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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立刻被吴汝义拖下台阶,往天井中间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动手把松下的长发拉到前边,咬在嘴里,伸直脖颈等死。有几个丁国宝的手下人叫着:“杀死她!杀死她!不要留下祸根!”也有的说:“不关她的事,不要伤害无辜!”但因为闯王不下令,吴汝义持剑站在姑娘身边,叫着杀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动手。闯王原以为这姑娘会重新扑到他的跟前哭求饶命,没想到这姑娘以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跪地上引颈待斩,一声不做,身上连个寒战也不打。他感到惊异,提着花马剑,慢慢走下礓(石察)子,来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说,没有抬头。

    “想死?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头落地,死个痛快,死个清白!”

    闯王越发惊奇了。宁死不辱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临死镇静,出语爽利的少女,却不多见。于是他接着问道: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有五岁。”

    “你多大?”

    “十五岁。”

    “父母是种庄稼的?”

    “种庄稼的受苦人。”

    “许过人家没有?”

    “自幼许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将花马剑插入鞘中,向铲平王问:“国宝,你说如何处置?”

    国宝回答:“听闯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环顾满院大众,问:“你们大家说,如何处置?”

    全院鸦雀无声,只有人互递眼色。恰在这时,老神仙匆忙进来,神色紧张。他刚才听说闯王来到丁国宝这里,很为闯王的安全担心。随后听说坐山虎和他的亲信们正在秘密商议,可能作孤注一掷,先下手杀害闯王,所以他带着随身的五个亲兵奔到丁国宝驻扎的宅子中,要设法使闯王赶快离开。因为他同丁国宝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认识的,一进大门就全部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越发惊骇,担心闯王对丁国宝责之过严,马上会激成大变,不可收抬。他看见丁国宝手下的头目和弟兄全不做声,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医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赶快走到闯王面前,使眼色请他“通权达变”,在这时不要为一个姑娘误了大事。当他离闯王还有几步远时,闯王忽然说道:

    “你们大家跟我一样,原来都是无路可走的小百姓。你们的父母也都是做庄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长大以后,生计困难,去银川驿当驿卒,常受长官辱骂,有时也不免挨打。朝廷裁减驿卒,夺了我的饭碗,只得去吃粮当兵。当兵欠饷,偶尔朝廷发来一点饷银又被喝惯兵血的长官吞去。有些当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抢劫平民,习以为常。带兵官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多问,实际上是纵兵殃民。我李自成没忘记自己是穷百姓出身,同百姓苦连苦,心连心,决不做扰害百姓的坏事。后来我忍无可忍,就纠合几百人在行军中鼓噪索饷,杀了带兵长官赵义。我起义之后,严禁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不许杀害无辜。我常对将土们说:杀一无辜百姓如杀我父母,奸一妇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记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军一样了?跟许多草寇一样了?那,那,还算什么起义?起个屁!”

    银川驿——明代的银川驿,在米脂县城内。

    他将话停一下,又向全院的头目和弟兄扫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说话的口气像谈家常一样平静,既不严厉,也不激动,却使人听了感动。老医生在人们中间有意地点头说:

    “闯王你说得对,说得对。老八队就是纪律好,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不许掳掠。”

    许多人附和老医生,点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闯王望着丁国宝问:“国宝!你的父母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穷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起义英雄,还是要做一个苦害百姓的草寇,永远同坐山虎等杆子头儿一样?”

    丁国宝被问得很窘,不敢正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叫道:“闯王!......”

    闯王又向众人说:“你们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见这个姑娘,你们难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们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贪色,二不爱财;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强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顿出一个四民乐业的新乾坤。倘若你们愿意跟我李闯王打江山,你们就从此不奸淫,不烧杀,做到真正起义,不再有草寇行径。倘若你们想拉杆子祸害百姓,现在就从我的眼前拉出石门寨。两条路你们拣着走!”

    全院寂静,没有人不感到李闯王果然是正气凛然,说得极是。

    闯王又问丁国宝:“国宝,你说!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国宝羞惭地说:“闯王,我不做坏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义,就是我的爱将。你家里有女人没有?”

    丁国宝赶快回答说:“回闯王,我是穷光蛋出身,从前连自己还养不活,哪里来的钱讨老婆!自从去年架杆子,才想娶个屋里人,可是一直没看上对眼的。”

    闯王说:“你想娶个老婆也是正当的,可是不要抢人家的姑娘成亲。目前杀败官军要紧,婚姻事应该从缓。等过了这一阵,咱们的随营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难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难道不可以在农家姑娘中替你找一个,正正经经地结为夫妻?为什么偏在官军压境的时候不想着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抢一个姑娘做老婆?等过这一阵就老了么?”他微微一笑。许多人都不觉露出笑容。他接着说:“牛不饮水强按头,尚且不行,何况是婚姻大事?她是许了人家的闺女,又是个宁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纵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从,你除非杀了她,有何办法?纵然强迫成了亲,难道她不会寻无常?退一步说,纵然不寻无常,难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强摘的瓜不甜啊,国宝!”

    丁国宝说:“闯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将她送走,送她回家!”

    医生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好办法!”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国宝,近几天,你这儿也有头目和弟兄受别人勾引煽动,出去抢劫,我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啦。抢劫确实不好,我李闯王手下的义军不兴这样,一向严厉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们有些头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儿老小,生计无着,实在急需捎回去一点钱救命,出于不得已才去抢劫。目前老营也穷,一时关不出饷。今日我来,带有少数银子,我们分用。李强,取二百两银子出来!”

    李强赶快从背上解下一个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锭元宝和几个大小不同的银锞子。李自成接住银子,用眼色召唤丁国宝走近一步,说:

    “把这二百两银子分给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难较大的,多用一点。这一锭元宝留给你。你是一营掌家的,手中不可无钱。我知道你当头领的困难,只是因为老营近来也困难,一时对你照顾不周。先给你留下这五十两银子,等打败官军以后就好办了。”因丁国宝没有马上接银子,闯王催促说:“快接住银子,接住!”

    丁国宝将银子接住,交给他的一个护驾的,转给二驾。他手头确实很困难,也知道闯王的老营困难,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感动地叫了一声:“闯王!”闯王接着说: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补之情同手足。从今往后,你要记着:按公,你是我的部将,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万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样,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过了这一阵,你的婚姻我会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国宝手下的弟兄们十分感动,有的发出啧啧声,有的欢呼,还有的打唿哨。国宝噙着热泪,想说话,但嘴角抽搐几下,说不出一个字。这个二十三岁的杆子头儿,起小死了父亲,母亲守了三年寡,被族人卖到远处,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讨饭和替人家放羊长大,很少尝到过人间的温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闯王这般对待,在手下人们的欢呼声中他不由得扑通跪下,热泪奔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欢呼声停止了,唿哨声停止了。众人心情激动地望着铲平王,非常肃静。他的嘴唇蠕动一阵,终于抽咽说:

    “闯王!这,这两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抢劫,围攻李友,实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从今往后,我丁国宝别无话说,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国宝再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天诛地灭!”

    闯王拉他起来,笑着说:“能够这样,才不辜负你那个诨号铲平王。”他已经看清楚丁国宝是真心实意回头,心中异常高兴,随即吩咐国宝派妥当人将那个姑娘送到一单独小屋中,给她饮食,找一位邻居大娘做伴,严禁有人调戏,等明天打过仗以后派几个弟兄送回她的村庄。丁国宝诺诺连声。忽然有一个小头目从大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用两手分开众人,直往丁国宝的身边挤。国宝从神色上看出来他有要紧的事情禀报,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开口,使个眼色,把他带进了西偏房。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闯王和尚炯都暗中诧异,而吴汝义和李强更是暗中做了应变的准备。

    当李闯王走进铲平王驻扎的地方时,坐山虎立刻得到了报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国宝会变卦,同他分手。继而得到报告说丁国宝的手下人已经把闯王围起来,动了刀兵,他高兴得一跳八丈高,大声叫道:“弟兄们,马上出动,不要让闯王逃走!”他一声吆喝,全体弟兄一哄而起,各执兵器,乱哄哄地拥出大门。但是他的人马还没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来禀报,说是情况变了卦:从铲平王院子里传出来欢呼声和唿哨声,而不是喊杀声,守卫在大门以外的弟兄们也没有慌乱情形。坐山虎登时感到进退都不好,事情变化得使他糊涂。手下一个亲信头目建议他不可造次,自愿去见见铲平王,问清实情。丁国宝的把守大门的小头目怕引起吴汝义疑心,没让这个人进来见丁国宝,用几句话把他打发走,就跑进来向国宝悄悄禀报说:

    “操他娘,耳报神真灵,刚才的事情已经给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个人来察看实情,说他正在率领人马前来,马上就到。我说:‘回去告你们掌盘子的说,我们这里没有屁事,用不着你们的人马帮忙,请千万不要前来。倘若叫闯王知道你们仍不安分,惹出了祸事休指望我们帮一把。’”

    “好,好,说得不错。快去把大门把好,不许坐山虎那里一个人进来。谁敢强往里边来,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刀枪不认人。如今闯王在这儿,你们放一个坐山虎的弟兄进来,我立刻叫你们吃饭的家伙搬家!”

    “可是,掌盘子的,坐山虎这小子是一个刚出窑门的生红砖,心一横,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的人多,万一抬起老窝子来寻事,咱们光靠十几个守大门的弟兄也顶不住。最好让大家做个准备,免得临时吃亏。”

    “你去吧,我吩咐二驾准备。”

    丁国宝随即把二驾叫到面前,把情况告诉他,叫他立刻率领五十个人去把住街口。二驾一走,他就到闯王面前,一五一十地据实禀报。闯王笑一笑,说:

    “坐山虎迟了一步。你快把二驾叫回来,街口不要站一个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来你在防备他。据我看,他派来的头目回去一禀报,他准定泄了气,不会来惹祸。只要大门口留几个人稍加提防就够了。”

    丁国宝亲自立刻追出大门,把他的二驾唤回。闯王望望老神仙,说:

    “子明,听说坐山虎那里有十几个彩号,有的是箭伤,有的是刀伤,没有药,也没有医生给治。另外,还听说有一些染时疫的人。你的药带在身上?”

    “带在身上。”

    “请你辛苦一趟,去替他们治一治。见到坐山虎,就说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长谈。明天我到他那里吃早饭,顺便谈点私话。”

    尚神仙猜出了闯王派他去的用意,连连点头,转身就走。但刚走三四步,马上转回,望着闯王的脸色和眼神,恳求说:

    “闯王,我求你赶快回庙里睡一觉,莫要劳复了。这般劳累,别说是病后虚弱的身体,就是铁汉子也撑持不住。回庙里去吧,哪怕只躺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着,重新坐在上房前檐下的圈椅里,连说:“我撑得住,撑得住。”挥手催医生快去给坐山虎的人们治病。医生一走,他又同丁国宝拉闲话,拉着拉着,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头一仰,眼皮一合,轻轻地扯起鼾声。

    丁国宝找一件夹衣搭在闯王身上,把闲杂人撵出二门,拉着吴汝义轻脚轻手地走到二门里边的石头上坐下,小声扯闲话,亲自看着,不许人进院里来惊醒闯王。闯王的亲兵们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随即都栽起盹来,只有李强还勉强挣扎着,不肯合眼皮。随后他走到丁国宝的面前,紧紧抓住国宝的一只手,笑嘻嘻地小声说:

    “兄弟,我叫李强,是闯王的近门侄儿,现当他的亲兵头目。咱们如今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啦。刚才我是不得不那样,请兄弟不要记在心上。”

    丁国宝回答说:“嘿!李哥,看你把话说到茄棵里啦!你兄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从今以后,咱俩就是生死弟兄,一条心保闯王打江山,有鲜血只洒在敌人前,哪畜生才记着刚才的事儿!”

    这时已经将近黄昏了。丁国宝吩咐手下人替闯王们预备酒饭,恰好窦开远和李双喜一同走来。窦开远捉到了官军的一个细作,审出了坐山虎确实已经同官军勾了手,也问出了官军将要进犯石门寨的确实时间,而双喜是见到了从老营派来的一个弟兄,要向闯王禀报紧急军情。吴汝义悄悄地问了几句话,知道军情严重,但是他不许他们叫醒闯王,斩钉截铁地说:

    “纵然是天塌下来,也得让闯王略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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