,供给大军每日食用,所以没有参加战斗。今天贺人龙因见自己的将士都不愿同李自成的人马作战,深怕洪承畴和孙传庭治他的罪,所以黄昏后把高杰火速调回,希望依靠高杰出死力,使他能够在今天这一战中建立奇功。高杰和自成同里,很早随自成起义,因为作战勇猛,深受自成倚重。自成原来有一个妾姓邢,容貌不错,粗通文墨,十分能干,替自成掌管军粮、兵器和各种军资的发放工作。高夫人因为巴不得邢氏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助丈夫一臂之力,所以待她很好,从来不多管她。自成虽有一妻一妾,却不是个贪色的人,经常操心打仗和练兵,不常同邢氏住在一起。高杰常向邢氏领取银、粮、甲仗,慢慢勾引上手。怕被别人知道后性命难保,他于崇桢八年八月间偕邢氏私逃,并带走亲信将士数百,投降贺人龙。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回义军,就死心塌地为朝廷出力,有几股农民军被他带领官军袭击,吃了大亏。贺人龙见他实心投降,连立大功,遂保他做了游击将军。可是高杰不肯同李自成的老八队直接作战,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亲信都是老八队的子弟兵,倘若同老八队遇到一起,很难指望他们认真作战,投降之后,他曾经毫不隐瞒地把不愿同老八队作战的话告诉贺人龙。贺人龙并不勉强,所以每逢直接同自成交战时总调他搞别的任务。但今晚是在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眼睫毛底下作战,军令如山,连贺人龙自己都凛凛畏惧,更不能由高杰的意了。

    高杰不知道闯王在什么地方,但看见面前的一股人马是高桂英率领的老营。于是他把人马一字儿排开,自己勒马阵前,挡住义军去路,大声劝降。正在这时,左光先的人马和贺人龙自己,所率领的人马也分头追上来了。

    高夫人见情势十分危急,但不愿同高杰硬拼。她立刻把三位大将和一群偏将叫到面前,先向刘芳亮问:

    “明远,你没有挂彩吧?”

    “我没有,夫人。”

    “好,你去堵挡左光先和贺疯子一阵,让我用计谋来对付翻山鹞,叫他让路。”

    刘芳亮走了以后,高夫人命令老营同孩儿兵撤到附近的土丘旁边,隐藏起来,等候着她。她挑了贺金龙等几员没有挂彩的偏将和大约不足一百名弟兄留在身边,叫高一功和袁宗第到老营那里。但是这两位大将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同她一起留了下来。

    她对身边的一位男亲兵说:“张材,你的箭法好,躲在人背后把弓箭准备好。我同高杰讲话时你暗中对他瞄准,倘若他听了我的话让路就罢了,若是不肯让路,看我一挥手,你就对他射一冷箭。”她又转向一位女亲兵:“慧英,你也暗中瞄准他的马。张材射人你射马,只要有一箭射中,就杀了官军的气焰。”

    “是!”张材和慧英齐声回答。

    她把眼睛转向贺金龙。尽管追兵的喊杀声和狂呼“活捉高桂英”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但是她十分镇静地叫了一

    “金龙!”

    “有!”贺金龙回答一声。

    “你准备好,看见张材和慧英射出箭后,你就猛冲上前,趁高杰惊慌失措,将他斩了。”

    “是!”

    高夫人吩咐完毕,策马向前,离高杰相距不到二十步远,在月光下连对方的鼻子眼睛也看得清楚。虽然高一功和她身边的将士们很担心敌人会向她乱箭射来,但是她很明白敌人要劝她投降或生擒她献俘阙下,决不会向她放箭。她这样更向高杰走近几步,张材和慧英的箭射出去就更有把握,而且也便于贺金龙出敌不意地冲向前去。高杰是一个有勇无谋、胆大心粗的人。他看见高夫人身边的将士所剩无几,而高夫人又策马来到他的面前,误以为她定然是自知无路可逃,愿意投降。他向高夫人大声说:

    “李嫂子,老八队已经完蛋啦,快投降吧!”

    高夫人按捺着一肚子怒气问:“你是英吾么?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朝廷不是悬有重赏么?快来捉我吧,迟疑什么呢?”

    “嫂子不要这样说。虽然嫂子一向待我不错,可是如今我已归顺朝廷,不能彻私情放走嫂子。请嫂子自己下马投降,免得动手。”

    “英吾,你既然还有脸叫我嫂子,让我问你几句话。问过后,我是降是战,再作决定。我问你,我同自成一向待你如何?”

    “李嫂子,两军阵前何必问这话?”

    “七八年来,自成把你当手足相看,别人也说你是自成的心腹大将。你既拐走了邢氏,又拉走一批人投降官军,反脸成仇,杀害起义兄弟,如今又来劝我投降,想送我到北京给朝廷凌迟处死。你如此行事,别说对不起自成,难道能对得起一班朋友?能对得起咱们老八队的大小三军?你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还有脸同我说话!”

    高杰被斥责得满脸通红,说:“高桂英,你休得胡说,再不投降,我就不留情面了。”

    高夫人向高杰所有的将士高声叫道:“老八队的众弟兄们,李闯王没有亏待过你们,有良心的都站远一点,让我同翻山鹞决一死战!”

    她的话还没落音,两支箭已经从她的背后射出。慧英的箭射出稍早一秒钟,先中了高杰坐骑的右眼上边,穿透脑骨。张材本来要射他的喉咙,想一箭结果他的性命,不料因为他的马中了箭猛跳起,这一箭误中在他的护心镜上,铿然一声落地。高杰的马跟着咕咚一声倒下去,把他抛在地上。农民军早就咬牙切齿,趁着这机会同贺金龙杀了过去。高杰的二三百骑兵中有一部分听了高夫人的话拨马就走,但有一部分是高杰的死党,舍命抵挡,把高杰从地上救起。高杰跳上另外一匹马正要迎战,不知谁从后边对他放了一支暗箭,误中在他的盔上,他惊魂未定,贺金龙已到面前,一刀砍伤了他的左颊。他手下毕竟人多,把贺金龙团团围住。高杰自己怕部下有变,趁机会负伤而逃。

    贺人龙趁着刘芳亮在同左光先厮杀,指挥着人马一拥过来,把袁宗第和高一功等包围起来,展开混战,罗虎害怕高夫人有失,留下一半孩儿保护老营,率领着一半拼命来救,在官军中左右冲杀,寻找高夫人。高杰的手下人虽然随高杰叛变,但他们的亲戚和朋友的孩子有不少参加了孩儿兵,因此他们不忍心同这些孩子作战,一哄而退。

    贺人龙的部队本来就不愿出力死战,一见高杰的人马纷纷退走,不知究竟,就有不少人跟着后退。贺金龙趁机杀出核心,大声喊道:“乡亲们!咱们无冤无仇,非亲即故,用不着彼此拼命!”一大群姓贺的将士听见贺金龙的呼喊,簇拥着贺人龙就往后退。贺人龙一面大骂不许退,一面却在将士们的簇拥中后退了一箭之地。等他再想追赶高桂英,高夫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一功在混战中杀了一阵,看见贺人龙和高杰的人马已经后退,赶快回头来寻找姐姐,却没找到,连袁宗第和贺金龙也不知都杀往哪儿去了。遇见罗虎,询问老营情况,才知道罗虎是带着一半孩儿兵来救高夫人,对老营的情况也不清楚。他们赶快向老营方才隐蔽的土丘奔去,却不见了老营。月色下,但见满山遍野,到处是光先的步兵和骑兵。他们在战场上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后来看见一股人马正在被左光先的人马围攻,情况十分危急,他们以为这被围困的一定是高夫人所率领的老营和卫队。不料他们冲杀过去,却看见是刘芳亮在那里苦战。他们把刘芳亮救出重围,一同在喊杀震大的战场上,在无边无涯的敌人中间左冲右突,到处寻找高夫人,却连踪影也找不到。后来他们的人马剩得更少,被左光先的骑兵冲散了。

    刘芳亮的身边还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树林的掩护,暂时甩掉了敌人,向一座小山脚下奔去,因为他刚才听见从那里传过来一阵杀声,想着高夫人可能会逃到那里。不料到了小山脚下,只看见小河滩上和浅浅的河水中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有敌人的尸体,有农民军的尸体,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和孩子。分明是老营在这里同追兵有过一场混战,可是高夫人哪里去了?

    刘芳亮同几个亲兵跳下马来,在死尸中到处寻找,要找一个尚未断气的农民军间一问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却谁都不肯说出:他们留心看那些尸体中有没有高夫人在内,但又害怕会看见她的尸体。尸体是那样多,又加上月色不明,有一些尸体血肉模糊,他们时间紧迫,追兵已近,怎么能一一辨认?忽然,他们看见了驼背老头躺在血泊中,旁边躺着他的身中数箭、已经死了的大青骡。他只剩下奄奄一息,身上、头部和右手被砍伤,花栋木棍子已经丢失,左手中握着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着镰刀把。在他的前边两步远躺着两个官兵,一个人的脑袋和半个脸孔被劈开。刘芳亮俯下身认清以后,抱着他的血身子连叫几声,问他:“高夫人哪里去了?”他慢慢地呻吟一声,吐出来模糊不清的三个字:“都完了。”随即他的头一搭拉,停止了最后的微弱呼吸。刘芳亮放下驼背老头的死尸,站起来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着高夫人和老营的人们有的被杀,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着,有什么面目去见闯王?特别是想着高夫人的不幸牺牲,他欲哭无泪,恨不欲生,刷一声拔出宝剑就要自刎,多亏站在身边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脚将小校踢倒,又要自刎。两个亲兵同时抱住了他,跟着,左右和面前的将校和亲兵们一齐跪下,劝他莫寻短见,率领大家突围,往商洛山中寻找闯王要紧。

    正在这时,一个小校喘吁吁地来到他的面前,说是看见沙滩上有许多马蹄印直往东去,并有血迹往东,说不定是高夫人率领着老营的一部分人马往东去了。刘芳亮亲自到沙滩上看看,果然如小校所说,一线希望从他的心上出现。他把宝剑一挥,说:

    “上马!往东寻去!”

    转瞬之间,刘芳亮同将士们都上了马,像一阵疾风往东刮去,背后留下来一溜烟尘和一川月色。

    第一队出发不久,闯王亲自率领的第二队跟着出发,悄悄地向西南疾迸。当接近官军的营盘时候,一声呐喊,冲杀进去。官军已经有了准备,孙传庭和马科亲自率领官军,堵截义军去路,首先是火炮与弓弩齐发,使农民军受到很大损失。幸亏农民军全是轻骑,行动如风驰电掣,眨眼卷到敌人中心,短兵相接,展开混战,使敌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们以一当十,且战且走,官军虽然有巡抚亲自跃马督战,也没有办法把农民军拦阻,只好纷纷地给农民军让开血路。

    农民军走了五六里路,已经杀出重围,遇到一条小河,人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检点一下人数,只剩下三百多人,而郝摇旗的人马没有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给敌人截断了。

    从南方传未一阵阵的喊杀声,相距大约有四五里路。李过有些焦急,向闯王说:

    “二爹,郝摇旗失散了,一定是误走到曹变蛟的阵地上,怎么办?我去救一救他?”

    二爹——米脂县方言,称叔父为爹,称父亲为爸爸。李自成是李过父亲李鸿名的同胞二弟。

    “算了,随他们去吧。一来我们无兵可分,二来你也没办法找到他们。”

    追兵已经很近了。农尺军迅速上马,肃静无声地等候着闯王下令。直到这时,这一支人员稀少、多数挂彩的队伍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纪律和秩序,并不因为官军的追到就惊慌溃逃。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张弓注视,等看见官军的骑兵影子时,他命令说:“起!”同时他连发两箭,射倒了两个走在前边的骑兵,使官军大力惊骇,纷纷停住。农民军沿着一条峡谷向南方缓缓奔去。李自成亲自带着张鼐、李双喜和亲兵断后。

    前来追赶的是马科的骑兵。他们不敢猛追,但又不愿让农民军白白逃掉,所以总是相距半里上下,希望到天明时候或有乡兵拦击时候他们就一鼓向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图,吩咐李过带着张鼐、任继荣和任继光等一群青年战将和二百多名骑兵留了下来,埋伏在两旁的树林里边。

    马科率领着十几员战将和一千多名骑兵向前追赶,希望能够活捉闯王,建立大功。正在走着,突然听见背后发出来一阵喊杀,有两支人马从两边树林里同时拦腰杀出。他正在惊慌失措,李自成、刘宗敏和田见秀等杀转回来,他当时还企图抵抗,但是他的兵将们不知道农民军有多少人马,一哄而逃,并且把他裹在中间,拥着他不能不逃。他亲手砍死了几个兵,想制止这种混乱,但也无济于事,就只好带着一部分将校和亲兵在自己的骑兵中间乱冲,夺路而逃,农民军对着混乱的官兵大杀一阵,也不追赶,继续向前赶路。

    当马科的人马正在峡谷中慌乱溃退的时候,孙传庭带着他的巡抚标营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禀报,认为李自成夫妇带领老弱妇女和一部分精兵向东南突围,但当他正在亲自向东南追赶时,又接到马科的禀报,说是向西南的一股“流贼”全是精兵,井发现刘宗敏在内,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里边。他赶快回兵向西南追来,他的标营人马见马科的人马这般溃逃,以是农民军追杀过来,也立刻惊慌后退。经他大喝几声,才算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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