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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女人是座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琥珀的酒,透明的水晶樽,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轻衫。
这冰山般的女人就坐在这里,就坐在方玉飞的正对面。
“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方玉飞正在微笑,微笑着向陆小凤举杯。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
方玉飞道:“听说你很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陆小凤笑个不停。
方玉飞的笑却已变成苦笑,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劝过你!”
陆小凤笑道:“我记得的确有个朋友劝过我,劝我莫要爬冰山,我那个朋友叫方玉飞!”
方玉飞展颜道:“我知道你一定记得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难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方玉飞?”
方玉飞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也想扮成别人的,却又扮得不像!”
陆小凤道:“你至少可以扮成陆小凤!”
方玉飞脸色变了变,连苦笑都笑不出了。
陆小凤已转过头,微笑道:“你呢?你是不是那个冷若霜?”
方玉飞又抢着道:“她不姓冷!”
陆小凤道:“你知道她是谁?”
方玉飞道:“谁也没有我知道得清楚!”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飞道:“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陆小凤道:“她就是你妹妹!”
方玉飞道:“她就是方玉香!”
陆小凤又笑了。
坐在他兄妹之间的,是个穿着很讲究,神态很斯文,风度也很好的中年人,长得更是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会说他像女孩子,现在虽然年纪大了,陆小凤还是看他像是个女孩子。
这人也正在微笑。
陆小凤看看他,道:“既然她是方玉香,你就应该是蓝胡子!”
这人微笑道:“我本来就是!”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胡子,黑的、白的、红的、蓝的都没有!”
蓝胡子道:“你有凤?”
陆小凤道:“没有!”
蓝胡子道:“陆小凤可以没有凤,蓝胡子当然也可以没有胡子!”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苦笑着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我却还是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叫蓝胡子?”
蓝胡子道:“开赌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若吃不住别人,别人就会要来吃你,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吃这行饭的。”
陆小凤道:“因为别人看你这么斯文秀气,一定会认为你是好欺负的人,就想来吃你!”
蓝胡子点点头,叹道:“所以我只好想个特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蓝胡子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去,用长袖掩住了脸。
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张脸已变了,变得青面獠牙,粗眉怒目,而且还多了一嘴大胡子,黑得发蓝的胡子。
陆小凤怔了怔,忽然大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蓝胡子果然有两套,果然没让我失望。”
蓝胡子笑了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也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蓝胡子道:“我们早就已算准,你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自己倒没有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
蓝胡子道:“可是你来了!”
陆小凤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运气好,遇见了个会学狗叫的孩子!”
蓝胡子道:“会学狗叫的孩子很多!”
陆小凤道:“但有些人除了会学狗叫外,单凭一张嘴,就能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蓝胡子又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一个人,甚至可以把流水的声音、车子过桥的声音、很多人买东西讨价还价的声音,都学得像真的一样!”
陆小凤道:“看来这个人不但会口技,还会腹语!”
蓝胡子道:“想不到你也是内行!”
陆小凤道:“一百样事里,有八十样我是内行,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本该发大财的,只可惜我有个毛病!”
蓝胡子道:“哦?”
陆小凤道:“我喜欢女人,尤其喜欢不该喜欢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我虽然又聪明、又能干,却还是时常上当!”
蓝胡子微笑道:“没有上过女人当的男人,就根本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才会自告奋勇去做你老婆的护花使者,坐在马车里陪她兜圈子,还像个呆子一样,乖乖地让她蒙起眼睛!”
蓝胡子道:“那时你想不到她又把你带回这里?”
陆小凤道:“直到我遇见那孩子后,才想到我们经过的夜市和流水,全都在一个人的嘴里!”
蓝胡子笑道:“这人不但会口技,还会赶马车。”
陆小凤道:“那空房子里的声音,当然也是他装出来的!”
蓝胡子道:“不是!”
陆小凤怔了怔,道:“不是?空房子也能发出声音?”
蓝胡子道:“那空房子就在赌场下面,只要打开个通气孔,上面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陆小凤苦笑道:“难怪我一直想不通她是怎么走出那屋子的!”
蓝胡子道:“现在你当然已想到,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陆小凤道:“你们故意整得我晕头转向,让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昨天晚上究竟在哪里,再冒充我去作案,让我来替你们背黑锅!”
蓝胡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真的不对?”
蓝胡子道:“我并不想要你背黑锅,只不过想要你替我们去做一件事!”
方玉飞接着道:“只要这件事成功,我们立刻把你的冤枉洗清,而且随便你要什么都行!”
陆小凤冷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大舅子行不行?”
蓝胡子道:“行!”
他微笑着又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随时都可以换的!”
陆小凤道:“你换过几次?”
蓝胡子道:“只换过一次,用四个换了一个!”
陆小凤大笑,道:“想不到你这种人居然也会做蚀本生意!”
后面的壁架上摆着几卷画,蓝胡子抽出了一卷,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道:“这是谁的画?”
蓝胡子道:“李神童!”
陆小凤道:“李神童是何许人也?”
蓝胡子道:“是我以前的小舅子!”
陆小凤已接过了这幅画,立刻又推出去,道:“别人的画我都有兴趣,这位仁兄的画我却实在不敢领教。”
蓝胡子笑道:“但你却不妨打开来看看,无论多可怕的画,只看两眼也吓不死人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倒不怕被吓死,只怕被气死!”
他毕竟还是把这卷画展开,上面画的居然是四个女人——
三个年轻的女人有的在摘花,有的在扑蝴蝶,还有个年纪比较大,样子很严肃的贵妇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花棚下,好像在监视着她们。
蓝胡子道:“这四个女人本来都是我的妻子!”
陆小凤看了看画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方玉香,喃喃道:“原来你这趟生意做得也不蚀本!”
蓝胡子道:“我那小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姐姐,画这幅画时,当然不敢把姐姐画得太难看,却把别人画得丑了些,只看这幅画,你就算找到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陆小凤瞪眼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她们?”
蓝胡子道:“因为我要你去找的!”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把自己不要的女人推给我?”
蓝胡子道:“我只不过要你去问她们讨回一件东西来!”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蓝胡子道:“罗刹牌。”
陆小凤皱起了眉,连脸色都好像有点变了。他没有见过罗刹牌,可是他也听说过。
罗刹牌是块玉牌,千年的古玉,据说几乎已能比得上秦王不惜以燕云十八城去换的和氏璧。
玉牌并不十分大,正面却刻着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还刻着部梵经,从头到尾,据说竟有一千多字。
蓝胡子道:“这块玉牌不但本身已价值连城,还是西方魔教之宝,遍布天下的魔教弟子,看见这面玉牌,就如同看见教主亲临!”
陆小凤道:“我知道。”
蓝胡子道:“你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知道这块玉牌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蓝胡子道:“有人输得脱底,把它押给了我,押了五十万两,一夜之间又输得精光!”
陆小凤笑道:“这人倒真能输!”
蓝胡子道:“十三年来,在银钩赌坊里输得最多的就是他!”
陆小凤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蓝胡子道:“我只知道他姓玉,叫玉天宝,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就是西方玉罗刹的儿子!”
西方玉罗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丑是美?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可是每个人都相信,近年来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无疑就是他!
他不但身世神秘,还创立了一个极神秘、极可怕的教派——西方魔教。
陆小凤道:“当时他是一个人来的?”
蓝胡子道:“不但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到中原!”
年轻人久居关外,又有谁不想来见识见识中原的花花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也许就因为他是第一次来,所以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蓝胡子道:“我认出了他的来历后,本不敢接下他的玉牌,可是他却非要我收下不可!”
陆小凤道:“他一定急着想要那五十万两银子作赌本。”
蓝胡子道:“其实他并不是急着要翻本,他输得起!”
陆小凤道:“喜欢赌的人,就喜欢赌,输赢都没关系,可是没有赌本就赌不起来,有很多人为了找赌本,连老婆都可以押出去!”
蓝胡子道:“只不过老婆可以不必赎,他这块玉牌却非赎回去不可,所以我收下他的玉牌后,真是胆战心惊,不知道该藏在哪里才好!”
陆小凤道:“你藏在哪里?”
蓝胡子道:“本来是藏在我床底下的一个秘密铁柜里。”
陆小凤道:“现在呢?”
蓝胡子叹了口气,道:“现在已不见了!”
陆小凤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
蓝胡子道:“那铁柜外还有三道铁门,只有两个人能打得开!”
陆小凤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蓝胡子道:“李霞!”
陆小凤道:“就是坐在花棚下看书的这个?”
蓝胡子冷笑,道:“她嫁给我已十多年,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她拿过一本书!”
陆小凤道:“她嫁你已十几年,你随随便便地就把她休了!”
蓝胡子道:“我给了她们每个人五万两!”
陆小凤冷冷道:“用五万两银子,就买了一个女人十几年的青春,这生意倒做得!”
蓝胡子叹道:“我也知道她们一定不满意,所以就……”
陆小凤道:“就偷走了那块玉牌出气?”
蓝胡子苦笑道:“可是她做得也未免太狠了些,她明明知道我若交不出玉牌来,西方魔教门下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陆小凤道:“爱之深,恨之切,也许她就是想要你的命!”
蓝胡子道:“但我却并不想要她的命,我只想把玉牌要回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她的下落?”
蓝胡子道:“她已出关,本来好像要往北走,不知为了什么,却在松花江上的拉哈苏附近停留了下来,好像准备在那里过冬。”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是十月,你真的要我到万里之外,那个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鬼地方去找人?”
蓝胡子道:“你可以先找块羊皮把鼻子盖住!”陆小凤不说话了。
蓝胡子道:“你若有什么意见,也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蓝胡子道:“只有一句话?”
陆小凤道:“这句话只有两个字!”
蓝胡子道:“两个字?”
陆小凤道:“再见!”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站起来就走。
蓝胡子居然没有阻拦他,反而微笑道:“你真的要走了?不送不送!”
他就算要送也来不及了,陆小凤就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早已蹿出了门。
门外的两条大汉还是木头人一样地站着,只听方玉飞在屋里叹息着道:“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就走了,实在可惜。”
方玉香冷冷道:“有的人天生贱骨头,敬酒不喝,偏偏要吃罚酒!”
陆小凤只有装作听不见。
这几个月来他惹的麻烦已太多,他决心要好好休养一阵子,绝不再管别人闲事。
何况,欧阳情还在京城里,一面养伤,一面陪西门吹雪的新婚夫人生产。
他答应过她们,开始下雪的时候,他一定回京城陪她们吃涮羊肉。
想到欧阳情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回京城去。
十八级石阶,他三脚两步就跨了上去,上面的密门虽然又关了起来,他有把握能打开。
“银钩赌坊……冰山美人……铁打的空屋子……西方玉罗刹……”
他决心把这些事都当作一场噩梦。只可惜这些事全都不是梦。
他刚将密门推开一线,就听见外面有人带着笑道:“你老人家要喝酒,要赌钱,都算我的!”
另一个人冷冷道:“算你的?你算什么东西?”
这人说话的声音生硬尖刻,自高自大,好像一开口就要骂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连看都不必看,就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看,用一根手指把门外挂的那幅画拨开一点,就看见了那个衣服上绣着怪兽的绿袍老人,正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目光炯炯,不停地东张西望。
在他后面赔着笑说话的,却是那平时官腔十足的杨捕头。
再往旁边看,另外两个绿袍老人也来了,脸色也是同样严肃冷漠,眼睛也同样亮得可怕,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就像是两个肉球一样,稍微有点眼力的人一定都看得出,他们的内功都已深不可测。
——这三个老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拉起门,一个跟斗倒翻下石阶。
那两个木头人一样的大汉看着他走回来,眼睛里也仿佛有了笑意。
这次陆小凤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还大声道:“你们快准备酒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来了。”
酒早已准备好。
陆小凤一口气喝了十三杯,方家兄妹和蓝胡子就看着他喝。
“我们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句话他们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陆小凤又喝了三杯,才歇了口气,道:“够不够?”
蓝胡子笑了笑,道:“罚酒是不是真的比敬酒好喝?”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只要不花钱的酒都好喝!”
蓝胡子大笑,道:“那么我就再敬你十六杯!”
陆小凤道:“行。”
他居然真的又喝了十六杯,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直勾勾瞪着蓝胡子,忽然说道:“你真的怕西方玉罗刹?”
蓝胡子道:“真的!”
陆小凤道:“但你却有胆子杀玉天宝!”
蓝胡子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
陆小凤道:“真的不是?”
蓝胡子摇摇头,道:“但我却知道凶手是谁,只要你能替我找回罗刹牌,我就能替你找出凶手来,交给岁寒三友!”
陆小凤道:“岁寒三友?是不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
蓝胡子道:“他们隐居在那里已二十年,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没有死!”
蓝胡子道:“你只怕更想不到他们现在都已是西方玉罗刹教中的护法长老!”
陆小凤道:“他居然能把这三个老怪物收伏,看来本事倒真不小!”
蓝胡子道:“幸好我还有个对付他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蓝胡子道:“先找回罗刹牌还给他,再找出杀他儿子的凶手交给他,然后就躲得远远的,永远再也不去惹他。”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这只怕已经是唯一的法子了!”
蓝胡子道:“所以你最好趁还不太冷,赶快到‘拉哈苏’去!”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你那个李霞一定在那里?”
蓝胡子道:“她一定在!”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蓝胡子道:“我当然有法子知道!”
陆小凤道:“到了那里,我就一定能够找得到她?”
蓝胡子道:“只要你肯去,就算找不到她,也有人会帮你去找!”
陆小凤道:“什么人?”
蓝胡子道:“你一到那里,自然就有人会跟你连络!”
陆小凤道:“谁?”
蓝胡子道:“你去了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那三个老怪物堵在外面,我怎么出去?”
蓝胡子笑了笑,道:“狡兔三窟,这地方当然也不会只有一条出路!”
他转过身,扳开了后壁上的梨花门,就立刻又出现了扇密门。
陆小凤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就走。
蓝胡子道:“你也不必怕他们去追你,他们若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绝不会碰你一根寒毛。”
陆小凤绕过桌子,从后面的密门走出去,忽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要问!”
蓝胡子在听。
陆小凤道:“玉天宝既然是西方玉罗刹的儿子,当然绝不会太笨!”
蓝胡子承认。
陆小凤道:“那么是谁赢了他那五十万两银子?”
方玉香道:“是我!”
陆小凤笑了。
方玉飞叹道:“只可惜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不到两天,她又把那五十万两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输给了谁?”
蓝胡子道:“输给了我!”
陆小凤大笑。“这才叫龙配龙,凤配凤,赌鬼配赌鬼,臭虫配臭虫!”
他大笑着走出去,外面还有扇门,伸手去敲敲,“叮叮”地响,果然是铁铸的。
再走过条地道,走上十来级石阶,就可以看见满天星光。
星光灿烂,夜已很深了。
一阵风吹过来,陆小凤忽然觉得很冷,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他马上就要去那段遥远的路,想到了那冰封千里的松花江,想到了那冰上的拉哈苏。
他忽然觉得冷得要命。
现在还是秋天。
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