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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的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扫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和村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除非攻破几个富裕的山寨,开仓放赈,设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伤不少将士,这是在目前他极不情愿的。而且山寨的地势都很险要,防守严固,倘不施用奇计,损兵折将也未必一定能够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信步在山脚下走走。他本来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时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不觉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两棵榆树,不禁啧了一声。昨天他骑马从这里走过,看见这两棵树还不曾有人剥皮,今天一看,树身上差不多给剥光了。他正在感到问题严重,忽然听到几声鞭子响和一阵铃声从坡下上来,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唱着延安府一带的民间小调,调子忧郁而无力。过了片刻,王长顺同十几个人押着一队毛驴儿走上坡来。相离十几丈远,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驴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长顺等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驴背上,有的在驴背上打盹。王长顺忽然看见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叫道:

    “闯王!”

    自成问:“怎么空着布袋回来了?”

    “唉,闯王,看起来我这个买卖是不行啦。”

    “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么?”

    王长顺走到闯王面前,正要禀明情况,恰好总管骑着马飞奔而来,在闯王的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总管已经看清楚所有二十几头驴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见王长顺那一副沮丧神气,便回答说:

    “我没有多大要紧事,你先同老工说话吧。”

    李自成把眼光转向王长顺,催他快说。王长顺苦笑一下,说: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成问:“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汉中去的路怎么样?”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人财两失。”

    总管插言说:“听说近来西安因到处久旱,粮价飞涨,官府已经出告示严禁粮食外运。别说如今路上过不去,就是能过去,也不能把粮食运出。”

    这些情形,李自成近两三天也有所闻,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做声。总管接着说:

    “再说,咱们如今已经有一一千多人,纵然王长顺的毛驴队出去买粮食能够买到,也济不了多大事儿。路程太远,买到了也只能是小补助。看起来,如今非想别的法子不可。”

    自成挥手叫王长顺带着他的毛驴队回老营休息,然后向总管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虽然这次只拿出几十石粮食放赈,可是这么一放赈,咱们的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过年以前能打来多少粮食,没准儿,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如今粮食的来源如此困难,怎么好呢?目前将士们也是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刮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庙前避避寒风,望着干燥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长叹一口气。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他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黄来儿!......”

    黄来儿——相传李自成诞生时,他母亲曾梦黄衣人走进屋中,故替他起。一个乳名叫黄来儿。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了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暗想道:“多么像娘在叫我!”他迅速离开土地庙,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摸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候,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家乡的那个山坡,不远处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见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这个女人看见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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