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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时中率领从人来到寨外时,牛佺已经同着李双喜和吴汝义在那里等候。袁时中一看有人迎接,赶快下马,趋前相见。牛佺一一绍。袁时中连连叉手施礼,说:“劳各位如此远迎,实在不敢领受。”进寨后,一路行来,袁时中看到街上熙熙攘攘,小商小贩正在十字路口贩卖东西,好像太平年景一样,不免心中暗暗赞叹。到了行辕大门外,高一功已经率众位大小将领在那里等候,互相施礼,当即一同进入行辕。一直进到第二进院子,才见李自成率着牛金星、宋献策等站在大厅的台阶上等候。他们见到袁时中,赶快降阶相迎。袁时中知道中间的大汉便是闯王,赶快躬身作揖,就要跪下叩头。闯王一把搀住,说:“不许行此大礼,请进吧。”袁时中哪里肯依,一定要叩头,闯王只得作揖还礼。然后袁时中又向牛、宋行礼,牛、宋谦逊还礼。进入大厅后,重新施礼毕,闯王便请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袁时中一再推辞,说:“请大元帅上座,再受时中一拜。”闯王不依,强拉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这样又不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宋献策在旁边说道:

    “今日因是袁将军初次到此,宾主之礼还是要讲究的。从今往后,袁将军就是大元帅麾下的部将,那就不必再行此礼了。现在请袁将军不必推辞,就在客位就座。”

    袁时中推辞不过,只得勉强在客位坐下,侧着身子,不敢认真落座。刘玉尺和朱成矩也同大家一一行礼,一起坐下叙话。

    闯王说道:“将军与二位先生远道辛苦,光临敝帐,实在受之有愧。今后既然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同心协力,共建大业,事成之后,有福同享,不敢相忘。”

    袁时中赶快起身答道:“久仰大元帅仁义之名,众望所归,又且名在谶记,足见天心已定,十分昭然。可惜时中身在豫东与颖、毫之间,不能早日进谒,效忠左右。今日有幸,得瞻光辉,偿了宿愿,实在高兴。今后只要大元帅不弃,时中一定始终相随,甘效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也是甘心。”

    闯王没有想到,袁时中一介武夫,吐属竟如此文雅。便又说道:“将军能够来到这里,与我共事,我决不会当外人看待。我们这里虽然十之八九都是关中将士,延安府一带的人更多,可是如今家大业大,各地英豪俊杰,纷纷前来。像在座的李公子便是河南的名门公子,他也带来了数千豫东将士。我们都不分远近,一视同仁。”

    李岩见闯王提到自己,便也说道:“袁将军不必顾虑。大元帅恢宏大度,虚怀若谷,到处延揽英雄,如饥似渴。将军是河北英俊,远近皆知,到此以后,闯王必然倚为股肱,前程未可限量。”

    袁时中十分感动,又要站起来,但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便欠着身子说:“时中今后便是元帅部属,只要有所吩咐,不敢不尽心竭力,始终效命!”

    闯王微笑点头,又转向刘玉尺、朱成矩问道:“刘先生。朱先生,可是与袁将军共事多年?”

    刘玉尺答道:“自从袁将军由河北来到豫东,我们二人便先后到辕门相投。一见之下,知道袁将军忠厚仁义,非一般草莽英雄可比,所以誓死相随,如今也两年多了。”

    闯王又笑着说:“听说刘先生是饱学之士,胸富韬略,可恨相见太晚。”

    “在下并无学问,也无韬略,只是一心辅佐袁将军而已。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因为知道闯王是真正救世之主,虽尚未得天下,但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已无可疑。玉尺从去年以来,就奉劝袁将军不必与群雄角逐,只须暂时独树一帜,以待圣人。袁将军也是这番心意。不想今日果然能够来到大元帅麾下,玉尺的一番心愿,果然得偿了。”

    闯王又笑向朱成矩问道:“久闻朱先生也是萧、曹、张良一流人物,今日来到,实在大快人意。不知对今后大事有何见教?”

    朱成矩赶快站起身拱手说:“蒙大元帅过分奖饰,愧不敢当。成矩是碌碌书生,并无什么别的本领,只是劝袁将军不妄杀无辜,不扰害百姓,严禁部下奸淫,好生练兵,与地方百姓休养生息,以待救世之主。幸赖袁将军居心仁厚,礼贤下士,闻过则喜,从善如流,故两年来小袁营所到之处,尚能做到平买平卖,秋毫无犯。倘使袁将军能成为邓禹和徐懋功一流人物,则成矩之愿足矣。”

    宋献策心中明白刘、朱二人所说的都是事前准备就的冠冕堂皇话头,但是他身为闯王军师,在此场合,不得不赶快点头说道:

    “好极!好极!两兄所言使献策深为佩服。能得二位阁下在袁将军左右,袁将军日后功名富贵,夫复何忧!至于我们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代罪,仁德所及,如冬日在人,早已妇孺皆知,令名昭著。我也是多年奔波,足迹半天下,观人多矣,后来得遇大元帅,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现在袁将军和二位来得正是时候,不日就要进攻开封,望袁将军建立功勋,机不可失。”

    袁时中又欠身说:“承蒙军师指教,深中下怀,自当铭记在心。时中草莽无知,读书甚少,以后请军师与牛先生多多教诲,使时中能在闯王麾下做一员偏将,尽力效忠,不负此生。”

    牛金星笑着说:“袁将军如此诚心,又如此谦虚,在草莽英雄中实在难得。以后我们一起共事,只要能早日打下江山,将军建立殊勋,封侯封伯,自然不难。今日风云际会,也是天意所定。”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一直静静听着。在一二年前,他还不太习惯听恭维话,如果有谁当面奉承,他心里会感到很不自在,甚至会产生反感。但自从牛、宋等人来到身边,宋献策献了那个企记,他又正式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后,随着军事形势的发展和义军队伍的壮大,那些“天命所归”、“救世之主”一类的颂扬话渐渐地听得多了,认为理所当然。所以在今天这种场合,听着双方在谈话中都一再地颂扬他,他总是面带微笑,对袁时中的谦逊颇为满意。这时他望着时中问道:

    “不知时中将军父母是否健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袁时中回答说:“末将幼年饥寒贫困,可怜父母双亡。有一个亲叔父,多年前流落他乡,失去音信。前年才托人百方打听,将家叔找到,接来军中,不幸去年病故。目前只有一个堂弟,名唤时泰,随我做事,算是惟一的亲人了。”

    闯王叹口气说:“君昏臣暗,天灾人祸,多少人死于非命。在我的部将里头,也有许多父母饿死或逃荒在外的。”

    袁时中说:“今天能到大元帅身边,就算有了靠山,也同有了父母一般。”

    牛金星说:“正是此话。闯王待人,有恩有义。许多人都是无家无亲,一到闯王这里,如同到了亲人身边一样。何况袁将军少年有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闯王一定会青眼相看。”

    又谈了一阵,闯王便派人将曹操和吉珪从附近一个村子里请来,在大厅里摆开了筵席,为袁时中等人接风。老营和附近营中的重要将领都来作陪。驻在附近的大将中只有田见秀、刘芳亮、谷英等由于军事倥偬,各有要务在身,不曾前来。

    宴会以后,闯王让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同袁时中等去住处休息。当大家拱手作别的时候,曹操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气,这种神气并没有逃过闯王的眼睛。重新坐下以后,闯王有意同他谈起袁时中来投之事。曹操仅仅一笑说:

    “俗话说,知面不知心。现在他既然来了,大元帅不妨以诚相待,今后如何还不知道。”

    吉珪也接着说:“如能真心跟随大元帅,当然很好。万一他三心二意,再设法除掉不迟。”

    闯王不愿听这种话,赶快说:“我们还是谈谈进攻开封的事吧。”

    为袁时中及其亲随准备的下榻地方是一所逃走的乡绅住宅,十分宽敞。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客人来到上房,坐下闲谈一阵,正要告辞,却被时中留住。但见时中对刘玉尺暗使眼色,刘玉尺笑着说道:

    “宋军师、牛先生,闯王对我们袁将军如此厚爱,使袁将军与我们小袁营将士永远感激不忘。玉尺有一句心中话,不知敢说与否。”

    宋献策说:“虽然我与玉尺兄是初次见面,但我看玉尺兄也是十分慷慨豪爽,与人肝胆相照。既然有话,不妨直说。”

    刘玉凤说:“这话并非为我,实是为使袁将军能永远为闯王效忠不二,而袁将军部下也都能从此与闯营老将士同心同德,不分彼此。”

    牛金星已经请到八九,正中他和宋献策的心意,便哈哈笑道:“你直说吧,也无非是要结为秦晋之好这件事罢了。”

    刘玉尺赶快拱手说道:“牛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也就无须刘某多说了。袁将军今年二十六岁,尚无正室夫人。听说大元帅有一位令嫒,尚未配人,不知是否可以高攀,使袁将军得为乘龙佳婿?倘能成此良缘,岂不美哉!”

    朱成矩接口说:“如能缔结良缘,则袁将军数万部下就会完全一心相投,不会再生嫌疑。”

    宋献策说:“此事当然甚佳,只是尚未向大元帅禀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大元帅无疑极为赏识袁将军的人品才干,愿得如此快婿。只是,大元帅虽有一位令嫒,年纪尚小,今年不过十五岁,未到出阁之年。”

    刘玉尺、朱成矩又说了一些希望牛、宋“玉成佳事”的话。牛金星因为袁时中鞍马劳顿,便请他好生休息,遂同宋献策一起告辞出来。

    他们来到宋献策的帐篷中,商谈片刻,决定先听听高一功的意见。宋献策便派亲兵去请,只说有要事相商。过了一会儿,高一功匆匆来到,坐下后,打量一眼牛、宋二人的神情,问道:

    “不知二位有什么喜事,如此满面堆笑?”

    宋献策笑着说:“别事可以暂时不麻烦一功将军,此事必须先同一功将军一谈。”

    高一功心中猜到八分,说道:“请直说吧,我先听听你们的。”

    于是牛金星、宋献策便把刚才与刘玉尺、朱成矩的谈话复述了一遍。高一功听罢,正色说道:

    “不行。上午已对你们说过,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龄。闯王别无女儿,招的什么娇婿?”想了一下,他又说:“啊,你们可以另打主意。最近两三个月,从米脂家乡逃来一些人,其中有闯王的两个侄女,都有十六七岁。是否在侄女中挑选一个姑娘许配给袁将军,这要看闯王的意思。既然不是我的外甥女儿,我不好多作主张。”

    宋献策看他对兰芝的亲事回答得斩钉截铁,就不好再说下去。他有一个移花接木的主意,但不愿马上吐口,忽然对高一功哈哈大笑,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得多想一想,然后回禀闯王。”

    高一功走后,宋献策对牛金星说:“闯王的侄女,看来未必会使袁时中满意。虽说米脂出美人,可是这两位侄小姐都不很俊,也太老实。我想,同袁时中这种人结亲,非同一般。我们只是要借助结亲,使袁将军更能忠心辅佐闯王。如果嫁去的姑娘庸庸碌碌,世事不懂,也不过徒做一个老婆而已,实非我们笼络袁将军之初衷。”

    牛金星点头说:“正是此理。倒不如在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中挑选一个,作为闯王养女下嫁袁将军,也是一个办法。”

    “我正有这个想法,但闯王与高夫人是否同意,尚不得而知。这个主意,我们先向闯王禀明,看他如何决断。高夫人身边不乏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何愁袁时中不能满意?”

    当牛、宋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也在交谈。他们对于闯王的礼遇都感满意,但袁时中仍然担心自己不是陕西人,与陕西起义的将领们毫无渊源,日后仍然会生出嫌隙。于是话题又转到结亲的事情上来。刘玉尺说:

    “现在已经知道,闯王的令嫒只有十五岁,年纪确实还小,即令闯王愿意,闯王夫人也未必同意。我们要退一步着想。闯王这里必然有些家属随军,不得已就从他的侄女中找一个结亲,也是一个办法。”

    袁时中有点犹豫,说:“随便找一个,怎知人品是否恰当?”

    刘玉尺说:“延安府有句俗话:米脂的婆娘安塞的汉。据说安塞的男人长得俊,米脂的女人长得俊。米脂有一条河,水土很好,自古是出美人的地方,随便找一个姑娘,都是明眸大眼,长得俊俏。”

    朱成矩点头说:“是的,貂蝉就出在米脂。”

    袁时中说:“你们二位先生斟酌办吧,这事情我也没有多的想法。”

    由于连日来旅途劳顿,又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就各自休息去了。

    当天傍晚,宋献策、牛金星来到闯王屋中。这时间王已听了一个下午的禀报,有的是关于军粮的,有的是关于部队的出发情况的,有的是关于商丘、开封两地官军防守情况的,还有许多事情正在等着向他禀报。看见牛、宋二人进来,他就挥手使一些将领退了出去。高一功因有别的事情,也随着退了出去。

    李自成问道:“你们二位可同袁时中又谈了一阵?”

    牛金星说:“又谈了许多,看来袁时中确实颇具诚意,并无半点虚情。因为他们诚意相投,所以又把结亲的事提了出来,请闯王斟酌。”

    “这事情不太好办,因为兰芝还小,纵然我答应,她妈也不肯答应。”

    宋献策故意问:“是否可以从大元帅的侄辈姑娘中挑选一个,许配给袁将军?”

    “侄女倒是有两个,但都是最近从米脂乡下出来的,人品一般,又不懂事,怕未必能使袁将军满意。”

    牛金星说:“麾下说得很是。袁将军来到之前,我与军师在麾下前谈到如何使袁时中忠心不二,不妨结为姻亲,曾蒙麾下首肯。恰好今日先由刘玉尺提出结亲的话,可见双方同有此心。刚才军师同我也曾谈到,我们今日与袁将军结亲,务必要从大的方面着眼,单单许配一个姑娘,如果懦弱、无知,也没有多大好处。倘若有一个姑娘,有容貌,有武艺,又有心计,结亲之后,能使袁时中听她的话,忠心耿耿侍奉麾下,那才算好姻缘,不虚为秦晋之盟。目前这样的姑娘在老营中并非没有,只不知麾下和夫人是否舍得。”

    闯王马上想到,这是一个办法。像慧英、慧梅这样的姑娘,有武艺也有阅历,结亲以后,定可以使袁时中服服貼貼,忠心拥戴,不生异志。然而他没有忘记,就在今天早上,高桂英还曾向他提起,要把慧英配给双喜,慧梅配给张鼐。他想着关于她们的终身大事,不能匆忙中将话说死,便说:

    “此事让我再想一想吧。”

    接着,他们又谈起如何向商丘进兵的事。闯王谈到,下午李岩在这里,曾劝他从今以后,每占一地,不要再放手扔掉。最好先在开封周围的府、州、县设官授职,治理百姓。攻下开封后,就以开封为立足之地,经营中原,然后东进临清、济南,西进撞关,攻占西安,再派遣一支人马渡黄河骚扰畿辅。宋献策听了,从容问道:

    “麾下以为如何?”

    “我们有实际困难啊!”闯王叹口气,然后把声音放得很小,说:“曹操这个人哪,实际与我们同床异梦,总难一心。今天袁时中来,他就不太高兴,惟恐我们的力量强大。如果我们每占一座城市就分兵把守,他的人马就会超过我们,反客为主,这是不行的。还有一层:目前我们虽然号称五十万人马,实际上连随营眷属有二三十万,其中能战的兵并不很多,多数兵来不及训练,还有些兵是河南本地来的,乡土念头甚重,倘遇局势不利,就会各自奔回家乡。目前如果我们把兵力分散,不仅曹操可虑,我也担心会给官军以可乘之机。至于林泉的建议,到了时候我会采纳的,只是目前尚非其时。”

    “那么,麾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泉的主意虽好,等打下开封再说。打下开封,以开封的财富养兵,然后再四面出兵,占领周围的府、洲、县城,就不至于处处分兵,又要打开封,又要防守各府、洲、县城。咱们这次攻打开封,势在必得,到那时占据州、县,设官理民,也不过几个月的事,至迟一年罢了,何必那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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