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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围场里,早餐同样在进行之中。
布莱克洛克小姐是宅邸的主人,六十岁开外,此刻坐在餐桌的首位。她身穿一套乡村风格的粗花呢装,脖颈上戴着一串由硕大的假珍珠制成的短项链,和衣服搭配起来略嫌突兀。她正在看《每日邮报》上有关诺科特街活动的那一栏。朱莉姬·西蒙斯在无精打采地浏览着《电讯报》,帕特里克·西蒙斯在检视《泰晤士报》上的拼字游戏,多拉·邦纳小姐则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本地的周报。
布莱克洛克小姐在兀自窃笑。与此同时,帕特里克咕哝着道:“是‘黏着的’而不是‘黏着剂’[前者拼作adherent,后者为adhesive。]——我就栽在这个字眼儿上啦。”
突然,从邦纳小姐那边传来响亮的一声“咯”,听起来活像一只受惊的母鸡。
“莱蒂[莱蒂希亚的昵称。]——莱蒂——你看了这个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怎么了,多拉?”
“一则异乎寻常的启事,明明白白地说是邀请大家来小围场。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能让我看看吗,亲爱的多拉——”
邦纳小姐顺从地把报纸递到布莱克洛克小姐伸出的手里,然后用食指颤巍巍地指着那则消息。
“看这儿,莱蒂。”
布莱克洛克小姐看过去,然后挑起了眉毛。她飞快地审视了一圈餐桌,接着大声读出了那则启事。
一桩谋杀将于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五晚六点三十分在小围场发生,望周知。诸友请务必应邀,恕不另行通知。
“帕特里克,这是你的主意吗?”她厉声问道,目光探询地落在位于餐桌另一端的年轻人那张人见人爱的俊脸上。
帕特里克·西蒙斯当即断然否认。
“不,没有的事儿,莱蒂姨妈。您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凭什么我就应该知道这事儿?”
“因为你就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布莱克洛克小姐尖刻地说,“想开个玩笑什么的。”
“玩笑?才没这回事呢。”
“你呢,朱莉娅?”
“当然没有。”朱莉娅一脸百无聊赖地回答。
邦纳小姐喃喃道:“你觉得,海默斯太太……”说到这里,她望向某人空出的餐位。
“啊,我认为我们的菲莉帕可不会尝试这种风趣的事儿,”帕特里克插嘴道,“她可是个严肃认真的姑娘,真的。”
“可这究竟有什么企图呢?”朱莉娅打了个哈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布莱克洛克小姐缓缓开口了:“我猜想——这就是某种愚蠢的骗人把戏。”
“可为什么啊?”多拉·邦纳惊呼道,“有什么意义?这怎么看都是一个愚蠢的玩笑,而且非常没品位。”
她松弛的脸颊因愤怒而颤抖,一双近视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布莱克洛克小姐冲她微微一笑。
“别为这个劳神,邦妮[邦纳的昵称。]。”她说,“这只是某个家伙自以为幽默的把戏,不过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
“上面说的是今天,”邦纳小姐指出,“今天晚上六点三十分。你们看会发生什么?”
“死亡!”帕特里克阴沉着脸说道,“美味之死。”
邦纳小姐微微惊叫了一声。“闭嘴,帕特里克。”布莱克洛克小姐说。
“我只是在说米琪做的那种特别的蛋糕,”帕特里克抱歉地说,“您知道我们一向把它叫作美味之死的。”
布莱克洛克小姐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
邦纳小姐依然不依不饶。“可是,莱蒂,你真的认为——”
接下来的话被她的朋友以宽心和快慰的口吻打断了。
“关于六点三十分要发生的事情,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她干巴巴地宣布,“半个村子的人都会拥到这儿来,个个都怀着十足的好奇心。我得在家里备上点雪利酒了。”
2
“你很担心,对吧,洛蒂?”
布莱克洛克小姐略微一惊。她一直坐在写字台前,心不在焉地在吸墨纸上画着小鱼。眼下她抬起头来,望向老友焦虑的面容。
她拿不准该对多拉·邦纳说些什么,因为她清楚,邦妮无法承受更多的焦虑或忧愁。布莱克洛克小姐沉默半晌,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她和多拉·邦纳早年同在一个学校念书。那时,多拉还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头脑不算聪慧。不过这无伤大雅,因为姣好的容颜和那活泼开朗的性格就足以令她受人欢迎了。她一定——布莱克洛克小姐暗忖——嫁过一位不错的军官,要不就是乡村律师。她身上有那么多的闪光点:友爱、奉献、忠诚,然而生活对多拉·邦纳却十分严酷,逼得她不得不自力谋生。尽管她一直拼命努力,却总也无法做到得心应手。
这两位朋友很久没有谋面。不过六个月前,布莱克洛克小姐忽然接到多拉一封信,行文思绪零乱、语气哀婉动人。多拉的身体每况愈下,独自住在一个单间小屋里,靠着养老金勉强度日。她努力做点儿针线活儿,但手指因患上风湿而变得僵硬。她在信中谈到了她们同窗的岁月——在生活迫使她们各奔东西之前——然而,老朋友是否能对她伸出援手呢?
布莱克洛克小姐一时冲动,给她写了回信。可怜的多拉,可怜、漂亮、愚蠢而肤浅的多拉。她如同鹰抓小鸡般朝多拉扑了过去,将她带回来安顿在小围场,还编造出了安慰她的理由:“家务太多,我自己干不了,所以需要找个人来帮我管家。”然而没过多久——医生也曾提醒过她——她就会不时觉得,接可怜的老多拉来是个糟糕的尝试。多拉把什么都弄得一团乱,令那位性格诡异的异国“帮手”心烦意乱;她会数错送洗的衣服,弄丢账单和信件,有时会把能干的布莱克洛克小姐惹得恼羞成怒、颇感痛苦。然而,可怜而糊涂的老多拉又是那么忠诚,那么急于助人,对自己能为别人干点儿事觉得那么开心和自豪——可惜,却彻彻底底地靠不住。
布莱克洛克小姐厉声开口了。
“别这样,多拉。你知道我曾叫你——”
“哦,”邦纳小姐面带愧色,“我知道。我忘了,可——可你在担心,对吧?”
“担心?没有,”她真诚地补充道,“至少,不是很担心。你是说《消息报》上那则愚蠢的启事吗?”
“对。就算是个玩笑,在我看来也——也是恶毒的那种。”
“恶毒?”
“是的。我就是觉得什么地方有点恶毒。我的意思是——那不是一个善意的玩笑。”
布莱克洛克小姐看向她的朋友,注视着那柔和的眼神、长而顽固的嘴巴、微微翘起的鼻子。可怜的多拉,这么钻牛角尖,这么糊里糊涂,又这么投入,这么令人困扰。一个可爱而又大惊小怪的老白痴,但奇怪的是,又这么具有直觉。
“我想你是对的,多拉,”布莱克洛克小姐说道,“这不是个善意的玩笑。”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多拉·邦纳小姐以不同平常的强硬语气说道,“它使我害怕。”然后她突然又说,“也使你害怕,莱蒂希亚。”
“荒唐。”布莱克洛克小姐气势如虹地反驳。
“这很危险,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就像有人把炸弹装进包裹寄给你一样。”
“亲爱的,这不过是某个愚蠢的白痴企图搞个恶作剧罢了。”
“可这不好笑。”
的确如此……布莱克洛克小姐的表情暴露了她的想法,于是多拉占了上风似的叫起来:“瞧,你自己也这么想!”
“可是多拉,我亲爱的——”
她戛然而止。一个年轻的女人气势汹汹地从门口冲了进来。她澎湃丰满的胸部包裹在一件紧身针织衫里,下身穿一条亮丽的紧腰宽裙,油腻腻的深色发辫盘绕在头顶,深色的眼眸熠熠发光。
“我能跟您说话吗,可以吗,请问,不行?”她机关枪似的发问。
布莱克洛克小姐叹了一口气。
“当然可以,米琪,出了什么事?”
有时候她会想,与其应付这位难民“女帮手”没完没了的喜怒无常,自己还不如把所有家务连带烹调都亲自干了。
“我这就告诉您——词序没错吧,我希望?我这就通知您,我走——马上就走!”
“因为什么呢?有谁惊扰到你了吗?”
“是的,我很惊慌,”米琪声情并茂地说,“我可不想死啊!已经从欧洲大陆逃出来了,我。我的家人都死了——全被杀害了——我母亲、小弟弟,还有可爱的小侄女——全都,全部被杀害了。可我逃了——我藏了起来。我来到英格兰。我干活儿。我干那些绝不——我在自己的国家里绝对不会干的活儿——我——”
“这些我都明白。”布莱克洛克小姐斩钉截铁地说。这些话时常挂在米琪的嘴边。“可是你为什么要现在就离开呢?”
“因为他们又来杀我了!”
“谁要来杀你?”
“我的敌人。纳粹!也许这次是布尔什维克。他们发现我在这儿,他们来要我的命。我看到消息了——是的——就在报纸上!”
“哦,你是指登在《消息报》上的?”
“在这儿,都写在这儿呢。”米琪把藏在身后的《消息报》拿出来,“瞧——这里说是一桩谋杀,就在小围场。那就是这儿,对吧?今天晚上六点三十分。啊!我可不想等着被杀——不想啊!”
“可这为什么一定就是指你呢?这是——我们认为这是一个玩笑。”
“玩笑?杀人可不是什么玩笑啊?”
“不是,当然不是。可是,我亲爱的孩子,要是有人想谋杀你,他们可不会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对吧?”
“您认为他们不会?”米琪似乎都有些哆嗦了,“您认为,也许,他们根本不打算谋杀什么人?也许他们要杀的是您呀,布莱克洛克小姐。”
“我当然不相信有人要谋害我。”布莱克洛克小姐轻描淡写地回答,“而且说实话,米琪,我也看不出为什么有人要谋害你。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什么理由呢?”
“因为他们都是坏人……极坏极坏的人。我告诉您,我母亲、我的小弟弟、我那么可爱的小侄女……”
“是的,没错儿,”布莱克洛克小姐机敏地堵住了她的话头,“可我的确无法相信有人会谋害你,米琪。当然,如果你想这样说一声就走人,我也拦不住你。可我觉得你要是真的离开就太不明智了。”
就在米琪迟疑不决之际,她又果断地补充道:“咱们把肉铺老板送来的牛肉炖了当午餐吧,那块肉看起来很硬。”
“我给你做道红烩牛肉,独门秘方的烩牛肉。”
“如果你愿意那么叫那道菜的话,当然可以。另外你或许该把那块硬邦邦的奶酪全用掉,做些芝士酥条。我想今儿晚上可能有人要来蹭些酒水喝。”
“今天晚上?您是什么意思,今天晚上?”
“六点半。”
“可那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时间呀?干吗那个时候来?他们为什么要来?”
“他们来参加葬礼,”布莱克洛克小姐的眼睛闪闪发光,“就这样吧,米琪,我很忙。出去时把门带上。”她坚定地说。
“她应该能消停一会儿了。”在米琪满脸狐疑地关上门之后,她这样总结。
“你真是行事利落啊,莱蒂。”邦纳小姐满怀敬佩地说道。