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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赌博,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军律里。将士们酗酒、赌博,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赌博,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派人扮做商贩注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荒,田见秀总负其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撅头挖地,刨石,挑土垫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他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撅头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天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撅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上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得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戟、双刀、单刀、大刀①、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汉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一阵子,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紧处,被对手短兵一人,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法。他说这是戚家军①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叔伯兄弟问道: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是他么?”自成在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例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