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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大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山担心他这一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再不敢骚扰主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悦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几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哀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卫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上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不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 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 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进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该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蹚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诉见秀说:近几天留在老营附近操练的弟兄们虚弱得更厉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时昏倒在地上。他已经传下令去,将每天的两操改为一操,老百姓已经有人挖观音土吃,有些村庄已经有老年人和小孩饿死。将士中的怨言比前几天更多了。昨天有三个弟兄开小差被捉了回来。他一看这三个弟兄有两个骨瘦如柴,有一个浮肿得跟判官一样,不忍杀他们,但军律又不能放松,只好忍痛杀了一个,其余的两个各责二十军棍,贯耳游营①。他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军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头棍子②做个样儿。当闯王谈这件事情时尽管竭力使脸上挂着微笑,不使田见秀感到难过,但他的眼睛却是潮湿的,随后,他又说:
“玉峰,目前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看着老百姓实在可怜,再不立刻弄到粮食救济,过年以后会有大批饿死,咱们既然驻兵在此,可不能坐视不管!另外,目前在咱们的士兵中,有些人只看见眼前困难,不往远处看,也不信咱们能渡过难关,说出怪话:‘不怕官军未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归于尽。’”
“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说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经嘱咐将须们不许追究。只要他们不哗变,不开小差,决不追究。那些说怪话的,有许多人跟随咱们起义多年,挂过多次彩,他们如今在饿着肚子,怎能过于责备他们说怪话?况且,有些人不说怪话,说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们的将士从起义以来南杀北战,叱咤风云,只记得十三家七十二营荥阳大会,只记得横扫江北,大破凤阳,谁也不肯想一想咱们也曾经困在车厢峡,几乎完事,如今他们一见十三家不是被官军消灭, 便是纷纷投降,而咱们遇到惨败之后又遇到这样的困苦艰难,难怪不有人灰心丧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成,既然军心不稳,可万万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我们的邻队毕竟同官军不一样。官军一缺少粮草,就会鼓噪哗变,咱们的将士多年来随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难,如今虽然有怨言,也有人想开小差,可是鼓噪还不会。只要能赶快攻破张家寨,弄到大批粮食,军心就稳了。开春后再连破几个寨子,打几个小胜仗,军心就会重新振奋。目前就看你这一炮响不响。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如果不是今天张守敬来一趟,把票子领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够破张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还要来一趟。原来我想的几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好,不要夜长梦多,决定在后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几步棋对田见秀一说,见秀点着头琢磨一下,觉得很行,但又不放心地问道:
“他们明天会一定派张守敬再来么?”
“按道理讲,明天张守敬一定会来。”自成想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又想了一个主意,使张守敬不但断无不来之理,而且按照咱们选定的时候来。”
“竟有这样把握?”
“有,不过将来破寨之后少不得多少分给黑虎星几十石粮食。我原想只请黑虎星只给张家寨送一封要粮要款的书子就行,如今还得他带着几百人马来张家寨外边闹腾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诉见秀。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毕,见秀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行!行!就照这计策办!这不叫别的,应该叫做‘李闯王智取张家寨’。”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方才的一团愁雾从心头上扫开了。随即,闯王写了一封书子,唤来随他来的老兵王长顺,派他立刻将书子飞马送往黑虎星盘的地方。如今黑虎星已经把人马盘在离张家寨三十里远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在闯王需要时帮一把忙。王长顺因几次赶着驴群出外买粮,对这一带的道路比较熟悉。
晚上,李自成临走时候,忽然皱起浓眉,叹口气,拉着田见秀的手说:
“玉峰,有人说尚神仙在路上出了事,已经死了!”
见秀大惊:“嘿!嘿!真的么?”
“只是个荒信儿,不知到底真假。可是路上兵荒马乱,拦路打劫,得财伤主的事儿原是常有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咱们的一个细作今天从西安回来,说他从西安药材行里得到消息:有一个从西安往北京的药材客官,走到平阳附近,主仆二人给人杀死在路上,把贵重药材和银子给抢走了。药材行中有人说这个客倌就是子明,因为衣服很像,也是个高个子,四十多岁。但是也有人说不是的。”
“真是倒霉!”
“如今且不去管,慢慢打听,等候确实消息吧。但愿子明能一路平安到了北京,死的是别的客倌。”
他们都不再谈这件事。田见秀默默地把闯王送出村庄,望着他同十几个亲兵上马走了。过了一阵,见秀的心思又回到破张家寨的问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