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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令人难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尽管在拥立大典上,李斯将“奉诏”两字重重地反复念诵,大臣们的冷淡还是显然的。没有整齐的奉诏声,没有奋然的拥戴辞,甚至,连最必须的对太子政见方略的询问也没有人提出。整个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为司礼大臣的宣诵声,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没有任何隆重大典都会具有的喧喧祥和。胡亥加冠之后,机变的李斯特意忧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诏拥立太子,适逢非常之期,诸位大臣伤于情而痛于国,哀哀不言拥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鉴也!之后若有长策,诸位必当如常上奏,太子必当尽速会商决断。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将大安矣!”依照拥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礼仪,最后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国策政见。然则,李斯却在自己说完之后宣布了散朝,并未请胡亥宣示。司礼大臣胡毋敬也没有异议,大臣们更是一片默然。如此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
李斯刚刚回到丞相行辕,门吏报赵高请见。李斯心绪很是灰暗,点了点头坐着没动。赵高匆匆进来深深一躬道:“太子有请丞相,会商大事。”李斯沉着脸道:“今日大典境况,中车府令知安国之难乎?”赵高恭敬道:“唯其艰难,方见丞相雄才大略。在下景仰丞相。”李斯心下略觉舒坦,矜持道:“足下颇具才情,以为老夫今日处置如何?”赵高一拱手道:“大局而论,丞相处置极是得体。”“如此说尚有不足?”李斯颇具揶揄地一笑。赵高道:“细处之不足,在于丞相底气不足。最大错失,没有请太子宣示国策政见。”李斯脸色一沉道:“足下平心而论,太子有国策,有政见么?老夫也想请他宣示,只怕他自取其辱。”对行将即位的储君如此傲慢,这在李斯当真是生平第一次。赵高目光冷冷一闪道:“时至今日,丞相依然将太子作庸才待之,何能一心谋国?赵高纵然不才,然可担保:太子今日备好了国策政见宣示,轴心八个字,‘上承先帝,秉持秦法’。丞相以为如何?”李斯淡淡笑道:“既有此番准备,何不预告老夫?”赵高一拱手道:“此乃大典必经,在下何能想到丞相绕开程式?”李斯目光一闪道:“足下当知,太子素常声望欠佳。大典绕开这道程式,乃老奉常建言,非老夫主见也……乾坤之变,老夫勉为其难也!”赵高道:“丞相半道犹疑……”
“莫聒噪也。走。”李斯打断了赵高,霍然起身了。
胡亥的居所在一处山坳宫殿,幽静冷落不下于东胡宫。赵高亲自为李斯驾车赶来的时候,天色堪堪过午,正在林下漫步的胡亥在辚辚车声中快步迎来,遥遥便是深深一躬。刹那之间,李斯不禁大是感奋,心头蓦然掠过了当年第一次面见秦王政时礼遇情形——李斯布衣入秦,生当两帝尊崇,何其大幸哉!感奋之际,李斯没有如同第一次晋见秦王政那般恭敬奋然地行礼,而是安坐轺车坦然受了胡亥一礼。与此同时,车前的赵高与车下的胡亥却浑然不觉,一个飞身下车殷殷扶住了李斯两臂,一个快步前来再度肃然一躬,从另一边扶住了李斯。
“太子如此大礼,老夫何敢当之也。”李斯淡淡一笑并没有脱身。
“丞相如周公安国,亥焉敢不以圣贤待之?”胡亥谦恭温润。
“中车府令尝言,太子慈仁笃厚,不虚此言也!”李斯坦然地奖掖后进了。
“长策大略,尚请丞相多多教诲。”
“太子尽礼敬士,何愁天下不安也!”终于,李斯舒畅地大笑了。
进入正厅,胡亥恭敬地将李斯扶进了左手(东)坐案,自己却不坐北面的主案,而是坐进李斯侧旁的一张小坐案前,俨然要谦恭地聆听圣贤教诲。仅此一举,李斯大有“帝师”尊严之快慰,一时觉得胡亥大有贤君风范,如此一个后生帝王,自己的小女儿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是好事。心念之间,侍女捧来了刚刚煮好的鲜茶。胡亥当即离座,从侍女手中接过铜盘,躬身放置到李斯案头,又小心翼翼地掀开白玉茶盅的盖子,一躬身做请,这才坐回了小案。李斯心下奋然,一拱手道:“太子欲商何事?老臣知无不言也!”
“胡亥骤为太子,诚惶诚恐,丞相教我。”胡亥的大眼闪烁着泪光。
“太子欲问,何策安国乎?”李斯气度很是沉稳。
“庙堂鄙我,天下疏我,胡亥计将安出……”胡亥哽咽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太子何忧哉!”李斯慨然拍案,“若言长策远图,只在十六个字:秉持秦政,力行秦法,根除复辟,肃边安民。简而言之,太子只需凛遵先帝治道,天下无有不安也!若言近策,则只在四字:整肃庙堂。”
“丞相圣明!”胡亥额头汗水涔涔,急迫道,“尝闻鲁仲连少时有言,白刃加胸,不计流矢。胡亥寝食难安者,非长策远图也,卧榻之侧也!”
“太子尚知鲁仲连之说,学有成矣!”李斯气定神闲地嘉许了一句。
“愿闻丞相整肃庙堂之大谋。”一直默然的赵高开口了。
“老夫倒想先听听中车府令高见。”李斯淡淡地笑了。
“如此,在下且作砖石引玉之言。”赵高明知李斯蔑视自己,却似浑然不觉道,“以在下之见,太子已立,大局之要便在使太子顺利登上帝位。唯其如此,目下急务,便是清除另一个潜在太子及其朋党!否则,乾坤仍有可能反转。”
“愿闻其后。”李斯惊诧于赵高的敏锐,神色却是一如平常。
“其后,便是整肃国中三明两暗五大势力。”赵高显然是成算在胸。
“三明两暗?五大势力?”李斯掩饰不住地惊愕了。
“丞相乃庙堂运筹之大才,自不在乎人事琐细也。”赵高先着意颂扬李斯一句,而后叩着书案一脸肃杀道,“首要一大势力,乃扶苏、蒙氏及九原大将朋党。再次,冯去疾、冯劫、李信,再加王翦王贲父子之后的王离及其军中亲信。此两大势力,皆以统兵大将为羽翼,以蒙氏、王氏两大将门为根基,人多知晓,是谓两明。第三大势力,便是丞相、姚贾、郑国、胡毋敬,以及出自军旅的章邯、杨端和、马兴等三公九卿重臣;这方势力以丞相为首,也是朝野皆知,自然明势力也。”
“中车府令之论未尝闻也!暗处两大势力?”李斯听得惊心动魄。
“所谓暗处势力,朝野无视也,非事阴谋也。”赵高侃侃道,“暗处第一势力,乃典客顿弱之黑冰台及全部邦交人马,外加遍布各郡尚未遣散的秘密商社。彼等唯皇命是从,不依附任何朋党。暗处第二势力么,便是皇城、皇室、皇族及内侍政事各署,在下这个中车府也忝居其中……敢问丞相,国中格局,可否大体作如是观?”
惊愕之余,李斯静静地看着啜茶的赵高,良久默然了。赵高的说法,使李斯脊梁骨一阵阵发凉。李斯第一次感到了面前这个雄武内侍的深不可测,一个在国事朝会决策中从来没有说话权力的车马内侍令,竟能对国中政局洞若观火,连他这个丞相也未必想得如此透彻,诚不可思议也!不,自己从来便没有想过人事势力格局,自己的心思只在谋事,从来不知谋人。赵高心有山川之险,令人可畏,令人可厌。蓦然之间,百味杂陈,李斯对当初的抉择生出了一种梦幻般的失落与恍惚……倏地一个激灵,李斯心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待老夫站稳脚跟,定然得除掉这个人妖……
“敢问丞相,整肃五大势力,以何为先?”
见李斯赵高都不说话了,胡亥惶急地打破了沉寂。李斯惊醒过来,打量着这个冠带袍服气象端正的太子,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了。这是胡亥自感急迫主动说话,一开口便显出了可笑的荒谬。显然,赵高的事先教导没有预料到如此变局。此前,李斯也隐隐觉察到赵高事事教导胡亥,胡亥的言行举止很可能是赵高这个老师雕琢出来的。纵然如此,李斯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胡亥在自家说话时会是如此懵懂。片刻之间,胡亥连方才赵高说的目下急务也忘记了,竟以为要一齐整肃五大势力,更不可思议者,还要问从何方着手。如此懵懂,何以决断大事哉!一时间,李斯苦笑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太子悲伤过度,心智恍惚,丞相体察也。”赵高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赵高言未落点,胡亥哽咽起来:“丞相见谅……”
“老夫愿闻中车府令第一长策。”李斯没有理睬哭泣的胡亥。
“丞相乾坤巨匠,在下何能窥其堂奥?”赵高分外谦恭了。
“中车府令也是大书家,如何将此事独推老夫?”李斯淡淡一笑。
“在下能书,胸中却无文墨,何能与丞相书圣比肩哉!”赵高很是坦荡。
“也好。先出第一策,安定北边,太子即位。”思忖片刻,李斯点头了。
“丞相安国立帝,诚万世之功也!”赵高扑地拜倒在李斯面前。
“丞相护持秦政,父皇九泉之下心安矣!”胡亥肃然长跪,深深一躬。
蓦然之间,李斯的尊严感油然重生,拍案喟然长叹道:“老夫受先帝陛下知遇大恩,位极人臣,敢不效商君护法哉!”说罢,李斯扶案欲起。胡亥立即倏地站起,恭敬地扶着李斯站了起来。“中车府令,明晨来老夫书房。”李斯对赵高一句叮嘱,任由胡亥扶着臂膊出了大厅,登车去了。
明月在天,山影萧疏,甘泉宫的秋夜已经略带寒意了。
丞相庭院最深处的书房彻夜亮着灯火,徘徊的身影直到四更才坐入案前。大才架粲的李斯,第一次为一件文书犯难了。李斯之难,不在笔端,在心田沟壑之中。就制作而言,这件文书纵然非同寻常,但对于起草过无数秦王书令与皇帝诏书的李斯而言,实在不足以犯难;更兼赵高也是老于此道,两相补正,做成一件无可挑剔的真正的诏书,当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难,在于心海深处总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澜。
以目下时势论,他的这道“皇帝亲诏”的目标,必须使扶苏与蒙恬结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论,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头那支曾经运筹天下文明架构的铜管大笔。从心底说,对扶苏,对蒙恬,李斯都曾经是激赏有加的。以扶苏的资质与历练,以扶苏的秉性与人品,以扶苏的声望与才具,都堪称历史罕见的雄主储君;以扶苏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继周武王,秦惠王之继秦孝公,帝国无疑将具有更为坚实而波澜壮阔的后续业绩。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时期与李斯韩非结识于苍山学馆,同窗于荀子大师门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当年,李斯能以吕不韦门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秦元勋中,蒙恬是与少年秦王最早结交的。自与秦王结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独具的天赋与坦荡的胸襟,为秦王引进了王翦,引进了李斯,举荐了王贲,担保了郑国。可以说,没有蒙恬,秦国的朝堂便没有如此勃勃生机人才济济,便没有如此甘苦共尝和衷共济的强大运转力。此间之要,在于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最大的长处——不争功,不居功,不揽权,不越权,根基最深而操守极正,功劳极大而毫无骄矜,与满朝名将能臣和谐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斯被驱逐出秦国的时候,是蒙恬甘冒风险,将李斯的《谏逐客书》呈到了秦王案头。在李斯遭遇入秦韩非的最大挑战时,李斯因同门之谊而颇为顾忌与韩非争持,其时,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驳了同是学兄的韩非;若无蒙恬支持,李斯没有勇气接受姚贾谋划,径自在云阳国狱处死韩非,在李斯用事垢时期,蒙恬身在九原统兵,其胞弟蒙毅却在秦王身边操持机密,做李斯的长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终与李斯协力同心,不能说没有蒙恬的作用。灭六国之后,在创制帝国文明新政的每一长策谋划中,蒙恬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了李斯。而对于功业,蒙恬也素来以大局为重。秦国名将如云,灭六国大战人人争先,而蒙恬身为名将之后,本身又是名将,却一直防守着北边重镇,没有一次力主自己统兵灭国。当最后统兵南下灭齐时,适逢王贲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张,从巨野泽回兵九原,将灭齐之功留给了王贲。在满朝军旅大将之中,包括军功最为显赫的王氏父子,无论是否与蒙氏一门有渊源关系,都对蒙恬敬重有加。将兵九原十余年,蒙恬对边地军政处置得当,爱民之声遍及朝野,为稳定秦政起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才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声望……
蒙恬有功于大秦新政,有功于天下臣民。
蒙恬无愧于李斯,实实在在地有恩于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苏去死,李斯何能下笔哉!
然则,庙堂逐鹿业已展开,李斯又岂能坐失千古良机?李斯所以愿意起而逐鹿,根基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评判:李斯功劳虽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国重臣眼中,在身后国史之中,李斯便始终是个颇具声名的谋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处:秦始皇帝的万丈光焰,掩盖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这般秦王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业足迹都将是浅淡的。李斯不满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样的功业名臣——虽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商鞅变法!李斯要做周公旦那样的摄政名臣——虽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周公礼治!对目下李斯而言,达此圣贤伟业之境地,一步之遥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据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来意志拥立扶苏即位,则李斯很可能成为惨遭罢黜甚或惨遭灭族之祸的祭坛牺牲品。赵高固然可恶,然赵高对皇帝身后的变局剖析却没有错:扶苏为帝,蒙恬为相,则必然要宽缓秦政,要寻找替罪羊为始皇帝开脱;其时,这只替罪羊当真是非李斯莫属也。也就是说,要依据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却一定要牺牲李斯!那么,李斯做牺牲的道理何在?公平么?若李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牺牲甚或可以成就名节。然则,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另外一个追问便强烈地在心海爆发出来:若李斯继续当政,继续创造前所未有的功业而使天下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苏蒙恬之治道么?李斯的回答是:不会不如扶苏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扶苏蒙恬!对为政治国,李斯深具信心。扶苏固然良材美质,然其刚强过度而柔韧不足,则未必善始善终。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争之心远非王贲那般浓烈,则未必能抗得天下风浪。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苏蒙恬处,然论治国领政长策伟略,则一定是强过两人多矣!
唯其如此,一个必然的问题是:李斯为何要听任宰割?
李斯的老师是荀子。当年,李斯对老师的亦儒亦法的学派立场是心存困惑的。直到入秦而为吕不韦门客,为吕不韦秉笔编纂《吕氏春秋》,李斯才第一次将老师的儒家一面派上了用场,体察到丰厚学理带来的好处。后来得秦王知遇,李斯又将老师的法家一面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从而连自己也坚执地相信,自己从一开始便是法家名士。李斯不讳言,对于老师荀子的渊深学问与为政主张,他是先辨识大局而后抉择用之的。也就是说,李斯并不像韩非那般固守一端,那般决然摒弃儒家,而是以时势所许可的进身前景为要,恰如其分地抉择立场,给自己的人生奋争带来巨大的命运转机。在李斯的心海深处,对老师的学问大系中唯一不变的尊奉,便是笃信老师的“性恶论”。
与孟子的性善论相反,老师的理念是人性本恶。李斯记得很清楚,老师第一次讲“性恶论”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自幼经历的人生丑恶与小吏争夺生涯,使李斯立即将老师的“人性本恶”之说牢牢地钉在了心头。入秦为政,李斯机变不守一端,大事必先认真揣摩秦王本心而后出言,正是深埋李斯心中的“人性本恶”说起到了根基作用。李斯相信,人性中的善是虚伪的,只有恶欲是真实的。是故,李斯料人料事,无不先料其恶欲,而后决断对策。多少年来,李斯能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不能不说,深植心田的警觉防范意识是他最为强固的盾牌。
至今,老师的《性恶篇》李斯还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憎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声色之欲,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由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若饥,见尊长而不敢先食者,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有所代也。子之让父,弟之让兄,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
凡礼义者,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艺,苟有之中者,必不求于外。由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夏)桀(盗)跖,其性一也;君子其与小人,其性一也。……礼义积伪,岂人之本性也哉!……所以贱于桀(盗)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
李斯自然知道,老师荀子作《性恶篇》的本意,是为法治创立根基理论——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乃老师性恶论之灵魂也。即或对人际交往之利害,老师也在《性恶篇》最末明白提出了“交贤师良友”之说,告诫世人:“……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也就是说,荀子的性恶论,本意不在激发人之恶欲,而在寻觅遏制人性恶的有效途径。
虽然如此,对于李斯,《性恶篇》之振聋发聩,却在于老师揭示的人世种种丑恶,在于老师所揭示的恶欲的无处不在的强大根基,在于性恶论给自己的惕厉之心。老师在《性恶篇》中反复论证的六则立论,一开始便深深嵌进了李斯的心扉:一则,人性本恶,无可变更;二则,善者虚伪,不可相信;三则,利益争夺,人之天性;四则,人有恶欲,天经地义;五则,圣人小人,皆有恶欲;六则,圣贤礼义,积伪欺世,效法必败。总归言之,老师的《性恶篇》在李斯心中锤炼出的人生理念便是:人为功业利益而争夺,是符合战国大争潮流的,是真实的人生奋争;笃信礼义之道,则是伪善的欺骗,结果只能身败名裂。李斯深信,师弟韩非若不是探刻揣摩了老师的性恶论,便锤炼不出种种触目惊心的权术防奸法则。李斯也一样,若不是以老师的性恶论作为立身之道,也不会有人生煌煌功业。在灵魂深处,李斯从来都坚定如一地奉行着自己的人生铁则。今日,有必要改变么?
鸡鸣之声随着山风掠过的时刻,李斯终于提起了那管大笔。
这是蒙恬为他特意制作的一支铜管狼毫大笔。那是蒙恬在阴山大草原的狼群中特意捕猎搜求的珍贵狼毫,只够做两支铜管大笔。蒙恬回归咸阳,一支大笔送给了秦王嬴政,一支大笔送给了长史李斯。当年,李斯曾为这支铜管狼毫大笔感动得泪光莹然。因为,李斯知道蒙恬只做了两支,曾劝蒙恬将这支大笔留给自己。蒙恬却是一阵豪爽的大笑:“斯兄纵横笔墨战场,勾画天下大政,焉能没有一支神异大笔也!蒙恬刀剑生涯,何敢暴殄天物哉!”自那时起,这支铜管狼毫大笔再也没有离开过李斯的案头。每当他提起已经被摩挲得熠熠生光且已经变细的铜管,手指恰如其分地嵌进那几道温润熟悉的微微凹凸,才思源源喷涌而出,眼前便会油然浮现出蒙恬那永远带有三分少年情怀的大笑,心头便会泛起一阵坚实的暖流,是的,蒙恬的笑意是为他祝福的……
此刻,当李斯提起这支狼毫铜管大笔时,心头却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蒙恬的影像时隐时现,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隐隐在暗中闪烁,李斯浑身不自在,心头止不住一阵怦怦大跳……李斯屏息闭目片刻,心海蓦然潮涌了。
宁为恶欲,不信伪善!
人性本恶,李斯岂能以迂阔待之哉!
功业在前,李斯岂能视而不见也!
扶苏蒙恬当国,必以李斯为牺牲,李斯岂能束手待毙乎!
……
终于,那支大笔落下了,黄白色的羊皮纸上艰难地凸现出一个一个只有始皇帝嬴政才能写出的独特的秦篆——
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羊皮纸时,李斯的大笔脱手了,噗的一声砸在了脚面上。疲惫已极的李斯颓然坐地,蓦然抬眼,幽暗的窗口分明镶嵌着蒙恬那双森森然的目光!李斯心头轰轰然翻涌,一口鲜血随着山风中的鸡鸣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